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燕卜荪与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的理论建构
2023-03-10秦丹
秦 丹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作为20世纪英国文学批评史上最为重要的理论家之一,威廉·燕卜荪的语词批评思想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这使他的批评思想对英国文化思想的理论建构,以及英国民族精神共同体[1]的理论书写,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其实,燕卜荪并非文学批评领域横空出世的孤立存在。按照苏联著名学者拉宾诺维奇的说法,“三十年代,剑桥模式获得空前成功……‘分析法’成了英美批评界的主流”[2]。燕卜荪正是这种剑桥模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共同体的视域中,我们看到,瑞恰慈、燕卜荪、利维斯与威廉斯,均与剑桥大学之间存在密切关系,他们先后受业于剑桥大学,后又在该校英文系长年从事研究与教学工作,其身处的环境和文化氛围相近。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学术理念相似,并有语义批评研究与实践的交集,因此,可以将四位批评家的剑桥生涯及语义批评思想的酝酿和发展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观照。在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看来,共同体一般指“社会中存在的、基于主观上或客观上的共同特征(这些共同特征包括种族、观念、地位、遭遇、任务、身份等等)(或相似性)而组成的各种层次的团体、组织,既可指有形的共同体,也可指无形的共同体”[3]。在这个意义上讲,由瑞恰慈、燕卜荪、利维斯与威廉斯所组成的关联性整体,可以称为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
一、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兴起的背景
20世纪初期,随着剑桥大学英文系的成立,文学批评逐渐发展成为一个专门学科,并呈现出新的发展路向,具体表现有两点:一是开始将现代科学研究成果(如心理学、语言学等)运用于文学批评上;二是将关注的重心由历史背景、作家生平逐步转向作品文本的语义,以及性质、特点和价值。如此一来,在文学批评领域,印象式的评论、文学史、传记的方法和经院考证的方法不再风行,取而代之的是具有浓厚分析、评价和判断色彩的研究方法。以语义为研究重心的瑞恰慈、燕卜荪和利维斯等人正是这一变化的积极推动者。在现代文学批评发展的这一链条中,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代表人物是瑞恰慈、燕卜荪、利维斯和威廉斯,他们共同提升了文学批评在英国的地位,其“合力影响可以说极大地提高了现代文学批评的标准”[4]。燕卜荪批评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所面临的文化语境,也正是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的特殊性所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英国的文化界逐渐兴起一种摒弃德国古典主义理念的民族主义思潮。特别是在战争结束以后,受德国学术传统影响而建立起来的语文学研究模式遭到冷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以建构英国文化的“英国特性”(Englishness)为宗旨的文学爱国主义热潮。正是这种思潮直接推动了英国文学研究的革命。1914年9月18日,英国的《泰晤士报》刊登了一份题为“英国的命运和责任”(副标题为“一场正义的战争”)的公开声明[5]。布拉德利、哈代等著名作家积极投身其中,英国文艺界的爱国主义热情由此变得慢慢高涨起来。在英国文学学科化的历程中,以牛津、剑桥两所大学为重镇的古典语文学研究,开始呈现出民族主义思潮的自觉,并对先前广为流行的德国文化加以深刻反思,甚至不断批判。来自剑桥大学的奎勒·库奇一直对“英国文学中的爱国主义”这一命题给予高度关注,并在其主持的系列讲座中加以阐发。在他看来,“德国的学问已经完全无法用来处理英国文学中的美好事物”[6]。
