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神同调探析《伤寒杂病论》心悸证治规律*
2022-11-15侯承志王婷婷胡木程晓振冯玲
侯承志,王婷婷,胡木,程晓振,冯玲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
心悸是指患者自觉心中悸动不安,甚则不能自主的一种病证,其病名首见于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中[1]。本病包括现代医学中各种因素引起的心律失常性疾病,如心动过速、心动过缓、房颤等[2]。《伤寒杂病论》中关于心悸的描述包括“心下悸”“心动悸”“悸而惊”等,其所载方证众多,如“桂枝甘草汤证”“茯苓甘草汤证”“柴胡加龙骨牡蛎汤证”等。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主藏神,主血脉,其生理功能的正常发挥一方面有赖于血液和脉道等有形物质的参与;另一方面,亦有赖于心神的调控。笔者通过研读原文和相关文献,试从“形神同调”角度探析《伤寒杂病论》关于心悸的证治规律。
1 形神理论概述
形神学说作为一种中医原创思维模式,对中医学的发展有着较为深远的影响[3]。狭义的“形”指的是人体的脏腑、皮肉、筋骨、血脉等有形之躯;狭义的“神”即指人之心理思维和情志变化等[4]。《素问·上古天真论》载:“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明确提出了“形与神俱”的概念,即“形神一体观”的学术思想。《类经》中亦言:“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无形则神无以生,无神则形不可活[5]”,强调了人体的生命活动与自身形体和精神意识密不可分,两者互根互用、高度统一。
2 形神同调辨治心悸的理论基础
《荀子·解蔽》载:“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中医认为心乃君主之官,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其正常生理功能有二:一者即心主血脉的功能,一身之血脉运行均有赖于心气的推动、血液的充盈和脉道的通利,此亦是“调形”的理论基础;二者即心藏神的功能,《灵枢·大惑论》言:“心者,神之舍也。”心神得藏则神明有主,人体之精神、思维才能得以正常发挥,此亦是“调神”的理论基础。从病理角度而言,在心悸病的证治中,所谓“形病”即是各种有形之邪气客于心脏或血脉,扰乱心脏正常搏动的节律或频率而发为心悸;所谓“神病”即是指因情志失调或受到惊吓而扰及心神,其直接病机在于心之气血阴阳失常,心神失养,神明不藏,浮越于外,最终发为心悸。临床上,形病与神病往往相兼出现。形病日久可出现神病,如痰火瘀于血脉可上扰心神,出现失眠、心烦,甚至惊狂等表现;同理,神病日久亦会出现形病,如焦虑、抑郁患者可致气机郁滞,血行不畅而瘀阻脉道,内扰心神而见心悸等表现。因此,“形神同调”即是指在辨治心悸时,一方面应祛除扰及心系的有形邪气;另一方面也应注重对心神不藏或失养而致焦虑、失眠等相关“神病”的调理。
3 形神同调在心悸证治中的应用
3.1 调形为先,形能载其神,形和则神昌调形,即指祛除客于心系的有形之邪,以恢复体内气血、津液的正常输布,为心脏功能的正常发挥提供物质保障。同时,形俱则神生,血脉安和,心神才能正常发挥机能[6]。因此,应以调形为先,其乃辨治本病之基础。《伤寒论》中关于心悸的病因主要归于水饮、痰浊等,《金匮要略》亦提出了寒饮内停、阳气郁闭的病因。其本质无外乎邪气内舍于心而致心神被扰,发为心悸。仲景治之以蠲饮、涤痰等“调形”之法,其既可祛除扰心之浊邪,以复心主清灵之性;同时,形和则神昌,可防止形病伤神而出现失眠等表现。
3.1.1 蠲饮宁心《伤寒论》第127条提出了“饮水多,必心下悸”的论述,《金匮要略·痰饮咳嗽脉证并治》亦云:“水停心下,甚者则悸”,二者皆指出了水饮内停、上凌扰心是心悸发生的重要病因。对于水饮凌心之心悸,仲景在辨治中以温阳气、洁净府、燮升降为法,蠲水饮以宁心神。
3.1.1.1 温阳气《伤寒杂病论》中因阳虚不运而致水饮内停、凌心致悸者亦不在少数。对于中焦水饮不化而凌心致悸者,仲景以温中化饮为法,善用以茯苓、桂枝为核心药物的苓桂剂治之,如茯苓甘草汤。《伤寒论》第356条载:“伤寒厥而心下悸,宜先治水,当服茯苓甘草汤。”方中茯苓与桂枝相配以利水气、通心阳,使心神不为水饮所蒙;重用生姜以温胃化饮,伍以甘草和中补虚。对于饮留下焦而凌心致悸者,仲景以温肾化饮为法,如真武汤证。《伤寒论》第82条言:“太阳病发汗,汗出不解,其人仍发热,心下悸,头眩,身瞤动,振振欲擗地者,真武汤主之。”方中炮附子温肾阳以化水饮;白术、生姜培土制水,茯苓与芍药相合以助脾运而利水饮。仲景在辨治中以“温阳”为主线,以脾肾为核心,运脾温中,暖肾化饮以宁心止悸。
