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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记

2022-10-21

上海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道观师兄

王 恺

1

六月十九日,我从上海飞往成都去隔离,当时选择成都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研判了各地的隔离政策,发现这里最简单利落。七天,不管你来自哪个区域,一律七天,结束后拉倒,“鱼翔潜底”。

我这个阶段出去的上海人还没有那么多,走到哪里都会被格外看重,冷眼加呵斥。但穿着白色防护服的高大威猛的天府机场小哥就不这样,显然他近期的工作就是给上海来的人分流,一遍遍重复着,基本还是礼貌的。天府看门人,防护镜后一双冷淡的眼睛,不期然想到了进庙山门里的韦驮。

“你们要离开机场我们不阻拦,但你需要自己有社区报备,需要酒店接收。”一次次机械地重复,恍如科幻电影里外星人的广播。

确实没有地方去,开放的酒店都不接收上海来的客人,只能去集中隔离七天的酒店。我和伙伴在机场徒劳电话一小时,各种寻找市区里的酒店,唯一可以接收的是希尔顿,只提供早餐,不能外卖,不能出房间。最后发现今天的运送大巴要离开,赶紧扑上去,“等等,等等”。小哥还是彬彬有礼地拒绝,刚才没有登记的,请你们等待下一波的安排。

知道今天的隔离酒店在成都的郊区新津,也就认命了。到哪里都是隔离的话,我宁愿去郊区,至少空气和蔬菜新鲜。“我们可以自己去酒店隔离吗?”“酒店接收就可以。”

联系好酒店,打着车,凄惶地拖拽着行李,我和朋友一起去新津。记得小时候超市里永远有塑料袋真空包装的新津泡菜,也不好吃,酸菜,辣椒,黑暗的一大袋,像是一块用旧的抹布,哪里有四川本地的开水泡菜那么娇嫩?吃饭时候上一碟,红的辣椒油,白生生的萝卜,舒展的莲花白,碧绿的芹菜梗。可是新津这个地名就因为袋装泡菜,就此在我这里埋下了根。伙伴是苏州人,二月底在上海看房子,准备做生意,结果困在了上海,一待就是三个月。此刻苏州尚未接纳上海人,于是想来外地待上十四天,彻底没有纪录后再回家抱孩子。

飞机上大约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乘客,虹桥的地勤说,没有乘客,开不起大飞机。这三分之一的人下了飞机又分了两拨,一队,回家居家隔离,这是本地有房子的人;另一队,乘大巴前往隔离酒店,哦,不对,还有我们两个漏网之鱼,无处可去,自己坐出租去酒店。

本来想司机会嫌弃两个戴着口罩从机场出来鬼祟的人,可他一点不在意,高谈阔论家国大事,外加本地风貌的介绍,说新津早就不出泡菜了,现在这里最著名的是鱼,“黄辣丁晓得不?野生的,一斤几百块,那个好吃哦,一入口,就没得了。”这大约是很好的广告语,本地饮食推介大使,我隔离后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野生的黄辣丁吃。

朋友的父亲做渔政,知道哪家餐厅的黄辣丁是真野生,告诉我们很多餐厅,贴着标语,写“小心鱼钩”,属于故作卖力的宣传,肯定是养殖的。

自己出钱隔离,一人一天二百,可以不用预定酒店的盒饭,自己叫外卖。但是“送得比较慢,只能规定时间”,那似乎也比吃七天盒饭要好。

朋友是做餐饮行业的,我和他都毫不犹豫选择了外卖,啊,成都郊区小县城的外卖,想象中一定是美味佳肴。要知道,刚在上海解除隔离出门的时候,肯德基都排了几百人的长队啊。

六月下旬,成都的天气尚且凉快,我们隔离酒店的外面就是居民区,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有高大的树木,有欢声笑语的人群,他们和我们一窗之隔,他们的世界我们触碰不到。

顾颉刚抗战时期到过新津,说此地“妇女的劳动分子相当多,拉车的,推车的,担物的,背物的,大都是妇女,她们真能吃苦耐劳”。果然现在也是,几名妇女每日送餐,插鼻孔,一点不耽误,四个人包起了整个一幢楼。

