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塔瓦河的倒影
2022-10-21夏榆
夏 榆
1
在布拉格街头看到卡夫卡肖像时,我的心头会震动。
地铁入口,购物商城,马路之侧,总能看到卡夫卡沉静而忧郁的肖像。甚至在酒吧以及酒吧的酒水单上,都会看到卡夫卡肖像的剪影。我当然知道眼前的城是卡夫卡的故地,然而在街头如此频繁地出现一个作家的形影,也可见这座城市独有的精神气质。
当我行走在布拉格街道时,如同行走在卡夫卡沉郁的目光里。
在布拉格期间,我有两次到访卡夫卡博物馆(Franz Kafka Museum)。
博物馆位于布拉格城堡山丘之下的伏尔塔瓦河畔,走过查理大桥向西行走即是。
进入幽静庭院,映入眼帘的就是铁艺制作的黑色K字,高过屋顶的K字极具象征意义。
必须留下与K的合影作为永久的纪念。我站在K字之侧,以右手抚摸K字,感受到铁艺的清凉。然而进入卡夫卡的世界则是幽暗玄幻的迷境,这里的两个展区分别展示着卡夫卡的一生与卡夫卡文学的世界。行在光线幽暗结构繁复的房间里,看着卡夫卡的生平、陈列的版本众多的著作、珍稀的手稿、日记、画作及书信。在这样的空间里我会觉得触摸到卡夫卡的魂魄。卡夫卡博物馆是具有实验风格的建筑空间,集现代音响和多媒体技术于一体,博物馆除了以实物、照片和手稿讲述卡夫卡生平的故事,还采用各种声光技术模拟卡夫卡小说中表现的主题和意境,使观者更逼真地体会卡夫卡的人生境况和写作生涯。
有很长时间,我外出旅行总会在随身的背包里带着卡夫卡的《审判》与《失踪者》。这是我在台北的诚品书店买到的繁体字版本,我欣赏它完整呈现出来的卡夫卡形象,欣赏它对卡夫卡的独特阐释。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儿子克劳斯·曼在后记中所言令我深感契合:
“他接受了他的命运。他是勇者——一个英勇的古老民族柔弱而顽强的子民,这个民族拥有最多受苦、受辱和坚韧不拔的经验。然而有时候,他多情的愁绪想必会越过海洋,去拜访那个她创造出来后抛弃在彼岸的漂泊少年,捎去他的祝福和希望……这个诗人和先知必须歌颂并分析他的厄运,必须继续和一位幕后的神对话——不倦、诙谐、热情、绝望,却又忠实。”
在K博物馆幽暗曲折的空间里,相临伏尔塔瓦河开着一扇四方小窗。
我伫立在窗前,这是一个别致的视角。从窗口望出去就是查理大桥。
流水如银器碰击般喧响,河流两岸的城市风景尽收眼底。
在布拉格色彩瑰丽迷宫般的街道,我寻访瓦茨拉夫·哈维尔的遗迹,寻访“布拉格之春”与“天鹅绒革命”的光影,也曾在金虎酒吧寻访赫拉巴尔的形踪。一九九四年赫拉巴尔曾与捷克总统哈维尔和到访捷克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同在金虎酒吧喝酒。晚境的赫拉巴尔孤独而病弱,据说他是在布洛卡医院的窗前探身喂食鸽子时从窗口坠落而亡。
喂食鸽子,当然是婉转的说辞,事实上赫拉巴尔是因为对孤独晚境的厌倦而自杀。
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称赞赫拉巴尔:“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
赫拉巴尔的小说大多描写普通、平凡、默默无闻、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一个在废纸收购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汉嘉,他把珍贵的书从废纸堆中挑出来,藏在家里,藏在脑里。他狂饮啤酒,啃噬书本里的思想和词句,他从一无所知的青年变成满腹诗书的老人。《过于喧嚣的孤独》完稿于一九七六年,其时无法问世,只得放在抽屉里,迟至一九八九年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赫拉巴尔住进医院的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四日,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赫拉巴尔住的六楼病房外有着奇特的忧郁景色:灰暗、朦胧的寒空。
被窗檐挡住一半的树林乌鸦横飞。赫拉巴尔坠亡的时间是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