3.1.1.2 洁净府《素问·汤液醪醴论》提出了“洁净府”的治水原则,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亦以“利小便以洁净府”作为本病的重要辨治思路。如因肾阳虚水停而凌心致悸的真武汤证,仲景在温煦肾阳的基础上将茯苓与白芍相配。《神农本草经》载白芍可利小便,二者相合,利水逐饮之效倍增。又如《伤寒论》小柴胡汤证方后所载“若心下悸,小便不利者,去黄芩,加茯苓四两”,本证之心悸乃三焦水道失调,水饮凌心致悸,故仲景加茯苓以利尿逐饮、宁心止悸。是故水饮得利则心神得安,心悸自止。
3.1.1.3 燮升降《金匮要略·惊悸吐衄下血胸满瘀血病脉证治》言:“心下悸者,半夏麻黄丸主之。”此证之心悸乃肺失治节,气机升降失常,水饮内停而上扰于心所致。仲景以半夏蠲饮邪、降逆气,麻黄宣肺气、启郁闭,亦有提壶揭盖之妙。二药一升一降以燮理气机、通调水道。《金匮要略心典》亦言:“此治饮气抑其阳气者之法。半夏蠲饮气,麻黄发阳气[7]”。仲景根据本证饮盛阳郁的特点[8],组方思路着重燮理气机升降,二药等分,升降相因,调气以行水。是故水饮得运,则心神得安,心悸自止。
3.1.2 涤痰宁心《伤寒论》第112条言:“伤寒脉浮,医以火迫劫之,亡阳必惊狂,卧起不安者,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主之。”《金匮要略·惊悸吐衄下血胸满瘀血病脉证治》亦言:“火邪者,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主之。”此二者皆论述的是不恰当地使用各种火疗之法后而致心阳受损,失去对水饮的镇摄作用,水饮未得温化而致痰浊内生,痰浊上扰心神故见心悸等证。卢正华等[9]认为,原文中虽未出现心悸二字,但根据其临床表现与病机特点,可知其亦有心悸之证。
本证的核心病机在于心阳不足,痰浊扰神。仲景在桂枝汤温阳基础上加蜀漆以荡涤痰浊,使心神不为其所役;去白芍乃恐其性味阴柔不利于心阳恢复。同时,仲景虑其心阳虚可致心神无主,浮越于外,故加用龙骨、牡蛎二味以重镇安神,收敛神气,此亦有“调神”之意。全方以祛邪调形为主,兼顾“调神”。
3.2 调神为上,神能驭其形,神安则形全调神,即指通过调节心之气血阴阳的平衡,使心神得以潜藏、心主得以濡养。同时,神能驭其形,《灵枢·邪客》载:“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心神有主亦是五脏安和,血脉通利的前提条件。因此,应以调神为上,其乃辨治本病之要点。《伤寒论》中对于心悸相关“神病”的表现多责之于心神外越、心神失养所致。仲景治之以重镇、和解、补养安神等“调神”之法。是故心神得调则神有所藏,心有所主,心之阴阳和谐则心脉平和,心悸得解;同时,神安则形全,可防止神病及形而出现痰浊、瘀血等有形之邪。
3.2.1 重镇安神对于心神受扰而浮越于外者,仲景在《伤寒论》中善用龙骨、牡蛎这一药对治之。《神农本草经》中载:“龙骨,味甘,平,主治心腹鬼注”;“牡蛎,味咸,平,主治……惊恚怒气”。仲景将两药相合意在以重镇、沉降之品收敛神气,以制约浮越之神,此即重镇安神之法。
《伤寒论》中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等皆运用了重镇安神之法,悉加以龙骨、牡蛎治之。不同之处在于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证多见于心阳不足、心神失养者,症见心悸喜按、烦躁不安等,其在重镇安神的同时以桂枝配甘草而温补心阳。柴胡加龙骨牡蛎汤证多见于少阳枢机不利,气郁化火而上扰心神者,症见心悸而烦、胸满、易惊、甚则谵语等。方中龙骨、牡蛎、铅丹三者合用以重镇安神,同时以小柴胡汤合茯苓、桂枝以和解枢机,平冲止悸,加大黄以清泄阳明,亦可防止无形邪热与糟粕相合而酿生有形实邪。盖心神得敛,则悸动得安。
3.2.2 和解安神《伤寒论》第177条言:“少阴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者,四逆散主之。”四逆散证在《伤寒论》中归属于“少阴阳郁”证[10]。本证之心悸乃阳气内郁,心阳失于温煦,心神失养而成。
基于本证的病机特点,仲景以四逆散舒畅气机,方中柴胡与芍药相配,理气疏肝,养肝体以助肝用;配以枳实,其性下行,与柴胡相合,升降相因;甘草可和中缓急,四药相合以燮理气机,使阳气得以舒展。同时,阳郁少阴,心阳不振则见心悸,故仲景在四逆散的基础上加用桂枝以温通心阳、宁神止悸。仲景以厥阴肝气之疏泄,来解少阴心阳之郁遏,全方以和解枢机为要,加以温通心阳之品,盖枢机相和,心阳得展,则心神得安。
