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后期文学创作中的生命观研究
2022-12-31葛瑞婷吕文明
葛瑞婷,吕文明
(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一、曹植后期文学创作中生命观的形成
曹植是曹操的爱子,天资聪颖,喜好诗书。“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1]可见曹植自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具备较高的文学修养。“诗”“论”指的应当是儒家经典《诗经》、《论语》等。在熟读儒家典籍的过程中,他逐渐形成了“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2]的价值追求。儒家积极的入世精神成为了曹植追求功名不朽的思想来源。但是从他的性格上看,曹植并不恪守儒家的礼教,反而更多地受到道家道法自然的影响,形成了达生任性的性格特征。“性简易,不治威仪。”“任性而行,不自彤励。”[1]这与曹植所受的道家思想影响有关,也与他的父亲曹操有关。曹操自己的个性中有“尚通脱”的部分,这一点也深刻地影响了曹植。
(一)邺下文人集团对曹植的影响
得益于曹操对文学和文人的重视,曹植年轻时获得了同当时最有才华的一批文人密切接触的机会,尤其是与建安文人中的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祯等度过了一段诗歌唱和、宴饮交游的快乐时光,这些人就是文学史上著名的邺下文人集团中的成员。此时,曹植的年龄较小,处于思想和价值观念形成的重要时期,因而,这段经历使得他的思想观念、文学创作等都受到邺下文人的深刻影响。
建安文人生活在汉、魏之际,他们继承了张衡、王符、蔡邕等东汉文士的思想,又启发了何晏、王弼等玄学名士,但呈现出与两者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正如吕文明在《从儒风到雅艺:魏晋书法文化世家研究》一书中所说:“东汉末期,儒家思想开始从式微走向分化裂变,思想和文化的多元发展成为一种趋势……在这种情况下,士人的思想进一步解放,他们更加关注个体命运和道德修养。”[3]建安文人继承了东汉思想家“疾虚妄”的理性精神,对生命的有限性有了一定的认知,并摒弃虚幻的求仙和长生思想。正如钱志熙在《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中所说:“所以建安诗人生命境界中最有感染力的地方,在于坚韧的追求。因追求而不得,或至于慷慨激昂,或至于深沉遐思,或至于愁苦恍惚,或至于想象轻举飞升,凡此种种,连环相生,都是建安文人基本的生命情调。”[4]
(二) 曹植后期人生际遇的重大转变
曹植的人生转变始于建安二十二年(217)的“司马门事件”,曹操对其失去信任。随后,曹丕被立为魏王世子,这标志着曹植在政治斗争中彻底败给了曹丕。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去世,曹丕嗣位,《三国志》载:“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廣并其男口。植与诸侯并就国。”[1]这拉开了曹植后半生不幸命运的序幕。
曹丕与曹植的恩怨纠葛早已成为历史上兄弟阋墙的典型代表。曹植屡遭曹丕打击、迫害,甚至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厄运的降临对曹植的影响和打击非常大,此时曹植的心态常常是“抱罪即道,忧惶恐怖”[5]。在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境遇中,连言行都需要非常小心谨慎,更遑论在政治上施展自己的抱负了。这种心态表现在曹植的文学创作上,就出现了大量的游仙诗和“情兼雅怨”的抒情诗。
曹丕去世后,曹植的境遇有所改变。魏明帝太和年间(227-233),曹植作为曹叡的亲叔叔,生活上得到一定的优待,政治处境也有一定程度的改善。
然而,这种改观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此时,王侯的待遇已经大不如前,“魏兴,承大乱之后,民人损减,不可则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1]
如果说曹植生命的前半段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缺少与建安文人相似的怀才不遇的困厄经历,那么,后期的人生际遇,使曹植的生命观更加接近于建安文士:生命认知上反虚无和“神化”,坚持自然生命观;生命价值上追求功名不朽,坚持儒家价值观。
