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发
2022-10-21宋曙光
宋曙光
家门口有一家理发店,起了个时尚的店名“美发工作室”,老板是一个东北籍的小伙子,经营得还不错。原先的几家店时间不长就相继停业了,而他开店已近十年,仍很红火。进入虎年,新冠疫情突然有些紧张,周围小区相继做了多次核酸检测,人们又开始宅在家中,春节期间的走亲访友大都被取消了。按理说,理发店的生意会因此萧条下来。然而情况恰恰相反,节前理发的、烫头的竟需要提前预约,直到大年初二上午,理发店还在营业。
春节假期,我从这里经过时,看到店里面仍在忙碌的身影,心里忽地动了一下,似是开启了记忆之闸,想起许多关于理发的往事。
从我记事时起,就是在自己家里理发,父亲像是乐于此事,专门买了理发工具,按时给他的两个儿子理发。我上小学后,开始不认可父亲的手艺,每次理完发都要腻歪好几天,直到头发重新长出来。那时好像已有爱美之心。父亲喜欢将头发理得很短,而且有时像顶着一个突兀的“盖儿”。我那时想要的发型,是上下整齐的,理完之后,看上去不像有新茬儿的那种。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和平区大沽北路,离劝业场很近。每次到劝业场去玩,都要经过一小段和平路,在赤峰道与哈尔滨道之间,这一段短短的街面上,坐落着多家老字号,特别是门外悬有霓虹灯的南京理发店,那是必经之路。每次路过这里,我必定会透过玻璃橱窗,窥探理发店内的情景。理发师为围着白围裙的顾客理发,他们手中的推子,在顾客的头上“推”走龙蛇,时快时慢,时急时缓,使我产生了一种神奇感。但我从来没有进过理发店,没有端坐在皮椅子上理发的感觉。从小到大,我都觉得那是一种讲究和享受。
刚上中学,偶然发现班里有个门姓男生会理发。他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课余时常为相熟的同学理发。有一次我看到了,就饶有兴致地揣摩,他才多大,手里的推子就那么熟练。而且我发现,他理发的时候,是从脑后右上侧开始下推子,而多数人是先从两鬓或脖根处入手。终于有一次,他给一个同学理完发,正要收拾时,我张嘴说:“也给我理一个吧。”门同学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行,坐下吧。”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理发,是请我的中学同学理的,坐在露天的院落里。仅这一次,我便萌生了学习理发的想法。这个过程,应该是漫长的,循序渐进的。我一直在心里琢磨,如何将头发理得齐整,不能长短不齐,首要的是使用推子的手感,在不夹头发的前提下,保证发型的美观。有一年雪后,我从学校放学回家,走在路上,用乒乓球拍撮起积雪,再用另一只球拍铲去上面的雪,一下一下地去铲(削),就为了找那种使用推子的手感。这是入迷的表现。
我尝试第一次理发的对象,就是父亲。听说我想学理发,父亲很高兴,既支持,又配合。父亲坐在椅子上,笑模笑样的。我拿起推子,没有一丝紧张,一是我有自信心,二是面前坐着的是我的父亲,理好理坏都不会受到埋怨。自此,我便有了会理发的资历。
自从我学会了理发,便不再在家里理发了。一九七五年九月,我被分配到天津日报社工作,最先是在排字车间熟悉印刷流程。车间里有一位年轻的赵师傅会理发,他经常在夜班之后,从自己的衣帽柜里取出理发工具,为下夜班的老师傅们理发。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赵师傅乐于助人,因为那时的夜班是从夜间十二点至清晨五六点钟,在铅字架子之间来回穿梭,几个小时下来,两条腿的腿肚子都胀得发紧,而赵师傅还要为他人理发,这是值得称赞的人品。
我没有向赵师傅说过我会理发,那时我多少还有些腼腆,觉得理发工具是个人物品,我不好借用,而且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别人的理发工具,怕使用不当或是用出毛病。赵师傅是否也给我理过发,我不记得了,但我们是师徒关系,一年多的车间生活,于我是一种锻炼和提高。
