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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写作时间、篇名及主题辨析

2022-11-28

关键词:怀沙橘树楚辞

方 铭

(北京语言大学 光明文学遗产研究所,北京 100083)

《九章》是《楚辞》中屈原所作的一组诗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楚怀王被秦国留置,“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1]卷84,2484-2485。楚顷襄王即位以后,屈原仍然延续着从楚怀王开始的放流生活,因批评公子子兰劝楚王入秦,“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1]卷84,2485,屈原这次被迁,离开郢都,又写了不少诗篇。这些诗篇,大部分保留在《九章》中。

一、《九章》的写作和编辑

《楚辞章句·离骚经序》曰:“是时,秦昭王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交。又使诱楚,请与俱会武关。遂胁与俱归,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而屈原放在草野,复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证明。终不见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遂赴汨渊,自沈而死。”[2]卷1,2《楚辞章句·九章序》曰:“《九章》者,屈原之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惘极,故复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见纳,委命自沈。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2]卷4,120-121《楚辞章句》所录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序,如《离骚序》《九章序》等,很可能出自《楚辞》的编辑者刘向,因此,《九章》作于顷襄王时期的这个观点,应是有根据的。班固在《离骚赞序》中说:“怀王终不觉寤,信反间之说,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还。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原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悼悲,故传于后。”[2]卷12,234班固也认为《九章》写于楚顷襄王的时候。

朱熹《楚辞集注·九章序》说:“《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自一时之言也。”[3]卷4,72朱熹认为《九章》是在屈原被放流后所写,不一定是一时所作,后人把屈原在放流过程中所写的作品中的九篇合为《九章》。虽然《九章》基本上是作于楚顷襄王时期,但某些篇章可能作于楚怀王流亡秦国时期,大部分篇章应是在楚怀王死后顷襄王“怒迁”屈原之后。由于《九章》的编辑者是后来人,所以《九章》的先后顺序可能与创作时间并不相关。

《九章》包括《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和《悲回风》等九篇。《九章》之“九”应是实数,表示《九章》共有九篇作品。“章”本义是指乐曲的结束部分,也可以指乐曲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说文解字》云:“章,乐竟为一章。”[4]122由乐章进而引申为诗词、文章的一篇,所以“九章”在这里就是九篇文章的意思。之所以叫《九章》,可能是参考了《九歌》《九辩》之名。因为要以“九”命名,所以《远游》《卜居》《渔父》三篇作品也就单独存在了。

在传世文献中,《九章》之名最早见于刘向《九叹·忧苦》:“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2]卷16,300。《九章》之名不见于《史记》,但起码在刘向时期,已经有《九章》之名。按照《楚辞释文》的次序,《楚辞》首先的编辑者可能是宋玉,他编辑的《楚辞》包括《离骚》和《九辩》两篇。把《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隐士》编入《楚辞》者应是淮南小山或者淮南王刘安,那么,《九章》的编辑者是淮南小山或者淮南王刘安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淮南小山和刘安的时代略早于司马迁,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参考了淮南王刘安所作《离骚传》,或者大部分内容就是《离骚传》,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提到了《九章》之中的《哀郢》《怀沙》,这说明淮南小山或者刘安编辑《九章》,应该在写《离骚传》之后。《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曰:“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1]卷118,3082汉武帝建元二年为公元前139年。刘安受诏上《离骚传》,就应该在公元前139年。汉武帝元狩元年,淮南王刘安因谋反事发自杀。元狩元年是公元前122年,则《九章》的编辑完成时间,应该就在公元前139年至公元前122年之间。

刘安好读书,又好楚辞,《楚辞》之中收有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但淮南小山之名不见于其他典籍记载,《楚辞章句·招隐士序》说:“《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跼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昇天乘云,伇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沈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2]卷12,232《招隐士序》这里提到的淮南小山、大山,可能就是淮南王刘安的化名而已。《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说:“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1]卷118,3082,《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载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5]卷44,2145,刘安于《楚辞》及方技赋颂如此博学,他写《招隐士》放置在他收集的《楚辞》的最后,是符合《楚辞》成书的过程的。《招隐士》最后说:“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2]卷12,234诗句兼有《九歌》和《招魂》的体制,而“王孙”一词,并不见于其他《楚辞》篇章,而淮南王刘安以王孙自居,也是再合适不过了。至于为什么刘向编辑《楚辞》时不用淮南王刘安的名字,或者是刘安本人故意隐藏,或者因为淮南王刘安因谋反而自杀,所以编辑者隐蔽其名,或未可知。

二、《惜诵》《涉江》《哀郢》

《惜诵》[2]卷4,120-128是《九章》的第一篇。关于《惜诵》的题意,王逸《楚辞章句》在解释“惜诵以致悯兮”时说:“惜,贪也。诵,论也。致,至也。愍,病也。言己贪忠信之道,可以安君。论之于心,诵之于口,至于身以疲病,而不能忘。”“惜诵”就是反复说忠信之道。洪兴祖说:“惜诵者,惜其君而诵之也。”[2]卷4,121洪兴祖认为屈原是因怜惜楚王而反复说。林云铭《楚辞灯》解释说:“惜,痛也。即《惜往日》之惜。不在位而犹进谏,比之矇诵,故曰诵。悯,忧也。言痛己因进谏而遇罚,自致其忧也。”[6]卷3,91林云铭认为惜是痛惜的意思。屈原遭到放逐之后,不在其位却仍然劝谏楚王,就像是矇诵一样,所以称为诵。

