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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墨文化”再解读
——围绕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圈的考察

2023-03-08胡建君刘欣宜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制墨东坡文人

胡建君 刘欣宜

(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一、墨之源起与北宋墨文化的高峰

墨续千年,书写了中华文明的底色。据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于新石器时期,已有先民尝试用墨绘制装饰纹样。《礼记·玉藻》“卜人定龟,史定墨”[注]陈戊国点校:《四书五经》上,长沙:岳麓书社,2014年,第542页。。殷商时代,巫师视墨为占卜工具,用于书写卜辞。殷墟考古出土的商代甲骨文中发现了黑红二色的契文,其中的黑色痕迹是与墨相近的碳化合物,除纪事外,还有巫术功能。在中国较早的文献资料中,墨与书写的关系并不似今日这般密切。据吴春浩《墨史浅说》中的分析,墨在古代用途多元,包含刑法、占卜、装饰等[注]吴春浩:《墨史浅说》,《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罗颀《物原》中的“刑原第八”中道“唐尧始制墨、劓、剕、刖、宫五刑”,古代统治者通过这种生命的诅咒或加以耻辱的印记惩戒民众。真正制墨用于日常书写,传说始于西周的邢夷。《物原》“文原第九”称:“邢夷作墨,史籀始墨书于帛……邢夷作松烟墨,奚廷作油烟墨。”[注]罗颀辑著:《物原》,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4页。

有确切文献记载的墨最晚诞生于战国,并明确作为画图之用,墨由此渐渐摆脱了原始的神谕与印记的功能。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墨,书墨也。从土,从黑,黑亦声。”[注]许慎:《说文解字》,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412页。墨的基本性质被确定。魏晋时期,墨的原料基本定型,制墨工艺日趋多元。隋唐时期书画艺术繁荣,制墨水平有较大提高,“墨分五色”的观念以及泼墨法、破墨法的兴起,要求墨质精细、表现力丰富,便于笔下出现枯湿浓淡之微妙的墨色变化。唐代,安史之乱时北方墨工南迁,易州墨工奚超携子廷珪来到歙州,见该处松树色泽丰腻而性质厚重,非常适于制墨,便安居下来重拾旧业。廷珪所造之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南唐后主李煜赐其国姓,任命李廷珪为南唐朝廷墨务官,从此李廷珪成为公认的徽墨创始人。对于制墨,李氏融会贯通,不仅尝试以香料入墨,还是最早使用桐油造墨的墨工,他的创举为宋代桐油烟墨的发展与成熟打下基础。隋唐五代的制墨区域向全国范围拓展,名家辈出,多有父子兄弟技艺相承,推动了制墨业的兴盛与发展。墨的形制更趋规范。

北宋崇文抑武,大兴庠序,书院林立。墨与文人向有宿缘,其书写性亦日益增强,但只有到了宋代,确切说是北宋至南宋初期这一时段,墨与文人的亲和度才达到空前未有的程度。墨作为“简牍所资,盖不可少”[注]李元膺:《墨谱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1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98页。的文房工具,与其相关的制作一举达到高峰,并出现了以制墨为业的“墨工”“墨师”等名家工匠。据元代陆友的《墨史》记载,五代至宋的墨匠近一百七十名,不胜枚举。宣和三年(1121年),自南唐始的制墨中心歙州更名为徽州,徽墨祖师李廷珪在易水法的基础上制作出极佳的松烟墨。宋元时期墨的工艺性提高,墨在日常使用之外增加长期收藏的意义,影响至明,此后徽州地区出现“徽人家传户习”的普遍制墨现象。根据《歙县志》记载,“宋时徽州每年以龙凤墨千斤为贡”[注]穆孝天:《安徽文房四宝史》,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第23页。。宋代的徽墨墨工代表张遇、张谷以油烟入脑麝、金箔制成“龙香剂”墨,其中张遇通过烧油获取碳素的行为推动了油烟墨的正式创立,开辟了中国制墨业的新领域。明代的徽墨代表程君房,在廷珪墨的基础上用“桐油烟”工艺制成的墨“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成为上等贡品。[注]歙县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歙县文史资料》第3辑,1989年,第149页。宋代以降,油烟墨日趋占据墨坛主导地位,并出现再和墨、色墨、药墨等诸多品类。与墨相关的著作随之成熟,有关墨的专著有:晁贯之的《墨经》、李孝美的《墨谱法式》等。此外,赵彦卫《云麓漫钞》、苏易简《文房四谱》、沈括《梦溪笔谈》等著作中也多涉及墨的制作方法等信息。[注]参见孙涤:《宋墨的形制及相关问题考略》,《美术》2018年第12期。可谓,宋代墨品的尽善尽美恰与宋画的“致广大,尽精微”相应,北宋文人对文房用品精致化、个性化的追求更是这种情境下的如实写照。

