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与重构： 汤浅政明的风格变迁与叙事流变

【摘要】汤浅政明（Masaaki Yuasa），一位以其迷幻风格在国际上广受赞誉的日本动画电影导演，其动画作品一直着迷于“转变”，包括观众期望、艺术惯例和向最真实的自我的转变。本文通过考察汤浅政明的电影作品，尝试对其创作阶段进行划分和总结，梳理他的风格变迁与叙事上的流变。

【关键词】汤浅政明；动画电影；“转变”；“叙事变迁”

【中图分类号】J9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3-0046-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6.014

1965年3月16日，汤浅政明（Masaaki Yuasa）出生于日本福冈县，从他的出生年份来看，应被归于日本第一代御宅族的范围内，但不同于被剧情或人设吸引的动画观众，汤浅政明喜欢夸张的动作场面。在学习创作期间，他接触动画师特克斯·艾弗里（Tex Avery）和艾琳·斯塔雷维奇（Irene Starewicz）的作品并深受其创作风格影响，《阿里巴巴与四十贼》（1971）、《黄色潜艇》（1968）、《狐狸与猎犬》（1981）等作品同样为他未来独特的动画风格提供了灵感。高中毕业后汤浅政明考入了九州产业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修油画，之后加入亚细亚堂，参加《樱桃小丸子》动画的制作。而后担任《蜡笔小新》作画监督、造型设定、原画等，并参与其他作品。在亚细亚堂的四年里，汤浅政明做过动画、原画、分镜、角色设计、作监、演出，最终凭借着《樱桃小丸子》第一季中OP和ED分镜作画的优秀表现，汤浅政明在动画界初露头角。

与一般熟知形成固定叙事风格的导演宫崎骏、新海诚等知名世界级日本动画导演不同，汤浅政明一直在挣扎与转变的路上前行，亦不断挑战自我极限和观众欣赏力极限，从最早期的首部个人执导动画电影《心灵游戏》（2004）、到动画《四叠半神话大系》（2010）、《乒乓》（2014）、《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2017）、《若与你共乘海浪之上》（2019），再到2023年的《平家物语：犬王》，汤浅政明作品以其肆无忌惮、粗俗、震撼的实验性，与公式化的主流动漫形成鲜明对比，不断描绘着自由，汤浅政明坦言他的动画作品最初从来不是做给儿童看的，有着清晰的成人化倾向和批判现实主义色彩。经历社会境况的变迁与现实条件的限制，他的作品在不断转变中寻求平衡，最终汤浅政明回到制作动画作品的初心，实现了自洽。

一、《心灵游戏》：

汤浅政明的创作初探

汤浅政明的第一部影片《心灵游戏》以一种超脱于当代传统动画电影的风格脱颖而出，这部影片由滑稽的梦境逻辑来定义，并很好地展现了汤浅政明的独一无二的风格，无论后续他创作了多少部作品，笔者认为《心灵游戏》是他个人风格展现得最淋漓尽致的一部作品。

在电影的色彩应用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汤浅政明于“转变”的活现。《心灵游戏》在刻画人物全身时以动作为核心，刻画角色时表情生动但五官粗糙无阴影；在刻画人物面部特写时则转换为脸部写实风格，画面在水彩画和真实剪纸风格中轮换，打破二维与三维的一堵墙，抽象和难以理解的同时，增加了影片的魔幻现实色彩和喜剧色彩。同时影片中多次出现的色彩变化与叙事隐喻：主角四人在鲸鱼肚子里时，在水中嬉戏跳舞，此时四人的色彩于绿色黄色间不断跃变，周围破旧灰暗的原场景切换为色彩悦动中的拼接色块，这时的色彩变化寓意着主角四人情感状态和幸福目标新阶段的展开；而在后来男主和女主感情进入新阶段时，对性的描写和刻画时眼睛颜色的转变，画面以喷气火车展现爆炸黏着的气氛，不断用其他意象指代情感变迁；主角四人组划船出逃时人物和画面整体转换为红色渲染紧张情绪。这样的色彩变化在抓住观者眼球的同时还传达了画面的引申含义。

