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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体用关系辨析《伤寒杂病论》中“热入血室”*

2022-11-15金琦杨必安

中医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三焦妇人

金琦,杨必安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血室”一词,最早现于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中。其出现的语境各不相同,有表热已罢而瘀热扰动血分之“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得之七八日,热除而脉迟,身凉,胸胁下满,如结胸状,谵语者,此为热入血室也。当刺期门,随其实而取之”。有往来寒热少阳证之“妇人中风,七八日续得寒热,发作有时,经水适断者,此为热入血室。其血必结,故使如疟状,发作有时,小柴胡汤主之”。还有邪热随血外泄之“妇人伤寒,发热,经水适来,昼日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者,此为热入血室。无犯胃气及上二焦,必自愈”[1]。以上3条分别为《伤寒论》的第143—145条,论述了“妇人中风”“经水”“热入血室”。这三条还可见于《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的第1—3条。

自张仲景提出“热入血室”以来,围绕“血室”具体位置以及“热入血室”的病机,历代医家争论不休,观点不一。

1 历代医家“血室”之辨

古往今来,医者对“血室”究竟是什么争论不休。一种观点为血海冲脉或冲任二脉为血室,代表医家有宋代成无己、明代陶节庵[2]、明末清初喻嘉言[3]等。成无己在《伤寒明理论》中,从文字训诂角度解释:“室者,屋室也,谓可以停止之处。人身之血室者,荣血停止之所,经脉留会之处,即冲脉是也”[4]。血室为冲脉,因此男女皆有,男女同治。第二种观点是胞宫为血室,这种观点是受条文中“经水”一词的引导形成的。代表医家有隋唐巢元方、明代张介宾[5]等。张介宾在《类经附翼·三焦包络命门辨同子宫血室》中阐述了这一观点:“子宫者,医家以冲任之脉盛于此,则月经以时下,故名曰血室。”在这一论点中,血室唯女子有,而男子无。另外,还有第三种观点,基于肝藏血,且从治法来看小柴胡汤可以疏肝胆之气,针刺期门也是如此功效,因此,柯韵伯[6]在《伤寒来苏集》中明言“肝为血室”。

此外,还有以沈金鳌[7]为代表的观点。沈金鳌在其论著中分析了各家论点:“然则血室之说,成氏主冲,柯氏主肝。二说虽异,其实则同。主冲者就其源头处言,主肝者就其藏聚处言”,认为“血室”是一种泛泛的概念,冲任与肝虽有不同,其藏血之本相同,而冲任皆源于胞宫,因此上三种论述皆正确。这一观点看似骑墙,其实阐明了围绕“血室”争论不休的原因。“血室”一词,仅仅指出它的功能是藏血之处、血盛之处,没有关于其形状、位置等更为真切实际的描述。中医界诸多热议的名词,都是概念泛泛,以本质作用代替了实形实质。中医经典理论里有很多重用轻体的学术观点,例如“三焦”一词,初始的“胃”,到后来“膜原”概念的提出,其实皆源于“三焦”。这一词只说了作用,不像“心”摹其形状、“脾”述其位置。

2 根据体用关系辨析“血室”

“体”是具体的形态,“用”是抽象的功能,是事物的两个方面。中医在重用轻体的指导下治疗疾病,是根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周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传统文化重形而上之道,轻形而下之器。宋明时期学者们为了更好地探索真理,开始强调权衡“明体”与“达用”的利弊[8]。后来,在西方文化影响下,传统文化中属于“哲学”范畴的内容被单独提了出来,关于“体用”的论述也在其中。基于传统对“体用”的认识,以及现实中不同应用领域对体用的侧重,熊十力先生首先提出“体用不二”的概念,牟宗三又对此进行了发挥[9]。牟宗三说:“在知识方面,中国哲学传统虽言闻见之知,但究竟没有开出科学,也没有正式的知识论,故中国对此方面是消极的。消极的就要看西方能给我们多少贡献,使我们在这方面更充实,而积极地开出科学知识与对这方面的发展。这样中西哲学的会通,才能使两方更充实,更向前发展”[10]。