按“惜诵以致悯兮”即惜因诵而导致忧患,“惜”即痛惜,可惜。痛惜的对象是“诵以致悯”。因此,“惜诵”的篇名实际是“惜诵以致悯”的省称。“诵”为言论,“惜诵”就是痛惜因言获罪,就是痛惜说话的意思。《思美人》曰:“惜吾不及古人兮”[2]卷4,148,《惜往日》曰:“惜往日之曾信兮”[2]卷4,149,《惜誓》曰:“惜余年老而日衰兮”[2]卷11,227,《七谏·沉江》曰:“惜年齿之未央”[2]卷13,241,《七谏·自悲》曰:“惜余年之未央”[2]卷13,248,这些“惜”大体都是这个意思。《九叹·离世》曰:“不顾身之卑贱兮,惜皇舆之不兴”[2]卷16,287,这句话可以对应《离骚》之“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2]卷1,8,“恐”“惜”都表示担心之意,“恐”在未然状态,而“惜”是已然状态。

《惜诵》可以看作是一篇屈原因忠直而被君主和同僚排斥的自伤之作。关于《惜诵》的主题,洪兴祖说:“此章言己以忠信事君,可质于明神,而为谗邪所蔽,进退不可,惟博采众善以自处而已。”[2]卷4,128林云铭说:“此屈子失位之后,又因事进言得罪而作也。首出誓词,以自明其心迹,继追言前此失位,在于犯众忌、离众心所致。中说此番遇罚,因思君至情,忘其出位言事之罪。然后以众心之离、众忌之谤,痛发二大段,总以事君不二之忠作线。末以不失素守之意结之,仍是作《离骚》本旨。”[6]卷3,95这个说法是准确的。

林云铭提出《惜诵》作于楚怀王时期屈原被疏后在汉北所写,因为其中只说了“遇罚”,并没有放流的痕迹。游国恩先生认为:“惜诵是喜欢谏诤的意思。《九章》中只有这一篇不是放逐时所作的。因为从文字中不但找不出丝毫有关放逐的迹象,而且有很多话反可以证明它只是反映了被谗失职时的心情。”[7]卷4,99汪瑗认为《惜诵》“大抵此篇作于谗人交构,楚王造怒之际,故多危惧之词,然尚未遭放逐也”[8]146。有人认为这篇作品与《离骚》的创作时间差不多,屈原因为写了《离骚》而遭受君主的处罚,所以他又写一篇以此表明态度。这些推测虽然都有一定道理,但结合《史记》和《楚辞章句》中的《九章序》,更加合理的解释应是作于楚顷襄王即位前后,很大的可能是楚怀王被扣秦国时期。楚怀王时期屈原已不复在位,应该曾长期居住在汉北一带三闾大夫封邑,也不排除偶尔周游天下。

《惜诵》的内容与《离骚》前半部分描写有重叠之处。从一开始就描写了诗人遭到谗言被疏离而进退不得的心情。诗人毫不掩饰地抒发自己的忧伤,反复强调自己“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竭尽忠诚地服务于君主,却为别人所不容,不懂得谄媚的他,被那些奸佞的臣子所背弃,他仍旧言行如一,不愿与那些道貌岸然者同流合污。

自“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开始,诗人虚构了一段对话。他梦见自己登上了天庭,魂魄走到了一半却无路可进。他让厉神算上一卦,厉神说他“有志极而无旁”,就是他虽然志存高远,却没有同伴。他担心自己“终危独以离异兮”,回答说“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君主可以思慕,但不能依靠。众口一词的坏话能熔化金子,依靠君主会有灾难。“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晋太子申生那样的孝子,他的父亲也会听信谗言不喜欢他。行为刚直却不和顺的鲧,他的功业也未完成。忠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不会像那些奸邪的人一样,不择手段取悦君主,他仍坚定地在自己的正义之路上狂奔,即使痛苦如同胸口撕裂一般难忍。最后以“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结束全文。

《涉江》[2]卷4,128-132是《九章》的第二篇。洪兴祖说《涉江》的主题曰:“此章言己佩服殊异,抗志高远,国无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叹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2]卷4,132《涉江》是屈原被迁于江南的途中,渡江南行时创作的作品。屈原品行高洁,志向高远,楚国却没有人了解他,因此他在江上徘徊,叹息社会黑白颠倒,小人得志,君子遇害。沅水流域的山川景物,引起诗人的遐思。深山密林险峻幽邃的景象,与诗人寂寞悲怆的心境相呼应,情景交融,抒情与叙事的完美结合,寂寞的山水映照着诗人忧愁的心。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楚顷襄王“怒迁”屈原,屈原写《思美人》之后。屈原被“怒迁”后,先东行,后折返南行。游国恩先生认为:“《涉江》是顷襄王二十一年以后,屈原溯江而上,入于湖湘时作。从篇中的地名和时令来看,它是紧接着《哀郢》而来的。”[7]卷4,102这首诗中提到的枉渚、辰阳、溆浦等地名,在今湖南常德、怀化一带。汪瑗说:“此篇言己行义之高洁,哀浊世而莫我知也。欲将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宁甘愁苦以终穷,而终不能变心以从俗,故以《涉江》名之,盖谓将涉江而远去耳。末又援引古人以自慰,其词和,其气平,其文简而洁,无一语及壅君谗人之怨恨。”[8]162汪瑗认为,《涉江》是屈原哀叹混乱的社会没有人了解他,想要渡过湘水沅水,进入山林,宁愿过穷困的日子也心甘情愿,但是不能同流合污,所以这篇文章取名为《涉江》。《涉江》寥寥数语就勾勒出沅水流域的景色,极让人称道。胡文英《屈骚指掌》说:“《涉江》篇,由今湖北至湖南途中所作,若后述征纪行之作也。”[9]卷3

诗歌开篇,屈原陈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屈原从幼年就喜爱奇特的装束,如今进入暮年仍旧兴致不减。他的腰间佩戴着长长的宝剑,头戴高高发冠。身上饰着明月珠,美玉配在腰间。紧接着,诗人“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他驾着有角的青龙,带上无角的白龙,和重华大神一块在天空游弋。他要登上昆仑山品尝美玉一般的花朵,要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这些片段,都使人联想到《离骚》的情节。