初到布拉格,我被它造型奇崛的楼群所魅惑。它们具有各种风格,罗马风格、哥特风格、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巴洛克风格、新古典主义风格,乃至共产主义风格。我迷恋它的道路,迷恋它迷宫般的街道,迷恋它清洁透明的空气。抬头即可见到湛蓝如宝石的天空飘浮着洁白如轻烟的流云,成列的有着红白蓝绿不同颜色的有轨电车不时从街道中心穿行而过。布拉格是一座色彩明丽的城市,橘黄、橙红、青蓝、乳白、蓝黑的楼房交错而建,很少嘈杂,即使在街上也难以听到车辆驰行的鸣笛声。行走在街道之间如同行走在童话的世界。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梦想之城,对于我而言,布拉格即是。它绮丽而明艳,奇崛而优雅,充满视觉之美。它自由而安详,具备人类宜居之地所需要的诗意品格。走在布拉格的城区,脚踩泛着幽光的卵石,穿行在清寂迷宫般的街道,我被这座城市的气质和品格所感动。
行走在布拉格街头,穿越马路的时候,即使再匆忙行进的汽车也会减速停下来,等待行人穿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当我向路人询问我想去而又不认识的地方时,被问询的人都会停下脚步,耐心为我指路或者释疑。美好而良善的人性,这是我在布拉格看到的普遍的人之特性。这是人的品质和精神的显现,也是城市气质与文明的显现,它与布拉格辉煌而瑰丽的城市风貌相互映照,折射出这座艺术之都的人性之光。
布拉格有各种美誉,“神奇的城市”“镀金之城”“百塔之城”“东方巴黎”……这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对它的赞美。置身色彩绚丽的城市街头,极目远眺城市如童话中古堡般的楼群,观察它的奇异样貌,对这些赞美多有体会。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布拉格,是波西米亚地区首府,自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起成为捷克共和国的首都。伏尔塔瓦河波光粼粼、缓慢雍容地在城市的中心流过,海鸥在河面飞舞,群鸟在水里嬉戏,各种豪华或普通的邮轮在河流之上驰过,看上去一派安宁祥和。
2
当我说:“心里有爱。”这个语句中,“心”并非指那个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不必借助医学仪器观察,我们也知道,人体里的心脏是一个中空器官。但是这个“心”不会有“爱”。那么爱在哪里呢?在我们的意识中,在精神里。然而人的意识无形无相,精神同样难以辨识。也许只有作家或艺术家能捕捉这独异的存在,只有作家或艺术家可以诗性地呈现意识或精神存在,而医生或生物学家通常会出具简约的病理报告。
此刻当我说:“在我心中有座城市,它叫布拉格。”
这句话意味着,我能从自己的心灵之间,在自己的意识世界和精神疆域,看见那座名叫布拉格的城市。它与那个在地理意义存于地球之上的布拉格,有着怎样的关联?无疑,它来自那个实存的物质世界,然而比这个物质世界更抽象。这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存在,独属于我的精神遗迹。现在让我们接近我记忆中的这座城市,我心爱的精神之城。
灰黑的鹅卵石镶嵌的道路泛着幽光,在色彩炫丽的街巷里曲折而无限地延伸。只要走出下榻的旅馆向着任意方向启程,脚下都是这样的道路。有轨电车响着铃声缓慢行驶,橙黄、靛蓝或者橘红的机车以及车厢,我看着它从身边驶过,比乘坐它更有意味。
在布拉格旅行,徒步是更好的体验方式。我是乘坐飞机穿越广袤的天穹抵达这里的,如果我有更恢弘的视野,看地球如观赏书案上的地球仪,就知道我要横跨多少山川河流才能来到这里。这不是我的生活之地,不是我居住的国家,它是异邦的土地,我所见是异域的城市和外族的人民。除了更细致地观察和体会,更真切地铭记,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沉思是我习惯的心灵运行方式,而旅行是很好的与自我对话的机会。在决定不乘坐出租车而是徒步行走前往想要去的地方,我就会对自己这么说:“抬脚行走,你踏上的土地是此生难有机会再来的,所见景观也是难以再亲见的。唯有打开自己的感官,经历和体验。”
