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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轻视文学:比较诗学视野下的曹植《与杨德祖书》

2022-11-25邢晨雨

文艺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辞赋杨修曹植

○邢晨雨

曹子建才高八斗,风雅独绝,其诗赋文章在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影响深远。然而,他作于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的《与杨德祖书》中所反映的文学观念,却长期遭受冷遇。如果说在文学批评领域,长期存在着一种“抑丕扬植”的倾向,那么在文论研究领域,曹植则常常在与曹丕的对比中落于下风。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中尚称,“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辨而无当”[1],认为二者各有优劣,然而在后世,曹植的“无当”之弊被明显放大了。如朱东润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分析,曹植未能认识到文章的价值:“备论当时作者,茫无定评,虽语本泛泛,不在甄别,果以分析之密论之,固在子桓下也。”[2]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是因为曹植对陈琳等文士有贬低之嫌,《文心雕龙·知音》篇就将“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作为文人相轻的例证,[3]郭沫若更将此文直斥为“令人难以卒读的自尊自大的文字”[4]。二则是因为曹植对文学表露出了明显的“轻视”态度,他的“辞赋小道”之见被看作是一种与现代文学观念相悖的、落后的观念。尽管不乏学者试图说明曹植作此判断事出有因、非自本心,申辩称“曹植以辞赋为小道,并非以‘文章’为小道”[5],然而这仍不利于准确解释曹植文学观念的由来,而且无法由此将他的理论观点与创作人格有效联系起来。本文欲以《与杨德祖书》的文体为切入点,重新深入文本,在比较诗学的视域下解释轻视文学态度的根源及其深层意义。

一、从文体出发:交叠的两重思路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与杨德祖书》的文体。作为一封写给近臣的书信,此文有较强的私人性和随意性。《文心雕龙·书记》云:“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6]在“书”这种文体中,文人可以较为自由地抒发情感、展示真实的自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其文体风格颇为正式,行文用语也十分讲究,[7]故有学者认为这是曹丕就封太子后整理的作品,带有明显的政治意义。文体的不同就意味着写作目的的分殊,如果不注意文体的差异而直接对比兄弟二人的观点,就可能会忽视修辞的具体意图而流于表面化的解读。

不过,曹植本人的诸侯王身份及他的写作风格的确使《与杨德祖书》读起来很像一篇专题议论。除开头的“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强调了个人经验,[8]文章的其他部分基本都是曹植对当时文坛的宏观评述,并没有很明确地指出写信给杨修的意图。不过,从杨修的回信中我们可以看出些许端倪。明代王世贞注意到:

杨德祖《答临淄侯书》中有“猥受顾锡,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损益。《吕氏》、《淮南》,字值千金。弟子拑口,市人拱手”。及览《临淄侯书》,称“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不言刊定。唯所云“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此植相托意耶?[9]

按照他的推测,曹植写信给杨修,很可能是带有请求、托付之意的。虽然文中没有明言,但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此文的结构和思路会变得更加清晰。从开头看起:曹植先谈及了建安文学的盛况,很快笔锋一转,以陈琳为例指出了文士身上的缺陷,随即得出了“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的中心论点。[10]曹植所举的陈琳及丁敬礼的例子,都是为了说明世人的文章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皆有听取他人建议、不断修改进步的必要性。既然文章不可能十全十美,不能易一字的唯有《春秋》这样的圣人之言,“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11],那么杨修也就不必顾忌曹植的身份地位,可以大胆提出建议。《颜氏家训·文章》提到:“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宾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12]虽然颜之推描述的是南北朝时期的“江南”,但建安文坛风气很可能与此相似,至少部分文人之间形成了相互指正的习惯。曹植此文恰是要说明自己的诚意,而非泛泛之谈。

由此中心意图出发,就得以在《与杨德祖书》中发现更多的迹象。比如,开头对文坛的综论可以看作铺垫,曹植提到的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旸、杨修六人,皆文才高妙为世所公认,他却特意用了“自谓”二字,似乎想强调文人对自己认识可能并不准确。与曹丕意在批评文人相轻的乱象不同,曹植关注的重点在于,即使是陈琳这般天才绝伦之人,也仍然存在不足,也会有自己的短板。接下来的逻辑推论就是,他自己的作品存在缺陷是很正常的事情。曹植说自己“不能妄叹”陈琳之辞赋,其实也是想告诉杨修,不必因自己的名声地位而妄叹,否则有遭“后世之嗤”的危险。[13]

再看后文,曹植提出的“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14],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杨修才能的称赞乃至恭维,认为对方足可以批评自己的文章。他将鲁仲连看作优秀批评者的代表,所谓“今之仲连,求之不难”,或许是有意将杨修拟作仲连,同时抬高杨修的身份。接下来,曹植又进一步宽慰杨修,“人各有好尚”,所以人人都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即使与一般之见相异也并非大逆不道,他发出“岂可同哉”的感叹,再次强调世人各持异见是常事,因而杨修也大可以放心地提出自己独特的观点。[15]

