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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方言研究史脞论
——以山西大学为起始与中心

2022-11-28乔全生刘雨荷

关键词:山西大学读音丛书

乔全生, 刘雨荷

(山西大学 方言与口传文化典藏研究中心, 山西 太原 030006)

回望晋方言研究史,可以清晰地发现晋方言研究与山西大学的不解之缘,晋方言研究从山西大学建校之初至今积小至巨、以微至显,伴随着山西大学的脚步走过了百余年的奋进历程。总结晋方言研究百余年史,对于传承冷门学科、弘扬优秀文化,对于学科梯队建设、专业人才培养均有重要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本文聚焦于山西大学的晋方言研究,从以下六个方面做一梳理:建校之初赴日留学的山西大学堂学生景耀月1907年发表《晋语》;1910—1911年,瑞典人高本汉在山西大学堂教书期间调查山西方言;曾任山西大学堂教务长的刘文炳1932年始写《徐沟县语言志》;1957年,山西大学教师主导山西方言普查;1983年,以山西大学教师为主力编写山西省方言志;新时期以来,山西大学对晋方言进行全方位调查研究与保护。从某种意义上说,晋方言研究史就是一部与山西大学共生共荣的奋进史。

一、山西大学堂景耀月在日发表的《晋语》首开晋方言研究之先河

1902年,山西大学堂初建,21岁的山西芮城人景耀月从太原令德堂入选至山西大学堂。1904年秋,景耀月有幸被选为山西第二批官费留日学生。1907年,景耀月与景定成、谷思慎等在东京创办《晋乘》杂志,署名大招发表《晋语(一名三晋方言)》[1]一文,该文为景耀月在山西大学堂读书期间和留日后写就,是首篇研究晋方言的论文。文中不仅提出了合音、略音、辅音、讹音、殊音、天籁音、感叹音、双音、助形容词等概念,而且提到辞类、音俚语、小学(音韵训诂)、古字能通、方言分区、国语材料、零篇断简等其他内容。合音(亦曰切音)指的是切合数字拼合成一音,略为简语,其音以反切得之,比如“马流”合为“苗”,“什么”合为“舍”等;略音指的是简略一字或数字音,变成其相邻字之音;转音指的是字义类似而音韵变化的情况;讹音指音义皆发生了讹变的情况;殊音指音义难通的字词,或从他族外国语转来的音,往往有音无字;天籁音(亦曰发声音)指宇宙万物自然发生之形容声,往往是叠音字;感叹音指通过叠音的形式表示人类及其他高等动物的发声;双音(即语首语尾音)指的是在单音节名词的基础上加前、后缀,构成双音节的形式;助形容词指的是辅助性形容词。景耀月提出的这些术语惜未受到后人重视并加以使用。当时景耀月与黄侃合称“北景南黄”,可见其学术声誉之高。

值得称道的是,景耀月首次将晋方言分为5区:河东、太原、上党、代、雁门。河东包括今临汾(平阳)、永济(蒲州)、解县、绛县、霍州、隰县等地;太原包括今汾阳、平定、左权(原辽州)、介休(定阳)、太谷(阳邑)等地;上党包括今长治、晋城二地;代包括今代县、忻州、宁武、保德等地;雁门包括今大同、朔州、平鲁等地。他并指出这5个区言语不同,声韵各异。后由于《晋乘》停刊,作者未能续写各区具体的声韵特征。景耀月所分5区大致对应于侯精一(1986)[2]分区中的汾河片、并州片、上党片、五台片、大包片,只是未及吕梁片。我们不能苛求先贤,早在115年前,即能指出山西方言的诸多特点并分为5个方言区,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这是新发现的研究晋方言最早的人和最早的文献,也是国内研究汉语方言较早的人和较早的文献。

二、瑞典人高本汉在山西大学堂教书期间调查山西方言写就的《中国音韵学研究》成为中国音韵学的“空前伟著”

1910年,刚刚毕业于瑞典乌普萨拉大学、有现代语言学素养的瑞典人高本汉来到中国调查东方语言,第一站先到达上海,听人介绍山西方言很特殊,就写信告诉他的老师——乌普萨拉大学伦德尔教授:“我应该搞清楚山西方言(很可能有几种方言)与北京话的区别到底有多大,值不值得做一次特别的调查?”[3]66然后就从上海经由天津来到太原,开展了为期一年半的方言调查。1911年1月,高本汉应聘到山西大学堂,得到了每月170两白银的丰厚薪酬,大大补充了调查费用的不足,一边教法文、德文和英文课,一边调查山西方言,利用在山西大学堂任教期间调查到的山西方言以及陕西、甘肃和河南等其他方言,写就《中国音韵学研究》(1915—1926年间陆续写作发表)[4]一书,成为中国音韵学的经典之作。罗常培曾评价该书“不但在外国人研究中国音韵学的论著里是一部集大成的工作,就是我们自己所作的音韵学通论中也算是一部空前的伟著”[5]。