很多时候,我对一座城市的热爱源于对人的热爱。布拉格(Prague),在很长时间里这个名字回响在我的心头。念着它的时候,那些看过的电影镜头,就如蒙太奇浮现。比如《布拉格之恋》,就让我想到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告别的聚会》《生活在别处》。相较而言,赫拉巴尔对大众来说还是陌生的名字,然而他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我曾伺候过国王》《没能离站的列车》是我珍爱的珠宝。是的,这座如同童话中城堡的城市总是带给我们奇异想象,它有着辉煌的历史和非凡的现实境况。那些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杰出人物,卡夫卡、莫扎特、德沃夏克、瓦茨拉夫·哈维尔、米兰·昆德拉、伊凡·克里玛、赫拉巴尔,这些名字如星光闪耀在二十世纪人类精神的夜空。
因为珍爱这座城市带给我的美感和诗意,我情愿徒步行走。
更仔细地体察古老的街巷,洁净的道路,有着辉煌历史的桥梁。
沐浴着阳光和微风,观察倒映着城市剪影的河流,以及河流之侧的尘世生活与人的样貌。
这都是我想要铭刻心头的。
3
布拉格的旧市政厅。这里的天文钟成为人们观赏的珍奇。
每到整点的时候,游人都会聚集在市政厅的钟楼之下,聆听天文钟敲响。
在某个黄昏,我也挤在人群里仰头望着钟楼之上古老的天文钟,等待钟声敲响的时刻。
这座建立于一三三八年的古老的钟充满传奇,在天文钟的周围有四个偶像,据说它们的样貌和神态分别代表了十五世纪布拉格人的内心境况:带着镜子的是虚荣心,带着钱袋的是贪婪,骷髅是死亡,土耳其人则作为异教徒入侵的样貌出现。这四个偶像之下,是年代的纪录者,分别是天使、天文学家和哲学家。在整点时分,死亡之铃敲响,沙漏倒转,十二名使徒经过天文钟上部的窗户,向聚集在钟楼之下的人群点头致意。最后公鸡鸣叫,钟声敲响。那天听到这钟声悠扬敲响的时候,我觉得是真切触摸到了布拉格的时间流逝。
布拉格既有酷烈的炎热,也有如深秋般的清凉。很多时候它的气候温差可以在一天之间转换。从伏尔塔瓦河左岸向西,沿着倾斜的长坡走,可见密集成排的尖顶、塔楼和宫殿宛如童话中的城堡。这就是布拉格城堡,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堡,长五百七十米,平均宽度一百二十八米,占地面积七点二八公顷。城堡是捷克历代君王的住所,也是国家元首的官邸。兴建于九世纪,由博日沃伊王子主导的这座府邸工程开启了布拉格城堡的历史。
在通往布拉格城堡的斜坡上可以看到年轻的大提琴手在演奏,布拉格的音乐家们将这里作为他们的演出地。在舒缓的大提琴音乐声中向上行进,会有别样的美感。当然一路还会有摇滚音乐、民族音乐的表演者,听众或游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欣赏不同的音乐。
布拉格城堡分为三个庭院。第一庭院座落于城堡正门的城堡区广场,两侧是巨大的巴洛克王宫,是到旧城堡的游客必然会来到的地方。沿着布拉格城堡鹅卵石铺就的道路走,还可以看到皇宫的文物和珍宝博物馆。布拉格历史博物馆也在这里,走在展厅里可以看到布拉格城兴起的历史。
查理大桥是布拉格的象征。它连接着布拉格的老城区与马拉斯特拉纳新城。
建于一三五七年的查理大桥,经历五百年的风雨侵蚀和伏尔塔瓦河的风浪冲击矗立着。桥长五百一十六米,宽十米,由十六个桥墩支撑着,两座高大的塔楼分别矗立在桥的两端,由塔楼的入口进去,登上顶楼便可俯瞰查理大桥以及城堡的全貌,美丽的布拉格尽收眼底。
查理大桥是布拉格城市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在查理大桥的桥栏相互对称分列雕刻有三十座巴洛克风格的雕塑艺术品,这些取材于《圣经》的雕塑作品造型各异、神态逼真、细节精微,纷繁的雕塑作品使这座古老的石拱桥成为“露天博物馆”。这里是国际化的地标,艺术家们在这里表演,画家们在这里画画,每天都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漫步在桥上,欣赏这古老桥梁的风韵,也阅览伏尔塔瓦河两岸神秘而诗意的景观。