“明体”与“达用”的并重,是中医学发展的动力。“血室”“三焦”这些饱受争议的名词本就不是空穴来风,物质性的基础更不容忽视。探究其含义,有助于临床辨证选方,而探究“血室”的方法在于对《伤寒杂病论》条文的前后互参。笔者通过对条文进行比较,对“血室”的实质做一推理。

《伤寒论》第97条论小柴胡汤证:“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分争,往来寒热,休作有时,嘿嘿不欲饮食,脏腑相连,其痛必下,邪高痛下,故使呕也,小柴胡汤主之。服柴胡汤已,渴者属阳明,以法治之。”月经适来,经血外出故血弱。一方面,月经的停止,需要气的固摄;另一方面,血作为气的载体,阴损及阳,血出势必伴随气泄,气流于下,必不能固摄卫表,因而形成了血弱气尽腠理开的状态。《金匮要略》写新产妇人容易外感的特点:“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仔细推敲,这也是“血弱气尽腠理开”的缘故。若恰在这种“血弱气尽腠理开”的状态下感受邪气,正邪相搏,最终结于胁下,这也对应第144条的热入血室,而胁下正好对应肝的位置。肝为藏血之脏,为血之室。《伤寒论》第144—146条中的“热入血室”“血室”就是指“肝”。

从《伤寒论》第144—146条条文本身治疗方法中亦可以窥见一二。第144条刺期门,期门是足厥阴肝经的募穴,募穴为脏腑气血募集之处,其作用是治疗相应脏腑的气血急性实证,也就是治疗肝中外邪。此外,期门也是足太阴、足厥阴、阴维脉交会之处。若将“血室”理解为子宫,那么一源三歧,胞宫作为任、督、冲三脉的共同源头,胞宫有邪理当首先刺此三脉,而非期门。仲景治法以肝为眼目,如此也不难理解为何仲景用小柴胡汤治疗热入血室,而非当归、芍药等入血分之类。

“血室”在《伤寒杂病论》中一名多指是不可否认的。若血室确指某一脏器,那么“肝”之名在书中多有使用,何必再取名血室徒生悬疑?仲景的血室并不单是指肝,《金匮要略》中关于“血室”还有一条:“妇人少腹满如敦状,小便微难而不渴,生后者,此为水与血并结在血室也,大黄甘遂汤主之。”这里的“血室”明确点出是少腹的位置,也就是胞宫。

总之,把血室理解为肝、胞宫、冲脉都是可以的,需要看到的是它们的共通之处——藏血而喜疏泄条达。

3 重“用”轻“体”辨热入血室

在《妇人大全良方·产宝方序论》中很好地总结了重用轻体指导下的辨证方法:“大率治病,先论其所主。”这里的主,就是气与血。“妇人以血为本,气血宣行,其神自清”[11]。血室藏血功能的正常与否,是建立在“气血宣行”“不蓄血”的基础上的。因此,血室之病,当先辨在气分、血分,辨病情浅深以衡量用药轻重。

其实,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已解释如何分辨气分、血分:“病有血分、水分。先经水断,后病水,名曰血分,此病难治。先病水,后经水断,名曰水分。此病易治,去水,其经自下。” 水病与月经病合病,以得病顺序辨主病之处。因此,第144条曰:“妇人中风,七八日续得寒热,发作有时,经水适断者,此为热入血室。其血必结,故使如疟状,发作有时,小柴胡汤主之。”“热入血室”在这里可以理解为先外感,后经水断,当属外感,去外感则经自下,亦可理解为外感随经水而去。而第146条曰:“妇人伤寒,发热,经水适来,昼日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者,此为热入血室。无犯胃气及上二焦,必自愈。”“经水适来”,说明月经在外邪的侵犯下尚未中断,虽有如狂谵语等蓄血之意,但气仍能推行经水,因此不用针药。或第144条仅用针刺募穴,即能使病随经水疏泄而瘥。月经本身是一个生理现象,经行不利当首先辨气血,否则动辄动血破血,药力过猛,则血室被伤,不能再汇聚气血。

外邪阻滞经水,病不在血分,用小柴胡可解。若无外邪相犯,经水不行,当病在血分。若有实邪,为血室蓄血,即水血并结于血室。在《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中有一条:“妇人少腹满如敦状,小便微难而不渴,生后者,此为水与血并结在血室也,大黄甘遂汤主之。”此是恶露不尽、因瘀血而出血的蓄血证,故当用动血破血之品治之,小柴胡汤是无法达到这一层次的,故大黄甘遂汤主之。