也正是这种对德国文化的扬弃,为英国教育体制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助力。在邹赞看来,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大学成为打造文学批评家的重镇”,二是“英文研究的机制化进程”[7]。就第一个方面而言,在与古典主义交锋对抗中,具有现代品格的新兴学科具备了结合的客观条件,从而使得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得以逐渐由公共领域进入学院内部,“作家”与“教授”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分属两个没有交集的群体。在这一背景下,剑桥大学见证了一批“两栖”批评家的诞生,他们既能从事文学创作,又能开展理论研究。例如,瑞恰慈和燕卜荪是诗人兼批评家,利维斯夫妇是批评家兼刊物编辑。至于第二个方面,英国文学研究的机制化主要表现在英国文学研究开始进入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等高等学校的课程设置。在学校里,古典语言实用性研究明显减弱,英国文学很快地取代了古典主义的主导地位。特别是剑桥大学,不但允许英语拥有了自己的荣誉学位考试,而且于1917年率先建立了英国文学系。自此,“英语在剑桥成为一项受欢迎的、自信心十足的颇具影响力的事业”[8]。以此为基础,以语义为研究重心的瑞恰慈、燕卜荪和利维斯等人新论迭出,且自成体系,特别是瑞恰慈的语义批评和燕卜荪的语词分析批评,以及威廉斯的关键词研究,不仅逐步塑造起剑桥大学在文学批评领域的金字招牌,还直接开启了影响深远的剑桥批评传统。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以瑞恰慈、燕卜荪和威廉斯等为代表的剑桥语义批评学派逐渐发展壮大,并以崭新的视角审视文学作品,形成别具一格的批评原理,深刻影响了文学创作实践,从而客观上对具有共同体色彩的英国文学语言的创造起到了积极作用。
二、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的核心问题
语义研究是剑桥语义批评的核心问题,也是剑桥大学英文系瑞恰慈、燕卜荪和威廉斯学术研究中既有承继关联性,又能构成体系整体性的关键。瑞恰慈将语义学理念系统地应用于文学批评,他尤为强调文本的自足性及其细读原则,并在阐释词语意义多变性和稳定性之间关系的基础上,提出了语境修辞说,这可以视为剑桥语义批评的源头与发端。燕卜荪作为瑞恰慈语义批评思想的继承者和实践者,自剑桥大学学生时代开始,就追随自己的导师。他在本科时代一篇课程作业基础上改就的《含混七型》,不仅被视作其在语义批评领域的代表作,而且成为他将瑞恰慈批评思想付诸实践的重要标志。在《含混七型》以及后来在中国北京重写并完成的《复杂词的结构》中,燕卜荪自觉而系统地发扬光大了瑞恰慈的语义分析方法、语境理论和细读法则,并提出了一种挖掘文学文本的多重意义,揭示文学效果如何产生,并展示对世界的各种可能理解角度的文学批评思想,而这也就是其所自称的语词分析(verbal analysis)[9]。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以核心术语作为关键词研究的对象,通过爬梳核心术语的人文变迁,挖掘其背后的历史意蕴,被视为历史语义学兴起的标杆。威廉斯所创用的关键词研究方法,既继承了剑桥语义批评的语词分析与文本细读的传统,又借鉴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语境和政治意识形态分析,进而建立了别开生面的文学文本解读模式。一言以蔽之,瑞恰慈的语境修辞说、燕卜荪的语词分析批评和威廉斯的关键词研究构成了剑桥语义批评的核心问题域。
以语义批评为核心的系列理论命题的提出,基于剑桥语义批评学派对英国文化思想现实的深刻洞悉。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建立后不久,纽波特报告《英国的英文教学》(TheTeachingofEnglishinEngland)于1921年应运而生。这份著名的报告明确地提出,“(英国文学)是我们民族的文化与我们本土生活经验的结晶”,“英文不仅是我们思想的媒介,而且是思想的内容和过程”。可以说,这份报告不仅对英国文学的发展起到了直接的推动作用,而且明确规定了英国文学在弘扬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中的重要作用,特别是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观点,即英国文学的精神价值堪比宗教所占的主导地位。而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将文学与普通人的道德修养和日常生活联系了起来。在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剑桥语义批评作为英国20世纪文学批评发展的一条主要脉络,其产生的作用日益明显。