(一)高本汉的研究方法将中国音韵学研究引向一个广阔天地

高本汉首次将汉语中古音的研究从清儒音类的研究转向音值的研究,对汉语中古音研究具有划时代意义,为汉语音韵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清代乾嘉学派戴震、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经学大家,继承古代经学家考据训诂之法,以古音学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审定古字、古音以通晓古训,继而读懂古籍经典,其对汉语音韵的研究重在对音类分合的考察,注重对上古、中古声类、韵部的归纳。高本汉则从《切韵》的反切出发,从方法论的角度确立了系联法的重要地位,根据这种方法建立起中古音系(切韵音系)框架,将中国音韵学研究引向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该书中的语料大多来自他在山西大学堂任教职期间进行的方言调查。高本汉的研究不仅对中国音韵学研究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作用,同时也开启了利用现代语言学方法研究汉语方言的先例。

(二)高本汉是用现代科学方法调查山西方言的第一人,对后世汉语方言研究产生重大学术影响

高本汉是用现代科学方法调查山西方言的第一人。《中国音韵学研究》中“方言字汇”所记22点汉语方言中,今属山西省的有大同、太原、兴县、太谷、文水、凤台(今晋城)6个点,山西省外今属晋语的有归化(今呼和浩特)、怀庆(今沁阳)2个点。此外,平阳(临汾)、天镇、运城、蒲州4个点的语料在该书中也有论及。书中用音标标明音值,这是继金尼阁《西儒耳目资》(1625)、卢戆章《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1892)之后一次历史性的大跨越;通过设立同音字汇全面展现方言语音,利用《切韵》音系与方音的比较讨论语音的历时演变,这种方法成为汉语方言语音研究的主要研究模式,至今在汉语各方言研究中仍被广泛运用。

高本汉为我们记录了山西方言110年前的珍贵语料,成为研究山西方言百余年语音演变史的重要依据。《中国音韵学研究》所记录的山西方言语音不仅代表了20世纪初期晋方言和中原官话汾河片方言的方言读音,还可为山西方言的历时研究提供重要的文献证据。其中晋方言12个点的语音材料尤为珍贵,用音标准确记录的3 125个单字的音值更加难得。高本汉记录的读音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近代晋方言文献的不足。2007年,乔全生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晋方言语音百年来的演变”(项目号:07AYY002)及项目结项成果《晋方言语音百年来的演变》(中华书局,2019)[6]就是以高本汉记录的山西方言音系为参照探讨晋方言语音百年来的历时音变。

高本汉的记音展示了山西方言内部的复杂性和存古性,如塞音带清擦音(高本汉称为“寄生音”)、鼻音带同部位浊塞音、支微入鱼、曾开一、梗开二帮组字入声韵母白读带[-i-]介音、梗摄舒声白读为[i]或[iε]、保留喉塞音[]等现象,这些语音特征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李荣根据保留入声的特点,将晋方言从官话大区中分立出来,使晋方言成为与官话平行的一个大方言[7]。

高本汉的《中国音韵学研究》对后世汉语方言研究产生了重大学术影响。比利时神父贺登崧在日本学习地理语言学时期就读过《中国音韵学研究》,这对他20世纪40年代在中国开展地理语言学研究具有重要启示,贺氏以晋北大同东南部70多个村的方言作为汉语地理语言学的调查点,撰写出首部汉语方言地理学专著《汉语方言地理学》。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1928)、罗常培《厦门音系》(1930),以及其后的《昌黎方言志》(1960)等也沿用了高本汉的研究框架[8]。这说明高本汉范式对汉语方言学研究影响之巨。