果然,我们的外卖送得迟了,大约是别人的盒饭都放下,才送外卖,非常疏懒。后来出去才知道,当场吃和隔了两小时再吃,还是有天壤之别,不说热菜,就是凉拌菜,差别也大。蜀地讲究现拌现吃,佐料仅仅在菜上挂着而未淹渍,保持了食材的或脆或嫩,又不过于味重——中国人的吃绵远流长,即使隔离之中,不改其志。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还是在房间里折腾,看几页书,以把手机玩烂的劲头刷手机,点外卖,看外面的大树在风里摇摆。公正地说,此地的两百元一天非常合理,宾馆干净,浴室也宽大,加上本地饮食丰富多样,如果是来此地疗养,大约除了不能散步之外,别的都不错。从门到窗户,大约是十四五步,走过来,走过去,顺便跳几下操。

也没有过于苦闷,知道时间有尽头,就是七天。

没有可以研究的,就研究外卖的小店,有一家本地钵钵鸡非常让我好奇,几乎每条点评都涉及对骂,例如评论为什么鸡肉这么少,回应是土鸡有多贵;打包的鸡汤饭汤没有了,老板回应:那你就不该收啊,谁让你看到没汤还要签收;买蹄花没有配饭,回应是:你太神奇了,明明电话确认过,说得清清楚楚不是套餐。

在我的概念里,小店直接明锣对干的,要不是十足十的自信,就一定是准备关门。七天隔离后出门,本来想立刻离开新津去川中游荡的,临别说,还是吃一顿再走吧,开着车在小城转悠着,从未到过的县城居然有一丝熟悉和亲近,一个个招牌,都见过——这家我点过,这家我想点不送,这家很难吃。张牛肉、番茄鱼、邛崃奶汤面、车站豆花饭……顿时明白,是在大众点评上看了无数次的店名让我产生了熟悉感,我们新时代的乡愁是电子化的,不过不充实,还是要用肉身去体验。

最后选择了新津钵钵鸡,最热闹的小街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月洞门,后面是宽阔的厨房。吃了小份的鸡,用大量的葱叶和香料搅拌;吃了热辣的鸡肾,说是绝对不是冻货,果然是饱满欲滴。几个劳动妇女都落落大方,不间断地干活,收拾桌椅,拌鸡片,拆鸭爪骨头。问时髦的中年老板娘,谁是负责大众点评网的?俏丽的老板娘指着远处穿着黑纱裙子的姑娘,就是她。浓密的黑发,厌世的脸,啊,想象中就该这般模样。

出来前,本来想着最难过的是临别的核酸,早就被送饭大妈强调了,最后一次,要双鼻孔插棉签,为了准确度,要送两个医院检查——两个鼻孔插着棉签各自十五秒,短暂冒充了玩具小象?

谁知道最难的是门口的保安这关。虽然手机上已经有核酸结果,但是他们不开门,我拖着箱子,隔着铁门和他们吵架,大家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我要求看文件,最后是他们骂,上海人了不起吗?这么喜欢看文件。街道上的人好奇地望向这边,啊,没有人戴口罩,我兴奋地想,人人悠闲,松垮,自信,里面充满了熟悉的气氛。

我一边笑着,一边吵完了架,朝着不戴口罩的大街小巷狂奔而去。

2

山下就是吃喝,即使是新津县城,也是满街的人,恍惚外面世界上的混乱,和这里有着巨大的距离。也对,无论空间上,还是时间上,西南都是大后方。我本来是没有具体的打算在哪里逗留,但看整个成都歌舞升平,不由想,多留几天吧。

不过此时成都也开始燥热,尤其是午后,几乎不能出门。于是躲在乡下,附近蒲江县的明月村,有几个朋友的营业场所,民宿餐厅都有,食宿都便利,疫情的干扰,只剩下手机里不断收到疫情期间加入的小区群的消息。不想看,又不能完全退出,尽量装作事不关己,只是给家人日日电话询问消息。

上海家厨房的窗户向外看,就是小区核酸检测点,天气炎热,我劝家人,一定要看清楚不用排队才去,否则会中暑。明月村应该也有核酸点,但如不离开本地,这个时间段是不用做核酸的,村里的朋友们仿佛这些和他们无关,每天照常生活。朋友和我说起省里领导来她的民宿视察吃饭的场景,先有县里的官员要求她,不能认出领导,因为这属于领导的私人行动,但最后领导直接握着她的手问,你认识我吗?她只能不再伪装。