宋时,文人诗书画的繁荣推动了印刷业的发展,因此对墨的需求与日俱增。此时的制墨行业不仅在政府专设的机构中得以扩展,还形成官营、私营并存的两种生产模式,墨的完整产业链正式形成。作为使用者的文人,随之对墨的要求日趋完美,并躬亲力行,投入制墨。由此,以制墨为业的墨工备受文人重视,逐渐摆脱了普通的工匠身份,甚至手艺极佳者一跃成为文人墨客的知己好友。如此种种,为北宋时期墨的兴盛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发展环境。墨在此时被人们誉为“玄珪”“璧玉”,等同于价高珍贵的玉器,墨当时的地位可见一斑。

宋以前的墨以实用为主,墨的收藏仅存于少数文人士大夫之间,相关诗词文字记录不多。宋初始的文人群体中,墨从“简牍所资,盖不可少”的文房工具一跃成为文人书斋中可供把玩的“闲澹物”[注]李元膺:《墨谱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98页。,被视为展示文人审美情趣和文化素养的重要道具。文人心手相应,潜乎思辨,以笔墨为载体,营建独立图式系统、独特价值理念以及自成格局的人文气象。北宋文人圈的核心人物——苏轼,博学淹通,于汴京居官时期,亲见大批御府收藏的法书名画及文房佳物。又因常与京城世家宴游雅集,得以饱览更多私家收藏,自是目力不凡,而胸次亦高。加之,宋代相对稳定的社会局面、繁荣的商品经济,推动了“举世重交游”的社会风气。在苏轼、黄庭坚、欧阳修、米芾等文人社交活动中,可以看到墨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承载着厚重的人文情怀与审美价值,由此直接推动北宋风起云涌的墨文化现象的形成,直至走向历史高峰。另有,北宋不少士人家族认为“超然堂中墨如戟,支撑宗门渠有力”。[注]吕本中撰,沈晖点校:《东莱诗词集》,合肥:黄山书社,1991年,第243页。宋代文人也将笔墨作为展示家风、光耀门楣的利器,赋予笔墨多元而生动的文化意义,并付诸诗书画。以苏轼为代表,其有关墨的诗词题跋颇多,记录内容涉猎广泛,足可一斑窥豹,折射出北宋独特而兴盛的墨文化。

二、宋人对墨的收藏与品鉴

至宋,墨作为文人公退之余的清玩,愈加彰显它的意义与价值。“士大夫留意词翰者,往往多喜收蓄。”[注]张邦基撰:《墨庄漫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4页。宋墨的制作工艺日渐精湛,不仅配料丰富,品质优良,还发展出丰富的样式,极佳的观赏性迎合了北宋文人圈的好古猎奇之心。除以苏轼为首的宋四家“苏黄米蔡”之外,其余耳熟能详的大家——欧阳修、司马光、文彦博、秦观、陈师道、晁说之、李纲等等,皆有爱墨藏墨之喜好。一时之间,墨的赏玩、收藏价值竟超越其使用价值,仅为了品玩、鉴藏而大量购墨、求墨的文人亦不在少数。

僧德洪有题跋言:“司马君实无所嗜好,独蓄墨数百两,好之成癖。”[注]赵汝珍著:《古玩鉴赏》,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1页。不仅不擅书画的跟风者加入藏墨队伍中,爱墨的文人墨客因爱墨更是憨态百出。如被东坡称为“东平贵公子”的吕希彦因痴情于墨而啜饮墨汁,又被戏称“墨癫”。《东坡志林》记:“真松煤远烟(取烟灶中远火之烟),馥然自有龙麝气,初(本)不假二物(龙麝)也。世之嗜者如滕达道、苏浩然、吕行甫,暇日晴暖,研墨水数合,弄笔之余,少啜饮之。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复饮,则把玩而已。看茶、啜墨,亦事之可笑也。”[注]苏轼撰,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东坡志林》,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48页。啜墨的瘾君子王迪认为墨“当自有龙麝气,真烟香也”。[注]洪丕谟撰:《书法》,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250页。可见爱之入骨。相对理性的苏轼虽好墨,却不执着于墨的外表,更看重墨的性能和质量。墨的光泽与颜色最能直观反映出墨的品质,二者须相得益彰。若墨“光而不黑”为废墨,“黑而不光”则无神采。何种最妙?“光清而不浮”,如孩童炯炯有神、黑亮的眼睛一般最佳。[注]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294页。东坡一生漂泊,一路上蓄墨几多,多处颠沛之际,藏墨亦成为平生慰藉之一。

