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小说《炖马靴》的叙事艺术
2022-11-24仲瑜
仲 瑜
(鲁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10)
《炖马靴》是迟子建201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作为首篇收录于《2019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集》中。小说以东北抗联部队与日军作战为背景,重点讲述了父亲、狼与日本兵的故事。小说不仅内容丰满意蕴深厚,其叙事也具有独特的审美特性。文本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我”虽作为叙事的主体,但呈现出边缘化的特征。这样两种叙事方式使文本的叙述相互交织,在过去与现在灵活穿梭,扩大了叙事空间。文本的叙事呈现明暗交替的特点,“饥饿”作为文本的“隐形进程”,对故事起到了补充的作用。同时,文本的叙事呈现出诗性的特征,文学语言建构下的历史事件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审美倾向,浪漫色彩与诗性语言的建构使得文本呈现诗性特征。
一、第一人称叙事边缘化
迟子建的《炖马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传统意义上的第一人称叙事,“我”既是故事中的人物,是故事发生的承担者,也是故事的叙述者。而在《炖马靴》中,“我”是叙述者,承担叙事的功能,而父亲作为核心人物出现,承担故事层的推进。所以文本具有双层结构,表层是我回忆父亲给我讲故事,深层是父亲的经历。这两种叙事声音、两层故事的相互交织使得文本的叙事更加灵活。“我”只是通过自己的话把故事整体表述出来。“我”并非核心故事的人物,呈现出“第一人称叙事边缘化”的特征。第一人称叙事边缘化“既是作品中的人物,又不是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仍处于故事之中,但已退到了故事中的一个角落,甚至退到了故事之外,只留下一只脚站在故事之中。这样一种位置使他与自己所讲述的故事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可以使他在一定程度上置身于故事之外,这样,他就取得了第三人称叙事者的某种特点, 能够随心所欲地讲述故事与故事中人物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1]“我”的存在,更多地像是一个冷静的叙述者。文章表层结构中,“父亲”给“我”讲故事,“我”是游离于故事之外的旁观者,“我”讲的始终是别人的故事。这种形象并不需要具备性格的丰满、人物的生动,更多的是进行一种完美的转述。“我”的行为对故事的核心人物和情节的发展并没有任何影响。
“我”和“父亲”同时作为叙述者,文中会出现两种叙事声音,作者巧妙的安排,采用了“父亲说”“他说”这样的写法,将“我”的叙述者位置顺理成章地过渡给“父亲”,从而使叙述更为清晰。文中“父亲说”共出现64次,“他说”出现15次,它们的高频次出现使“父亲”这个人物的叙述具备了合理性,“父亲说”这样的叙述手法在文中同时承担着不同的功能。“父亲”的叙事视角极为独特,他站在“我”的叙述背后,承担故事层演进的作用。同时他的声音在文中不断出现。父亲给“我”讲的是他的经历,在这样回顾叙述中必然暗含了两种聚焦,一种是经历的视角,另一种是讲述的视角,这两种视角的互为补充。对于父亲来说,他既是叙述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他一方面讲述过去自己的故事,一方面讲述当下。同时,“我”的这个形象与读者的接受地位是相同的,“我”与读者同时作为父亲故事的接受者,这种巧妙的设定有效地拉近了读者与作者和文本的距离,迅速地进入故事的语境,完成了话语与故事的分离。以文章的开篇为例,文章开头是“故事发生在1938年还是1939年”,“故事”一词把时间拉回过去,这是“我”的一种回忆,是我的叙述。“父亲记得并不是很清楚”,第二句中“我”就隐退了,叙述者被“父亲”取而代之,“我”与读者同时成为了接受者,在叙述者与接受者的转化中,读者也被巧妙的代入。并且这样一个叙述者的加入,增加了叙述文本的可靠性和真实性,使文本的结构变成了故事的故事。“我”在回忆父亲给我讲故事,“我”在回忆本身就是一层故事,而父亲的讲述是另外一层。父亲的讲述相对来说是封闭的,不受“我”的干扰与控制,我只是故事的转述者,是读者与作者沟通的桥梁。在这种语境下的讲述,读者很难对故事本身产生怀疑,因为文本通篇没有对话语言的出现,全部都是描述性的文字,它更像是“我”的一种真实且客观的回忆,具有权威性。
对于文本来说,“我”是作者的一种自我虚构,这可以将作者隐藏起来,使作者站在人物背后,它包含着作者的情感态度与价值判断。“但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尽管父亲每次讲述时,语气是平静的,但总能在我心底搅起波澜。我对后半程的故事永不厌倦,就像对一首喜欢的乐曲,不管循环播放多少次,依然爱听。”[2]在这段话中,暗含了作者的价值判断,“喜欢的乐曲”本身就带有积极的情感色彩,这说明作者对于后来父亲将日本兵拖去篝火旁取暖、保护他的遗体不被狼吃掉,让他与怀里姑娘的照片一起归于火光等一系列闪耀人性的温情行为,是持一种肯定态度的。这样的情感,是隐藏在“我”这个叙述者背后的,这种隐藏,不仅牢牢把握住了叙事节奏,并且为后半部分的叙述预设了温情的底色。