20世纪20年代,英国剑桥大学正是物理学、天文学、哲学、语言学、历史学和文学等学科取得最新研究成果、获得重要发展的中心。瑞恰慈所著的《美学基础》(1922)、《意义的意义》(1923)、《文学批评原理》(1924)和《科学与诗》(1926)等一系列学术专著奠定了他在文学研究和语义研究领域的前沿位置。在英国文学研究方面,瑞恰慈率先致力于“用某种更精确的”批评取代当时仍然盛行的“随意的、含糊的赞扬式批评”,以及将“心理学应用到创作和欣赏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去”[10],这引起了当时学界的普遍兴趣。正是带着这种先进的文学理念,瑞恰慈参与了纽波特报告的起草工作。他对写作的心理体验尤为关注,借助心理学最新研究成果,对文学阅读与写作做了诸多经典阐述,并拓展引发出其关于语境如何产生意义的理论,从而提出了极富个人特色的语义批评原理及方法。
燕卜荪一直深受瑞恰慈的影响。在与后者的不断交流中,燕卜荪形成了一套极富个人特色的诗学理论。他揭示了诗歌语言中的含混现象,开创了一种不遵循科学模式分类法的诗歌分析方法,发展了通过语词展示来分析含混的方法。他所创造的发掘文本中多重意义的文本批评方法,打破了语言意义的一元性,挖掘其丰富的多义性,对后世影响巨大。由此可见,剑桥语义批评从诞生之日起,就主张“实用批评的现实品格加上对于‘价值’的终极关怀”,“他们重视文本阅读——如果‘细察’(scrutiny)是一种必要的严肃态度,那么‘细读’(close reading)就是一种具体的研究手段”[11]。
作为剑桥语义批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利维斯的文学批评实践明显地体现出瑞恰慈与燕卜荪等人的影响。塞尔登等人编著的《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对此做了较为深入研究,在他们看来,“利维斯学了理查兹的榜样,是一个‘实用批评家’,但是,就其对‘文本自身’的具体关注和对‘书页上的字词’的特殊兴趣而言,他也是一个‘新批评家’,……他之所以要仔细研读文本,……是为了(通过细察)展示文本的精彩”[12]。利维斯的批评生涯,可以说是在身体力行上述批评使命。他创立《细察》杂志就是一个明证。作为《细察》杂志的主编,他还是英国细读运动的代表人物。他通过刊物这一阵地,培养并带动了一批批评家。利维斯“强调文学作品犹如一个有机体,应逐字逐句分析解读”[13],这种文学理念直接影响到了《细察》筛选稿件的标准,使得《细察》成为鉴别重要的文学作品的独特论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做法开风气之先河,即“以严格独立的批评体现一种标准,从而培养读者的识别力”[14],这就促使英文研究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正如西方学界所意识到的那样,“‘英文研究的革命’直到1932年《细察》杂志发行才算走向成熟”[15]。剑桥语义批评对英国文学批评传统所产生的深远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师从剑桥语义批评传统的威廉斯深得师长们的精髓,但他师法传统而不拘泥于此。他借用瑞恰慈和利维斯等的语义批评方法,通过文本细读,阐发文学文本所体现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文学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传播自己的文化政治设想,开创了文学研究的文化主义范式。事实上,威廉斯刚步入学术界,就实现了对剑桥语义批评学派最好的传统转化,使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的同事们经常很难明白他在讨论什么。如伊格尔顿所言,“威廉斯将两种有区别的剑桥英语潮流组合成一种崭新的时机:一种是文本细读分析,一种是‘生活与思想’研究。但是,他将人们所谓的‘细读’或‘语言兴趣’称作‘历史语言学’,将所谓的‘生活与思想’称作‘社会’或‘文化历史’”[16]。这种具有浓厚“关键词研究”色彩的批评方式深刻地体现在他的文学研究中。就批评文体而言,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以历史语义学为写作方法,对131个有关社会文化方面的关键性词语进行解说,开启了语义批评的文本范例。因此,威廉斯的著述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辞书,他一直强调《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是对文化与社会类词汇质疑探询的记录。可见,威廉斯借用辞书编撰的外壳,解析文化与社会,在批评体例和文本构造上对英国文学语言构建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三、燕卜荪与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的理论建构