二、曹植后期文学创作中生命观的表现
(一)“忧生之嗟”:曹植后期文学创作中的悲剧色彩
“忧生之嗟”是东晋诗人谢灵运对于曹植诗歌创作内容的评价:“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6]曹植屡遭冷落和排挤,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怀才不遇,抑郁不平,常怀悲怨。此种情况下,曹植便以诗言志,长歌当哭,转向在诗歌中抒发悲愤、寄托幽情。“忧生之嗟”因此成为曹植后期创作的主题。曹植创作中的悲剧意识,一方面来自于对生命有限的清醒认识,以及对自己一生飘零的无限感慨;另一方面来自于政治理想和雄心壮志无法实现的苦闷之情。曹植对人生的短暂具有清醒的认知,后期悲惨的人生经历又让他生发了无限感慨。《赠白马王彪》写他目睹了亲人的突然离世,骨肉兄弟转眼间变成冰冷的尸体,自己的生命也时刻受到威胁,心中的悲愤之情无以言表。痛悼同胞兄弟离世的同时,又想到自己怀才不遇的境遇,往事已不可追,未来也看不到希望,只能是“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2]。这种愤懑与怆凉无疑是“忧生之嗟”的最好说明。
为了表达这种“忧生之嗟”,曹植的诗歌巧妙地利用“转蓬”“浮萍”等意象,用以隐喻、象征无常的生命和自己的命运。在《吁嗟篇》和《浮萍篇》中,曹植将自己比喻成无根无依、四处飘荡的蓬草和浮萍,感叹自己漂泊无依、几度辗转,空有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直处于被冷落和排挤的地位,满怀忧愤悲苦之情。他创作了大量的思妇诗和怨妇诗,以排解这种悲情,著名的《七哀》《浮萍篇》就创作于此时。诗中所写的思妇或弃妇的丈夫已久无消息,有的甚至已然抛弃旧爱、另觅新欢,女主人公们却仍然痴情不改,执着地幻想和等待丈夫回心转意。她们对于丈夫的冷淡和负心有怨和悲,却依然殷切地期盼着,哪怕这种守候和等待最终得不到任何结果。这种等待和期盼正象征着曹植对于圣明君主的热切期盼。曹植所作《洛神赋》卓绝千古,同样表达曹植对君主的一片忠心和对功业的一片热心。黄初三年(222),曹植觐见曹丕而无所得,又晚于诸弟一个月被封鄄城王,返回封地的途中创作此赋。《洛神赋》描绘了曹植对于洛水女神外貌和形态的一切美好想象,然而诗的结尾却是无奈的分离。洛水女神有多美,这次的相会有多美妙,分离之时的情感就有多忧愁和不舍。“遗情想像,顾望怀愁”[2],此赋正是曹植获罪后屡次陈情而屡遭冷落、心中无比沉痛苦闷的反映。
黄初二年(221),曹植被曹丕派去的监国使者所告而获罪朝廷,这是曹植第一批游仙诗的创作背景。获罪后,曹植被贬为庶人,从鄄城流放到临淄,途中游泰山,写下了一系列游仙诗。在如此惶恐的情绪和动荡的经历中,曹植的游仙诗创作实际上只是一种慰藉和寄托。正如陈飞之在《应该正确评价曹植的游仙诗》中所说,“曹植的游仙诗中所表现的情感,并不是脱离现实的冥思玄想,而是为现实生活所激发出来的有感而发的寄托之情。只不过是其中多假用神话传说作题材,用了比兴、虚拟、象征、寄寓等诸多手法,凭借想象的艺术笔触,把植根于社会现实的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更为复杂更为曲折罢了。”[7]
(二)生命价值:对功名不朽的追求
曹植对生命价值的追求比较接近于儒家立德立功的思想追求。“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曹植这种进取的精神,在曹丕残酷的打压之下表现得还比较少,但曹叡即位后,曹植的人生处境有所改善,当年“戮力上国,流惠下民”的理想和抱负又一次表现出来,立功立德、功名不朽的价值追求成为他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主题。
曹植太和年间(227-233)的诗文创作,紧紧围绕着立德立功、功名不朽的思想展开,主要表现在他向曹叡所上的数篇表文和部分诗歌中。这些表文的内容涉及边事军政、用人选将、宗室外臣等方方面面,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兼具辞采和气势。而曹植的诗歌则集中表达了他盼望成为圣主的贤臣,以及渴求立德立功却难以实现的忧愤之情。曹植人格的超越性也于此表现了出来,无论是情志飞扬、备受宠爱的青少年时期,还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打击和排挤后,他始终坚持对于立德立功、功名不朽的追求,这种追求不仅仅是为了曹魏政权,也是为了实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大业,从中可以看出儒家思想对他的深刻影响。