我们笑成一片。

明月村其实就是川西普通农村,但因地广人稀,有大片的马尾松林,还有竹林。树木掩映之下,是大片的茶田,都属于本地粗茶,不限于春季采摘,哪怕是酷暑,还有农民采夏茶,是给藏茶做原料。

他们戴着巨大的帽子,伞状,属于一种新式的穿戴。我在民宿的大玻璃窗前感受不到炎热,还是觉得头顶大伞摘茶,也是一苦。自己都是傍晚才敢出门,和朋友在松林茶园之间遛狗,两只被收养的乡间土狗,在我们前面一扭一扭地跑动。此时炎热渐退,远处的松林中夹杂着晚霞,感觉到了一种在乡村生活的心愿,淡淡的,但是持久,这里无疑是适合长期居住的避暑之地。

当然还是比不上山上,过去几年,我多次上青城山的道观里居住,和道观里的当家人和师兄有了交情。师兄四处寻访名医拜师,十多年下来,是不错的道医。前些年在成都每周义诊一次,结果排队人太多,一天一百多,捱不过,躲回了山上,说是一天最多能看十个病人,多看效果不好,尤其是对病人,大概还是传统中医的讲究。不过搬回山上,还是有病人涌去,有宁愿爬五百多节台阶也要上山看病的,可见对他的信任。

可师兄一点没有所谓的仙风道骨,穿着浑然如老农,平时在厨房煎药,蓬头垢面,一般有追求的病人甚至都看不上他,以为他是打杂的。我多次碰到类似场景,每次都想在旁讪笑,一般人想见真章,可是真正的奇人在面前,又不认识了。

这所道观,位置在青城山景区之外,半山之间,正对着进山之山谷,整体气象非常好。每天起床,面对青山翠谷,道观还有几百棵高大的桢楠,均为明代种植的参天大树,这种环境自然引得各路人马纷纷来扰,最多的,就是各种练功班,主体为大师讲堂。几乎每次上山,都能碰到白衣飘飘的人马在此办班学习,说是这个道场极好,适合练功采气,一顿玄虚下来,只不过是租用道观若干天,而此时此刻,道观里的当家人和师兄,都变成了服务员,需要给这些人供应餐食,照抚一切。

这次也不例外,说是有个大师班,主讲人是北京中医学院来的大师,看照片,就是电视里经常会出现在神药广告里的那种,白发齐顺,对襟唐装,几乎是标配。我早上起来就听到一众学员在对着山谷的大露台上讨论,“宇宙之间充满能量,就看你能不能捕捉能量。”“眼睛几乎失明,结果跟着老师练气功,没多久就好了。”各种奇谈怪论滚滚而来,窗户不太隔音,我住的又是一楼靠近山谷的房子,每次听得偷笑起来。

虽然在道观里,但是当家师傅和师兄的性格,都是不语怪力乱神,平时就是勤勤恳恳劳动。我这么不爱干活的人,在这片风水宝地里,也要扫地、摘菜和洗碗,动一动,按照师兄的看法,是最能延年益寿的。

租道观上课的各种大师班层出不穷,对师兄们而言,只是日常生计,你们租房子,我们提供餐食服务,既不附和,也不参与。师兄有时候在厨房煎药,穿着黑乎乎的道袍,就经常被各种穿着汉服的练功人群呵斥:师傅,这里的地扫一下;师傅,再端一盆回锅肉上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口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们上山之后,不仅没有变得更加自然平易,反而因为觉得自己在做着与众不同的事情,而更加高高在上,均有种“我是不一般人”的神态。

师兄的医术,大约比他们这些大师班的老师都要高明。师兄简单地看了看他们打坐练功的动作,只告诉我,很多多余动作,其实练功也不用这么繁杂,基本动作做了就行。“可是只教基本动作,怎么收钱呢?”大家都明白这一套。

