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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化方言“V山V里”的状态形容词化及其主观性动因

2023-03-10姜珍婷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新化主观性定语

姜珍婷

(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郴州,423000)

引言

新化方言属老湘语娄邵片新化小片,成因于古瑶语和赣语。新化方言中存在大量的重叠形式,有两字格的、三字格的、四字格的,其中四字格重叠式最多,除了常见的AABB、ABAB外,还有不少富有方言特色的四字格重叠形式,比如:动词性的V哩V哩、V啊咯V、连V地V、乱V乱V、V山V里、V倒V倒、V起V起、忙V忙V等;形容词性的A更A脑、A闹A屎、A山A里、A里AB、A里A气、BA巴A、A哒AB等;量词性的A把A唧、A是A唧、A把两A等。在新化方言诸多重叠式中,“V山V里”的语法意义和语法功能均极具代表性,是一个值得深入考察的重叠形式。

在已有的新化方言研究中,对“V山V里”的认识,主要有罗昕如、谢元春、刘青松等的相关论述。因这种形式能融入少数颜色形容词,罗昕如(1998)把它记作“A山A里”,认为“该格式的动词均为可带宾语的行为动词,重叠后不能带宾语,主要用作定语、谓语,用来描述该动作的覆盖面广,可以解释成‘到处在A’或‘A成一片’”[1]。谢元春(2009)把该构式记作“V山V里”,从修辞构式到语法构式这一连续统的两端来进行考察,认为“‘V山V里’的第二个语法过程尚未完成,它已经带了一部分语法结构的特征,同时又保留着相当程度的修辞结构的特征”[2]。刘青松(2005)把它记作“A山A里”[3],作为形容词的重叠式进行考察。因为“V山V里”重叠式中只能纳入少数几个颜色词,其他均为动词,所以本文把它记作“V山V里”,从动词重叠角度进行考察,以扩展和深化对现代汉语动词重叠语法意义和句法功能的认识,并由此探究出其功能变化的主观性动因及语言的三个平面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V山V里”的形式特点

(一)“V山V里”的构成元素

从音节结构看,新化方言的“V山V里”是一个典型的四字格重叠式,在该重叠式中“山”“里”的意义已经虚化到无法辨识,只能采用同音字进行记录。“V”是这一构式中唯一的实语素,这个语素以间隔重复的形式出现在构式的第一和第三音节位置上,因“V山V里”是通过“山”“里”两个套接词的作用将两项词语对举迭结起来,形成间接复叠,且其套接词(山、里)分别附着在复叠单位的后面,据李宇明(2009)认为,此种重叠式属于“后附式单对叠”[4]。该构式在方言中的韵律形式为“V山/V里”。现对方言中的“V山V里”示例如下:

A.白山白里 黄山黄里 红山红里 黑山黑里 花山花里

B.a.飞山飞里 走山走里 游山游里 浮山浮里 钻山钻里

b.挂山挂里 摊山摊里 吊山吊里 跍山跍里 困山困里

C. a.指山指里 推山推里 踢山踢里 骂山骂里 掀山掀里

b.怕山怕里 怨山怨里 怪山怪里

之所以分三组呈现,是因为在分析中发现,A组重叠式中进入的“V”是颜色形容词,且只有黑、白、黄、红、花几个颜色词能进入该构式。但这几个颜色词在这一重叠式中,其动态性明显强于状态性,“黑”“白”“红”“黄”“花”均为动态的变黑、变白、变红、变黄、变花之义,如“畲里的辣子几天冒摘又红山红里哩”这一语例中,“红山红里”描述的就是辣椒由绿变红的过程,其动感十分鲜活。之所以没有绿、青类颜色词进入该构式,是因为在南方山地,“绿”“青”是自然之本色,缺乏动态变化过程。B组与C组的语法意义具有差异,B组中的重叠式不论其动词是a中的单纯动作义动词,还是b中的动作义与状态义兼属动词,在语言表达中,其语义有双层,第一层是描写动作的反复多次,第二层是由动作的反复多次来状“V”所陈述的“N”数量多,在空间上分布繁密。如下例:

(1)过年哩,马路上的人走山走里咧。(过年了,马路上到处都是走的人。)

(2)扮禾的时候,田里的泥鳅婆贡(钻)山贡(钻)里咯。(打谷的时候,田里很多的泥鳅在钻来钻去。)

(3)几天冇洗碗哩,厨房的碗摊山摊里哩。(几天没洗碗,厨房里的碗摆得到处都是。)

(4)其屋里日子过得蛮好咧,不信咯话,你看,其屋里灶房里的腊肉挂山挂里咯。(他家里的日子过得很好,不信的话,你看,他家厨房里挂满了腊肉。)

而在C组中,不论其动词是a中的动作性动词,还是b中的心理类动词,在语言表达中,其语义核心只有一层,即状V的反复多量,并由此带来浓郁的情状态,如下例:

(5)你指山指里指哪个,再指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哒。(你用手指指来指去的指谁呢,再指我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6)一下课,你班上那几个吵包学生就在走廊上弄(推)山弄(推)里咯,咯样子搞下去,迟早会出事咯。(一下课,你班上那几个调皮学生就在走廊上互相推搡,这样子搞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7)老爸就是胆小,干什么事都是怕山怕里怕哒等。(老爸就是胆小,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就怕了这个又怕了那个。)

(8)你叫他不要再怨山怨里哩,怨谁都没用哩。(你叫他不要再怨这怨那了,怨谁都没用了。)

(9)咯隻伢子真个是冒得礼貌,我刚跟他开个玩笑就踢山踢里对哒我来哩。(这个男孩真是没礼貌,我刚跟他开个玩笑就拿脚反复来踢我了。)

(二)“V山V里”的“V”

作为变量出现的“V”是该构式意义的重点和表达的核心,对其进行深入考察是对“V山V里”认识的第一步,亦是完成对动词重叠语法意义、语法功能认识的重要一步。经方言调查发现,“V山V里”中的“V”除了可以是少数几个颜色形容词(白、黑、黄、红、花)外,一般为可反复或可持续进行的动词。而能以持续态进行的动词在进入该重叠式后,“V”的语义指向主要为它所陈述的“N”,极状“N”在空间中分布得繁密。心理活动动词中只有“怕”“怨”“怪”能进入该重叠式。经方言调查,能进入该重叠式的方言动词大致有“白、摆、抱、褙(贴)、插、缠、吵、扯、穿(穿梭)、催、搭、戴、担、吊、滴、叮、堆、翻、飞、浮、赶、贡(钻)、挂、怪、滚、黑、红、花、划、黄、挤、溅、讲、叫、开、哭、跍(蹲)、困(睡、躺)、立、晾、溜、流、落、买、拿、闹、弄(推)、爬、飘、牵、敲、请、劝、晒、闪、射、摔、送、抬、摊、弹(跳)、绹、踢、提、停、围、问、徛(站)、掀、笑、游、缘(攀爬)、怨、栽、粘、指、追、走 ”等。

有些动词虽可重复进行,但如果动作的结果是导致事物的减少或消亡的话,也不能进入该重叠式,如灭、输等,因此,显然该重复式除了对动词的动作性有要求外,对动作的语义也是有限制和要求的。

二、“V山V里”的句法功能

由考察我们看到,“V山V里”的语法功能主要有四种,即作谓语、定语、状语和补语。分布最广的是谓语和定语,其次是状语,只有少数几个“V山V里”能作补语。较少作补语,这与动补结构出现得较晚有关,据石毓智(2001)研究,“述补结构在宋代才开始出现”[5]。下面分别说明“V山V里”的各种句法功能。

(一)作谓语

在新化方言中,“V山V里”的主要语法功能是作谓语,基本上所有的“V山V里”重叠式都能作谓语,但均不作述语(不能带宾语)。如:

(10)昨天夜里下那么一点雪,今早路上就白山白里咧。(昨天晚上就下那么一点雪,今天早上路上就到处是白色的了。)