查理大桥的画家们都会展示约翰·列侬墙的画作,这是查理大桥又一可纪念之地。沿着大桥下去,走过两条街就可看到一面墙,有摇滚歌手在这里演唱。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八日列侬遇刺身亡,他成了众多捷克年轻人的精神偶像。在法国驻捷克大使馆对面有道隐蔽的墙,人们可以看到约翰·列侬的画像,还有政治涂鸦以及披头士的歌词,尽管反复粉刷,还是不能保证墙壁的清洁。约翰·列侬墙也成了捷克青年人的聚集地。尽管有些捷克音乐家因为在这里演唱抗议性歌曲而被逮捕,但是更多的青年还是会聚集在此,具有反叛意志的年轻人将约翰·列侬墙当作他们的精神象征。
4
不同于通常的城市广场,瓦茨拉夫广场更像是宽阔的林荫道。这是我到达布拉格的第二天前往的地方。天空沉积着铅色的浓云,空气里有微凉的风,走出酒店沿街步行,走过一条清幽的长街,转弯就看到那条倾斜而上的坡道。看到坡道尽头一幢大楼,城市交通图标识着它的名字:国家博物馆。这是新文艺复兴建筑风格的博物馆,在广场的南端就是一尊圣瓦茨拉夫骑马的雕像。瓦茨拉夫是十世纪的一位波西米亚公爵,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享有圣诞颂歌里“好国王瓦茨拉夫”的好名声。瓦茨拉夫广场最初是中世纪一个马匹交易市场,后来成为布拉格民众公共集会的重地,见证一个世纪历史风云的激荡和消散。
瓦茨拉夫广场有露天咖啡吧。找一个座位要一杯咖啡,可以尽情地欣赏和体验这里的景致和风物。在布拉格的广场,很少会看到警察。人们自由地聚集在广场。这里有街头音乐家的表演、歌唱或者演奏,还有各种杂耍艺人的表演,包括人偶的表演。游人们在广场席地而坐,悠然地观看各种表演。成群的鸽子在广场飞翔,或者落在地上觅食嬉戏,鸽子们在游人的脚下安然地走来走去,它们很少会受到惊吓,没有人伤害它们。在广场或者街头,任何人群密集的地方都能看到人们的自由和安然的状态。
布拉格能享有今日自由的荣光,是一代政治精英奋斗的结果。
关于布拉格一九六八年的事变,媒介多有叙述。我曾经访问过美籍华人作家、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的创办人聂华苓女士,听她讲述过一九六八年捷克的故事,这也是哈维尔的故事。其时哈维尔的剧作《备忘录》()赴美演出受到欢迎。同年聂华苓邀请哈维尔到爱荷华,他接受了邀请,计划九月成行。然而在八月间,苏联坦克开进布拉格,当时身在纽约的聂华苓是在收音机里听到消息,立刻打电报给哈维尔,催他和家人到爱荷华,旅行机票寄到他指定的地方。聂华苓希望在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之前哈维尔能收到电报。然而哈维尔没有音讯,捷克也与外界隔绝。后来多方打听消息,知道哈维尔转入地下,他的戏剧在捷克被禁演,书被禁止出版。再后来哈维尔因为担任“七七宪章”发言人被当局逮捕。聂华苓在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的“五月花”公寓为哈维尔订好的两个房间一直空着。
瓦茨拉夫广场在捷克当代史的意义还在于一九八九年,要求变革的人们聚集在广场抗议示威。这次非暴力革命使哈维尔从一个异议色彩的剧作家转身为捷克民主共和国第一任民选总统。一九九四年,聂华苓接到哈维尔寄赠的新书《走向公民社会》(),打开书页,看到哈维尔在签名下画了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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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没有安慰或尊严或高尚的承诺,在它面前我们唯一的责任——难以言明且难以实现,但毕竟是一个责任——是不对我们自己撒谎。”这句话是我深爱的前南非作家J.M.库切说的。我以为这句异国的箴言也指出了我昔日幽暗生活的真相。在十八岁时我高中辍学顶替父亲到矿井做矿工,每日换上工装进入地腹之中的巷道劳作。然而在深邃的黑暗中,卡夫卡真实地带给我内心的慰藉。在最初的时刻,也就是在少年之时,我还没有机缘也没有能力触及神明的存在,我指那种来自宇宙中创世力量的启示。然而我看见卡夫卡,这个生活在奥匈帝国时代,也即昔日的布拉格的人,这个形容消瘦、眼神忧郁,患有严重肺结核病,与父亲关系紧张持续冲突,缺少异性爱情温暖的男子,又是那样坚韧而强悍地活着,并且执笔不辍地书写,没有力量能阻止他的写作行为,这样的一个人对我是巨大的激励。