而“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之语,[16]或许也并非像有些学者相信的那样,体现了曹植对民间文学的认可——这实际上在前后文中都找不到佐证,而恰恰是极尽谦虚之能事,以此为铺垫引出自己的创作。《文选》李善注云:“我此一通,同匹夫之思也。”[17]也就是说,曹植是在解释为何没有“轻弃”自己这些价值不高的文章,还要将其编纂起来、请人修改。在这样的思路下,“辞赋小道”的说法也就顺理成章,可以理解为是在自谦之下的议论,同时也隐含着曹植内心更为远大的政治志向。

综上所述,曹植《与杨德祖书》很可能是在明确目的的驱动下写就的,文章的结构安排、用语修辞及事例用典等等,都为该目的所服务。杨修在回信中正是顺着这条思路,对曹植的创作极尽赞美之能事,以回应他的自谦。所谓“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18]云云,并不是杨修对曹植的“公然辩诘”[19],而是他以此宽慰曹植,不必担心善作辞赋会影响其政治生涯。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判定,曹植的观点完全没有独立性,它们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曹植对文学的整体思考。很重要的一点是,曹植在一开篇,是用自己25年的文学经验,申明了议论文章的资格。后面又提出,有南威之容方可论淑媛,也就是说他认为一个文学批评家,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创作者。依现代的眼光来看,批评是一门专业技艺,与创作能力并不必然相关。不过,曹丕所云“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20],则是从道德修养和政治地位出发来论证自己的评判资格,相比之下,反而是曹植更看重文学的专业性。

关于批评的对象,曹植同样更注重客观上的“文”之佳恶与“才”之高低。在儒家的批评传统中,诗是为了“言志”,而解读诗则需要“以意逆志”,诗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探求作者之“志”的中介。在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美谈中,听琴者亦是以琴声为中介而理解了鼓琴者的“志”[21],这里的关键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心神往来,音乐反而成为了副产品。曹植的观点则与此不同,在他眼中,文章辞赋更接近于一种专门的技艺,作为技艺自然就有学习和反复练习的必要性。《文心雕龙·知音》中也表达了相似的看法,刘勰认为“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22],强调了经验的重要性与审美的专业性,显然受到建安以来文学观念变化的影响。现代的理论批评史大多主张,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区分不同的文体风格,指明“诗赋欲丽”,是文学走向自觉的标志。然而从批评的角度来看,曹丕走的仍然是汉儒注诗的路径,意在通过文字寻求其背后蕴含的道理和意图。而曹植则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传统逻辑。当他强调辞赋不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23]之时,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文学的独特性。

二、轻视文学与为文学辩护

上文在现实的层面上论述了曹植为何提出“辞赋小道”。不过若止步于此,就会忽略这种轻视文学的态度中隐含的更为深远的意义。先前的学者一般用“以意逆志”的思路来解释曹植的态度。如鲁迅先生说:“据我的意见,子建大概是违心之论。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人大概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遂说文章是无用了。”[24]后来的学者虽各有补充、修正,也大都是在此基础上加以引申的。如曹融南、傅刚就认为,曹植此文作于竞争太子之位的背景下,他有意使用对比的方法,以突出自己建功立业之志。[25]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曹植的提法并不孤单。在此之前,就有扬雄自悔少作,指斥辞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26]。有趣的是,《与杨德祖书》也用了扬雄之典作为例证。唐代的王勃也提到,“思王抗言词赋,耻为君子”,而真正的君子“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27]。他们前后相继,相互引证,构成了一条独特的线索,需要另行阐释。若将上一节的解读移至扬雄和王勃身上,就显得不够恰当了。

这条线索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它有别于儒家正统的文学观念。从孔子的“诗可以怨”开始,到《荀子·乐论》所说的“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俗易”[28],再到《诗大序》中的“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29],儒家学者一直在强调文学的社会功用和意识形态属性。这貌似压抑了文学的审美独立性,但同时也承认了文学摇动人情的强大力量,从侧面反映出历代儒者尝试将这个不稳定因素纳入秩序之中的努力。北朝颜之推的观点较为典型,在《颜氏家训·文章》中,他首先追本溯源,指出文章皆出于“五经”,接下来却用了大量的篇幅批评古今文人“多陷轻薄”,人品有亏,从屈原、司马相如,到曹植、嵇康,再到谢灵运、谢朓等等,都在他的指责范围之列,随后更由此得出了文章“使人矜伐”“忽于持操”的结论,但是,他并未因此认同扬雄的观点:

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30]