(11)快下雨了,山上的螳蛭飞山飞里咯。(快下雨了,山上很多的蜻蜓在四处乱飞。)

(12)这些鬼崽子老在咯里穿山穿里,小心莫把那些酒坛子打烂哩。(这些小孩子老在这里穿来穿去,小心不要把那些酒坛子打烂了。)

(13)以前生产队的时候,一到插田咯季节,山上咯人就喊山喊里咯。(以前生产队的时候,一到插田季节,山上就到处是人在那里喊叫。)

(14)清明一到,山上的镪就挂山挂里哩。(清明节一到,山上的镪被挂得到处都是。)

(15)就你,做么咯事都咯样咯怕山怕里。(就你,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怕这怕那。)

上述语例中,除了例(12)和例(15)仅表动作“V”的反复多量外,例(10)、例(11)、例(13)、例(14)还兼表在某一空间中如“路上”“山上”充斥着某物“N”。在新化方言中,例(1)、例(2)、例(3)三组的“V山V里”都能作谓语,且均不作述语(不能带宾语)。有时为了表达语气,增强句意会带上方言语气词“哩”“咯”“咧”等。

(二)作定语

在新化方言中,作定语是“V山V里”的第二大语法功能,如下列语例:

(16)他们家畲里红山红里咯西红柿满畲都是唧。(他们家地里的红西红柿满地都是。)

(17)叫你莫去咯,说了人家在挖地基,到处都是溅山溅里的泥巴子。(叫你别去的,说了人家在挖地基,到处都是飞溅的泥土。)

(18)老王刚准备离婚,劝山劝里咯人就来咕哩。(老王刚准备离婚,很多人就来劝了。)

(19)现在中心医院床位咿呀咯紧张,连走廊上都是困山困里咯人。(现在中心医院的床位很紧张,连走廊上都躺满了人。)

在上述语例中,作为定语出现的“V山V里”描写义是十分强烈的,大都以“V”动量的反复多次来状它所饰中心语的多量。如“溅山溅里的泥巴子”即写无数的泥点,四处飞溅。相比作谓语,“V山V里”作定语的覆盖面要窄一些,不是所有的“V山V里”都能作定语,如掀山掀里、指山指里、怨山怨里、怕山怕里等就不能作定语。

(三)作状语

在新化方言中,部分“V山V里”能够作状语,表示动作的情态。如:

(20)我屋里刚做完酒,客都还冒行,其就催山催里咯催哒我还桌凳哩。(我家里刚刚做完酒,客人都还没走,他就反复来催我还桌凳了。)

(21)咯次我可冇逼他,是其自个哭山哭里哭哒要去咯。(这次我可没逼他,是他自己反复哭着央求要去的。)

(22)其真个是技术好咧,退了休了还有咯多人请山请里请哒其去帮忙。(他真是技术好,退休了还有这么多人反复来请他去帮忙。)

(23)你去问问其哒,今夜里呷晚饭咯时候把筷子摔山摔里摔么个?(你去问问他,今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反复摔筷子是什么意思?)

(24)只看到那些猴子缘(攀)山缘(攀)里缘(攀)咕上来哩咧。(只看到好多的猴子爬来爬去都爬上来了。)

在上述语例中,“V山V里”作状语。在“V山V里”作状语的句子中,谓语中心语与“V山V里”往往是同一个“V”,这样就以“V山V里”的反复多量不厌其烦描摹出了主语在发出动作时的作势态。如“咯次我可冒逼他,是其自个哭山哭里哭哒要去咯”。中“哭山哭里”以其语义上反复多次的哭态来状后面谓语中心语“哭”的情状,以显示出“N”强烈、急切的意愿和心情。在新化方言中,能做状语的“V山V里”多数不能作定语,如“催山催里、扑山扑里、摔山摔里、踢山踢里、掀山掀里、指山指里、怨山怨里、怕山怕里”等均能作状语,但不能作定语。