3.2.3 补养安神
3.2.3.1 温阳益气以安神《素问·生气通天论》提出了“阳气者,精则养神”的论述,人体生命活动的运行有赖于阳气的温养。因此,若阳气不足,亦会导致神失所养。《伤寒论》第64条言:“发汗过多,其人叉手自冒心,心下悸,欲得按者,桂枝甘草汤主之。”汗为心之液,发汗过多后心阳受损,心无所主可致心悸不安。方中重用桂枝,其性辛甘而温,可温通心阳、平冲止悸;炙甘草性味甘温,温中补虚,亦可滋养阴液,二药相合,辛甘化阳,使心阳得充,则心悸自安。本方味少而力专,乃仲景治疗心阳不足的代表方。
除了心阳本身虚弱外,一身阳气不足而累及心阳亦可致心神失养而见心悸。《伤寒论》第102条载:“伤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烦者,小建中汤主之。”《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亦载:“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小建中汤主之。”本证之心悸乃中焦脾胃虚弱,气血生化乏源而导致心阳不足、心神失养所致,其病因或可兼夹外邪。方中以桂枝汤温阳调中,倍白芍可柔肝缓急,加饴糖以助气血生化之源,《伤寒贯珠集》言:“小建中汤温养中气,中气立则邪自解[11]”。全方以温阳健脾为主,脾土得建,心阳得足,是故心悸得止。
3.2.3.2 阴阳相滋以安神心主藏神,心神功能的正常发挥有赖于心之阴血的濡养。若阴血不足,则心神失养而致心悸不安。《伤寒论》第177条言:“伤寒脉结代,心动悸,炙甘草汤主之。”本条所述乃心之阴阳两虚,气血不足而见心悸的证治。《名医别录》言甘草具有“通经脉,利血气[12]”的作用,加人参、大枣以益气血生化之源,《神农本草经》载大枣亦主“大惊”。方中用量最大药物乃生地黄,原方中用量为一斤,岳美中[13]认为:“阴药非重量,则仓卒间无能生血补血”。伍以阿胶、麦冬、火麻仁可增强滋阴养血之力,阴血自足则心神得濡。同时,仲景加桂枝、生姜之属以温阳化气,岳美中[13]亦注解道:“阴本主静,无力自动,凭借阳药主动者以推之挽之激促之,才能上入于心,推动血行,使结代之脉去,动悸之证止。”全方以滋养药物为主为重,伍以温通之品,以助运化,心阴得充,是故心神得濡。
4 结语
中医认为,心的功能无外乎主血脉与主藏神,《素问·灵兰秘典论》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因此,心是五脏中典型的形神并重之脏。《伤寒杂病论》作为“方书之祖”,其心悸病的相关方证亦体现了形神同调的治则思想。从“调形”的角度而言,仲景将心悸的主要病理因素归为水饮和痰浊,主要病位在于心、脾、肾。在治疗上仲景以蠲饮涤痰为法,尤善用茯苓一味,《世补斋医书》载茯苓为治痰主药,善行水湿[14],且其亦有宁心安神之效,《神农本草经》言其主“恐悸、惊邪”。因此,茯苓是典型的“形神同调”之品。从“调神”的角度而言,仲景善用桂枝配甘草以辛甘化阳、养心安神,其既可平冲悸以调神,亦可通血脉以调形。若心阳震摄不足而心神浮越者,仲景善用龙骨、牡蛎以重镇安神。若有焦虑抑郁等少阳枢机不利者,仲景则以柴胡剂疏肝宁心,并提出了和解安神的治疗思想。仲景在辨治本病时多兼顾“调形”与“调神”,《慎斋遗书》亦言:“病于形者,不能无舍于神;病于神者,不能无害于形[15]。”在辨治中应以调形为先,其乃辨治本病之基础;应以调神为上,其乃辨治本病之要点。同时,“形神同调”辨治心悸的思路亦充分体现了《伤寒杂病论》中“治未病”的思想。如形病突出时,仲景在调形的基础上,亦会酌情加用调神之品以防其形病伤神,此即“既病防传”的预防思想。
随着“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确立,心血管疾病的“双心治疗”思路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其与中医学中“形神同调”思想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辨治中兼顾“血脉之心”与“神明之心”对心悸病有着重要意义[16]。在药物治疗的同时应该进一步加强对患者焦虑等不良情绪的疏导,使患者心气得舒,心神得安,则心悸自止。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基于“形神同调”思想辨治心悸病值得进一步的研究,且以《伤寒杂病论》为代表的中医典籍中相关方证值得深入地挖掘与分析,以期为临床辨治本病提供更加广阔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