后来我调入编辑部的文艺组,开始做编辑工作。孙犁先生成为我的前辈,有关稿件、版面上的事情,我们经常会到孙犁先生家中请教。有一次,我们谈起了家常,孙犁先生说:最近,理发成了问题,原先那个走街串巷的理发师傅,不知什么原因不来了。我听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来给您理发吧。孙犁先生笑了,问:小宋,你还会理发?我回答说:是啊,我是自学的理发。话落,我抬头望了一下孙犁先生,随口又问:您家里有理发工具吗?孙犁先生说:有啊。我立即站起身来:那好,今天我就给您理个发吧。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给人理发,而且还是给孙犁先生。理完发,我还要回到报社去。临走时,我说:以后就由我来给您理发吧。孙犁先生笑着答应了。事后回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爽快,就答应了给孙犁先生理发。那时我所理解的会理发,就是能将长头发理短,让人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知道孙犁先生平日不喜欢出门,自行到理发店理发不方便,我到家里来理发,就是希望老人能够不受任何干扰地静心写作,完全是为老人着想,出于晚辈的敬老之心。孙犁先生也没有把我当外人,每次理发时,总要聊一些事情,理完发说什么也不让我清扫地上的头发碴儿,知道我喜欢写诗,临走时还总要给我拿一两本诗集。
为孙犁先生理发,大约有一年左右的时间。直到有友人为先生找到一位既能理发又能刮胡须的理发师傅,我才不再去为他理发。这已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在我的旧书信中,存有两份关于理发的字条:
告诉小宋:国庆节前,给我理理发。
孙犁 9月22日
请告诉小宋有时间给我理理发。
孙犁 12月30日
这是孙犁先生委托报社同事,捎给我的让去家里理发的字条,分别写在一个旧信封和半张稿纸上,时间是在一九八四年,前者是国庆节前夕,后者是年底。几十年过去了,老人留下的手迹未被时光湮没,我心底的记忆也依然清晰如昨。
人生中,有许多经历过的事,在当时显得平淡无奇,过后也没有太走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成为难以忘却的回忆。孙犁先生去世后,每当我在副刊编辑工作中,编发相关文字稿件的时候,眼前常会浮现出老人的身影。每次理发之后,望着老人满面红光地笑着,我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慢慢地,我感觉到人在理发之后,确实会显得精神,适宜的发型还会提升人的精神面貌,变得满面春风。现如今,遇有婚礼、演出、授奖等场合,人们必定都是要精心打扮、闪亮登场的,可惜我鲜有这样的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结婚时,是旅行结婚,仅有的几次颁奖又很低调,倒是有一年市作家协会换届,主席团成员要求着正装参会,并在市大礼堂的主席台就座,虽是一次光鲜亮相的好机会,却也没有特意去理个新发型,连焗一下、抹点发蜡什么的都没有。
我不太喜欢那种时髦发型,但是崇尚清洁、自然。所谓发型,也要根据个人的头型而言。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是一位归国华侨,一年四季留着大背头,很是帅气。也有给我留下过阴影的一种发型,我始终想不出合适的名字。那是“文革”时期,我正在上小学,姥姥家住在老西开教堂附近。有一天傍晚,胡同里一位女邻居下班回家,原先漂亮的长发突然不见了,变成长短不齐的小子头,连裤腿儿也被剪子铰开了,失血的脸色令人感到恐怖。那位女邻居的身份是教师,平日里给人一种清新、漂亮的印象,突然间被人强行改变了发型,整个人的形象都扭曲了,真是不可思议。