从“乗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直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介绍了诗人自己的行走路线,以及他无比惆怅的心情。他到了鄂渚回头远望,悲叹秋冬时节的大风如此凄寒。他放任自己的马儿在山边泽畔,让自己的车子停在大片的林边。坐上船在沅水中上溯,众人一起举浆,划开水波。船儿在激流漩涡中徘徊不前。“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以下至“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写诗人在进入溆浦后忧心彷徨,险恶的自然环境引发了情绪的变化。幽深的树林昏暗阴沉,猿栖息于中,高峻的山峰遮住了太阳,只看到阴雨绵绵,天地万物晦暗,雪花也纷纷飘落,云层的浓重与屋檐相连。他孤苦寂寞地独坐山中,可是能又有什么改变呢?他不能随波逐流,所以只能愁苦困穷地廖度此生。

屈原愤激社会的不公平,但也明白不公平可能是社会常态。《涉江》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屈原知道忠直之人也会受到迫害,春秋时候的接舆剃去头发佯装疯狂,隐士桑扈裸体而行,伍子胥惨遭祸患,比干被剁成肉酱,自古以来的忠臣不能得到任用,那样的贤人也不能发挥才能,他又何必怨恨君主呢?参照历史人物的悲惨命运,他渐渐得到宽慰,可是这些自我安慰中也带着些愤慨之情。这时他的心绪已经趋于平缓,不再是猛烈的呐喊,虽然阴雨与忧伤相伴,但他已懂得坦然面对。

《哀郢》[2]卷4,132-137是《九章》的第三篇。“哀郢”即哀伤郢都,郢是楚国之都。根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周成王时,封熊绎于丹阳,公元前690年,楚武王去世,其子楚文王把楚国都城由汉水之北的丹阳迁都于郢,哀郢就是哀伤国都。汪瑗指出,《哀郢》与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楚人被迫离开郢都有关[8]172。这个看法或许并不准确。楚顷襄王“怒迁”屈原前,屈原可能就在郢都,或者在汉北,楚顷襄王“怒迁”屈原,很可能是让屈原离开原来的封地和郢都,迁移到江南去。屈原离开郢都的时间应该在楚怀王死后不久。林云铭说:“屈子放流九年,料不能复归郢都,故有是作。不曰‘思郢’,而曰‘哀郢’者,以顷襄初立,子兰为令尹,上官大夫等献媚固宠,妒贤害国,较之怀王之世尤甚。当初初放,已见百姓之震愆离散,不知此九年中更作何状?恐天不纯命,实有可哀者。若己之思返不得返,犹在第二义也。其追叙起行日,沿路怀忧,及既到后,登坟远望,而以谗人嫉妒之害与非罪弃逐之怨,找说于后。”[6]卷3,128林云铭认为本篇是屈原在被流放九年后回忆起初流放时情景而作,这个观点是有道理的。另外,林云铭还认为旧注把“哀郢”解读为“思郢”是错误的,这个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哀郢》记叙了屈原离开郢都后沿洞庭湖东行,一直到陵阳的行程,抒发了他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愤激,以及对郢都面临灾难的忧思。洪兴祖说:“此章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读《哀郢》而悲其志也。”[2]卷4,137该诗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涉江》之前。

《哀郢》从开篇就描写了一个大迁徙场景:“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屈原诘问为何天命无常,要让他这样的宗亲贵戚惊慌,人民流离失散。接着记叙在仲春二月他的逃亡路线,“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诗人向东而行,离开了郢都的城门,看到路边故国的乔木黯然伤神,回头看郢都龙门,已经难觅踪影。

屈原乘船顺流而下,“上洞庭而下江”“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最终走到了今处江西九华山附近的陵阳。“惟郢路之遥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屈原回忆自己离开郢都的时间,已经有九年之多了。

在对往事的回顾中,屈原认为楚国的灾难,是因为奸佞之人误国。“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忠直之士被谗佞小人诽谤,楚王与这样的小人为伍,忠直之士只能远走他乡了。

屈原在《哀郢》里将纪事与抒情融为一体,反复表现自己的愁苦悲哀情绪,如“出国门而轸怀”“望长楸而太息兮”“顾龙门而不望”“心婵媛而伤怀兮”“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都是反复强调去国的感伤。在《哀郢》乱辞中,屈原重申了他的家国情怀:“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鸟兽都怀念故乡,自己有何罪过,竟要饱尝这思念故都的哀伤。

三、《抽思》《怀沙》《思美人》

《抽思》[2]卷4,137-141是《九章》的第四篇。一般认为,《抽思》之名,取自篇末少歌中的“与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的诗句。游国恩先生说:“‘抽思’是排遣愁闷的意思,因篇中‘少歌’有‘与美人抽思’的话,故取以名。篇末‘乱’辞云:‘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这就是‘抽思’二字的注脚。”[7]卷4,100不过,“与美人抽思兮”中的“抽思”,一般都作“抽怨”,只有朱熹的《楚辞集注》作“抽思”[3]卷4,84,朱熹说:“抽,拔也。思,意也。”[3]卷4,84蒋骥说:“抽:拔也。‘抽思’犹言剖露其心思。”[10]卷4,117抽思即是剖露自己的心思,将自己郁结于内心的愁绪抒写出来。因此,“抽思”也可能是概括大义,不一定就是从诗句中来。《九章》中,除《惜诵》外,其他两个字命名的诗篇《涉江》《哀郢》《怀沙》《橘颂》也不是来自于文中诗句。

当然,也许有一种可能,即本来篇名应该叫“忧思”,取第一句“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为名,后讹为“抽思”。《抽思》全篇始终不断表达忧思的内容,因此,这篇作品叫“忧思”可能比叫“抽思”更恰当。

关于《抽思》的写作时间,大体在完成《惜诵》之后。应是在屈原不复在位,返回汉北“三户”封地做三闾大夫时期所写的作品。诗中“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明确提到了秋风。而“倡”辞说“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又说“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这里提到了汉北、孟夏,以及郢路辽远。屈原在《抽思》中,对他所在的地点,所处的时间有非常清楚的交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也说:“此篇盖原怀王时斥居汉北所作也。”[10]卷4,119《抽思》诗中对楚王不任用他继续开展美政事业表现出了极大的失望之情,这说明屈原离开楚国政治中心的时间并不长久。