“我”这样一个叙事者的存在,可以灵活的对文本进行补充,视角也更加多元。它不再局限于第一人称的视角,使叙事空间得到了扩大。叙事空间的扩大使“我”这样的第一人称叙事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第三人称叙事的特点。对于故事中的人物来讲,讲述者本身就是“他者”。小说以第一人称“我”,讲述了父亲与日本兵和狼三者之间的故事。虽然“我”是叙述者,无法采用一种第三人称下的全知全能的视角,但文中采取了回忆父亲话语的这种形式,在父亲的讲述中进行补充和事件的调整,从而实现叙述的自由灵活。“我”联结了过去的父亲,现在的“我”和未来的儿子,这种时间的延续和空间的扩大使叙事更有层次感。一方面,“我”游离于父亲故事之外,与故事保持着绝对的距离;另一方面,“我”存在于故事之中,是父亲故事的传播者和传承者。这样的处理方式使叙事空间不仅仅局限于父亲过去的经历,也绵延至现在,更指向未来。
二、叙述中的“隐性进程”
父亲讲述的故事包含两条线索,第一条是父亲自己的经历,第二条是母狼的故事,父亲为明,母狼在暗,明暗交替,共同完成了故事的建构。父亲与瞎眼母狼这两个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同的,他们一直面临着饥饿的威胁,而“饥饿”指向生存本身,同时也是对人性的真切拷问:与生存相冲突时人应当如何选择。“饥饿”不仅是环境,此时也成为了文本的“隐性进程”。“‘隐性进程’是从头到尾与情节发展并列运行的叙事暗流,两者以各种方式互为补充或者互为颠覆。”[3]“饥饿”作为一种独特的环境描写,不同于文中直接出现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书写,它更多呈现出一种隐匿性,隐藏于情节的叙述之中,对其进行补充和说明。导致父亲与瞎眼母狼的“饥饿”的原因是他者的自私冷漠与暴力,父亲所在的抗联部队是在关东军围剿的情况下陷入被动,瞎眼母狼则因为眼瞎被族群抛弃。对于父亲与瞎眼母狼两个形象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性进行歌颂的行为,此刻在文本内部形成反讽,深化为对恶劣环境的谴责,这种环境对渴望生存的人与动物进行迫害,不仅只是自然环境的恶劣,更指向一种非人性,形成了文章表层结构与深层意蕴的张力结构。这样的补充使得文本内部始终存在着一种紧张的氛围,它以温情的故事作为外壳,却暗含了自然环境的恶劣与战争的残酷,指向生存本身。这里的“饥饿”,不再单纯的指生理上对物质的渴望,也是在苦难折磨下对精神的摧残与创伤。这种叙事空间的建构使文本的表层叙事与深层意蕴有机的融为一体,使文本叙述更为完整。
“饥饿”与故事情节互为呼应,成为联结人物之间的枢纽,在面对“饥饿”威胁时,“吃什么”这一命题不再是简单的食物选择,而成为生死选择下对人性的真切拷问,它建构了文本独特的叙事空间。父亲在身边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怕破坏日本兵尸体的完整性,最后只拿走了他的帽子和靴子,怕他的尸体被狼吃掉从而选择火葬。这种尊重死者的行为是父亲在面对生存威胁时,人性高贵的独特展现。母狼在饥饿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拉住小狼的尾巴,以防父亲受到伤害,并且将父亲安全送出山外,这是人性战胜兽性的书写,从这两个层面来看,人性的光芒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个体生死与种族隔阂,从而展现出面对生存残酷时人性的温情力量。而父亲选择炖马靴的行为缓解了父亲与狼的“饥饿”,在选择生存还是人性的两难抉择中,作者给予了人性一条可以走通的路。父亲与狼之间对立关系通过“炖马靴”转化成同盟,他们为了生存而互帮互助、互相支撑。“战友们都说,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喂不熟的,可父亲还是不忍看它挨饿。”[4]因为“饥饿”,才将父亲与母狼联结到一起,父亲对母狼的照料不是为了驯化,而是单纯地出于平等意识与对生命的尊重,这种“不忍”正是父亲对这个弱势生命的观扶照料。不同于那些群居与健康的狼,这是一只“离群索居”的瞎眼母狼,它生存处境之艰难不言而喻,它追随父亲所在队伍的原因是为了生存。父亲在面对这样的狼时,会“想方设法给它口吃的”,在自己队伍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在队伍偶尔开荤的时,将吃剩的骨头,扔进附近的山洞”[5],为的是给瞎眼母狼在走投无路时留有一线生机。而这样的行为,使父亲与母狼成为了相互联结的整体,为故事叙述提供了可行性。