三、曾任山西大学堂教务长的刘文炳撰写的《徐沟县语言志》成为晋方言单点调查研究的先导

1909年,刘文炳被聘为山西大学堂教务长并兼讲授理化、博物等课。1914年刘文炳被调至北京,历任内务部、教育部佥事。其后,1919年赴日本考察教育,1927年返徐沟修养,1929年开始总纂《徐沟县志》。1932年至1933年,刘文炳专攻《徐沟县语言志》(1)参见乔志强《〈徐沟县志〉点校记》。刘文炳,撰.乔志强,夏桂苏,萧利平,点校.徐沟县志[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483-484.,历时八年余,于1939年7月终编而缮成此稿(2)参见刘文炳《徐沟县志后序》;又见《编纂始末》第三部分《二十六年十月携稿濒行时之在县报告》。刘文炳,撰.乔志强,夏桂苏,萧利平,点校.徐沟县志[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457-459;471-472.。

刘文炳还于1941年发表了《入声研究与太原盆地人之读入声》(《说文月刊》第3卷第1期),1944年发表了《山西中部无鼻音之古韵别读音考证》(《说文月刊》4卷合订本),探讨了山西方言的入声和文白异读。近年,根据刘文炳的调查结果,余跃龙撰写并发表了《从〈徐沟县语言志〉看徐沟方言八十年来的音变》[9]。具体而言,《徐沟县语言志》的主要特点与价值有四点。

一是充分运用注音符号对徐沟县音系进行系统描写,并列出同音字汇。第二章《音素》归纳出徐沟方言子音(声母)28个,母音(韵母)41个,声调5个,分别是平、上、去、入平音、入重音,平声不分阴阳,入声分平音和重音。根据《广韵》排列法,以声统韵,分为平上去声和入声两个韵部字,并分别在第三章《读字音与别读音》翔实地列出同音字汇,共计1 648个字。这些记录均为今观察徐沟音系的演变提供了宝贵材料。

二是明确指出徐沟常用的“读字音”和“别读音”,并加以考证与分析。“读字音”部分“参以《广韵》,则凡《广韵》字之习于今日之用者,可以按图而索骥”,主要探讨“平上去声之韵部字”“入声韵部字”“淘汰中之‘老徐沟话’要音”“沿边各地之读字音”“县音声韵与境外地方音转变之范畴比较”五个问题。“别读音”包括“声母调音位系之别读音”“无鼻音古音之别读音”“鱼、虞、模、歌、戈、麻各部字之ㄚΛ别读音”“遗音补字之别读音”“遗音未经补字之别读音”“朒声韵之别读音”六个问题。“读字音”既包括新老派之读音,又包括受周边方言影响产生的读字音;“别读音”往往为自然演变,保留古音遗迹较多,多存于自然界、身体部位名称,及家庭事物名称、地名、习惯用语中。这些分析为进一步观察徐沟县“文白异读”与“新老派”差异的历时转变提供了重要参考。

三是合理分析徐沟县与周边方言音系的过渡性特征。刘文炳自觉地将这一部分内容划归为“读字音”范畴,即在周边方言干涉下产生的读音。与周边方言比较的方法与成果,可为接触语言学的层次离析提供借鉴。

四是副产品《入声研究与太原盆地人之读入声》《山西中部无鼻音之古韵别读音考证》等系列论文对晋方言显著语音特征的分析,为后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参照,也为以后晋方言分区提供了早期的依据。文中所记徐沟方言大量词汇弥足珍贵。

可以看出,曾任山西大学堂教务长的刘文炳积多年之功撰写的《徐沟县语言志》及其系列论文影响深远,不仅为晋方言单点方言研究提供了早期语料,而且为单点方言系统性描写积累了丰富经验,无疑成为晋方言单点方言调查研究的先导。

四、以山西大学中文系为主导的方言普查开拓了晋方言调查研究新局面

从1957年开始,山西大学1952—1953年,全国高校进行院系大调整,取消山西大学建制,文理两院改称山西师范学院。1959年,再度恢复山西大学建制。1961年,山西大学与山西师范学院合并,仍名山西大学。中文系语言教研组组织师生进行了为期两年的山西方言普查工作,共调查96个方言点,规模宏大,成效显著。这一时期最为显著的标志性成果是由山西大学中文系语言教研组田希诚讲师执笔编写的《山西方言概况》[10](以下简称“《概况》”)。《概况》原计划包括语音和词汇两个部分:语音部分包括山西方言语音综合概说、山西方言语音分区概说、山西方言语音特点分布图三项内容;词汇部分包括概括介绍山西方言词汇的特点、山西方言词汇分布图(30幅)、山西方言常用词语对照表三项内容。最终语音部分于1961年以油印本形式发行于学界交流,而词汇部分因校对原因未能完成。《概况》虽未公开出版,但语音部分记录了山西20世纪50年代几乎覆盖全省的语音,开创了晋方言研究的新纪元。这一成果不仅为当代晋方言研究提供了难得的调查语料,还为晋方言后期的语音演变研究、方言分区研究、方言地图绘制等提供了重要参考,同时也为山西各方言地区推普工作进行针对性培训提供了重要依据。具体而言,《概况》有四方面的价值。