《抽思》合理的篇名应是《忧思》的原因是诗中表达的是屈原被疏远后,仍旧忧心国事,思念故都,加上心系怀王,愁苦难以自制的情绪。洪兴祖说:“此章言己所以多忧者,以君信谀而自圣,眩于名实,昧于施报,己虽忠直,无所赴诉,故反复其词,以泄忧思也。”[2]卷4,141这个概括是非常准确的。

《抽思》在《九章》中,有特别的篇章结构。前有正文,后有“乱曰”,这和《九章》的其他篇章大体一致。但在正文之后“乱曰”之前,又有“少歌曰”,还有“倡曰”。“少歌曰”和“倡曰”与“乱曰”一样,都是音乐组织形式的术语,这里用来切割《抽思》的不同段落。《抽思》前半部分写去年秋天的事,后半部分则是写当年夏天之事。他心绪烦乱地独自长叹,在秋风扫荡的漫漫长夜中,毫无睡意。看到震撼万物的秋风,他回想起了君主屡屡震怒,他多想大步狂奔,以发泄心头之痛啊,但看到百姓他又静下心来。

《抽思》说:“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这段诗句和《离骚》的“岂余身之僤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一段具有相同的情结和情绪。屈原与楚王有约定,说好在黄昏时候相见,半路上君主却改变了想法,转身而去。君主对他矜夸着自己的美好,展示着自己的才能。可是为什么说好的话却又不算数,又对他怒气冲冲?他在犹豫盼望中,期待能有机会向君主进言,这些愁苦就这样折磨着他。“兹历情以陈辞兮,荪佯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屈原想着向楚王陈辞,楚王却假装不见。

他本来就如此正直,哪会阿谀奉承呢?终导致一群小人将他当作祸患,并诋毁他。“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朱熹以“三五”为三皇五帝,或者三王五伯[3]卷4,84,可能皆不准确,应该指的是五帝三王。屈原不说三皇,虽然提到五霸,但更看重的是尧、舜、禹、汤、文、武。他希望君主能将美德发扬光大,以三王五帝为榜样,以古贤彭咸为楷模。屈原的美政理想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美政”虽然可能有利于楚国民众,但并不符合楚国执政者的核心利益。楚国是最早挑战西周德治体系的诸侯国,也是最早实行郡县制的集权国家,德治的前提是执政者需要以民众的利益为核心,这与楚国的历史和楚国执政者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因此,屈原只能在寒冷秋夜思绪万千,却不能开解,只能在此回忆与怀王之前的关系,责备君主的中道而废。

直至初夏,屈原依旧忧思难平。独居在异乡的屈原,有着时时翻涌的孤独和被遗忘之感。他看到了飞鸟从南边来,栖息在汉北,更加深了他对楚国都城的思念。望着北山而落泪,对着流水而叹息。本来初夏的夜晚是短暂的,可是他却度日如年。回归郢都的路途在他看来是那么遥远,虽然自己的灵魂在一夜之间已经回去很多次了,可是他的身体却一步未移。

苦闷的情绪与强烈的思念之情一直苦苦地折磨着屈原,他渴望早日回归,忧心无处可诉的痛苦就这样来回盘绕在屈原心头。他“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的痛楚反反复复出现。《九章》中的大部分作品,都与《抽思》表达着相似的情感,有对楚国黑暗的不满,由此引发了他忧国忧民的悲情;又有自己不被君主接受,被小人陷害的伤感;还有由放逐生活的经历的表述,抒发自己生活的凄苦之情。在《抽思》中,我们能读到和《离骚》相似的抒情手法,“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这些句子都细腻而充分地展示了屈原的失望和忧伤之情。

《怀沙》[2]卷4,141-146是《九章》第五篇。关于“怀沙”的含义,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怀沙”就是怀抱沙石而自沉,“沙”是“沙石”的意思。东方朔的《七谏·沉江》说:“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壅。”[2]卷13,242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沈汨罗以死”,宋人洪兴祖、朱熹等也赞同这一观点。另一种说法认为“沙”指“长沙”,“怀沙”即怀念长沙之意。汪瑗在《楚辞集解》中提出:“世传屈原自投汨罗而死,汨罗在今长沙府。此云怀沙者,盖原迁至长沙,因土地之沮洳,草木之幽蔽,有感于怀,而作此篇,故题之曰《怀沙》。怀者,感也。沙指长沙。题《怀沙》云者,犹《哀郢》之类也。”[8]193游国恩先生说:“‘怀沙’就是怀念长沙,不是怀抱沙石投江的意思。”[7]卷4,103从《怀沙》一篇正文中,看到有几处有“怀”字,但不见“沙”字。《楚辞》之中,《离骚》《招魂》《大招》都说到“西方流沙”或者“流沙”,《招魂》中还有“沙版”一词,《大招》有“沙堂”。但很难有一个确实的证据说明“怀沙”此处所言“沙”是巨石。东方朔和司马迁说屈原“怀沙砾而自沉”或者“怀石遂自沈汨罗”,可能只是描述屈原自沉的细节事实,但并不一定说东方朔和司马迁认为《怀沙》篇之“怀沙”就是“怀石”。