因此,血室之病证治的核心在于使血室藏而不留瘀。热入血室,病属经期外感,为何张仲景笃定直接使用小柴胡,而不用麻桂之辈?《伤寒杂病论》中多次强调汗法禁忌:“亡血不可发汗,发汗则寒慄而振”。沈金鳌云:“妇人经水适来,不可表也。妇人病,经水适下,而发其汗,则郁冒不知人,此为表里俱虚,故令郁冒也”[12]。经期血少,血汗同源,自然不可用麻黄。桂枝汤与小柴胡汤不同者,在于方向。在《辅行诀》中,桂枝汤为小阳旦汤,大阳旦汤则为桂枝汤加人参、黄芪;而小柴胡汤加芍药为大阴旦汤。陶弘景总结说:“阳旦者,生阳之方,以黄芪为主;阴旦者,扶阴之方,以柴胡为主”[13]。桂枝汤治荣弱卫强之证,卫强乃卫气浮越于外,疏而不固,故营阴外泄。用桂枝汤辛甘生阳助卫气,“阳密乃固”;用柴胡剂,柴胡味苦平微寒,黄芩味苦寒,“热淫于内,以苦攻之”,解内陷血室之邪,使邪随经水而去。

倘若不以小柴胡汤疏解热入血室,见月经不利即用补血调气之味,谬矣。许叔微早已用临床经验证实此理,其在《本事方》中记载了1例医案:“一妇人患热入血室证,医者不识,用补血调气药,涵养数日,遂成血结胸,或劝用小柴胡汤。予曰:小柴胡用已迟,不可行也……当刺期门也”[14]。根据许叔微之经验,用小柴胡汤加生干地黄煮散,而成小柴胡加地黄汤,此方可治热入血室伴有谵语或昏塞危殆等神志症状者。尚有其他医家在治疗热入血室时,对小柴胡汤做了类似的化裁。如张元素之子张璧,于小柴胡方中加牡丹皮;杨士瀛认为小柴胡汤药力不及,可加五灵脂以助药力;钱天来也提倡在小柴胡汤中,稍加血分药,如牛膝、桃仁、牡丹皮之类,以助疏泄。钱天来还提出:“其脉迟身凉者,或少加姜、桂及酒制大黄少许,取效尤速,所谓随其实而泻之也。若不应用补者,人参亦当去取,尤未可执方以为治”[15]。这些化裁方式都是本于仲景对血室的证治思想。

故血室之治以用为先,以“活”为眼目,重在疏利,勿壅补。小柴胡汤给予的是一个辨治思路,亦可以随证之轻重浅深而加减,不必拘泥。

4 重“用”轻“体”的临床发挥

以《神农本草经》为首的本草典籍载诸药,首先录其性味,再言其功用,后考其产地、摹其形状。《汤液经法》《辅行诀》用药,皆以性味为本,体用为纲,此为经方之溯源。《黄帝内经》虽有五脏六腑度量衡的解剖研究,但其重点还是着眼于对天地客观规律的感悟,并用于阐述人体脏腑的生理病理过程。取象比类、天人相应,皆是从功能的角度寻找疾病的解决方法。

正因为重用轻体的思想,中医的治疗才有了广阔的应用范围,对于层出不穷的疾病有源源不尽的诊治思路。仍以小柴胡汤为例谈中医“重用”的临床价值。张仲景将小柴胡汤原方及其类方,广泛应用于伤寒少阳病以及合乎少阳病病机的杂病等诸多证候中。柯韵伯一语中的,总结小柴胡汤为“少阳枢机之剂,和解表里之总方”。