(一)提纲挈领地从11个特征入手探讨了山西方言语音调查研究中的常见问题

《概况》中提到的11个特征是:1.北京话开口呼零声母字“安袄爱藕”等字的声母读音;2.[、h、s]和[tʂ tʂhʂ]分不分;3.北京话[]声母的读音;4.分不分尖团;5.古塞音、塞擦音全浊声母字送气不送气;6.古疑母字的声母;7.古微母字的声母;8.北京鼻韵母字的读音和分合情况;9.“科、雷、某、否”等字韵母的读音;10.入声字的读音和分合情况;11.调类的分合和比较。这些特征均以代表字的形式比较各代表点的读音异同,对后续的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比如:特征1、2、4、5、8、10被列入侯精一等主编的《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11]小标题中;特征2、4、5、10成为晋方言与官话非同步发展的重要的演变项[12-13]。这些语音特征显然较具代表性。

(二)科学地利用声调特别是入声的读音对山西方言进行了初步分区,成为后期晋方言分立的有力依据

首先根据入声的有无,把第4区(无入声,即今南区)与第1、2、3区分开;在有入声的地区中,又根据入声是否分阴阳,把第1区(入声不分阴阳,即今北区)和第2、3区分开;最后又根据[z]或[]声母的有无,把第3区(无[z]或[]声母,即今东南区)和第4区(分属今中区、西区,少数属今东南区)分开。侯精一根据古四声在今音的演变,将晋方言分成8片,其中,与此类分区类似的最主要两点分别是“入声分不分阴阳”和“古入声字有没有归到今平声”,古入声今全读入声的有并州、吕梁、上党、五台、大包和张呼6片,其中五台、大包、张呼不分阴阳入;并州、吕梁、上党3片区分阴阳入,并且入声多带有比较明显的喉塞音[][2]。以上分片均关注“入声”特点,可谓一脉相承。

(三)翔实列出各区的声、韵、调对照表,对进一步认识各区的语音特点提供了重要参考

比如第1区天镇、阳高、大同、左云、浑源、平鲁、山阴、朔县、代县、河曲、五寨、岢岚等12点“姐”和“检”、“瘸”和“权”的读音不分;第2区交城、离山、中阳、文水、孝义、平遥、介休、灵石、永和、隰县、大宁等11点“扶”和“胡”同音,“房”和“黄”不分;第3区11点中,黎城、平顺、壶关、高平、阳城、陵川6点有c、ch两个声母,其他三区没有;第4区27点中除蒲县、汾西、霍县、洪赵、安泽、襄汾、乡宁、垣曲6点没有pf、pfh声母外,其余各点都有这两个声母,即使没有pf、pfh的乡宁和垣曲两点,这类字的韵母也和北京话不同(北京话tʂu、tʂhu的音节,乡宁和垣曲读tʂ、tʂh)。

(四)率先使用方言地图显示山西方言语音特点,开方言地理学研究之先声

《概况》绘制有“山西方言分区图”1幅、声母特征图9幅、韵母特征图5幅、声调特征图6幅,共计21幅。这21幅图不仅以代表字形式呈现了声韵调的特征分布,而且以比字形式明晰了声韵调的音值分合情况。声母特征图概括了“爱袄暗、资责枝知、日热染软绒、而尔贰日、酒九秋丘修休、鼻地集植、软乳丨晚武丨碗五、夫呼丨飞灰丨方荒、脑老怒路你李女吕、猪除出”等声母的异同;韵母特征图概括了“亲青、颠箭演、颠爹丨箭借丨演野、阻初梳头数、多躲罗骡”等韵母的异同;声调特征图概括了阴平调值和上声调值相同的情况,上声调值的情况,去声调值的情况,古入声清声母字和次浊声母字今调值与阴平或去声字调值相同的情况,古入声全浊声母字今调值与上声字、入声清声母字、阴平字调值相同的情况。