北宋文人之间赏墨赠墨的风流蕴藉之事亦流传千载,难以想象如苏轼这般的文人在面对自己心头好物时,也会兴起“豪夺”。他公然写过一篇《记夺鲁直墨》记录自己如何“豪夺”自己学生兼好友的黄庭坚半锭李承晏墨的趣事。大抵是想到自己此种行为不妥,苏轼在另一首《书李公择墨蔽》又大书特书了李公择“见墨皆夺”之事,以此为自己的“夺墨”行为找垫背。他还自我解嘲与反省说:“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注]顾之川校点:《苏轼文集》上,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297页。又在《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诗中感慨藏墨过多,“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注]苏轼著,邓立勋编校:《苏东坡全集》上,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179页。后来更认识到以物损身,以物伤性,岂不“颠倒错谬失其本心”,所以“自是不复好”。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东坡获赦至廉州途中,在广州时所乘小舟失事导致 “平生所宝皆尽”,只留下了李墨一丸、潘古墨两丸。[注]陆游著:《老学庵笔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第88~89页。从拥有“佳墨七十丸”到“数百铤”,曾经认为自己的藏墨可以供三十年使用,到之后书写只得使用这三丸墨,使苏轼更加明白万物得于自然返归天地,而复归平常心。

“李墨”(即廷珪墨)“潘谷墨”是陪伴苏轼创作生涯最久的墨。其中的“李墨”是苏轼藏墨的核心品类之一,被他视若珍宝,在多篇诗文中击节称赏。同时期的文献、历史记录中对“李墨”的品质的赞扬、价值的推崇同样不胜枚举。宋代,“李墨”被誉为“天下第一品”。收录传闻琐事、史迹旧闻的《鸡肋编》曾记载:“吴开正仲家蓄唐以来墨,诸李所制皆有之,云无出廷珪之右者,其坚利可以削木”;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收录了先伯祖中大夫收藏李廷珪、张遇等人的好墨并当作传家宝之事;北宋人王洙曾以“万钱”换取一丸廷珪墨[注]陆游撰,笪重光、龚贤:《墨史·画筌·画诀》,知不足斋丛书本,清晚期,第28~29、31页。;同样北宋时期的陈师道与秦观曾携一枚怀有异香的墨锭,找潘谷鉴定,潘谷观鉴后叹道:“神墨也,非廷珪不能制也。”并对墨跪拜,表崇敬之意;宣和年间甚至出现“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注]陆游撰,笪重光、龚贤:《墨史·画筌·画诀》,知不足斋丛书本,清晚期,第28~29、31页。的现象;“北宋医王”旁安时一次在医治好一名重病患者后,不愿收取钱财,只想求得一块廷珪墨。可见其时好墨已具有了一定的货币功能,可以换取所需之物。后来这块墨机缘巧合辗转至苏轼手中,成为苏轼所宝藏的廷珪墨之一。至于“潘古墨”,苏轼虽然无缘结识卖墨者潘谷,但因对潘谷墨及潘谷本人行事豁达洒脱的认同,特作《书潘谷墨》《孙祖志寄墨》等诗,深情悼念这位制墨能手潘谷。