(四)作补语

在新化方言中,只有极少数“V山V里”能够作补语,补充说明动作的结果、情状,如下面语例:

(25)刚刚漆好的墙壁就被你嗯个好崽画得花山花里哩咧。(刚刚漆好的墙壁就被你家的好崽画得满墙都花了。)

(26)你莫拍了哒,你看,拍得灰尘飞山飞里哩。(你别拍了,你看,拍得到处都是灰尘在飞了。)

(27)挨拢去,好好舀啊,你看,咯碗汤被你舀得滴山滴里哩。(挨近点,好好舀,你看这汤被你舀得滴得到处都是。)

(28)你看你,担箩橘子都担哒落山落里。(你看你,担箩橘子都被你担得掉得到处都是。)

在新化方言中,以“V山V”作补语的语句均表示在某行为动作之下导致了一个“N”到处在“V”的结果,如例(26)的“飞山飞里”,即言在“拍”的动作之下,灰尘满天飞舞的状态和结果。上述语例中均含有不满、指责、批评之义,表示说话者对说话对象行动导致的结果的不满,具有鲜明的主观评价色彩。

三、“V山V里”的状态形容词属性

(一)语义上的足量性

由上可见,上述语例中的“V山V里”,不论变量“V”如何变化,其语义始终具有两个特点,一是足量性,如例(10)“昨天夜里下那么一点雪,今早路上就白山白里咧”中的“白山白里”极状视野中白色的充斥感。而例(23)“你去问问其哒,今夜里呷晚饭咯时候把筷子摔山摔里摔么个?”中“摔山摔里”虽未有空间的充斥感,但动量上的反复所带来的动量的过分感是十分强烈的。

新化方言“V山V里”的足量性还可以通过其外部的形式加以验证,首先,它自身有明显的形式标记,即“V山V里”这一重叠构式,通过套接词语“山”“里”的对接,“V”获得了一次间隔反复。张敏(2001)认为“不同语言的重叠式倾向于用形式的复现表达事物行为性质的复现,具有‘象似性’的表义共性”[6]。因此,根据语言的象似性原理,符号的叠加往往意味着意义的增强,且其获得的意义增量绝不仅仅是简单的V+V,而是V×X。

其次,它前面不能再加任何程度副词表示增量,如不能说“很飞山飞里”“太落山落里”“稍微白山白里”等,不能用程度副词加以修饰,这正是状态形容词的一个重要属性。

(二)语义上的描写性

除了语义上的足量性外,“V山V里”在语义上还具有明显的夸饰性和描写性。“V山V里”语义上的描写性除了可从上述语例表述中感知到外,还可借用谢元春《冷江方言中的“V山V里”:语法还是修辞?》(2009)来进行佐证:“不仅出于本文作者的语感,在我们的语感调查中,受试者一般也都认为‘V山V里’与‘好多’、‘好多巴多’是等价的,只不过在使用‘好多’‘好多巴多’时只是单纯地表示事物量多,完全没有那种对量多的程度,尤其是在某一空间中分布密度极高的夸张性强调,当然也没有‘V山V里’所造成的那种强烈的形象感受和情感感受。”[7]强烈的形象感受和情感感受正是由“V山V里”的描写性获得的。朱德熙(2000)指出:“从语法意义上看,性质形容词单纯表属性,状态形容词带有明显的描写性。”[8]由此可见,“V山V里”语义上的上所具有的足量性和描写性与状态形容词语义上的特点是一致的。

至于汉语动词重叠中足量性和描写性在促使其转性中的作用及这两者的关系,华玉明(2003)表述得比较清楚,可借为说明:“状态形容词的描写性是由其自身具备的足量性直接引申而来,功能变化型重叠式的描写义则是从自身的多量义间接引申而来的,引申过程中要经过一次由具体到抽象的泛化中转。……动词性词语构成的功能变化型重叠式,原式只表示动作行为,重叠后获得了动量多义,经过语义泛化,动作性减弱,动作的状态性增强,从而获得动作状态的描写意义,描写意义的获得是功能变化型重叠式分别从名词性、动词性向状态形容词转化中的极为关键的一步。”[9]而对于新化方言的“V山V里”而言,“V”经过重叠不仅仅获得动量多义,实际上,当“V”前的主语“N”为复数时,它还能获得数量多义。数量多义的获得是其描写义加强的一个重要因素。