五、配合省志方言志编写的方言调查研究使山西大学晋方言研究力量初步形成

20世纪80年代,配合省志方言志的编写,以山西大学教师为骨干的晋方言调查研究力量初步形成。由侯精一、温端政主持的“山西省各县(市)方言志丛书”被列为语言学科1981—1985年国家重点研究项目,确定编写70~80种方言志。这一工作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的指导下进行的,山西大学以田希诚为首的中青年教师成为编写各县(市)方言志的骨干力量。在前期试编的20种方言志丛书中,山西大学承担了陵川、怀仁、原平、洪洞、汾西、祁县、和顺、清徐、永济、介休10种,极大地配合了该套丛书的试编与出版。1993年,集成式的《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以下简称“《报告》”)作为哲学社会科学国家重点科研项目成果出版,山西大学田希诚是主编之一,乔全生撰写了第九章“山西方言语法特点”。

《山西省方言志丛书》和《报告》的出版大大促进了山西方言研究,李荣在丛书序中说:“《山西省方言志丛书》将反映山西全省方言的面貌。山西开了头,假如其他省区市也接着做,合起来就可以给汉语方言做一个全面的记录。”[14]其后法国学者沙加尔评价:“这一批调查研究山西方言的成果以‘山西省方言丛刊’的形式,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辑出版,标志着山西省的语言研究,特别是方言研究的一大进步。这些著作的出版只不过是庞大计划中的一部分:计划准备按照‘地方志’的形式,编辑出版一系列关于山西省方言的专著。由于山西方言还不大为人们所了解,所以,这一计划将填补一项重要的空白。”(3)其中“这一批”指的是第一批出版的山西省方言志丛书11种。[15]

该套方言志丛书的出版不只是填补了山西方言系列专著的空白,而且为其他省份的方言志撰写工作提供了示范。在山西方言志系列丛书影响下,稍后如《山东方言志丛书》第一本《利津方言志》出版。《报告》是20世纪截至90年代山西方言志系列丛书调查与研究的概括与总结,不仅代表着当时晋方言研究的最高水平,而且也开创了山西大学晋方言研究的新局面。

(一)晋方言的深入调查催化了晋方言的分立,形成了山西方言研究的小高潮

20世纪80—90年代《山西省方言志丛书》密集出版,形成了山西方言研究的小高潮。有了这个基础,学界对晋方言的认识逐步深入,晋方言分立的见解呼之欲出。1985年,李荣在《官话方言的分区》中将晋语从官话中分立出来,使晋方言成为与官话平行的汉语十大方言区之一[16],因此也成为北方方言中备受关注的方言,并引发了学界关于山西方言分区及其特点的大讨论,至今不衰。针对学界的争论,主张晋方言分立的学者为寻求诸多证据,深入挖掘晋方言特点,使山西方言的调查与研究走向深入,大大促进了晋方言研究(4)据统计,晋方言分立之前有关晋方言研究的学术论文仅有50余篇,著作不足10部(包括中外和未出版的),且多为单点方言的零星调查研究。晋方言分立之后,晋方言研究进入快速发展期,出版专著18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1 900余篇(包括相关硕、博士论文200余篇)。。此时,以山西大学教师为骨干力量的方言团队一方面致力于晋方言的共时描写,为晋方言分立提供比较充分的依据;另一方面通过深入挖掘晋方言的特征,发表了一系列高质量的研究成果,开创了晋方言研究的新局面。

(二)衍生出高质量的山西方言系列研究成果,为晋方言的深入调查研究拓展了新方向

山西大学教师在参与方言志编写的基础上,继续深入挖掘山西方言特点,产出了一系列高质量的研究成果。乔全生在《洪洞方言志》[17]的基础上继续深入挖掘,扩充成《洪洞方言研究》[18],田希诚评价:“对山西某一县的方言进行详实、全面描写的著作这还是第一部”[19]。此外乔全生还发表了《洪洞话的“去”“来”》(《语言研究》1983年第3期)、《洪洞话的代词》(《山西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洪洞方言“着”的共时研究》(《语言研究》1989年第1期)、《洪洞话轻声的语法语义作用》(《语文研究》1994年第4期)等系列论文。又在《汾西方言志》(10万字)[20]的基础上,扩充成《汾西方言研究》(25万字)[21],且进一步提出汾西方言应该归属于晋语而不是中原官话[22]等观点,这都为晋方言的深入调查研究拓展了新的方向。

《晋方言语法研究》[23]是乔全生多年来研究山西方言语法的结晶,也是他对《报告》第九章“山西方言语法特点”进一步充实衍生出的成果。侯精一在《晋方言语法研究·序》中说:“对晋方言语法的调查研究,全生动手较早,在90年代初期,我们编《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时,他就负责这方面的内容,这本集子的内容就是他在那个时候完成的,此次成书又做了增补。”[24]该书是第一部研究山西方言语法的专著,填补了晋方言语法研究的空白。