“平生性好墨,以此为昼夜。陈玄尔何为,能使我心化……古锦缀为囊,香罗裁作帕。精粗校白黑,情伪考真诈。”[注]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著:《清江三孔集》,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第346页。《齐民要术》记载合墨法“墨屑一斤,以好胶五两”[注]贾思勰:《齐民要术》,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年,第399页。。墨中含胶,最忌霉湿,保存不易。北宋文人如此好墨,心心念念,赏玩之日以继夜,在藏墨方式上不一而足。有人藏墨,将其束之高阁,仅供偶尔欣赏。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记录他的先祖将墨并作为传家宝,告诫子孙不得取用:“‘先人所宝,汝宜谨藏之。’不取一笏也。”[注]欧小牧著:《陆游年谱》补正本,成都:天地出版社,1998年,第4页。;有人爱不释手,恨不能随时把玩,所谓“摩挲把玩何时休,巾袭永言珍所授”[注]武衍:《谢秀松庵蒲大韶墨》,《江湖后集》卷二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1987年,第992页。;有人则将所藏之墨视为寻常书画物品,力求发挥佳墨的最大价值。苏轼的好友李公择便是第一类藏墨者。李氏善书画,喜蓄墨,平时“悬墨满室”,藏之不用,亦不常把玩。苏轼对此评价道:此乃“墨蔽”,并诗云“非人磨墨墨磨人”[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23、2227、2221、2229页。;被称为“墨颠”的吕行甫爱墨、藏墨,苏轼评价“好藏墨而不能书,则时磨而小啜之。”[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23、2227、2221、2229页。石昌言自藏廷珪墨,不许人磨,被人调侃“子不磨墨,墨当磨子”。石昌言去世后数年,他所藏的墨仍完好无损。苏轼特作一首《书石昌言爱墨》,以此警醒有如此收藏癖好之人。由此可见,苏轼对只藏不用、只供欣赏的收藏态度并不认可。第二类藏墨者以与苏轼同一时期的王洙为代表,王洙则将墨视为贴身收藏,平日置于书房几案、寝室枕边,日常用柔软布料不断擦拭,甚至不嫌脏污用自己的衣袖摩娑墨块,以墨光亮异常为趣,成为过分执着于物的墨痴。苏轼本人则是第三类藏墨者。他曾自嘲道大多文人“不好书而自论墨”、总是难抵佳墨的诱惑,“吾辈同之,可以一笑”。[注]顾之川校点:《苏轼文集》上,第295页。在《书冯当世墨》中他说“人常惜墨不磨,终当为墨所磨”[注]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第293页。。他明白藏墨的根本目的还是在于日常使用,发挥其最根本也最重要的书写价值。北宋藏墨有着极高的升值空间,有些墨“斤直五万”[注]陆友纂:《墨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7页。,忽忽数年就比最初身价上涨百倍有余,有人藏墨即为了今后获取极高利润。而苏轼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始终未曾售卖手里一块价值万金的“廷珪墨”,可见其文人心迹,可谓墨的真正知己。

苏轼藏墨前通常先试墨,以试为鉴。《诗东野晖墨》《书柳氏试墨》中都记录了他与好友在试墨过程中的趣事。在《诗东野晖墨》中东坡提到试墨之纸的问题,在《试墨》中又特意强调了试墨用纸的误区、要求与规范:“世人言竹纸可试墨,误矣。当于不宜墨纸上。竹纸盖宜墨,若池、歙精白玉板,乃真可试墨,若于此纸上黑,无所不黑矣。褪墨石砚上研,精白玉板上书,凡墨皆败矣。”[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23、2227、2221、2229页。他曾公然指出世人皆为推荐的“冷金笺”并不适用于日常试墨,因为此笺只能用最好的李廷珪墨才能显色。不“人云亦云”的苏轼总有慧眼独具的真知灼见,事无巨细,他逐一身体力行,以求尽善尽美。因东坡对墨的痴迷与讲究,身边好友也常请他鉴墨。北宋王君佐收藏有一些新罗墨,苏轼试墨后认为这些墨虽黑但光彩不足,应加入些许潘谷墨调和,制成佳墨。据苏轼的诗词记载,当时文人多喜高价购入由高丽媒杂远烟制成的浩然墨,此墨绝佳,且规避了高丽墨单独使用时出现的“研土炭耳”[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23、2227、2221、2229页。的问题。苏轼还尝试过多种材料添加的研磨方法与效果:“研墨出沫者,用耳膜头垢则散。”“腊梅树皮浸砚,水磨墨有光彩。肥皂浸水磨墨,可在油纸上写字。”“栎炭灰成花烧之有墨处着,无墨处不着。”“收墨用皂角柴烧石灰令黄盒之。墨被尿浸或水浸,色败而淡,以水煑热,黄蜡涂之,如磨用时去蜡包,色如故。冬月砚冻,入酒磨墨不冻。”[注]苏轼著:《格物粗谈·物类相感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7、18页。研墨同样十分考验墨的本质,赵孟頫诗云:“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好的墨在研磨之时便香飘满室。大抵是实践出真知,向来亲力亲为的苏轼对墨的制作技艺、表现方式和材料性能等方面都了解得相当深入,因此对各种墨的品鉴水平远超一般的文人雅士。