颜之推的论证逻辑是以《诗》在儒学中的位置为出发点的。在征圣宗经的结构中,诗赋自有其不可取代的重要意义。颜之推并不排斥文学辞藻,甚至明白地指出,古今之文各有优劣,“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31],可见他同样深受魏晋以来文学思潮的影响。而他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态度,其实都源自对文学功能的重视。甚至后来理学家“作文害道”一类的观点,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文学的重视,因为恐惧与重视是如影随形的。

然而,当儒家以“用”来判定文学价值的时候,文学的地位始终是岌岌可危的,因为有用与否、作用是好是坏,都是很难断定的。比如说,梁启超可以在儒家的思想体系内,仅凭小说的政治功用就让它一夜翻身,这种功利主义的做法很容易受现实境况的干扰。对于儒家的这种态度,道家提出了严厉的质疑,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再到《庄子·天道》篇中轮扁斫轮的故事,都是从根本上表达了对语言文字的不信任。值得提及的是,即使在道家的观念中,也并没有曹植“辞赋小道”这一观点的位置。道家学者对语言文字时刻保持警惕,而这种态度绝不等同于“轻视”。正如宇文所安所指出的那样:“庄子的嘲弄驱动了中国的文学思想传统,正如柏拉图对文学的攻击驱动了西方的文学理论传统。在这两个传统中,全部的文学理论之作都包含一种强烈的辩护性。”[32]在中国的传统中,儒家与道家的观念相互颉颃,轻视文学的观念却在这个传统之外。

反观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同样也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认识文学的态度。埃德蒙森在《文学对抗哲学》一书开门见山地指出:“文学批评在西方诞生之时就希望文学消失。柏拉图对荷马最大的不满就是荷马的存在。”[33]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诗人之所以必须被驱逐出哲学家的理想国,是因为柏拉图也承认了文学的力量:

但是如果证明不出她有用,好朋友,我们就该像情人发见爱人无益有害一样,就要忍痛和她脱离关系了。我们受了良好政府的教育影响,自幼就和诗发生了爱情,当然希望她显出很好,很爱真理。可是在她还不能替自己作辩护以前,我们就不能随便听她,就要把我们的论证当作辟邪的符咒来反复唪诵,免得童年的爱情又被她的魔力煽动起来,像许多人被她煽动那样。[34]

他将人们与诗的关系比作青春时期的爱情,显然完全能够体会诗的特殊影响力。但这种“魔力”肆意喷涌,不受理性控制,为了昌明理性,就必须压制情感。在他的模仿理论中,人们原本应该通过观察现实世界,在理性的指导下发现更高的“理式”。但是,诗人却在对现实世界的体悟中,发现了另一个“应然”的世界。某种意义上,诗并非对模仿的模仿,而可以被理解为是提供了另一种模仿的逻辑,这将直接干扰理性发挥作用,与柏拉图的诉求背道而驰。在他看来,受到诗的魅惑只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初级阶段,只有告别了这个童年的情人,才能走向理性的成熟。

亚里士多德不认同自己老师的观点,不过有趣的是,他也是从文学的“哲学性”出发来为它辩护的。在他之后,通过强调文学的实用性来为文学辩护成为主流的思路。如古罗马的贺拉斯强调诗具有寓教于乐的功能。16世纪英国的菲利普·锡德尼在《为诗辩护》中,主张诗拥有教育和怡情悦性的功能。不过在锡德尼这里,我们已经能够看到试图让文学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的端倪,他说:“自然……的世界是铜的,而只有诗人才给予我们金的。”[35]文学由此成为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成为人们心中无法消散的乡愁,反而失去了实体价值。

文学观念的真正变化是伴随19世纪浪漫主义思潮的兴起而发生的。特里·伊格尔顿敏锐地指出,“我们自己的文学定义是与我们如今所谓的‘浪漫时代’一道开始发展的。‘文学’一词的现代意义直到19世纪才真正出现”[36]。他说的虽然是西方的情况,但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其实在相当程度上也共享着这一定义。我们对于魏晋时期文学“自觉”的认知,也是以浪漫主义式的、标举艺术独立性的文学观念为出发点的。而这种推崇创造性写作的全部关键就在于,“它是光荣的无用,它是高居于任何卑下的社会目的之上的‘目的本身’”[37]。从此,文学就从一切的社会功能之中解脱出来,不再需要为它的社会影响负责。尤其在现代主义文学中,真正的“艺术”常被认为应当保有某种纯洁性、超越性。