(三)20世纪80年代的语音调查研究为后期晋方言的纵向比较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时间参照点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强调材料在研究中的重要性:“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25]乔全生《晋方言语音百年来的演变研究》首次开展了百年来晋方言语音演变的研究,以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方言字汇所录20世纪初期7个点的字音作为百年演变的起点,以20世纪80年代的成果[分别为《汉语方音字汇》(太原)[26]、《文水方言志》(文水)[27]、《太谷方言志》(太谷)[28]、60岁老人(兴县)、《晋城方言志》(晋城)[29]、《大同方言志》(大同)[30]、《呼和浩特话音档》(呼和浩特)[31]所反映的7个点的字音]作为中期参照点,以最新调查的记录作为百年演变的终点。其后有多篇论文探讨晋方言语音30年来的演变,也是以20世纪80年代的材料为依据的,如乔全生、刘 洋的《三十年来山西长治方言语音的三点显著变化》[32],蒋文华的《三十年来山西忻州方言语音的变化》[33]。这一研究模式也在学术界得到认同,比如陕西开展的陕西方言80年来的语音演变研究就借鉴了这一模式。

六、新时期共时研究与历史研究的全面展开使山西大学的晋方言研究跃居全国领先水平

进入21世纪,山西大学乔全生带领晋方言研究团队,充分利用山西特有的区域优势和方言优势,及时、深入、全面地展开对晋方言的共时研究与历史研究,取得了显著成效。其标志性成就可概括为两个字:一个字是“横”,一个字是“纵”。“横”表现为两方面:一是乔全生于1999—2019年主编《山西方言重点研究丛书》[34](以下简称“《丛书》”),已正式出版9辑60部;二是乔全生作为首席专家,于2015—2019年组织实施“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山西方言调查”,几乎实现了山西方言调查的全覆盖。这些任务大多是山西大学教师与山西大学毕业的学生完成的。“纵”是:乔全生出版《晋方言语音史研究》[35],白云完成了《晋方言词汇史研究》,史秀菊完成了《晋方言语法史研究》,总名为《晋方言史研究》。这是对晋方言进行纵向研究、历史研究的系列成果,对一个大方言区开展以历史文献为基础的语音、词汇、语法历时研究,已领全国风气之先。山西大学新时期晋方言共时研究与历史研究对汉语方言学、汉语音韵学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一)编著《丛书》是新时期晋方言共时(横向)研究的“重大举措”

晋方言共时研究的标志性成果是乔全生主编的《丛书》。张振兴曾在该丛书总序中说:“撰写和出版一套《山西方言重点研究丛书》的规划,是非常适时的,肯定是可行的,也是很有远见的一个重大举措。”[36]《丛书》以如实记录保存山西各县市方言为目的,一县一本,每本25万字左右。内容包括:方言概说、语音描写、历史音韵、词汇记录、语法研究、方言语料等。这是率先在全国进行的方言保护工作。山西省在20世纪90年代初出版过山西方言志丛书40种,但每本只有10万字左右,体量太小,已无法满足保存一个县域方言的需要。山西大学早在20多年前就决定出版这套大型《丛书》,这在全国方言学界无疑是超前的。

1.《丛书》的突出特点

《丛书》反映和保存了山西省各县市方言的特殊读音。《丛书》除对每个县的方言做深入细致调查外,还将方言中的特殊读音全面地反映出来,准确地记录下来,这是一个方言区别于另一个方言的关键所在,也是山西方言的特色所在。比如:反映山西南部方言的唇齿塞擦音[pf、pfh],反映山西东南部方言的舌尖中音[c、ch],反映西部、北部方言的一等字读细音[ki、khi、xi]等。这些特色如果不及时保存,几十年后就有可能消失。

《丛书》限于篇幅不可能对每一个县的方言词汇全部录入,但力争将特殊的词汇挖掘出来,尽可能将方言字考证出来,且要在同音字表中有所反映。有的说法有音无字,也要进行释义,用音标标音。如:洪洞方言用筷子夹菜叫ji,本字为“攲”,古书解释为“以箸取物”;形容自己生活舒适、很自在时用 zi这个音,写不出字,用“囗”表示。“囗”越多,越说明调查该方言越细。《丛书》还对每一个县的方言俗语尽可能多的记录下来,如方言成语、方言谜语、方言歇后语、方言儿歌等。方言与民俗共生共存,方言是记录民俗的载体,民俗是地方文化的一部分,100多个县的方言民俗记录下来,就形成一定规模的山西地方文化。