藏墨与鉴墨,是文人展示自己的情趣与想象力的方式,更是审美品味与综合素养的外现。文人好物,念兹在兹,黄庭坚云:“尤物之归也,以其嗜之诚、嗜之真、嗜之深、庶几得所?”收藏的目的并不在于单纯将世间好物归为己有,而在于通过收集这些美好物事获得精神上、情感上的认同与皈依,并非一味执着。即使有一日所得宝物不再从属于“我”,“我”仍能从曾经的短暂拥有中获得无限的满足与快乐。正如东坡提到君子的嗜物之癖可以“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但不可“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第356、1277页。这也是苏轼在许多困苦时期宝物尽散却仍能自我解脱、自得其乐的原因之一。

三、宋代墨的外在美学与由墨关联的辩证思维

风雅的北宋文人,对于书斋用物上凝聚各种巧思,这一时期的金石、琴、棋、酒、茶、书、画无不映衬出雅士们闲雅自适的审美情感。墨的装饰,也成为士大夫们品鉴墨的附加标准。其中最具代表性与文化含量的装饰,即“墨铭”。墨铭一般包含制作者的姓名、斋号、墨的产地、特点、年份、原材料、制作方法等关键信息,便于观者鉴墨,并具备品牌宣传文案的效用。宋代时,墨铭已相当齐备,不仅字体丰富,铭文类型也十分多样。根据目前笔者收集到的有关苏轼诗词中与其相关的墨铭,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一)强调墨的属性与特色。如“怀民遗仆二枚,其阳云‘清烟煤法墨’,其阴云‘道卿即黑而光’。”(苏轼《书怀民所遗墨》)(二)记录制作者名号、斋号等相关信息。如“冯当世在西府,使潘谷作墨,铭云‘枢庭东阁’。”(苏轼《书冯当世墨》)“东坡先生在儋耳,令潘衡所造,铭曰‘海南松煤东坡法墨’。”(何薳《春渚纪闻》)“其文曰:‘太室常和’。”(苏轼《书孙叔静常和墨》)(三)墨品来源。“余为凫绎颜先生作集引,其子复长道以李廷珪墨见遗,形制绝类此墨,以金涂龙及铭,云:‘李宪臣所蓄赐墨也。’”(苏轼《书李宪臣藏墨》)

墨铭的品牌效应,更是体现在墨工潘衡在苏轼督造指点下制作的“苏墨”,虽然难以考究其品质,但因署名“东坡法墨”而颇具名人效应,在北宋大受欢迎。除墨铭外,墨的原材料、形制也是判断是否值得收藏的标准之一。如东坡曾提到李方叔所赠的二十八丸香气袭人,据说此墨在制作时用了数十脐麝香。古代麝香价值千金,寻常人不易得,以此大剂量麝香制墨,不惜工本,值得见多识广的东坡也特意作诗为记,可见其价值。另,宋代的墨多为丸制,苏轼的学生秦观所藏的一丸张遇墨,该墨循形造意,将丸墨分为正反两面,正面作盘龙造型,纹饰细腻,其妙如画;背面则有“张遇麝香”四字。[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第356、1277页。这类独特造型的墨在当时罕有,又兼有名人加持,因此也特别受到收藏者的喜爱。龙纹是宋墨常见纹饰之一,此外还有各类经典纹饰,李孝美的《墨谱法式》中就收录了五代宋初32种墨的纹样,制墨工艺的发展迅速提升了收藏水准。

名墨带来了绝佳商品效应的同时,也使得造假者竞相模仿。收藏者仅凭墨的形制、墨铭和纹样,难以完全辨别真假。比如廷珪墨“形色异众”,造假者重,能得到一丸真品实在不易。即使是行家面对廷珪墨,一时也难以完全辨别。某次苏轼见到一块他人所藏的形制特殊、表面涂金的廷珪墨,心中有疑,但在观察其墨铭、颜色浓度和持久度后,认为可能是真品。可见,苏轼是凭自己长年累月所积累的鉴藏经验来辨墨的。又如《书李宪臣藏墨》曰:“此墨最久而黑如此,殆是真耶?”[注]④ 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第290、298页。《书李承晏墨》又曰:“吴子野出此墨,云是孙准所遗,李承晏真物也。当以色考之,仍以数品比较,乃定真伪耳。”[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第356、1277页。而王洙辨李氏墨的方法是从墨工字号的细微处辨伪:“当视其背印……背印云‘歙州李廷珪墨’……‘墨’字之右角贯,视之上下相通者为真。”[注]朱易安等主编,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1编10,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165页。蔡襄所用方法亦如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辩墨带来的趣味进一步激发了文人对墨的关注。