在布拉格旅行,我随身携带着卡夫卡的《审判》。
我的手里还有布拉格市政地图,在那幅地图之上我用笔圈起想要去的场所。
卡夫卡广场(Franz Kafka Square)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在一个下午我找到这个广场。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卡夫卡出生在旧城广场北边的平房,一八八五年五月,卡夫卡一家人搬至维斯拉斯广场(Wenceslas Square)五十六号。一八九七年此栋平房发生火灾而后被拆除修整,今日所见到的卡夫卡出生的房子,只保留了原平房的大门,其余部分则重建成新巴洛克风格的大厦。
坐在广场咖啡馆露天的座位,喝着咖啡任由思绪漂游是难得的惬意。
在布拉格期间,我带着城市交通图徒步行走在街头。我寻找哈维尔的遗迹,寻找赫拉巴尔的遗迹,更多时候在寻找卡夫卡的遗迹,从他的出生地,到就读的学校和工作的保险公司,以及犹太公墓。然而最令我好奇的是黄金巷二十二号。
黄金巷是布拉格城堡的一个异类区域。城堡更多的是王宫和皇家园林,而黄金巷是平民聚居之地,它是守卫城堡的士兵的营房。沿着狭窄陡峭的阶梯走上狭长绵延数百米的营房,可以看到陈列在昔日营房里的盔甲铁衣,看到长矛和各种枪械,还可以看到守卫城堡的瞭望孔。黄金巷也是炼金师居住的地方,幽深荒僻的地下室陈列着炼金师的各种工具、器械以及他们的床榻卧具,兽皮制作的地毯给这里的主人平添神秘气息。我对黄金巷的好奇,还在于这里曾经是卡夫卡借居过的地方。黄金巷二十二号,一幢被漆成淡蓝色的房屋是卡夫卡最小的妹妹奥特拉的住所,卡夫卡借居于此写下他的小说《乡村医生》《中国长城建造时》,然而遗憾的是这里除了卡夫卡的照片,没有留下他的任何遗物。
我在黄金巷时遇到一场急骤的暴雨,突然降落的雨幕在顷刻之间将游人驱散,被雨水清洗过的街巷泛着幽光,道路之间积水横流。为躲雨我走进街巷尽头的一家老电影收藏馆。
我在那里看到电影放映机自动播放黑白电影,讲述卡夫卡与布拉格老城的故事。
黑白影像映现出布拉格昔日的昏暗、凋敝和没落景象,城市里生活的人如同幽灵闪现。
卡夫卡带给我的精神慰藉是深刻而值得感念的。
我最早是在矿井下阅读卡夫卡的。一本黄色封面三十二开的《卡夫卡寓言与格言》,一九八七年我在矿区的一家书店花九毛钱买回家,这本书伴随着我早年矿工生涯的幽暗时光。
后来我的私人藏书里有了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审判》《失踪者》。
“写作作为祈祷的方式。”莫名喜欢卡夫卡的这句写在日记里的话。也许因为我懂得祈祷生活的意义,懂得灵性生活的意义,所以更能体察卡夫卡箴言的真义。就像法国作家让-菲利普·图森说:“卡夫卡,每天晚上,都坐在书桌前,等待激情推动他去写作。他对文学有这种信仰,而且只相信这一信仰(‘我不能也不愿成为任何其他人’),于是,他每天晚上都想着这一无法企望的美事降临到他身上:写。”
我熟悉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也熟悉作为插图的卡夫卡的简笔画。
比如:“他们从黑暗中来,也将遁失于黑暗。”
这句格言我在后来写作《黑暗中的阅读与默诵》时作为题记。
比如:“真正的道路在一条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我让这句格言出现在我的长篇小说《我的神明长眠不醒》的叙事中。
现在那幅简笔画出现在一件海蓝色T恤上——一位伸展着双腿坐在木椅之上的人形,双手捂着耳朵拒绝听到外部噪音——我在卡夫卡博物馆的文创店里买下这件T恤带回家,同时买下的还有一尊黑色的卡夫卡肖像石雕,以及印有卡夫卡肖像的日记簿和明信片。
少年时因为我有写作能力而得以离弃黑暗而不义丛生的生活。
我铭记着德国作家克劳斯·曼在卡夫卡的《失踪者》后记所言,仿佛那也是给我的箴言:
“你必须在这里继续写作,沉思和祈祷,寻找上帝并敬畏祂……你必须在这里忍受宗教迫害之妄想的折磨,必须把你持续的苦恼转化为脆弱美丽的澄澈散文。你必须在这里服役并死亡,再最终赢得那顶阴暗的冠冕——你自身毁灭的黑暗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