关于《怀沙》的写作时间,因为司马迁说屈原作了《怀沙》之后,就怀石自沉了,因此,一般都认为此篇作于屈原自沉前不久。此篇存在的争议在于其是否为屈原绝命辞。洪兴祖、林云铭等都认为《怀沙》是屈原的绝命辞。但朱熹在《楚辞辩证下·九章》对此提出质疑,他认为《惜往日》《悲回风》才是屈原的绝命词,他说:“《骚经》《渔父》《怀沙》,虽有彭咸、江鱼、死不可让之说,然犹未有决然之计也,是以其词虽切而犹未失其常度。……至《惜往日》《悲回风》,则其身已临沅湘之渊而命在晷刻矣。”[3]191朱熹认为,《怀沙》词义虽然悲切,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来屈原没有失去常态,而《惜往日》《悲回风》则可以看出屈原已经身处沅、湘之间了,已经彻底绝望了。蒋骥也认为,《怀沙》“虽为近死之音,然纡而未郁,直而未激,犹当在《悲回风》《惜往日》之前,岂可遽以为绝笔欤?”[10]卷4,124-125不过,《怀沙》即使不为屈原的绝命词,但是也应该离他投江自沉不远了。文中表露出屈原深深的绝望和悲哀,洪兴祖说:“此章言己虽放逐,不以穷困易其行。小人蔽贤,群起而攻之。举世之人,无知我者。思古人而不得见,伏节死义而已。太史公曰:‘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原所以死,见于此赋,故太史公独载之。”[2]卷13,242司马迁在《史记》中全文收录《怀沙》这首诗,说明《怀沙》在屈原作品中的重要性。

《怀沙》开篇写道:“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汨沮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由此可推测,此诗应该作于阴历四月,如果屈原确实是五月端午投江,那么这个时间距屈原沉江还有一段时日。屈原一方面重申自己虽然屡次遭受打击,但高洁的志向从未改变;另一方面屈原仍旧把批判的矛头指向楚国昏乱颠倒的政治与社会,“人心不可测”的绝望和死前的激愤悲哀在这激切的言辞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诗人直叙南行路上的情状。这是在暖洋洋的四月初夏,草木葱郁。但诗人满怀伤感,他哀思绵长,匆匆南去。诗人眼中的景象不是初夏的明媚,而是昏暗幽深、万籁俱寂。诗人抚慰忧伤,考量心志,暗自压制心中的沉冤。诗人如此明白地看到了楚国社会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把方的削成圆的,这个社会的正常法度在哪里呢?诗人重申敦厚的品格不该改变,君子之行不能妥协,但是,坚守又是如此痛苦:“离娄微睇兮,瞽谓之不明。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凤凰被关进了笼子,鸡鸭却肆意地乱舞。美玉和顽石被掺杂在一起,结党营私的小人是不会明白君子的美好。“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作者怀抱着美玉,手握着宝石,却身处困境,美玉和宝石也不知该展现给谁看。《怀沙》篇名的含义就应在这一段话中,屈原“怀瑾握瑜”,而楚王和群小却“怀沙砾”。“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遻兮,孰知余之从容!”“遻”通“迕”,一作“遌”,“遌”和“迕”都是遇到的意思。屈原外貌质朴,禀性木讷,众人都不能了解他出众的文采。但屈原坚持以孔子及中国传统的价值观立身处世,没有如尧舜一样的圣君,当然就不可能有人认识到他的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愍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明君和贤臣自古就很难出生在一个时代,夏禹、商汤距离现在是那么久远了。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更需要平抑自己的愤怒,压制自己的怨恨,坚持自己的志节。“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忧愁与悲哀难以排遣,黑夜悄然降临,生命的终点或许就在不远处。

屈原在“乱”辞中说:“浩浩沅湘,分流汨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诗人看着沅湘之水奔流,看着长路幽深,望着辽远的苍茫无际。伯乐已死,好马又该如何去衡量呢?人各有命,还是安心驰骋吧。这世间如此浑浊,世道人心已无话可说。如果死亡不可避免,他宁愿以死抗争。深深的绝望已经充满了诗人的心。如果说《离骚》是屈原对他前半生曲折道路的总结,《怀沙》则是对他后半生坎坷生活的回顾。

《思美人》[2]卷4,146-149是《九章》的第六篇,《思美人》之名来自于篇首一句“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所谓美人,有“怀王”“襄王”之说。以美人譬喻君主,是屈原作品习惯的书写手法。洪兴祖说:“此章言己思念其君,不能自达,然反观初志,不可变易,益自修饬,死而后已也。”[2]卷4,149诗人思念美人,不仅是为了抒发对君主的思念,更是为了坚守自身高洁的品格与美政的理想。

《思美人》提到江夏、南行等地名和旅行路线,应该作于楚怀王客死于秦以后,屈原被迁于江南之时。诗中说:“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说明这首诗写作于春天,而《哀郢》有“方仲春而东迁”的说法,因此,屈原南行的开始节点是春天,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思美人》开篇说:“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思美人就是思念贤君,但屈原缺少传话的媒人,诗人愁肠欲断,给君主的谏言只能托付给浮云,但云神也不愿意听他讲,想依靠飞鸟替他传达,但鸟儿迅速高飞,转瞬已不可见。

“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屈原思考是否要改变志节追随流俗,但是羞愧委屈之情顿时涌现。“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所以他宁愿穷苦一生,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气节。明知道坚守志向的道路不会平坦,但是他至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处世原则。“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至“指嶓冢之西隈兮,与纁黄以为期”说车已经颠覆,马也颓倒了,这道路果真艰难不平。勒住骏马,重套车驾,周朝的造父也为我执辔驾驭。要他慢慢前行不要纵马疾行,姑且偷闲等待着时机吧。屈原不会变节从俗,他希望的是楚王能以前车倾覆为借鉴,改弦易辙。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至“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一段,诗人虽然在自我开解,但忧思始终难以排遣。他曾敞开心扉寻找快乐,他沿着江水、夏水消忧。他摘下丛林里芬芳的茝草,拔取沙洲上生长的宿莽,他采摘丛生的香草当作身边的配饰,他要让这些芬芳缠绕周身。可这些芳草最终是要凋谢枯萎,被扔到一边。虽然芳香和浊臭时常混杂在一起,但花朵的芬芳依旧是难以遮掩的。他坚信,只要保持自己的心志,虽然地处偏远,也能声名远扬。这里虽有伤心与绝望,也有美好的设想。“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至“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一段,诗人命令薜荔去做信使,却担心要去抬脚攀援树木;他依靠芙蓉去做媒人,却害怕将双脚沾湿。向高处爬他不愿意,往低处行走他也不愿意,就这样犹豫不决,徘徊踟蹰。他如此犹豫,不知该如何表达悲伤与绝望,但是他又是那么积极地说服自己,虽然幽居于偏僻之地,但仍愿趁着年轻有所作为。“独茕茕而南行”,说明他仍旧怀抱理想;“愿及白日之未暮”,表明他寻找任何一丝希望。