道观并不在山顶,海拔只有九百多米,但也比山下凉快不少。没有空调,炎热的午后,我和当家师傅,还有几个义工在露台上剥蒜,一边讨论这些来练功的人。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个学员被师兄说了一句,不依不饶,一定要讨回公道,我们几个笑个不停。是位头盘高髻的中年女学员,白色麻布袍子,在消毒柜拿筷子的时候,一根根挑选,几乎把筷子摸了个遍。师兄正好走过,就说不要挑选,都是干净的,这位女学员就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们都不能理解受侮辱的点是什么。后来听当家师傅说,女士表示,她来之前,觉得道观是个神圣的地方,可是师兄说话的态度有点粗暴,不那么符合她的想象。啊?我们只能骇笑,还有这个理由?对的。当家师傅是本地都江堰人,十几岁出家,在道观守了四十年,什么人都见过,说这种人很多,你住久了就能看到更多。

都不用住很久,有一天正在露台上,师兄教我脱了鞋子,光脚在露台上转圈,一会儿浑身的细汗。有山谷凉风起来,一丝丝吹拂过,我穿着大裤衩和白汗衫,和当家师傅正在说笑,一大群衣冠楚楚的人上来了。领头的一位染了黄发,戴着草帽,穿着麻布长裙,众人都戴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夸张首饰,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对我们一群人喝道,“拿点糖来”,是一贯发号施令惯了的。

“嗯?”我非常茫然,确定没有旁人,不显然是对我说的?“拿点红糖或者白糖。”吆喝我如同店小二,有点不想搭理。

这女人昂扬着,非常理直气壮,这哪一出?我转身就走,正好师兄旁边的义工救场,出来问,啊?有什么事?才知道这群人在山下的书院练功,禁食已经七天,每天就喝红糖水,这日上得山来,觉得此地甚好,可以一歇,看到我们一群闲人,觉得应该服务于他们。

我和当家人抱怨,说以为我们是谁,就这么呼来唤去。师傅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人很多啊,参加个什么班,搞了个辟谷,就觉得自己高大起来。

躲在露台另一个角落里,和师傅喝茶,不再搭理那些人。远远地,师兄在应酬,和他们说废话,终于开始叫我,说是里面一位女士,和我过几天要去重庆见的一位文化名人是同学,听说我也和这位认识,所以很高兴,想聊聊。聊什么聊,我充耳不闻,继续和当家人聊天,这种人,果然在这儿不愁见到。

还是只看外表,不看内在——就看外表,也看得不明不白。我也是穿着三宅一生的大裤衩好不好,怎么也不会比麻布袍子便宜。

傍晚的乘凉,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刻,当家师傅带着我,还有几个年轻义工,经常下到菜田里。她熟悉地形,知道哪里有风,在风口坐半小时,浑身凉透,再回到露台之上,摆开茶桌,聊道观里的客人,聊山上的植物,包括各种出家人的八卦,只觉得置身于一个奇异世界,完全与三个月之前的上海是两个天地。

当义工的一个小道士,长相透亮干净,是宜宾来的,一问才知道还在读大三。傍晚坐在露台上喝茶,他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来找我,说是刚捡回来。二十岁的小孩,也是寂寞,找我们这些大人来闲聊,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人生故事复杂极了,留守儿童,原生家庭,流动性向,各种社会热点都和他沾边,一代人的问题。

上山来见习,就是觉得宗教可以救赎自己。“喜欢各种法事。”

然而他的生命力旺盛极了,简直是无处安放的激情。感觉即使来到道观里见习,这里的仪轨也降伏不了他,完全是一个野生的小哪吒。

3

道观里的清凉之气,最是夜间弥漫。

尤其是傍晚,下一场暴雨之后,月亮从山谷的远处升上来,淡淡照着山谷,顿时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世界。放下工作,进入丛林,似乎是古人某种常用的避世之法,我们当代人不再使用,还是太觉得日常世界最为理所当然,舍不得,丢不开?