山西方言的快速消失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如果再过30年,地道的方言词如亲属称谓词,日常口语中的动词、形容词等,都有可能消失,这已不是危言耸听。《丛书》将每个县的方言用文字、用国际音标全面记录并细致描写,有的还配有录音、录像,那么将来即使这个方言活体消失了,该方言还能在《丛书》中存在,必要时还可复原。可以说,《丛书》做的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语言文化工程。

值得说明的是,《丛书》在反映某方言点的特殊性的同时,还保持了丛书体例上的一致性,即规定性与特殊性的有机结合,这将有益于将来对100多个方言点进行“基于比较语言学的山西方言资源集成和研究”,完成对山西方言研究的又一大工程。

2.《丛书》的突出价值

《丛书》所记载的方言材料可以为建立和完善汉语语言学理论提供丰富的营养和不竭的资源,也可以为汉语音变理论研究提供鲜活的证据和重要的演变链。方言材料可以用来检验汉语语言学理论的不足,方言研究又可以得到汉语语言学理论的指导和回馈。比如:对山西各地方言儿化韵、儿尾的记载可以为汉语儿化韵的形成提供清晰的演变过程;对山西各地方言入声韵的记载可以为汉语通语入声韵的消失提供演变阶,诸如山西方言尖团音的区分与消失,分音词的消长等。深入挖掘晋方言内涵可以为汉语语言学理论的发展做出贡献。

《丛书》所记载的方言材料可以为古汉语重建提供活化石。一般认为南方方言保存的古汉语活化石多,观察的目光往往投向南方,事实上山西方言也有很重要的隐性的方言化石。如:《丛书》中反映古无轻唇音的“浮水”的“浮”,“写仿”的“仿”,“马蜂”的“蜂”,地名中的“范、奉”等,这些字的声母均不读唇齿音[f-]而读重唇(双唇)音[p、ph];反映古无舌上音的“赚人(骗人义)”的“赚”,声母不读[tʂ-]而读[th-],“滹沱河”本是“滹池河”,写为“沱”就是因为“池”读成“沱”;晋南20多个县市管“树”读[po],其实本字为“木”;等等。《丛书》全景式地展示了丰富的晋方言材料,不仅为汉语语音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音变现象和演变轨迹,也为唐五代宋西北方音的重建提供了可能。

《丛书》的出版对乡村文化建设也具有重要的助力作用。迈向新时代,群众的生活水平大大提升,人民群众对先进文化的需求不断增强,尤其对本土文化、传统文化的需求更加强烈。方言作为本土文化的传播载体和重要形式,在地方文化建设中意义重大。《丛书》的持续出版,可以为地方文化建设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大众可以借此更好地了解方言、保护方言、传播方言,努力将山西方言及其所承载的地方文化打造成山西省文化产业的引擎和名片,进一步彰显山西地方文化的特色和魅力。

(二)全方位实施晋方言资源保护工程,是新时代晋方言共时(横向)研究的又一大成果

“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大工程。从2015年至2019年,以山西大学乔全生为首席专家、以山西大学教师为骨干的晋方言调查团队高质量完成了教育部、国家语委“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山西汉语方言调查”重大语言文化保护工程项目,形成具有山西特色的工作方案及工作模式。5年中,共完成山西省57个方言调查点(一县一点)及3个“语言方言文化调查”点的文本记录和摄录任务,每个点包括1 000个单字、1 200个词汇、50条语法例句及若干歌谣、故事、谚语、戏曲等口头文化条目的音频、视频,已初步建成“山西方言大数据展示平台”。2022年,即将出版9卷本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山西方言资源集》。从单一的纸本记录到全方位联动创新保护晋方言,开辟了方言保护的多样化路径,初步实现了山西方言的有声数字化建设。

山西大学方言团队开展的晋方言调查研究与资源保护工作,对开发和传承山西方言和山西文化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对助推山西生态旅游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服务,更重要的是对山西方言的深度学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活态材料。在山西开展的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是新时代晋方言共时(横向)研究的又一大成果,与此前开展的《丛书》系列60种相得益彰,基本上实现了山西方言研究的全覆盖。

(三)《晋方言语音史研究》的问世标志着晋方言历时(纵向)研究的“异军突起”