在《九章》之中,《惜诵》《思美人》《惜往日》《橘颂》都没有乱辞,这与《离骚》不同。不过,《思美人》和《九章》的其他诗篇一样,主旨和书写形式都与《离骚》相类似,《思美人》中寄言浮云,致辞归鸟,令薜荔以为理,以芙蓉以为媒这些书写,都是《离骚》常见的手法。

四、《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惜往日》[2]卷4,149-153是《九章》的第七篇。《惜往日》的篇名取自此诗篇首“惜往日之曾信兮”开头三字。洪兴祖说:“此章言己初见信任,楚国几于治矣。而怀王不知君子小人之情状,以忠为邪,以僭为信,卒见放逐,无以自明也。”[2]卷4,153该诗通过对自己过往政治经历的叙述,追忆自己与楚王的往日关系,曾经的被信赖及至如今的放流生涯,表现了正道直行的贤才被弃用,枉道邪行的小人受重用是昏庸时代的普遍现象,因此,诗人表现出极度的失望,甚至要以死殉国。

《惜往日》为屈原接近人生终点的作品,但是否为屈原的绝命词,仍然有不同看法。从诗文内容可看出,这里有屈原与楚怀王之间亲密的交往,也有他从被信任到被疏远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以死殉国的经过。从宋代以来,有人认为《惜往日》不是屈原的作品,但并没有提供切实的证据,因此,这种臆测并无多大价值。近代有人认为《惜往日》全系法家思想,也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惜往日》大概写于《怀沙》之后。诗中对楚王的态度与之前相比,有所变化。之前诗篇会以“荪”“美人”来比喻君主,而此诗中称君主为“壅君”。可见他与君主决裂的态度。但总体来说,对于往事的追忆是此诗的主旋律。

《惜往日》开篇从“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至“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一段诗人回忆他年轻时候曾受到信任,传达君主的诏令昭明天下,他帮助君主辨明法度,决断疑难,那时候国富民强,君臣也经常轻松游乐。但是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再,这是因为奸佞小人嫉妒他,诋毁他,他又是心性敦厚之人,不善辩白。君主愤怒地斥责这位曾经信赖的臣子,甚至不去辨清其中的是非对错。他的心就这样似日月被遮蔽了光辉,忧愤难平。“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至“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为无由”一段写壅君不可能清醒,贞臣无路可走。屈原到了沅湘水边,望着深邃浩荡的江水,他想到了自沉江流。“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至“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一段提到了很多先贤,秦国大夫百里奚做过俘虏,商汤宰相伊尹担任过厨师,周武王的谋士姜太公吕望在朝歌做过屠夫,齐国重臣甯戚曾经以喂牛为生。如果他们没有遇到商汤、周武王、齐桓公、秦穆公,谁人能知道他们是贤才?吴王夫差听信谗言,伍子胥死后国破家亡;介子推忠信于晋文公,却活活被烧死了!念及那些遇到贤明君主的臣子,他心怀羡慕;想到那些被昏君遗弃的贤能之人啊,他感己伤身。有人忠贞诚信却要为坚守节操而死,有人欺诈虚伪却无人怀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词”,昏庸的君主就是这样不辨是非,受谗言蒙蔽,阿谀之徒才日渐得势。这些正反的历史事例说明遇明君不易,也正反衬了楚王的昏庸,“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廱兮,使谗谀而日得”。谗谀得志,芳草早夭,也许就是诗人的宿命。

《史记·伍子胥列传》载,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楚平王时为太子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费无忌为太子娶妇于秦,因秦女是大美人,所以费无忌建议楚平王自娶秦女,为太子另外娶妻。费无忌担心楚平王死后太子怨恨自己,所以谗太子建,太子建闻讯亡奔宋,楚平王听费无忌之言,杀伍奢及其子伍尚,伍子胥亡命吴国。公元前506年,伍子胥与孙武率吴军灭楚,此时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伍子胥在复仇以后,忠心于吴国,后被吴王夫差所害,但伍子胥的忠直与智慧,一直为包括楚国人在内的中国人敬仰。司马迁评价说:“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1]卷66,2183有人认为屈原在诗中称赞了伍子胥,伍子胥因楚平王领着吴兵攻楚,并破郢都,屈原为楚宗室,应该仇恨伍子胥才对,因此提出《惜往日》是宋玉、景差之徒为凭吊屈原而作。这种观点显然是站不住脚的。伍姓本是楚国宗室之后,伍子胥一家惨遭无道暴君之害,而原始儒家认为人与人的关系的基础是父子关系,因此,在父子关系和君臣关系之间,父子关系永远具有优先性。《礼记·曲礼上》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11]卷4,87是说不能和杀父之人同处在天地之间,必得报仇雪恨才有生存之资格。兄弟被害,与害人者遇之道路,不必返回找武器,必须马上击杀。楚平王冤杀伍子胥之父与兄,伍子胥有责任复仇,除非伍子胥死了。伍子胥见楚平王已死,所以掘墓鞭尸,以实现复仇的目的。司马迁赞伍子胥是“烈丈夫”,这个观点是历史主义的。屈原在《惜往日》中赞扬伍子胥,说明屈原不是为了楚国宗室和他自己家族的利益而关心楚国,而是为了把楚国建设成一个具有“美政”的理想国。这是屈原高尚情怀的体现。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至“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一段说自古小人嫉妒贤能,他们嫉妒佳人散发出的芳香,丑妇嫫母却自认为自己美丽万方。小人们的恶令他厌恶,朝政已经被这些罪恶的人把持,言不上达,君主闭目塞听。他在远处偏僻的地方,只能远远追忆啊。这种有冤屈而无处申辩的痛楚是那么强烈,他骑上骏马自由驰骋,甩去缰绳和衔铁任马匹自行驾驭;他乘着木筏顺流而下,没有船桨和帆舵,他如此满心惆怅,只愿自己随水流而逝,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再思考那些痛心之事了。