在苏轼的诗文中,墨与茶作为文人案头常伴之物一同进入苏轼的思辨视野。宋人喜茶,苏轼尤甚。研磨品茗,妙墨清茶,皆直入人心,爱之不足,亦发人深省。苏轼在《记温公论茶墨》中记录了自己与司马光的“墨茶之辩”。司马光问苏轼:“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君何以同爱二物?”东坡答:“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蕴藏,实无以异。”苏轼由墨比德,将“奇茶妙墨”的香认同于其品德,茶墨“皆坚”犹如其刚正的品行一般。喻示世间贤者君子虽“妍丑黔皙”各有不同,但其良好的品德、刚正的品行则无差异。其中妙墨的香气,也是除了黑、亮之质外,品鉴佳墨的标准之一,似乎更是人品的印证。否则东坡缘何于《记李方叔惠墨》中大赞墨的香气袭人呢?他在《书墨》中又表达了类似的朴素的辩证思想:“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自是人不会事也。”[注]张春林编:《苏轼全集》下,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1451、1452页。由茶墨而及人,都是从日常生活中得出万物生灭转化的真理。墨与茶看似不直接相干的案头之物,却构成宋代文人生活的平淡日常。陆游曾在《入梅》中云:“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试墨时啜饮一口茶,相得益彰,更显墨趣与茶香。苏轼在《书茶墨相反》中写到蔡君谟因为年老不能喝茶便以煮茶为乐,吕行甫好藏墨却不善于书写便“时磨而小啜之”。由茶、墨及人,而思考背后折射出的人性与世情,可见苏轼的收藏与品鉴是以探求事物本身价值,兼及人生的哲理为旨归。由茶墨的论争兼及黑白之辩、新旧之思、兴衰之理、妍丑之分以及墨与人、生与死的辩证关系,是所谓“子不磨墨,墨当磨子”的正向辐射与思考,读来令人三叹。

北宋士大夫阶层的馈赠行为颇盛,在北宋文人的诗集、日记、往来信件中常可见到相关记录,是一种重要的社交、文化活动。如欧阳修现存的744通书简中,近一半涉及物品往来。黄庭坚与友人之间,也通过赠墨增进情感。他送给友人王郎一点如漆、品质极佳的歙墨,“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注]蔡正孙:《诗林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82页。诗人徐德修仰慕黄庭坚的书法,送给黄庭坚“高丽墨三丸,皆六年随贡使精品”,以求得他的墨宝。[注]黄庭坚撰,刘琳等点校:《黄庭坚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676 页。苏轼亦是如此,在后人编注的苏轼文集中,收录了许多他与其他文人互赠礼物的文字,有关好友赠墨的不在少数。其一便是当时西园雅集的主人、驸马都尉王诜,他精于鉴藏,所藏之墨皆为上品。他的自制墨加入黄金、丹砂,致使墨价竟与金价等同。[注]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第303、293页。他曾送苏轼二十六丸佳墨,苏轼根据研磨后的显色度,选出佳者“捣和为一品”,并称此墨为“雪堂义墨”[注]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第303、293页。,铭之。尽管王诜的墨上佳,价与金等,但苏轼仍以寻常态度记录之,“杂研之”。可见再上品的墨,最终也是拿来做日常使用的。

另有,弟子李方叔曾送他二十八丸墨,苏轼特作一首《记李方叔惠墨》大赞所得之美,用料奢侈、香气袭人;苏轼在李公择手中得到半丸来自高丽的墨,鲜光而净,便作一首《记李公择惠墨》;曾与苏轼一起夜游承天寺的张怀民送他两块极好的墨,东坡又作《书怀民所遗墨》一首为谢,用“湛湛如小儿目睛”的描述高度赞扬了墨的品质。礼尚往来,他曾寄给好友王禹锡麝香张遇墨两丸、潘古墨八丸,同时在书信中写到这些墨的来之不易,制作精良非寻常墨可以髣髴,反复两句“请珍之”后,又在诗的结尾提醒王禹锡“宜宝秘也”。[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第2222页。东坡还曾得到过川僧清悟制的十余丸墨,为表示感谢,特将墨研磨后书写在坚韧的海东罗文麦光纸上,以文人墨宝的方式传承久远:“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注]张春林编:《苏轼全集》下,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1451、1452页。而好友之间的情谊也如同佳墨、坚纸所呈现出来的艺术作品一般,素以为绚,传之久远。