晋方言历时研究以乔全生所著的《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为标志,这是第一部全面、系统地研究晋方言语音史的重要成果,也是第一部以一个大区方言语音史为研究对象的专著。该书在晋方言共时研究获取大量材料的基础上,运用“历史文献考证法”和“历史比较法”相结合的新的二重证据法研究晋方言语音演变史。该书根据唐五代以来的历史文献和多种对音资料,考察晋方言的历史演变和发展脉络,详细论述了晋方言声、韵、调20多个特征的演变方式,提出“晋方言是唐五代西北方言的直系支裔。”[35]35“汾河片则是宋西夏汉语西北方音的延续和发展。”[35]375“晋方言与官话非同步发展”[35]273的重要观点,从语音方面证明了现代晋方言与唐五代宋西北方言的亲缘关系。

1.《晋方言语音史研究》的社会反响证明选题的超前性和正确性

南京大学鲁国尧教授在该书“序2”中称《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为“异军突起之著、‘包举、囊括’之著”[37]。中国社科院侯精一研究员在该书“序1”中说:“晋方言与官话方言非同步发展的观点,以今溯古,以古论今,今古兼之,古今贯通。用新的视点为晋语的分立提供支持。”[38]其后,中国社科院张振兴研究员、青岛大学李行杰教授分别发表书评,对该书给予高度评价。张振兴先生从材料、方法、观点三个方面进行评述,认为该书有坚实的材料基础,会通的研究方法和创新的研究成果,把晋方言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39]。李行杰先生从学术创新的视角展开评析,从著者的深厚学养、扎实的研究资料和严谨的研究方法等方面分析了该著作的创新因由和创新点,认为该著作是一部具有学术活力的原始创新之作[40]。

2.《晋方言语音史研究》实现了晋方言研究从共时研究到历史研究的突破

《晋方言语音史研究》的出版不仅标志着晋方言研究从共时走向历史的开始,实现了晋方言从共时研究到历史研究的突破,也预示着方音史研究从共时研究到历时研究的繁荣。历史研究必须在共时研究的基础上依靠历史文献才能完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可靠的历史文献就无法考证语音演变的具体时间。而查找可靠的历史文献则有相当的难度。侯精一说,“从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山西大学进行山西方言普查时算起,近50个年头过去了,这期间研究晋语的专著、论文出版了多种,但对晋语史研究的专门性著作几近空白。究其原因,对一个方言的研究,总得由近及远,由现代到历史。(按:搜集历史文献就有难度)方言史的研究只能是在对方言现状充分研究的基础上才得以进行,因此,历史的研究总不免相对滞后。《晋方言语音史研究》的出版极大丰富晋语研究园地,同时表明我们的晋语的研究已然迈上一个新的台阶”[38]。

3.《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依托大量的历史文献,对于方言历史研究如“良贾操金,大匠储材”

对方言语音的历史研究,除了要细致调查现有多个地点的方言之外,必须紧紧依靠历史文献,“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的结合”是研究方音史的最佳方法。但是有关方言历史文献并非轻易可得,必须长期搜集,日积月累。比如:晋南有20多个县市区将活着的“树”说成[po],调查晋南方言20余年也不敢确定其本字,2001年当收集高本汉的记音时,发现将山西临汾方言的“木”记为[mbo],这才蓦然顿悟,原来“树”读成[po],本字就是“木”。这个音保留的是晚唐五代时期的读音,从掌握的晚唐五代时期的文献中也证明了该读音的存在,于是保留千余年前的读音成为晋方言语音史研究的一大亮色。如果没有高本汉的记音材料,如果没有晚唐五代时期的文献记载,此读音是无法考证出来的。这样的实例还有很多。《晋方言语音史研究》共收集古今中外文献357种,其中明清之前的古文献48种,国外文献16种,今汉语方言文献293种,足见搜集历史文献对方言史研究的重要性,也说明进行方言史研究搜集历史文献的艰辛与不易。

晋方言研究作为一个冷门学科,从山西大学建校之初山西大学堂景耀月的滥觞之作,到在山西大学堂任职的瑞典人高本汉的经典之作;从山西大学堂教务长刘文炳的《徐沟县语言志》,到山西大学晋方言《概况》的问世;从《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的诞生,到新时期晋方言调查研究保护的全方位展开,均体现出以下特质:一是中外学者先后涉足晋方言研究,体现出了“中西会通”;二是百余年晋方言研究文脉庚续,体现了该学科的“求真至善”;三是各个时期晋方言研究的代表之作、经典之作、创新之作以及多年造就的晋方言研究团队,践行了山西大学的“登崇俊良”,是晋方言研究学科方向百余年奋进史的真实写照。我们期待晋方言研究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再续下一个百余年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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