屈原通过对自身遭遇的追忆,以及对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无数忠臣遭遇的分析,认为他的人生已经穷途末路了。“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楚王背离法度,楚国已经没有前途,对于诗人来说,剩下的只有灾难,为了避免再次罹祸,溘死而流亡都是必要的选项。

《橘颂》[2]卷4,153-155是《九章》的第八篇。这是一首简短的咏物诗,是一篇关于橘树的颂歌,所以取名《橘颂》。洪兴祖在《楚辞补注》曰:“美橘有是德,故曰颂。”[2]卷4,155该诗赞扬橘树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独立精神,寄托屈原自己坚守人生底线,不为艰难曲折和世俗荣辱所动的伟大人格。

《橘颂》和《九章》的其他诗篇抒发的情感有着很大区别,诗里充满了奋发的精神和生气蓬勃的景象,没有明显的悲愤之情。所以有不少人认为这首诗是屈原早期所写。这种观点并不可靠。屈原的坚定,是在困苦坚守中不断磨练而成的,是经过多次的彷徨和挣扎,逐渐明晰的。从《离骚》开始,一直到《九章》中,屈原还会犹豫是否应该坚守,是否可以从俗。而在《橘颂》之中,他从橘树身上,找到了坚守的力量。这篇作品表现的坚守情怀,比过去都要坚定,这篇作品的写作时间,应该也是屈原在流放江南时所作。屈原见橘树,想起北国没有橘树,所以才感叹橘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屈原所感叹的橘树的这些品格,正是我们今天所知的屈原精神价值的主要组成部分。因此,屈原虽然在歌颂橘树,实际是在激励自己。在橘树身上,屈原看到了自己的过往,也获得了坚持的力量。

《橘颂》篇幅不长,基本可以看作是四言诗。此诗从橘树的外表形态入手,描绘了生于南国的橘树之形象。橘树是如此美好,它们适应这片土地,禀承天地之命决不外迁,扎根生长于此。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缤纷繁茂惹人爱,层叠的树枝尖锐的利刺,圆圆的果实簇拥成团。青黄两色混杂在一起,色泽美丽。外表鲜艳,内心纯洁,橘树不仅有不迁移这样专一的心志,更如君子一般肩负重任,有着美好的风姿。他看到了橘树完美的外表,更钦佩它们高尚的品格:“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橘树就这样具有了人格,它们的志气是从小就与别人不同的,岿然独立不变更,根深蒂固难转移,胸襟开阔无所求,它们清醒卓立于人间浊世,从不会随波逐流。“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诗人看到了橘树秉持道德,公正无私,和天地同在的高尚品质,他倾心于橘树,愿意长久地和它们相伴为友。

《橘颂》在中国古代咏物诗中具有重要地位,刘勰在《文心雕龙·颂赞》中说:“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及覃及细物矣。”[12]192刘勰认为《橘颂》是物颂的开篇,屈原之前,所颂皆为人鬼神,而屈原《橘颂》推介到了小物。在屈原笔下,橘树不仅枝叶繁茂,而且内涵丰富,屈原写橘树实则也是在写自己,屈原以橘树来比喻自己,同时也是用拟人的手法写橘树。

《悲回风》[2]卷4,155-162是《九章》的第九篇,《悲回风》的命名来自首句“悲回风之摇蕙兮”中的前三字。这里的回风即秋风。《悲回风》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思美人》《涉江》之后,在《惜往日》《怀沙》之前。诗中涉及的地域较广,虽然不排除有虚构的成分,但其中的“江淮”,应是实写。

关于本篇的内容和主旨,洪兴祖曰:“此章言小人之盛,君子所忧,故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终沉汨罗,从子胥、申徒以毕其志也。”[2]卷4,162洪兴祖认为此篇是写小人当道,君子心忧,所以假托游天地,来发泄愤懑,最终自沉汨罗江。汪瑗说:“此篇因秋夜愁不能寐,回风之起,凋伤万物,而兰独芳,有似乎古之君子遭乱世而不变其志,遂托为远游访古之辞,以发泄其愤懑之情。然而遍游天地之间,愈来愈远,而同志者,终不可得一遇焉,故心思之沉抑而竟不能已也。其旨和后《远游篇》一二相类,然观篇末‘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二言,又足以征屈子之实未尝投水而死也明矣。”[8]233屈原因为在秋夜里忧愁苦闷不能入睡,想到秋风起,万物凋零,而兰草还在独自散发芬芳气息,就像古时候的君子遭遇乱世却不改变高洁的志向,于是假托远游访古之辞来发泄心中的愤懑。但是即使在天地之间遨游,也没有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屈原心中压抑痛苦,不能自已。汪瑗因诗中有“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两句,所以认为屈原并不是投水而死。实际上屈原的这两句话,并不能证明屈原不是投水而死,但却可以证明屈原在写作《悲回风》的时候,并没有到非蹈水不可的程度。屈原在他的诗作中,多次提到要效法殷贤人彭咸蹈水而死,这说明屈原下定蹈水的决心有个漫长的过程。而《悲回风》中这两句,就是他在思考蹈水是否有意义的问题。正如游国恩先生所说,诗中有“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几句,说明“屈原此时似亦将近衰老之年”[7]卷4,102。