燕卜荪尤其善于从看似细微的词语中分析出复杂的意义,甚至从一句简单的诗句中透视出历史。但在具体分析中,他并不拘泥于任何僵硬的方法,而是对字词句段、语法修辞、节奏格律等均有不同程度的关注,却又明显不止于此。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作者创作心理、读者阅读接受,甚至还有数学公式和原子物理,均是他信手拈来之物。可以说,他不仅仅是在解释诗句,而是在审视解释本身如何运作,即“对阅读过程进行解剖”[17]。威廉斯甚至由此看到了燕卜荪贯穿始终的那种语词分析批评方法,而且认为这种方法,特别是在广泛应用和实践方面,正是燕卜荪“所独创的”[18]。《复杂词的结构》是燕卜荪关于文学批评的代表性著作,其中对“wit”“rogue”“fool”“honest”及“dog”等词语的分析,探索了普通词在使用中的复杂运作过程,即由一组遵循历史顺序的多种意义累积所生成的普通词,是如何按照其逻辑结构表意的。由此,语言在燕卜荪眼中成为人类社会历史的清晰索引。基于这种认识,燕卜荪旨在考察特定作品中重复出现的同一词语在不同场合用法的“关键词分析法”,揭示出词语复杂性的根源,即交织在词语中的对社会、情感或思想问题的考察,以及与社会的持续交流,并且使得词语摆脱了其工具性形态,成为拥有复杂内在结构的、自我推动的机制,成为社会历史的缩影。
在通常情况下,区分词语意义的方法是将意义与情感截然分开,即区分“词语意义的指示意义和内涵意义”[19]。其实,词语的指示意义是简单直接的,它既可以由词典上的定义决定,也可以由语境所决定。然而,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因为诗歌词语的内涵意义涵盖的范围可能更为广泛,它可由作者的意图,也可由读者的反应来决定。燕卜荪发现,如果仅仅停留在词语指示意义和内涵意义(即意义和情感)的区分层面,还是非常不够的。他提出,意义(sense)之后跟随着情感(emotion)和感觉(feeling),并且在分析词语意义时对其进行符号标注能有效地揭示出词语的本义以及内在结构。这种分析方法能够使词义接受理性的讨论和理解,而避免了“词语即情感”或“词语即感觉”这两种非理性的解释,但这些对批评分析而言,显然是无济于事的。由于一个词语中意义(senses)、隐含义(implications)、语气(moods)和情感(emotions)相互联系,一个单独的词能传达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意义,正是因为它包括了并列和从属意义的可能性。《复杂词的结构》中共列举了五类可能相互联系的主要和次要的意义,以及它们的子类别。隐含义同样从属于燕卜荪所说的“蕴涵”(pregnancy)。在他看来,词语同样能表达语气,通过说话者透露出他自己与对话者或所描述人的关系。毕竟,词语属于说话者而不是它们所指的事物,并且意义在于说话者对事物或其听众的感受。燕卜荪视野中的复杂词的内在语法(inner grammar)就如同句子明显的语法一样,找出它的目的在于考察复杂词丰富多变的用法。很明显,燕卜荪关注的是“词语中可能替换的结构和意义”[20],这成为在该书开头两章持续阐释的文学文本分析背后的理论。在燕卜荪看来,所有的诗在认知上都是能够被解释的,词语包括意义和相伴随的其他方面,其用法从一个社会历史时期到另一个,并且从一个语境到另一个都会转变。虽然词语的意义和隐含义会伴随社会变迁而同样发生变化,但这种语言顺应的意义正是燕卜荪探索的中心。他旨在表明习以为常的、最简单的词是如何以最复杂的方式运作的。
一个特定的词在不同历史时刻有着不同的含义,因此,一个复杂词往往是由一组遵循历史顺序的多变意义构成的。基于这种认识,燕卜荪认为,词语能够积累多层的意义和隐含义,并且能够表达命题或论点,尽管它们通过诉诸常识性的理解来隐藏其复杂性。以此类推,复杂词作为一个社会事实也具有社会结构,即词语的使用者持有看法的组织,并且这些看法在语境中释放。因此复杂词的内在结构能够影响语境,同时也能够被它所处的语境所影响。燕卜荪所要做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分析词语的这种“逻辑结构”。首先,作为诗歌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复杂词是其内在结构的变形。其次,复杂词是一种有着不同历史意义的词。当累积新的意义时,旧的意义不会完全去掉,因此词语就具备了丰富性和复杂性。当一个旧词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使用时,这个词就会积累新的意义。