四、文人制墨的尝试与宋人墨文化价值的彰显

宋代制墨工艺发展迅速,以苏轼为中心的北宋文人圈,好古求异,追求品质与细节,墨客们纷纷亲自参与到制墨过程之中。文人制墨早有传统,可上溯至魏晋。三国时期魏国大臣、书法家韦诞因不愿使用御赐之墨,便自制出“一点如漆”的“仲将之墨”。韦诞所制的墨为松烟,是宋之前的主要墨品。据宋代李孝美的《墨谱》记载,当时制墨工艺十分考究,松烟墨的制作可细分为以下工序:采松(老松为宜)、造窑(搜集烟灰,多倚山而建)、发火(约需六小时左右)、取烟(分前中后三段取出,愈远愈佳)、和剂(加入各种珍贵伴料,“宁干勿湿”)、成型、入灰与出灰(晒墨)、试磨。至宋,由于墨的需求量上涨,推动了民间私营墨坊的发展,并出现了地区集中生产的模式。彼时产出松烟的产地主要是庐山、上党、潞州、歙州。如此繁复的工艺与大量消耗的原材料,使得一时之间墨品供不应求。随后,以桐油、石油、麻油、脂油等制作的油烟墨渐渐进入墨工、文人的视野。北宋科学家沈括曾记载了用石油烧烟为墨的方法。北宋文人的士大夫情怀与平民意识,使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放低身段,与墨工一起合作切磋。此时参与制墨的工匠的数量也达到高峰,除著名的潘谷、张遇、吴滋、叶茂实等人外,尚有一百余名墨工被记入史册,体现出北宋制墨业的蓬勃发展。

苏轼在《书李承晏墨》中提及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多亲手制墨,墨工更是辅助配合,两者皆竭尽所能投入到制墨过程之中。不仅苏轼本人身体力行,黄庭坚、秦少游、陆游等声名显赫的文人在制墨方面也事必躬亲。相传,宋徽宗曾制苏合油墨,备受后世青睐。文人自制墨虽从东魏的韦诞开始,唐初的李阳冰、五代的韩熙载都有亲自制墨的记载,但直至北宋时期,文人自制墨的风雅之举才被苏黄等人推至高潮,且不拘常法,尚“意”而为,留下许多广为传颂的风流轶事。

作为使用者的文人雅士十分熟悉墨的各项性能,因此他们常根据自己的需求调整墨的配比,其中不乏奇思妙想之举。在《书徂徕煤墨》一文中苏轼写到徂徕的一种煤具有龙涎香和麝香的香气,用水调匀之后,以传统中药的量器“刀圭”量毕服用,有止嗝祛痰的功效。如果再配上食用阿胶,充分搅合,就可以得到上好的墨。宋代晁公溯的《入硖行》中也大赞徂徕煤所制的墨漆黑光亮,如大漆一般内蕴光芒。通过亲自参与、发掘出墨这种原材料更多的价值、工艺与表现,大约只有苏轼及周遭文人圈这般葆有雅且闲的心境,愿事事躬身践行的文人才可以做到。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摸索制作出最贴合自己使用习惯的文房用具。