傍晚之时乘凉,见师兄在溪边披散长发,开始梳理,状如画中之人,瞬间进入另一时空,倒也并非穿越什么的,就是最简单的日常,可这种日常,离开我们的时空距离,仔细思量,事实上也并不远,不过是几小时的飞行旅程。

去建水也是这样,在上海已经难以见到的街头乘凉,在此地是家常情景,也是拜当地气温所赐。建水古城虽然在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却不属于河谷地带,依然在云贵高原的角落之上,海拔不低,在今年普遍的酷暑之中尤显清凉,这里白天不到三十度,晚上更是凉快,只有二十度,当地人少用空调,保持了古老的乘凉习俗。走在街道,三三两两,尽是乘凉之人。两位光脚的老人,带着自己家养的大金毛,坐在台阶上乘凉,专门给大狗带了玩具,一只毛绒小狗,路灯之下,温柔得让人心动。

也有很多餐厅老板,八九点钟就关门歇业,大家一起坐在台阶上,帮工的男男女女也不急着回家,坐姿甚不舒展,趺坐于地,却能感受那份畅快。

也如青城山的山麓一样,每天傍晚一场暴雨,到了八九点,坐在屋顶的天台上看月亮,看古城门。遥远地传来广场舞的音乐,不过此地广场舞,多是彝族人的烟盒舞,本来是山地男女的互相挑逗之舞,不知怎么,就成了广泛流传的广场舞,在古城门外最是流行。

古城门修建于洪武年间,本地人最喜欢的说法是,比天安门还要早几年。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外地人,建水人自豪的是,最近几年,这里就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很多人不去外地,也不用做核酸,三年都不知道核酸是什么的大有人在。

同样是红河州的河口地区,因为临近越南,就彻底封闭了,当地的干部要昼夜值班,防止人偷渡。说起这些外面的事,本地人语气也是平淡的,大概也是最简单的“运气说”起了解释作用,不止一个人对我说,我们建水,就是宝地。而此刻的我,就被迫讲述上海的遭遇,大家听着笑着,感觉是天外奇谭。

这个明代初年建立于此的古城,城中保存了大片明清建筑,孔庙,大户人家的花园,各种寺院道观,当地人的解释是因为穷,没有赶上大拆大建的时代,结果风水轮流转,现在反而成了旅游地点。不过真有意思的,其实还是城内外近千个四合院。我所在的民宿,就是古城最早开张的民宿,四合院被整修得干干净净,主人李老师,是标准的本地人,喜欢写字画画。院子的门上墙上,被他画满了山水花卉,非常汉地的装饰风格。这是道光年间传下来的院子,二〇〇〇年代重新翻建,换了若干房梁屋顶。李老师在墙上写了篇小记,说祖先之不易,以及翻建之用心,“望子孙永宝之”。我们住在大城市的人,每日辛苦挣钱来,换了房子,可是似乎也没有这样心境,望子孙永远维护。大概七十年的产权就是个门槛,我们和他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分明,他们的世界,在我眼前坚实地存在。

谈到建水的风俗,李老师都是满腔自得,“一年四季都喝井水,我们这里都有卖水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用松针铺满屋子,大家坐在松枝上吃饭,还玩骰子,大人小孩一起玩,赌输赢。”都是古老的民俗,纯净得不用质疑,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改变。

确实每天都有卖水的经过,骑着电动三轮,垮垮地在石板路上风驰电掣,卖水,卖水——悠长的电喇叭声,粗嘎的嗓音,三块钱一大桶。本地有甜井水苦井水之分,附近的一口井,只用来洗衣服,再远处的甜井取来的水,才是喝的水。卖水的是个黑胖子,穿着上衣也像没有穿,卷着擦汗,裸着黑而壮实的腰杆。井水是免费取来的,赚的是力气钱,把井水打到桶里,再把桶里的水,倒进家家户户储存水的大缸里,全是他的力气活。看到院子里的假山和流水,他快活地说,红鱼。说的是水里养的小金鱼。

李老师还用山上的野生小黑果酿酒,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每年夏天,果子成熟的时候,乡下的彝族大妈就带着采摘的两大筐果子来了。黑沉沉的色泽,比一切水果都要黑,把这些放进当地的米酒里,果实里的糖分就浸泡出来,酒精度降低,本来野蛮的本地小锅烧酒,就也变得黑暗、芳香,喝一口,简直像泥煤味道的威士忌,还有巧克力的放肆。早上起床,溜达着去李老师的后院,无巧不巧,正赶上彝族大妈来送今年的小黑果,两天才采摘了一大筐。我好奇正宗的烟盒舞,大妈一听之下,毫不忸怩,两手扣着小手鼓,轻敲出节奏,身体自由得像鱼。她眉眼之间本来就疏远,跳起舞来,更是望着遥远的地方,并不聚焦,大家纷纷赞她身体灵活。