新词能够跨越历史而不破坏旧义。正因为人们从旧义中创造出新义,而不是在每一新的历史时期重新开始一个新词,词语得以容纳新义和旧义。作为一个历史整体,一个词由明显不同的社会阶层使用,使其通过成为普通词而变为复杂词。燕卜荪所指的复杂词是用作范围的限定词,即表达讽刺的可能性或心理矛盾的词。比如,“folly”“wit”“sense”都指智力和情感的行为和状态;“honest”和“dog”是社会密码,其所指对象由说话者的立场决定。这五个词既有褒义,也有贬义的可能性。对燕卜荪来说,意义决定着交流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最终在词语内部发生。在文学公开和隐藏的语言活动中,单个的词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们产生于过去,创造着现在,展望着未来。因此,对复杂词结构的研究,也就是专门研究词语如何表意。
燕卜荪力图在《复杂词的结构》中分析出词语蕴涵的各种不同的意义,以及这些意义之间的相互作用,进而找出复杂词的内在语法。他自己在“第三版评论”中这样介绍全书的基本思想:“就像句子有明显的语法一样,复杂词也有内在的语法,我试着找出一些规律。”燕卜荪强烈地意识到,一个词语“会向读者示意他理所当然认为的含义”[21],而且“我们的语言持续向我们强加教义”。燕卜荪发现词语能成为一种实体,并且能像人一样引导舆论和思想,他的独创性就在于研究挖掘了词语意义的逻辑结构,描述了词语如何进行陈述,如何成为一个“压缩教义”[22],或者甚至所有的词都是天生的压缩教义。在《复杂词的结构》中,燕卜荪的思考延伸到社会政治领域。他考察了某些关键词中意义的作用(the play of senses),这些作用在进入诗歌之前已由社会习俗所形成。例如,蒲柏《论批评》中的“wit”,《失乐园》中的“all”,《李尔王》中的“fool”,《序曲》中的“sense”。通过对意义作用的考察,燕卜荪揭示了当时社会盛行的一些思考方式,并指出后者与当时社会运作的政治结构有着更深层的联系。
在《复杂词的结构》中,“复杂性”成为比“含混”更加全面的概念,具有一个自给自足的结构,成为界定一个更大文学结构或类别时的重要因素。该书的动人之处就在于燕卜荪对一个词意义间相互作用增强的敏感性。读他的诗歌批评,感觉他就是诗人。他对诗歌中所有可能的意义及其细微差别都会做出反应。《复杂词的结构》还延续了将艺术作为社会行为的兴趣,这种研究方法适用于英语历史的不同时期,例子始于文艺复兴时期到浪漫主义时期。书中按顺序研究了“wit”“fool”“dog”“honest”和“sense”等五个关键词,并结合语言学和心理学加以分析。这两者的结合,意味着将诗人看作社会历史时间的索引——诗人最敏感于人类语言的交流,而语言是思想和文化交流的媒介。在燕卜荪研究的五个复杂词中,他创建了一个社会历史的缩影。须要指出的是,燕卜荪对艺术作为一种社会行为的兴趣与马克思主义批评所不同的就在于,他的研究植根于民族语言的构建,而不是社会经济理论。
作为现代文学批评发展链条中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代表人物,瑞恰慈、燕卜逊、利维斯和威廉斯不仅共同提升了文学批评在英国的地位,而且对共同体形塑做出了重要的理论贡献,其表征主要是细微的英语词语语义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建构民族语言,而离开了这种建构,共同体是无法想象的。他们在形成剑桥语义批评共同体的同时,对英国文化思想的理论建构以及英国民族精神共同体的理论书写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注释:
[1] “共同体”(community)一词源于拉丁文communis,原义为“共同的”(common)。自柏拉图发表《理想国》以来,在西方思想界一直存在思考共同体的传统,但是共同体观念的空前生发则始于18世纪前后。参见殷企平:《共同体》,《外国文学》2016年第2期,第70~79页。
[2] 罗里·赖安、苏珊·范·齐尔编:《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导引》,李敏儒、伍子恺,等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6页。
[3] 鲍曼在其著作《共同体》(Community)中指出:共同体是“一种‘感觉’”,是个“好东西”,总给人许多美好的感觉:温暖、舒适、互相依靠、彼此信赖。但遗憾的是,在现代社会中,共同体“意味着的并不是一种我们可以获得和享受的世界,而是一种我们将热切希望栖息、希望重新拥有的世界”。“今天,‘共同体’成了失去的天堂——但它又是一个我们热切希望重归其中的天堂,因而我们在狂热地寻找着可以把我们带到那一天堂的道路——的别名”。参见:[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5页。