太和二年(228),曹植向曹叡上《求自试表》和《又求自试表》,《魏书》中记载:“太和二年,复还雍丘。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1]《求自试表》和《又求自试表》内容相似,时间间隔也较短,直接表达自己不愿尸位素餐,希望能如古代的忠臣良将一样,事君报国。如《又求自试表》有云:“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盖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灭,士之所利,故孔子有夕死之论,孟轲有弃生之义。彼一圣一贤岂不愿久生哉?志或有不展也。是用喟然求试,必立功也。”[1]这段文字直接点出了曹植受儒家“朝闻道,夕死可矣”“舍生取义”等思想的影响,他不求养体好服来延长生命的长度,只求以功德名垂后世,实现功名不朽。
曹植一生追求立德立功、名垂青史的报负在这两篇“求自试”的表文中直接表露出来,然而实际结果却是“植虽上此表,犹疑不见用”[1]。曹植虽然囿于自己窘迫的政治处境未能真正地建功立业,但是他忠君爱国、积极进取的精神却是值得敬佩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中所说:“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9]
除了委婉地抒发表文中未尽的情感之外,曹植还有大量直接表达建功立业追求的诗歌,其中最著名的是《杂诗七首》。在这组诗中,曹植表达了自己“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拊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2]的志向,“西南”代指蜀汉,“太山”是指陕西的太乙山,此山在今陕西郿县南,正当蜀军入魏的冲要之地,当时诸葛亮既围陈仓,扬言要从斜谷取道郿县,太乙山正是必经之路。曹植闻听此事,打算奔赴到那里迎战敌人,表明了自己爱国忠君的决心。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朝廷不可能给他机会,他也只能自己发悲声、言慷慨。
综上所述,曹植太和年间的主要价值追求中,立德立功、功名不朽的思想占据上风。他积极地“求自试”“拟治国”,但他的抱负在现实中到处碰壁,圣主贤臣的理想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他越积极越努力就越失望越悲愤,“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1]“植每求试不得,而国亟迁易。汲汲无欢,年四十薨。”[1]曹植后期对于圣主贤臣、建功立业的追求最终以悲剧收场。
三、曹植后期创作中的生命观的价值和影响
作为为数不多的在曹魏政权建立之后依然有文学创作的建安文人,曹植保持了较高的文学创作水平,他的后期创作对于建安文学来说具有重要的收束作用。“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建安风骨的形成,以及五言诗形式、内容上的成熟,甚至建安文学对于后世的价值,很大程度上都有赖于曹植后期的文学创作。曹植前期养尊处优的生活境遇固然为他提供了创作的广阔空间,培养了他敏捷的才思和飞扬的情志,但曹植文学创作的超越性,包括艺术上的超越和思想情感的超越,则要通过人生后期的积淀和淬炼去完成。而曹植后期文学创作的价值和意义,又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中蕴含的生命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实现了对后世文人的深远影响,奠定了其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清代王士禛将曹植与李白、苏轼并称:“汉魏以来,二千余年间,以诗名其家者众矣。顾所号为仙才者,唯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10]
曹植后期文学创作中的生命观,呈现出悲情与慷慨相交织的特点,总体指向对生命的珍惜和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曹植认识到了生命的短暂与人世的无常,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在面对这种痛苦和无奈之时,依然能够采取积极的态度去面对,这种情感借助他富丽的文采共同成就了其作品的动人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