“饥饿”作为“隐形进程”成为环境后,环境的内涵有了多重指向性,不但指恶劣寒冷的自然环境,而且包含战争这个独特的社会环境。环境建构起叙事空间,为故事发生提供了场所。环境“不像风景画或雕塑那样只展示二维或三维空间, 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 、人物的行动形成一个连续活动体 ……它可以形成气氛、增加意蕴、塑造人物乃至建构故事等。”[6]环境作为故事不可或缺的部分,承担着独特的叙事功能,故事中人物的行动都是在这种环境中发生的,环境内在蕴含着更为复杂的机制,它们之间相互交织,形成更加广阔的空间。
三、叙述语言的特征
文学为历史的记录提供了更具美感的叙述形式,呈现诗性特征。历史包含两个维度,“历史实在”与“历史的再现或描述”,前者指向真实且客观的事件,后者则侧重于想象的记录与阐释。小说讲述了一位东北抗联战士的回忆,一段东北抗联的历史,而这段历史是以诗化的语言呈现给读者,历史文本化本身就是作家的艺术处理,渗透其对于历史事件的思考。以回忆这种形式来描写而非直接叙述,使人物思考的主观性与历史事件的客观性提升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在这样的叙事语境下,事件本身作为客观实在被记录描写,而背后深刻的反思也成为叙述过程中无法忽视的存在。战争将人置于剧烈的冲突之中,它对人精神的扭曲和摧残是巨大的。文学的记录方式不仅刻画事件本身,记录东北抗联不懈斗争的历史,也将作为人本身存在的战士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展露出来。历史不再是冰冷客观的阐释,而是通过艺术的方式拥有了人的温度,突出了人在外在环境的巨大冲击下内心的矛盾与坚守。父亲作为历史亲历者与叙述者,他的话语一方面是“历史实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人物内心真实的情感。
其次,叙事语言带有浪漫色彩,呈现出诗性特征。文章采取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叙事方式,使文本不再仅仅局限于对真实事件的描写与刻画,也包含了自然万物与人类共生交互,拥有与人相同的情感体验的浪漫书写。瞎眼狼叼着小狼的尾巴,那是他的生命线,是它“生命的脐带”,瞎眼母狼给予了小狼生命,而小狼反过来给予了瞎眼母狼生的希望,这不仅是母性的光辉与伟大,同时也是“孝”的体现。这种与人类相通的情感书写,使这本来冰冷无情的动物增添了温情力量,带有浪漫色彩。这种叙述方式也使狼这种形象具有了现代性的意味,它的形象被重塑与人性化,不再是自然界中野蛮荒芜的凶残生物,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与人拥有同样情感体验与生命历程的动物。母狼不顾自己与孩子的饥饿,拼命保护父亲的行为本身也是超脱兽性的浪漫化书写。父亲最后在瞎眼母狼与小狼的指引下脱险,在这种“吃人”与“救人”的转换中,体现出人性与兽性的斗争与冲突,而最终人性战胜了兽性。母狼最后的嚎叫是一种对生命的礼赞更是一种救赎的使命的完成,它因父亲人性指引下的善举获生,父亲也因它人性战胜兽性的行为获救,他们完成了对人性的坚守从而相互拯救的温情之举。使读者对于人性的理解不再仅仅局限于人,也扩大到自然界的万事万物 ,这种对于万物有灵的描写也是作者独特的叙述安排。
再次,叙述过程中选取富有美感的意象与修辞手法的运用,体现出作者叙述语言的诗性特征。将深夜狼群的嚎叫和眼睛比作“夜歌夜火”,“骨头”比作“糖果”,滑雪板比作“战马”,战友磨牙时在袜子上留下的窟窿眼比作“繁星”,日本兵开的最后两枪视为“献给夜的森林的小礼花”等,这样的诗性语言化解了象征本体的悲凉,而增添了温情的颜色。也显示出作者独有的诗性思考,这种思考表现出作者的细腻柔软,化解了苦难与折磨下的生存的悲剧性,拥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在面对历史战争的重大题材时,迟子建的《炖马靴》没有选择传统宏大叙事,而是采用底层叙事的手法,从小人物的生活经历中挖掘与书写人性。小人物背后依然存在作家主体对于宏大主题的理解,这种叙事语言的使用体现了作家的诗意安排。小说的亮点在于对人性的表现,在内容上,没有选择对激烈的战争场景进行过多直接细节地刻画,而是选择对具有日常性与世俗感的个人生活进行书写,这样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绕开战争血腥残酷的一面,突出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与人性的高贵,建构起以人为本的温情世界,这是作者叙述的独特之处。与宏大叙事下的史诗性不同,这种叙事带有人真实的温度,小说中洋溢着人道主义关怀,这种关怀超越了国界,甚至超越了人与动物不同物种间的隔阂。这不仅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在战争这种特殊背景下,对人的发现与建构。这种关怀的深刻性反向指向人类自身的生存状态,从而具有了超越性,它超越了战争环境下的人,而是对人本质存在进行思考,而这种温情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类与苦难尖锐的对抗关系,呈现出独特的审美价值,这种叙事视角使个人书写与民族书写融为一体,个人经历与历史真实融为一体,无论在思想深度还是叙事方式上,都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