《悲回风》诗开篇曰:“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这个可以看作是这首诗的基本主线。“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至“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一段,以悲愁起始,诗人悲悯疾风摇落蕙草,内心忧伤愁思郁结。以秋气萧索、回风震荡引起自然生机被扼杀的感慨,联想到谗人得势,贤者被疏远的现实。蕙草微小而丧失性命,风声隐匿无形而能发出声响。在这样的季节里,鸟兽鸣叫召唤着同类,荣草、枯草不能一起散发出芳香。苦菜和甘荠不能在同一块田地里生长,兰花芷草在幽僻的地方独自散发芬芳。君子就如兰芷一样被疏远,志向远大心比天高的人啊,心儿只能像浮云一样游荡无依。所以,诗人只有“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通过自写诗篇来表明心志。

屈原难以忘怀放逐生活中的愁苦忧伤,“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至“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一段写诗人在漫漫长夜,泣涕泪流,哀愁萦绕不去。“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至“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一段写岁月将近,孤立无援,诗人又一次想到了彭咸。

《悲回风》在抒情之中,连续多个句子用了双声、叠韵、联绵字,通过音节的重复,来表现他对人世的眷恋,“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邈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屈原的一切愁苦,都来源于他对生命的不舍,对楚国的不舍。因此,在最后一段,以“曰”开始,此处“曰”应是“乱曰”之省:“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纟圭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悐悐”是忧惧的样子。屈原在江淮之上,想到了伍子胥,也想到了殷贤人申徒狄,他们与彭咸一样,都是重臣,都是因劝谏而得罪,最终都是蹈水而死。君主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有所悔悟。所以,屈原怀疑蹈水而亡,可能并不能改变楚国的现实,因此心中愁绪不解,难以释怀。

《悲回风》由物及人,眼见美好的事物在秋风中遭受暴力摧残,内心伤感,诗中充满着悲伤与绝望的独白。但《悲回风》写景色又极尽奇丽奇幻,诗人在天地之间遨游,带着读者的情绪也忽上忽下,起伏不定。而“岁曶曶”“时冉冉”“路眇眇”“愁郁郁”等联绵词酝酿出的强烈的韵律感,营造了一种人生的缥缈虚幻感。情与景谐,情与境谐。

五、结语

概括而言,《惜诵》的写作在《九章》各篇中最早,应是在屈原写完《离骚》以后不久,然后是《抽思》。这几篇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楚顷襄王即位前后,楚怀王被拘秦国时期。《思美人》应是楚怀王客死于秦以后屈原被迁于江南之时的春天所写,《哀郢》应该写于《涉江》之前,不过这个时候屈原已经被放流九年了。《涉江》的写作时间大体在《哀郢》之后。《悲回风》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涉江》之后。《怀沙》《惜往日》《橘颂》都是屈原后期的作品,应是屈原走向人生终点汨罗的途中所写,《惜往日》可能写于《怀沙》之后。

《九章》中的各篇命名,如《惜诵》《悲回风》《惜往日》《思美人》与《诗经》作品命名体例相似,都是取自首句中的文字,其他篇章如《涉江》《哀郢》《怀沙》《橘颂》等,是根据诗歌内容而命名。《抽思》应该也是根据诗歌内容而命名的。《九章》九篇作品,除了《橘颂》为咏物诗之外,其他大都真实地反映了屈原在流放期间的踪迹以及他的思想心理活动,我们可以从这些作品中寻觅屈原的活动轨迹,体会他那忧伤、彷徨的心情。洪兴祖在《九思序》注中引唐皮日休《九讽叙》云:“屈平既放,作《离骚经》。正诡俗而为《九歌》,辨穷愁而为《九章》。是后词人摭而为之,若宋玉之《九辩》、王褒之《九怀》、刘向之《九叹》、王逸之《九思》,其为清怨素艳,幽快古秀,皆得芝兰之芬芳,鸾凤之毛羽也。杨(扬)雄有《广骚》,梁竦有《悼骚》,不知王逸奚罪其文,不以二家之述为《离骚》之两派也。”[2]卷17,314皮日休认为屈原《九章》在“辨穷愁”,与宋玉《九辩》、王褒《九怀》、刘向之《九叹》、王逸《九思》以及扬雄《广骚》、梁竦《悼骚》都与《离骚》主旨一脉相承。这个观点无疑是非常精辟的。朱熹《楚辞集注·九章序》认为《九章》“今考其词,大氐多质直无润色,而《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董子有言:‘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呜呼,岂独《春秋》也哉!”[3]卷4,72朱熹认为屈原所作《九章》,有孔子作《春秋》的意义,说的是《九章》最真实地反映了屈原的正直与勇敢,倔强与挣扎,是体现了“实录”精神的诗史。

《九章》的主旨与《离骚》高度契合,其抒情方式,也与《离骚》具有相类似的风格。比如《离骚》借助自然物象以喻人事,如美、恶,香、臭象征忠、佞、君子、小人等,以灵修美人等譬喻君臣。如《抽思》曰“矫以遗夫美人”“与美人抽怨兮”,《思美人》曰“思美人兮擥涕而伫贻”,《惜往日》曰“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人以自代”。《九章》中也常出现作为男女婚姻媒介的媒理之人,如《抽思》曰“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理弱而媒不通兮”,《思美人》曰“媒绝路阻兮”“令薜荔而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搴裳而濡足”。林云铭认为《惜诵》是屈原“重著”:“言作《离骚》之后,再著是篇也。应篇首‘发愤抒情’句。”[6]卷3,94-95事实上,《九章》各篇都可以看作是《离骚》的“重著”。可以说,《九章》就是《离骚》的续篇。过去的《楚辞》编辑者把《九章》等看作是《离骚经》的传,所以目录标注的时候写作《离骚九歌传》《离骚天问传》《离骚九章传》《离骚远游传》《离骚卜居传》《离骚渔父传》,把《九辩》等标为《续离骚九辩》《续离骚招魂》《续离骚大招》等,虽然属于画蛇添足,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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