可惜没有人对舞。

烟盒舞是丰收季节的舞蹈,男孩子带着鸡鸭,女孩子带着烟盒,在野外吃喝之余,谈情说爱,自然发生愉快的事情,肢体之曼妙,不用多说。在杨丽萍的舞蹈团见过一个彝族的小伙子虾嘎,杨说他最会跳烟盒舞,果然,裸着上身,黑亮像闪电,一寸寸都是诱惑。

嚷嚷着想看正宗的烟盒舞有几天,结果机会来了,李老师夫妇要下乡去参加朋友亲戚的婚礼,当地人都会跳烟盒舞,婚礼高潮一定会跳。几百人的舞蹈盛况,还能吃到酒席,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要跟着。带什么礼物去吗?不用不用,都是朋友的面子。

于是一大早去和朋友会合,是个利落的短发中年妇女,说是在本地电台工作过,现在已经半退休,空手带了二三十个朋友去乡间玩耍,一点也不为难,似乎也是本地习俗。但是单纯用好客来解释,我觉得还是过了,尤其是看到了村里的婚房,都有点替人发窘,就是蓝色铁皮屋顶的临时房子,几间新房在二楼,顺着铁制的楼梯上去,特别像工地上的临时宿舍。新娘子穿着明艳的红色镶金的礼服,一堆人在房间里或坐或躺,明显不是有钱人家,问了人,也没人明确回答我,大概意思就是盖房子要钱,先用铁皮房子临时替代。

但她还是漂亮的,像一只小小的金色飞蛾,在阔大简陋的空间飞舞着。新郎倒是个本地人模样的矮胖小伙子,说是在村里卖化肥,收入还行。我却念念于房子的简陋,当然,也是婚礼的场面太大,让我更是心疼这家人的婚庆开支。近乎礼堂的大屋子,几百张矮桌排开,每一桌都是满满的十来个人,每个桌上都有八九道菜,有本地的牛肉,也有昂贵的马蜂蛹,是这个季节最贵的菜。收不回来的,收不回来的,同桌的人念叨,大概是乡村婚礼,邻近几个村的人都来集合,基本上不会送多少礼金,大家图的是热闹。

礼堂旁边的厨房,是村里原本的寺庙,观音寺,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就搬空了,做了婚礼的后厨。偌大的两层寺院空空荡荡,光线从天井打下来,照着几名累了的帮厨,他们靠着柱子,睡着了。婚礼要举行三天,我们今天才刚开始。

寺院外面的台阶上,一排观音和财神的小瓷像堆着,很落寞。从没有见过这样强悍的婚礼,神佛都让路,想了想也对,大约延绵不竭的生命,才是真正值得崇拜的。

我们坐在高台上,属于贵宾场地,带我们来的电台朋友,突然站了起来,叫上了同来的另外七八个中年女性,开始表演歌唱节目,有正式报幕的那种。台下几百人正在吃饭,嗡嗡声盈耳,也没人抬头,但她们自己非常投入,带了自己专业的话筒,硕大,像个强硬植入的科幻武器,说是要让大家高兴一下。于是一首首唱了开来,都是过去三十年的流行歌曲,既和当地没什么关系,也和当下没什么关系,但大姐们并不在意。这种义务表演,显然让她们高兴,一种自我兴奋的劲头,弥漫在大厅里,稀稀落落的有几下掌声,还是台上的人索取的。

我非常庸俗地问李老师,她们能拿到钱吗?李老师看怪物似的看着我,说,当然没有,就是大家高兴。

但大家的高兴也没有展露出来,吃完饭,也没人跳舞,七八个新郎的朋友,乡村瘦弱的男孩子,坐在最门口的椅子上,无聊至极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只有十七八岁,默默嗑着瓜子,吃着饼干。我打听了半天才知道,跳舞是深夜的事情,大约是熬到所有人喝多的瞬间,才能勃然地唱跳起来。