“枢机”这一概念源于《素问·阴阳离合论》:“太阳为开,阳明为阖,少阳为枢”。枢机就是升降、开阖、出入的中间机关,而小柴胡汤就是调修这一机关的方剂[16]。在此还需要说明的是,阴阳本为抽象名词,指代事物常常不清晰,《黄帝内经》中少阳与《伤寒论》中的少阳所指殊同并不需要追究,因为在重用轻体的思想下,多“言其用而不言其名”[17]。因此,小柴胡汤本为治疗外感之邪陷于半表半里的和解剂,根据所治诸症状概括则为其有拨转枢机的功效,将小柴胡汤与少阳枢机一词对应之后,小柴胡汤便有了诸多可以发挥的地方。咳嗽、痞满、鼻塞、痹证,甚至是神经系统疾病、癌症肿瘤等,四诊合参凡为枢机不利者,皆可以小柴胡汤化裁治疗。

张仲景应用小柴胡汤时便说:“伤寒中风,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其实本条不必局限于伤寒中风,而应理解为柴胡证为枢机不利,其证变幻莫测,凡是枢机不利者即可用柴胡剂化裁,不必拘泥于条文所列诸症状。

在小柴胡汤的应用中,枢机为体,升降出入开阖为用,是以用为名的体与建立在体上的用。因此血室、肝、中焦、半表半里、口目耳鼻,皆可是枢机之本体,甚至甲状腺等作为内分泌调节的核心环节,也是枢机之体。由于枢机对应具体形态之泛泛,柴胡剂在“重用”的指导下有了更开阔的应用价值。

5 总结

论血室之体,笔者以为,若将目光集中于《伤寒论》第143至145条,则指肝;若将目光放眼整本《伤寒杂病论》,则胞宫与肝俱有理可循;若上升至中医辨证论治中,则胞宫、冲脉、肝等,凡荣血所会,以疏泄为用者,皆是血室,男女皆有。《金匮要略》在论述妇人杂病时提到“时着男子,非止女身”,亦提示男女之疾,体异用同。凡有血室之名,必有“贵流通不贵滞”的生理特性。因此,血室之病,病在壅滞,治在疏利,小柴胡汤恰是疏利的代表方剂。

基于体用关系对血室进行探究,可以举一反三地应用于其他中医专有名词的研究中,以此更好地指导临床证治。再比如一直存有争议的三焦,也可以用这种方法进行深入探究。《灵枢·营卫生会》云:“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此之谓也”[18]。三焦到底是什么,三焦病又该如何辨治,亦可以从体用的角度考虑。《说文解字》载:“焦者,火所伤也”“沤,久渍也”“渎者,沟也”[19]。故上焦如雾,是阳气上蒸;中焦如沤,是发酵之所;下焦如渎,是排泄的渠道。分名上、中、下三焦,功能特性不同,由此产生的病证与论治自然也有所不同,治之当因势利导、各随其用。然三焦共用一“焦”字为名,无火不成焦,没有阳气,则上焦不能蒸腾水津,中焦不能腐熟水谷,下焦不能排泄糟粕,是三焦之病。《灵枢·营卫生会》中的三焦,论体是“上焦出于胃上口,并咽以上,贯膈”“中焦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下焦者,别回肠,注于膀胱而渗入焉”,指代从食道至脾胃再至大肠、小肠这一整体的可能性更大,与《黄帝内经》其他篇目中的三焦以及后世各家所说“三焦”不完全相同。若论作用,《灵枢·营卫生会》中“水谷者,常并居于胃中,成糟粕”,此言中焦;“而俱下于大肠,而成下焦,渗而俱下”,是下焦之用,与后世各家所论三焦同名异体而功用相似。同一理论中的三焦,及各种三焦理论之间的同一焦,在治法治则上紧扣“焦”字所有的诸多相通之处。《伤寒论·平脉法》承《黄帝内经》三焦理论,明确了三焦病的特点:“三焦不归其部,上焦不归者,噫而酢吞;中焦不归者,不能消谷引食;下焦不归者,则遗溲。”“焦”意在阳气,主动;三焦协同,贵在和,“动”与“和”就是治疗三焦病的关键所在。这也就不难理解《伤寒论》第230条中:“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胎者,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中小柴胡汤的用意。后世虽对三焦形质众说纷纭,但所用方药思路并无二致。从达用到明体,再由明体至达用。明体、达用并重互参,是在研习经典与落实临床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

所以,体用既是哲学的概念,也是医学发展的关键。中医重“用”的思维方式,只有落到“体”的实处,才能更好地发扬经典中的理论,这也是中医创新发展的重要途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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