由此出发,我们就更容易理解曹植的“辞赋小道”之论为何触动了现代人敏感的神经。真正值得提出的问题是,为何现代人不能接受“辞赋小道”的说法?在当前的“纯文学”观念中,独立性和审美性是首要的因素,文学本就不能“揄扬大义”,本就与政教无关。尤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多有学者极力试图撇清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尽管在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有关思潮的影响下,社会历史逐步回到了文学研究的视野中,但文学与现实之间建立的已然是一种新型的关系。当我们指责曹植的观念落后之时,其实只是不认同他所做出的“小”的评判,而不包括他对辞赋功能的认知。现代人不相信文学能影响时局,却愿意相信文学能有益人心,认同文学是曹丕所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甚至认为它能够“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可以说,今人之所以指责曹植的观点,恰是因为他“轻视”文学,而非“仇视”文学。这是一种全新的、现代式的为文学辩护的思路,它只可能发生在文学已然大权旁落的时代。

宇文所安曾不无讽刺地指出,古往今来,人们不断为诗歌戴上道德面具,唱着重复的高调,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理性去彻底放弃诗歌的魅力。那些从实用角度为诗辩护的人,其实远不如柏拉图更相信诗的力量。在浪漫主义思潮下,为了维护情感的欲望,人们反复声明诗歌的艺术性,强调它的审美距离,保证它“既安全又好玩”。但是,“……在这场延续逾两千年的审判中,为诗歌的辩护可能已经蜕变成一场太过成功的反对诗歌的辩护……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应该由拥护诗歌的人考虑是否我们本来可以不作某些致命的让步”[38]。尽管在伊格尔顿看来,文学并没有丧失它的意识形态功能,甚至文学的现代概念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但从它的表现形式来看,文学的确越来越倾向于与政治实践保持距离,也就是说,文学以放弃“用”保障了自己的安全。值得注意的是,文学并不是通过自我缩小、自我局限来实现这一标准的,恰恰相反,它是通过自我超越来实现的。浪漫主义诗人拥有一个极度膨胀的自我,认为诗人可以成为全人类的代表,成为世界的立法者。在这种情况下,“辞赋小道”自然是不能被接受的。

实际上,在现代的古代文学批评史研究中,时而呈现出某种西方现代文学观念与传统儒家“文以载道”观的奇妙结合。五四时代的作家和学者热衷于鼓吹文学的启蒙意义,伴随着科举制的取消,知识分子从官僚体系中独立出来,文学的政治功能也开始向社会功能转变。在五四新文学与“礼拜六派”“黑幕文学”等的论争中,一种摒弃文学消闲娱乐功能、强调文学社会意义的观念已经非常明确。所谓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对立,也是基于这种文学观念而产生的。而在解放区文学实践及新中国成立后50-70年代的特殊环境下,文学的确与政治建立了紧密的关联,在“一体化”的文学体制下,文学生产的各个环节都被纳入到了国家政治格局中。不过与此同时,文学由于承担着改造人类灵魂的重任,所以被赋予了超乎寻常的崇高意味,“毛泽东的文学主张,与中国的左翼文学,都存在有维护‘精神’产品的纯洁性的强烈欲望”[39]。无论是哪种思路,折射到古代文学研究中的结果都是,无法接受曹植对文学的轻视。在这里,我们并不是要说明曹植的观点格外重要,不过,他的论说的确成为了一个独特的阐释古今文学观念的中介。曹丕的《典论·论文》在理论批评史上地位崇高,可以说是他所处时代的集中反映,是历史的有力回响。而曹植却能够成为一面镜子,促使我们对现代的文学观念展开反思——即使他并不自知。

[1][3][6][22][梁]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19页,第599页,第349页,第599页。

[2]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校补本)》[M],陈尚君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

[4]郭沫若《论曹植》,《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页。

[5]顾易生《英雄割据虽已矣 文采风流今尚存——曹操文学批评与曹丕、曾植文论中若干问题新探》[J],《文史知识》,1993年第10期。

[7][8][10][11][13][14][15][16][17][18][20][23][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70-2272页,第1901页,第1902页,第1902页,第1902页,第1902页,第1902页,第1903页,第1903页,第1903页,第1820页,第2270页,第1903页。

[9][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M],陆洁栋、周明初批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12][30][31][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M],夏家善主编;夏家善、夏春田注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17页,第112页,第116页。

[19]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26页。

[21]《列子》[M],[晋]张湛注;[唐]卢重玄解;[唐]殷敬顺、[宋]陈景元释文;陈明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156页。

[24]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

[25]曹融南、傅刚《论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C],《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一辑)》,1986年版,第224页。

[26][汉]扬雄《法言·吾子》,《法言义疏》[M],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5页。

[27][唐]王勃《平台秘略论十首》,《王勃集》[M],谌东飚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90页。

[28][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81页。

[29]《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

[32][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M],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页。

[33][英]埃德蒙森《文学对抗哲学》[M],王柏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34][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卷十)》,朱光潜译,《朱光潜全集·第1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页。

[35][英]锡德尼《为诗辩护》,钱学熙译,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页。

[36][37][英]特里·伊格尔顿《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0页,第23页。

[38][美]宇文所安《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M],程章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8页。

[39]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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