在空间上的转变妙用也屡次作为叙事手法出现，汤浅政明在空间中的错位往往表达了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女主和男主一起在酒馆喝酒时，女主男友的来到让男主的距离一下子与两人拉远，实际上这并不是物理距离的拉远，而是主人公心理距离的体现，暗示他主动放弃对女主感情的争夺。同时导演以意象符号联系空间之间的转变，如影片中的符号“时间腰带”的不断出现代表回忆与现实的切换；反复强调的“圈”的意象符号表现了主角四人对自由的追寻与表达。包括经常在影片中出现的现实世界与脑内世界的快速穿梭，电影中不常用台词冲突展现人物心理，而是直接用画面表现角色内心世界与脑内声音，推镜头快速实现空间的转换，这些手法都很少在动画电影中出现，往往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将悖论代入了故事。

其次是导演角色的转变。汤浅政明的存在在影片中随处可见，无论是与角色的交流還是与观众的交流，导演不再是触不可及的状态。阿西死后的三维空间世界，对于死前行为的反复回放设计，上帝以打字的形态与阿西的灵魂对话，上帝出现时以无法识别的抽象图像代指，上帝对男主的打趣：“你无法决定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影片中上帝的角色代入，其实都可以理解为导演的情感投射。导演给了角色第二次生命，而观众亦可以从中窥视到导演情感的出现。

同样影片中还包括导演人生观的表达，汤浅政明在影片最后打出的一行字“这个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汤浅政明想要传达给观众的影片主题是：故事和人生一样，还有无数种选择，重要的不是无数种选择展开的无数个故事，重要的是当下，和你是否永远不会为你作出的决定后悔。包括男主出逃鲸鱼肚子时，男主回忆起的小时候不喝牛奶与出逃时磕碰到小腿引起骨骼断裂的联系；老爷爷和追赶男女主的反派即将死去时的走马灯意象；出逃时姐姐曾经收养的狗的狗牌救下姐姐的性命，可能只是下意识的选择都会改变未来的人生。选择意味着第二次机会，这些都是导演对主题的强化表达，汤浅政明曾在采访中提到：“我发现有趣的是，虽然那些抽象图像无法识别，他们仍然在产生影响，并影响观众。”他对既能表达潜意识又能表达崇高的片段有着独一无二的偏爱，影片中不断强化着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处处可见乐观主义哲学的影子。

汤浅不拘一格的品位反映在他不同寻常、自由形式的动画中，经由抽象的叙事和实验性的表达已然构成了一种艺术美学自身的表达，充斥着自由的情绪和满溢的才气。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风格难免不会被大众接受与喜爱，这样狂热的表现主义也注定为大众所疏远。因此，汤浅政明后期的风格变化也有着可理解的理由和阐释。

二、叙述的困境与风格的变迁

以往的电影作品中，汤浅政明不强调“叙事”核心，以相对自由的叙事结构进行剧情的串联，这样的叙事结构并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但随着时间发展，汤浅政明动画作品中反戏剧的实验性慢慢转向传统叙事模式，剧情的发展变得可预料，同时有一个清晰的故事线展开。前文提到的电影画面水彩画与剪纸风格转换的手法，在《四叠半神话大系》中还屡屡使用，但到《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若与你共乘海浪之上》等电影时，这样极具个人风格的影片制作手法已然悄悄消失。