这么多年,我也“更换”过多个理发师傅。小区附近有三处理发点,我都去理过发。一处是在楼栋间的树荫下,那是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师傅的专属区,他每天骑自行车来去,有固定的常客,收费低廉。他自己说,年轻时曾是南京理发店的,退休后愿为老年人服务。即使后来涨了几块钱,也比正规的理发店要便宜很多。随着年龄增长,老师傅不再来了,风吹日晒的,如此辛苦的营生,是不适宜老年人的。第二处理发点是楼区间的便民理发店,一间联排的平房,房租按时交给街道。租赁者是个下岗职工,四五十岁的样子,他手脚麻利,技术还说得过去,也有不少客人,只是设备比较老旧。他白天来上班,晚上锁门回家。第三处理发点也是室内,坐落在楼群的门口位置,曾被说是违建。这个师傅六十多岁,理发室还算温馨,挂着个小巧的空调,冬天、夏天都能正常营业。他下过乡,生活有些坎坷,也说自己以前是在南京理发店干过。这种自吹,没有人会较真,你一说,我一听,无非是想说明自己的专业水准,目的还是为养家糊口。其实,什么样的资质并不重要,关键还是要看技术究竟如何,是好是赖推子上比试。像理发这种营生,年轻时有的好技术,年纪大了就会大打折扣,眼神、体力、手感都不如从前,这是客观事实。现今年轻的理发师都肯钻研、动脑子,具有创新意识,加上理发工具的更新换代,他们的技艺更为精湛,创出了不少款式新颖的发型,与几十年前相比,似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家里现在用着的理发工具,还是传统的老式推子:双箭牌理发推剪。纸盒上印有“新中华刀剪厂”字样,大概是上海的厂家,但属于哪个年代的产品,已经无从查证。记得之前换过一次推子,那是左邻右舍知道我们家有理发工具,有关系好的,便上门来借用,这是不好拒绝的,但用后还回来,等到我们再使用时,却发现推子上缺了一个齿,无法再用。都是多少年的街坊邻居了,也不好为了一把推子而伤了和气,只好再去买把新的。
现在的理发器具先进、便捷,想理什么样的发式,理发师都能让顾客满意。过去理发时,有的老年人还要修面,理发和修面是一套活儿,现在早不时兴了。当年担着剃头挑子沿街揽活儿的剃头匠,也已成为市井生活的历史遗存。有研究者已在著文《顶上功夫》《头上春秋》,使那久远的噌噌作响的剃头声,存活在文字之中。我还收到过一篇小说,写的就是一个城里的小剃头匠,利用自己的身份作掩护,为地下党传送情报。小说原先的设计是将情报(字条)藏匿在刀荡子里,我觉得不妥,建议改藏在小剃头匠的鞋窠里,这样,国民党兵将剃头挑子翻查了个遍,也一无所获,情报终于有惊无险地送出去了。
怀旧文字都是感情的结晶,像那些带有旧时烟尘的生活收藏,支炉、熨斗、拔火罐、手表、邮票、照相机等等,我都看到过相关收藏展览,倒是这剃头工具,没有听说过有人搞收藏。如果将这些民俗物品描画下来,不也是一幅可以传世的《清明上河图》吗?
文章开头提到的那家美发工作室,我从未进去理过发,只是在店门口与小老板说说话,我喜欢里面的那种工作氛围,从心里喜欢。不像有些人那样,不屑去学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从年轻时开始,我就揣摩怎样才能将头发理得好,这种痴想一直都没有变,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
几十年来,我曾给老岳父、一担挑儿、外甥理过发。前些年,还给亲戚家的外孙理过发,四五岁的小小子坐不住,我也是第一次给这么幼小的孩子理发,有些提心吊胆。待到我的小外孙过百天,该剃胎头时,我这个姥爷当仁不让地披挂上阵,握着女儿网购的吸入式电推子,紧张中又多了几分兴奋……如今,小外孙已经三岁多了,每到理发时,我都要逗逗小外孙:咱们去理发店理发吧。小外孙立刻说:不行,我就让姥爷给理发。那稚嫩而香甜的奶音令我心醉。
父亲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家里理发,以前多是由我母亲给理,赶上我去家里时就是我给理。母亲前两年去世后,给九十一岁的老父亲理发的任务,就完全落在了我的身上。前后几十年,我亲睹了黑发变白发的父辈人生。那把使用过几十年的推子,不锈不钝,用起来依然十分顺手,使我顿生感慨:作为沧桑岁月的物证,这把老旧的理发推子配得上“家传”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