(三)句法上的状态形容词功能

除了在语义上与状态形容词的表义特征相吻合,“V山V里”在方言中的句法功能也与状态形容词的语法特征具有高度一致。根据上述句法分析可见,“V山V里”在句子中能作谓语,但不能带述语(不能带宾语),能作定语、状语和结果补语。根据上文例证可见,新化方言“V山V里”中的“V”大部分为动作行为类动词,它们是动词中的典型成员,动作行为类动词一般在句子中作述语,能带宾语,一般不能作定语、状语和补语,这是它们在句法功能上的特点。而作定语、状语和补语则是状态形容词句法功能的特点。华玉明(2002)认为:“汉语的词类和句法功能虽然不是简单地一一对应的,但毕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对应。因此,如果短语重叠后能够像状态形容词一样充当状语、定语、谓语和补语,我们就可以确定短语重叠式在句法功能方面的状态形容词性倾向。”[10]可见,“V山V里”具有显著的状态形容词功能。

通过上述语义和句法分析可见,“V山V里”的状态形容词性是十分显豁的。这就意味着“V山V里”中的“V”在重叠过程中出现了语法属性的变异,即出现了状态形容词化。

四、“V山V里”状态形容词化的主观性动因

关于动词重叠后状态形容词化现象,华玉明在他的叠词研究系列论文中曾多次提及。至于导致动词重叠后的状态形容词性倾向原因,华玉明(2002)认为:“多量义和描写义是转变的条件,其中多量义是量变条件,随着量的积累,语义泛化,获得描写义,描写义是质变条件,重叠是促使它们实现由量变到质变的手段。”[11]根据华玉明的观点,多量义和描写义的获得是动词重叠语法转性的条件,重叠是转性的手段,但促使它转性的内在动因是什么,他未能从语用、语义、句法三个平面,用系统全面的观点进行深入研究。

借用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的主观性和主观化相关理论,我们能深入地解释出“V山V里”类动词重叠中语法属性转变的根本原因。据沈家煊(2001)介绍,“功能语言学认为,语言不仅仅客观地表达命题式的思想,还要表达言语的主体即说话人的观点、感情和态度。语言必然带有自我表现的印记,这是语言的主观性。而语言为了表现这种观点、情感和态度,则要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和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这是语言的主观化”[12]。深入考察新化方言的“V山V里”,我们能鲜明地看到主观性在促使“V山V里”状态形容词化中的重要作用。

(一)“V山V里”状态形容词化的第一步

在“V山V里”的状态形容词化中有两个重要历程。第一个历程是“V”的单对叠,形成“V山V里”,导致“V”作为典型动词带宾语功能的丧失,状态形容词属性出现。“V山V里”使用者的最初动机,据谢元春(2009)的方言调查,“当语言表达与现实有一定脱节时,现实情境中‘V’的发生并不如‘V山V里’这一形式所描述的那么繁密,‘N’的数量也可能不如‘V山V里’体现得那么繁密,但是说话者有一种强烈的主观欲望,需要突出事物之多而选择了‘V山V里’的形式”[13]。谢元春这一说话是符合“V山V里”言说者表达的实际情况的。为了夸饰某个动作多次出现的主观性需求,言说者采用了单对叠“V山V里”这一主观化的语言形式来表达。“V”经过对叠后,量的增多,描写性增强,使它丧失了带宾语的支配功能,而产生了状态形容词的描写功能。说话者在使用“V山V里”时强烈的主观性我们可以从例句中感知:

(29)镬里就煮了两个红薯,就看到你在掀山掀里,再去掀的话,都不得熟哩。(锅里就煮了两个红薯,就看到你在反复掀看,再去掀的话,红薯都不能熟了。)