[4] E.Homberger,W. Janeway,S. Schama,“Introduction”,inTheCambridgeMind,London: Jonathan Cape,1970,p.16.
[5] C. Baldick,TheSocialMissionofEnglishCriticism,1848-1932,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3,p.87.
[6] C. Baldick,TheSocialMissionofEnglishCriticism,1848-1932,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3,p. 88.
[7] 邹赞:《“英文研究”的兴起与英国文学批评的机制化》,《国外文学》2013年第3期,第14~23页。
[8] E. M. W.Tillyard,TheMuseUnchained:AnIntimateAccountoftheRevolutioninEnglishStudiesatCambridge,London: Bowes and Bowes,1958,p.11.
[9] 秦丹:《论燕卜荪对瑞恰慈诗学思想的承继、偏离与创新》,《江汉论坛》2013年第5期,第95~99页。
[10] E. M. W. Tillyard,TheMuseUnchained:AnIntimateAccountoftheRevolutioninEnglishStudiesatCambridge,London: Bowes and Bowes,1958,p.89.
[11] 曹莉、陈越: 《鲜活的源泉——再论剑桥批评传统及其意义》,《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第61~68页。
[12] [英]拉曼·塞尔登、彼得·威德森、彼得·布鲁克:《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9页。
[13] G. Day,Re-readingLeavis:CultureandLiteraryCriticism,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1996,p.20.
[14] 陆建德:《F.R.利维斯和〈伟大的传统〉》,[英]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页。
[15] C. Baldick,TheSocialMissionofEnglishCriticism,1848-1932,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3,p.86.
[16] T. Eagleton,RaymondWilliams:ACriticalReader,London: Polity Press,p.3.
[17] M. Wood,“William Empson”,in G. Stadeed.,BritishWritersSupplementⅡ,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92,p.159.
[18] J. H. Willis,Jr.W.Empson,New York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9,p.3.
[19] 指示意义(denotation):将词或片语同现实世界或虚构世界(或可能实现的世界)里的现象联系起来的那部分意义。可以被认作词项的“中心”意义或“核心”意义。内涵意义(connotation):指词的基本意义之外的意义。表示人们对词或片语所指的人或事物所怀有的情感或所持的态度。意义体系中,内涵意义所包含的那部分有时称情感意义(affective meaning)、隐含意义(connotative meaning)或感情意义(emotive meaning)。转引自[英]J. C. Richards,等:《朗文语言教学及应用语言学辞典》,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第126页,第97页。
[20] W. Empson,TheStructureofComplexWords,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319.
[21] W. Empson,SevenTypesofAmbiguity,New York: New Directions,1966,p.4.
[22] W. Empson,TheStructureofComplexWords,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