汤浅政明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叙述困境，第一个阶段是以《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若与你共乘海浪之上》《宣告黎明的露之歌》等作品为代表的时期，这一阶段的困境原因集中在汤浅政明本人身上，笔者认为并非出于其导演个人能力的限制，而是个人风格与大众接受度的冲突的限制。汤浅政明抽象的画风与怪诞意识流的剧情叙事注定了他小众的影片风格路线，他往往倾向于将影片的成本聚集于抽象的运动，人物形象不同于一般动画电影的精致美型，设计粗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丑陋，这样风格化的设定，虽然可以生动地描绘影片中人物的动作，但是同时对观众欣赏作品的要求也变高了。一方面，这样的“作者电影”只能叫好不能叫座，高口碑低票房的惨淡成绩在所难免，汤浅政明不得不转向大众靠拢的道路，但汤浅政明的电影中往往存在的是碎片化的剧情和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风格，这些和单一的线性叙事结构很难进行妥协，也让后面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汤浅政明并没有摆脱票房毒药的诅咒。另一层面的原因是社会大背景的推动，自从宫崎骏退休以后，日本动画电影界迫切地想要“造神”，很想再次培养出一个稳定产出高票房的怪物级别导演。这种焦虑感传染到了每一个日本动画电影导演身上，汤浅政明也并不例外，所以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风格都收敛许多，这也是向大众妥协的一个表现。

第二个阶段是以作品《日本沉没2020》为代表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汤浅政明担任了科学猴工作室的社长，因此这时的汤浅政明还承担了养活整个工作室的艰巨任务，同时20世纪80-90年代的泡沫危机重创，三十年的恢复期刚刚过去，日本又迎来疫情的当头一棒，经济条件所迫，汤浅政明只能接一些自己并不情愿接受的工作。在有关《日本沉没2020》的采访中，汤浅政明曾直言：“感受到了不自由的空气。”同时他本人也在个人推特上多次暗示此类作品创作并不是出于本意。无论是以往汤浅政明的作品风格还是叙事模式，这些问题注定让他的作品对于电影文本和题材的限制很大，而《日本沉没2020》作为指向现实类的灾难片，很难与汤浅政明以往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联系起来，而在这些作品中超自然要素的突然加入，也会让观众逐渐失去对于故事文本的信任。汤浅政明执导的灾难片跳脱出了灾难片的框架，加入了和往常一样的魔幻主义元素，但这种跳脱其实并不是导演的设计，而是对于观众的要求，需要观众用魔幻的视角、比喻的叙事解构画面信息，对观众的要求较高，且在叙事上很难展开理解。

在《日本沉没2020》后，汤浅政明从科学猴工作室辞职，这样的决定在现在看来是对无法自由发挥作品风格的明确反抗和对重新创作个人作品的整体性期望。

三、《平家物语：犬王》：

汤浅政明叙述风格再回归

2023年4月7日，汤浅政明执导的《平家物语：犬王》在中国大陆上映。然而在与之同期上映的《铃芽之旅》《灌篮高手》斩获大量票房的同时，《平家物语：犬王》热度却相去甚远，在《Variety》杂志的采访中汤浅政明透露，《犬王》之后，他将休息一段时间，虽然并非退休，但也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汤浅政明的作品了。《平家物语：犬王》并不是汤浅政明第一部票房不尽如人意的影片，《平家物语：犬王》的特殊之处在于作为他最后的作品，其中某种层面上主人公的人生选择与转变亦影射了汤浅政明本人的态度转变。和公式化的主流动画不同，汤浅政明的作品与其本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包含着本人情感的投射。

《犬王》是汤浅迄今为止最容易理解的作品：一部历史剧，灵感来自《平家的故事》，这是一部可追溯到1300年代初的史诗，讲述了源氏和平家氏之间的传奇战争，这场战争导致了源氏对日本的统治。尽管在动画和真人电影中都有我们对时代剧所期望的广阔和奢华的细节，但汤浅的焦点仍然独特，这部电影通过两个残疾男孩之间的友谊为叙事起点，讲述了1998年代过渡时期歌舞剧的创新与那段历史。

以往汤浅政明从来不会选择历史剧等正剧作为动画创作底稿，因为此类题材严肃的底色与汤浅政明光怪陆离的动画风格缺乏相似之处。但这也是汤浅政明的强大之处，他将这些存在于史书上的故事改編成以丰富的动作意象与华丽的摇滚歌曲展现，犬王令人惊叹的音域唤起了华丽偶像的多功能性，而他的舞台角色反映了摇滚音乐的大众性。汤浅政明重新展现出了自己超脱于常的制作风格，在14世纪的日本，充满了体育场音乐会的时代错误，火焰旋转，丰富动作和高科技灯光秀，这可能会让时代学迷们感到震惊，但它展示了能乐在几个世纪前面对这种电影叙事、表演和神秘主义的激动人心的融合时，对观众最直接的感官刺激。