在这一语例中,对方也许就掀了那么两三下,但言说者为了表达出自己的观点(认为对方掀得过多)、感情(对对方掀得多的不满)及态度(禁止再掀),有意采用“V山V里”式对“掀”进行单对叠,以突出“掀”的反复多量。

而实际上,从众多语例中我们可以看到,言说者的这种主观性意图不仅体现在“V山V里”的使用上,还体现在使用“V山V里”时多伴随有表示强烈情感的方言语气词“咧、哩、哒、哩咧”等。这些外显的形式标记无不显示了言说者强烈的情感倾向,而在实际的言说过程中,有时为了突出强烈鲜明的情感态度,言说者会把句尾语气词进行拉长、扬高,以表达自己的主观认知。这种在言说者夸饰性主观意图下产生的主观化形式,大大扩展了“V”的动量,无论是在言者的表达中还是在听者的理解中,“V山V里”的量都不仅仅是V+V,而是V×X。这恰如Traugott(1995)所言:“意义变得越来越依赖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念和态度。”[14]

借由“V”动作多量的获得,其描写义随之增强,动作支配义丧失,“V山V里”的状态形容词属性初步形成,但这还只是“V山V里”状态形容词化的第一步,要想成为真正典型意义上的状态形容词,其量还需扩展,描写义还需进一步增强。

(二)“V山V里”状态形容词化的第二步

在上一节所举语例(29)中,“V”的单堆叠只是单纯增加了“V”的量,言说者因夸饰的主观性意图而采用主观化的语法形式来给“V”增量,从而增加了其描写性,这个情况一般发生“V”之前的主语“N”是个体性名词、代词时,如“就看到你喃,一天到晚在那里怨山怨里”,此句中“怨山怨里”还是单纯指怨的动量多。但如果“V”之前的“N”是集体性名词、代词时,“V山V里”的语义指向又会发生新的变化,如“快下雨了,山里咯螳蛭飞山飞里哩”,此例中“飞山飞里”不仅表示飞的量,还兼指飞的主体“螳蛭”的量,这样的语例在新化方言中出现最多,远远要超出单纯表动量的语例。如:

(30)莫到这里来,这里咯蚊子叮山叮里,人都快被咬死哩。(不要到这里来,这里有许多蚊子在反复叮人,人都快被咬死了。)

(31)炎天咯时候,资江河里咯人浮山浮里。(夏天的时候,资江河里到处都是浮游在水面的人。)

(32)西瓜田里咯西瓜滚山滚里,让人看到都爱死哩咧。(西瓜田里的西瓜滚得到处都是,让人看到的话,都要高兴死了。)

在这些语例中,“V山V里”不仅表示“V”动量的多次反复,其语义更指“N”数量的多,给人以空间中充斥无穷多“N”之感。正因为语义指向的变化,“V山V里”在这一步的状态形容词化中获得了定语的功能,如上述语例中的“V山V里”均可作定语来修饰主语。如:

(33)快下雨哩,山上飞山飞里咯螳蛭。

(34)莫到这里来,这里叮山叮里咯蚊子,人都快被咬死哩。

(35)炎天咯时候,资江河里浮山浮里咯人

(36)西瓜田里滚山滚里咯西瓜。让人看到都爱死哩咧。

新化方言“V山V里”定语功能的获得是语义指向变化的结果,从单纯夸饰动作“V”的量,到兼表“N”的量,“V山V里”的动词性进一步丧失,而其状态形容词属性随之加强。

至于“V上V里”是如何由单表“V”的动量到兼表“N”的数量的呢,我们可借用认知语言学的转喻机制进行说明。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与隐喻一样,是在两个概念实体之间建立心理通道的现象,只不过对于转喻而言,这心理通道依靠的是邻近关系而不是相似关系。在人类的认知中,事物与事物的动作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的,相应事物的数量与事物动作的量是处在同一本体上的。因此,在语言表述中,言说者以强烈的主观意图构筑的语言形式“V山V里”是很容易在听话者的心理进行投射的,特别当“V山V里”的主语为群体性的“N”时,这个投射机制更易启动和嫁接,从而在言者和听者的心理空间中有效实现由事物的动作到事物之间的映射。而在Langacker(1990)的“认知语法”体系中认为,“这种打通心理通道,实现跨域识解的方式,其实是说话人通过对情景的‘心理扫描’将实体与实体之间的关系从客观轴调整至主观轴以表现自己特别的认知和情感”[15],这正是语言的主观化表现。