东坡好新求异,勇于探索,在制墨方面也发挥了其不逊色于解锁美食的天赋,可惜天意弄人。绍圣四年(1097年),已过花甲的苏轼被贬至儋州(今海南)。儋州多古松,是制墨的好材料。“老松烧尽结轻花,妙法来从北李家。”[注]苏东坡著:《苏东坡全集:苏东坡文集》6,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1365页。作为知晓制墨流程的苏轼自然抓住这一宝贵机会,开始尝试制松烟墨。不料制墨的灶台失火,房屋尽毁,但最后还是得到了“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苏轼感慨这些足够自己一世著书所用,甚至可以用来送人。虽然得不偿失,但自矜自足的东坡对自己所制的墨给予了十分高的评价,认为足可比肩最为珍贵的“廷珪墨”。[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第2229、2224页。不仅如此,苏轼也着手对自己收藏的墨进行改良,特别是高丽墨。高丽墨的可贵之处在于其天赐的原材料——老松,所谓“老松收烟琢玄玉”。北宋时期的高丽墨品质并不算上佳,徐兢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曾说道高丽的松烟墨,颜色不佳且胶少,并含砂石。虽然后来有所改良,胶少仍是高丽墨的特性和弊端。潘谷曾尝试对高丽墨再着胶,曾获得一定效果。而东坡则是大胆将高丽墨与潘谷墨进行调和,“以清悟和墨法剂之为握子”[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6册,第2229、2224页。。高丽墨品质虽有所欠缺但胜在原料上佳,引得苏轼效仿“珍材取乐浪,妙手惟潘翁”[注]刘强:《宋时高丽扇、纸、墨输入中国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0年第2期。,并得出若搭配比例合适,则“天下无弃物”的至理。由物及人,从中可折射苏轼通达乐观、敬天悯人又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苏轼另有多次制墨的经历见诸记载。如他在制作油烟墨取烟时,发现其他的烟皆黑,唯油烟为墨是白色。大胆试验后才知“松烟取远”“油烟取近”[注]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第291页。,因为被火焰所灼而成白色,于是将油烟随积随扫,避免燃烧,之后制成的油烟墨竟比松烟更黑。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引苏东坡诗《欧阳季默以油烟墨二丸见饷各长寸许戏作小诗》:“书窗拾轻煤,佛帐扫余馥。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说的也是扫灯烟制墨的场景。宋代文人们躬行此事,并乐此不疲,留下很多趣味盎然的诗文记录。苏轼还在空暇之余指导他人制墨。当时金华的潘衡得到苏轼的指点后,所制之墨皆印“海南松煤东坡法墨”,一是说明墨的来源,二是防盗之用,更兼有名人效应。苏轼曾大赞这批墨,认为并不逊色于李廷珪、张遇所制的墨。黄山谷制墨也很有名,当时亦交善于潘谷,潘谷“隔囊揣墨”的故事,即与黄庭坚有关。当然也有反对者,认为文人大量制墨,导致松林大片消失,部分颇有忧心的文人如晁冲之,便提出了警告。他在《赠僧法一墨》中说:“黄山之巅百尺松,虬枝偃盖连群峰。山神守护魑魅避,道人剪伐天为容……君不见,玉堂词人紫垣客,拜赐舞蹈黄罗封。长安纸价犹未贵,江南江北山皆童。”[注]张毅、于广杰编著:《宋元论书诗全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5~86页。认为黄山松被砍伐后,景物黯然无光。而破坏松树的却是高居庙堂的文人雅士,文尚未成,山上的树都快砍光了。而苏轼总是豁达开通的,在不慎失火后,他几乎未再大规模制过墨。儒释道皆通的他,始终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不耽迷于物事,以 “志于道”的为士原则,秉承“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标准。即“士”对于“艺”与物应当抱一种不即不离、轻松随意的态度,游心兹艺而不耽迷其间。这也是苏轼与其他用力过度或形式主义过甚的文人本质上的不同。

总的来说,北宋的文艺风气较为自由浪漫。苏轼在藏墨、鉴墨之余,还对各种墨工及制墨方法进行了分析比较,如苏轼《书裴言墨》比较了各位墨工:“潘谷、郭玉、裴言皆墨工,其精粗次第如此。此裴言墨也,比常墨差胜,云是与曹王制者,当由物料精好故也。”[注]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第300页。他对同一时期的墨工张遇、潘谷颇多赞赏,潘谷墨制的“松丸”“狻猊”等墨品,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不衰,被称为“墨中神品”,苏轼非常爱惜,除自己收藏外,亦送给至亲好友,并一再强调其珍贵。可惜潘谷晚年不幸溺水而亡,苏东坡写诗纪念之:“一朝人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注]张春林编:《苏轼全集》上,第208页。将墨中潘谷比为诗中李白,一如冰壶秋月、明珠白璧,赋予他崇高的地位。

文人与墨工的良好关系突破了传统的社会阶层的划分,墨工不再被简单地视为士农工商中的工匠。相反,制墨的过程被赋予了文人色彩,墨工亦成为文人的合作伙伴,“以墨客游缙绅间”,甚至文人自己也临时兼有了墨工这一身份。苏轼更曾言“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这种平等观念与庶民意识,让他放下自身政治地位与文化身份的优越感,发现民众“百工”身上的优秀品格。八百年后,英国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倡导“手工艺运动”。此外,受古代中国儒家文化和禅宗影响的日本衍生出“匠人精神”,以及近十几年国内愈加强调的 “工匠精神”,无一不证明了优秀的艺术家也是工人,常被视为重复劳作的民间手工艺者也是艺术家。苏轼的实践与理念,庶几近之。

由苏轼及其身边的师友和墨工,在日常生活与宴游雅集中,在诗词往来、歌酒相酬中,共同将由墨衍生出的文化现象推至时代高潮,苏轼的综合才力与影响力也使墨这一几案间的“闲澹物”在文人创作、鉴藏体系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北宋文人之间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正呼应了儒家传统文化所强调的,人是“关系性的存在”。那一份珍重的心意,都在墨色熠熠的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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