《犬王》中传达了一直存在于边缘的两个男孩的叛逆精神，身陷囹圄与自我解放。在整部电影中，犬王与友鱼两个角色都受到抹杀和暴力的威胁，面临执政的源氏国和琵琶的传统主义者的反对。虽然设定在几个世纪前，但这部电影包括了当今世界的闪光，电影中的内容与当代热点话题，性别流动性和性别压迫的主题相联系，以及日本和全世界酷儿革命的当代斗争息息相关。这部电影见证了这样在历史上一直存在的社会边缘化人群，角色为保护文化而进行的斗争反映了他们内心的挣扎，希望被倾听和被记住。以及他们逐渐兼具两性的外表，开始威胁到性别制度下社会本身的基础。面对迫在眉睫的悲剧，犬王和友鱼继续摇摆不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雌雄同体：犬王呈现出摇滚歌手鲍伊式的外表，而友鱼留长了头发，开始化妆。友鱼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这些转变标志着一个新时代，他的自我意识既以过去为标志，又转化为充满活力的新事物。

《犬王》是一部关于叙事的魔力如何再现历史的电影。在这部影片中，光怪陆离的色彩传达与疯狂的动作表现再次出现，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也在电影中反复应用。虽然汤浅狂欢式的手法时常难以捉摸，但它总能在某种程度上达到最终目的，即让过去的事物在当下的故事中重现。即使这部电影因为百年的跨度牺牲了细微的人设与自然的情绪，但汤浅积极地表达了他坚持历史不可能真正被重寫的态度，这展现出一种罕见的力量。在《犬王》中，犬王从向贵族妥协再到死去后的灵魂皈依，以魔幻现实的手法给予了该电影一个完美的结局，虽然随着诅咒的解除他变成常人的模样，但死后的犬王与友鱼的灵魂再聚，他回归了最初最本真的样子。正如汤浅政明在兜兜转转的创作生涯中，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最狂野的边缘艺术与表现主义。

四、结语

汤浅政明的“转变”并不是无意识的，作品的变化同样与他本人内心的变化息息相关。汤浅政明是粗糙的，但同样是独特的，他的作品用超现实的手法展现难以用语言叙述的内心世界。毕赣曾经说过：“汤浅政明是天才，天才就是你永远跟不上他的节奏。”汤浅政明从来没有克制表达，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是对存在主义生命本真的热情，这种热情也许会很抽象且难以理解，但他所擅长的从来不是让人理解，而是让人沉浸。在汤浅政明作品前后的风格变迁与叙事流变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挣扎与释怀，与之相对应的是，汤浅政明本人认为创作更重要的是获取快乐，普通人的琐碎日常，总能在他们光怪陆离的大脑中变得瑰丽无比。

没人可以像汤浅一样，不规整，不写实，不漂亮，却能用百无禁忌的想象，描绘爱、欲望与暴力，传递出生命最本真的蓬勃力量。

注释：

①https：//variety.com/2021/film/global/yuasa-masaaki-venice-inu-oh-1235057700/，2023年6月5日访问。

参考文献：

[1]姜滨，方滢.汤浅政明：日本动画电影新趋向[J].电影文学，2018（17）：135-137.

[2]王雨童，王飞.《万千北方》：寻找不可能叙述之旅[J].当代动画，2023（01）：43-46.

[3]耿英华，陈丽.“操纵的现实”：汤浅政明动画中的后现代解读[J].东南传播，2022（02）：99-101.

[4]苟嘉蔓.动画电影中的符号表征——以日本动画电影《风之谷》为例[J].戏剧之家，2017（21）：105+107.

[5]秦石美.日本动画电影近十年发展情况分析[J].传媒，2020（08）：52-56.

作者简介：

李晓轩（2000.8-），女，汉族，山东青岛人，戏剧与影视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戏剧电影与电视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