在语言的主观化机制下,说话者和听话者以自己的主观识解达成了“V山V里”从状动量到状物量的心理扫描,并因之强化了对动量和物量的夸饰和描摹,其状态形容词属性也就此更加完善和典型化。

综上所述,新化方言“V山V里”四字格叠词在重叠的过程中语法化为状态形容词,在其状态形容词化过程中,语言的主观性是促使其产生变化的根本性动因,而在主观性推动下的主观化是促使其语法功能变化的推动力,深入考察其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们得以解构出语言表达者的主观意图和语言表达形式之间的内在生成机制。

余论

语言,归根结底是应人类表达需要产生的,是为人类的表情达意服务的,纷繁复杂的语言形式无不是言语意图的产物,难免会打上主观性印记。华玉明(2010)通过对各类叠词的研究,认为“语法意义是语用意义的凝固,语法行为是语用行为的定格,语用行为受到语言使用者主观意向的制约,语法行为也自然会受到语言使用者语用意向的影响,会打上语言使用者主观用意的烙印”[16]。深入考察新化方言的“V山V里”,我们能鲜明地看到言说者的表达意图对语言形式产生的重大作用。邵敬敏(2017)认为“主观性的研究需要中国化,需要建立在汉语研究的基础上,主观性的类型还需要细化,主观化的途径也还有许多课题值得探究。”[17]而汉语方言,作为一种为普通民众所使用的地方性语言,相较于共同语,其语言形式更显灵活多样。新化方言重叠式多姿多彩,均是不同语用意图之下的语法形式。如能综合应用各语言学理论,从共时和历时层面对这些重叠式展开深入研究,必会对汉语的构造规律和演变规律有更深更广的认识。

注释:

[1] 罗昕如:《新化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5页。

[2] 谢元春:《冷江方言中的“V山V里”:语法还是修辞?》,《修辞学习》2009年第2期,第16页。

[3] 刘青松:《新化方言形容词的构形》,《中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第803页。

[4] 李宇明:《汉语复叠类型综述》,汪国胜、谢晓明编:《汉语重叠问题》,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9页。

[5] 石毓智:《汉语动词重叠式产生的历史根据》,《华中语学论库》2000年第2辑,第503页。

[6] 张敏:《汉语方言重叠式语义模式的研究》,《中国语文研究》2001 年第1期,第27页。

[7] 谢元春:《冷江方言中的“V山V里”:语法还是修辞?》,《修辞学习》2009年第2期,第12页。

[8] 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 商务印务馆,2000年,第73页。

[9] 华玉明:《功能变化型重叠式的状态形容词倾向》, 《湖南社会科学学报》2003年第3期,第127页。

[10] 华玉明:《短语重叠的状态形容词倾向》,《邵阳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第1期,第67页。

[11] 华玉明:《短语重叠的状态形容词倾向》,《邵阳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第1期,第67页。

[12] 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4期,第268页。

[13] 谢元春:《冷江方言中的“V山V里”:语法还是修辞?》,《修辞学习》2009年第2期,第13~14页。

[14] E. C. Traugott,“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zation”, in Stein Wright,SubjectivityandSubjectifica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31-54.

[15] R. W. Langacker,“Subjectification”,CognitiveLinguistics,1,1990.

[16] 华玉明:《主观意愿和动词重叠及其语法行为》,《语文研究》2010年第4期,第45页。

[17] 邵敬敏:《主观性的类型与主观化的途径》,《汉语学报》2017年第4期,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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