我是熬不到那么夜里的,白天的乡野婚礼,有一种蔓延开的无所事事,谁都不认识。又不能走,说吃了晚饭再走,是基本的礼貌。估计是看我太无聊,大家带我去村里的富豪家玩。本地最有钱的人,当年在附近的个旧做矿产生意,果然是有钱多了的样子。巨大的木桌,远远地把我们和他隔开,至少有一米多的距离。富豪同样是黑胖的模样,坐在桌子边昂扬泡普洱茶,我连应酬的劲头都没有,坐在椅子上,就想睡觉。后来发现,确实大家也都不怎么应酬,就放心地半梦半醒了。

本地的富豪当然也不会逐客,大家说着,睡着,古老的建水城像个梦一样耸立,我们这些过客,还真是被它短暂庇护了,逃离了酷暑,也逃离了疫情外乱纷纷的世界。

可大家还是抱怨建水不够凉快,不知道怎么说到了个旧的凉意,纷纷赞美。这个上世纪靠矿产兴旺的小城,豪华到什么地步?建水人说,九十年代,个旧人买东西都去香港,本地人的穿着打扮非常时髦。只是兴起很突然,衰落也很急剧。当矿产枯竭的那天,城市被定格了,面貌还是九十年代,年轻人纷纷逃离,几乎没有任何产业可言,只留下了一些繁华的影子。

就为这些描绘,打了车去了个旧。一下车就感觉到了秋意,虽是盛夏,可明显感觉自己穿短袖是不对的,胳膊上爬满了凉风,整个城单调乏味到了静止的地步。著名的景致就是城中心的金湖,我本来想在湖上划船来着,可是冷得完全不能去水面上,也并没有看到有人划船,有一种奇特的荒凉感,虽然湖边公园里,也有着咿呀歌唱的老年男女。

我和朋友四处寻找吃饭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过了饭点。想着大吃一顿,但点评网之类在这种城市基本废掉。路过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看到有牛肝菌焖饭就进去了,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表情不善的长脸妇女,听说我要点菜吃饭就大吃一惊的样子,大概下午两点,太晚了。

她要求我们坐楼下,不要上楼,说是楼上服务员打扫太累。为了留下我们,又赶紧打开楼下的窗户通风,其实已经凉意十足了。又说牛肝菌贵,要先和我们说好价格,点菜只许三道,太多你俩吃不完之类,觉得各种要求都不满足,但已经实在不想走了,那就这样吧。直到她穿上围裙,戴上厨师帽子,快活地说,我来给你们做饭,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快乐的人啊。

第一道酱爆鳝鱼就吃得很开心,用薄荷韭菜爆炒土鳝鱼,咸香可口,韭菜花特嫩。当然最好吃是牛肝菌,所谓的白葱菌,其实是斑驳的土黄色,看上去不起眼,却都是当天买市场上最好的菌子,当天买当天做完,维持老顾客。拉着我去看她弄下来的不吃的菌子的根部,又占据了一定的分量,总之是详细解释为什么这道菜贵。其实不用解释,两人份足够五六个人吃的。

鲜美到几乎怀疑自己的味觉。

个旧房产崩盘得要命,大约二十万能买一百多平方米,整个城市弥漫着破败之气,可是她的快活非常有感染力。她似乎独立于这个破败世界之外,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说话,大概平时也都是熟悉的客人?偶尔来了生客,倒有种有话可说的快乐。讲自己的店,讲自己的手艺,讲怎么挑选食材。又拿别人订的晚上吃的一大锅干巴菌焖饭给我吃,然后用我们吃完的牛肝菌菌油拌了大碗面,积极劝我吃,感觉是在朋友家吃饭。

聊多了,才知道她丈夫得了不治之症,去年在上海看病去世了,三个月,她在上海陪床,可她熬过来了。她告诉我,我现在很快活。是的,她熬过来了,她高高的白色厨师帽,她炒出来的大盘牛肝菌,她整洁干净的小店,都表明她活得很好。

她还在叙说,你们上海的饭菜,太难吃了,我只能靠自己的菌子油拌面,才吃得下去。啊,这是多么奇特的对话啊,上海,在我那么想遗忘它的时刻,又迸发出现,在一个如此荒凉的城市里,它居然都是被鄙夷的。可是我突然想念上海了,我知道,我的一路漂流的避暑之旅,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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