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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扮演

2022-10-21卢德坤

上海文学 2022年10期

卢德坤

家政妇/有自己房间的人

从菜场出来,在高架桥投下的阴影里往东走,过一条河,到十字路口,就看见“西头”那边了。“西头”的前后几排“农民房”已拆,新的工程作业很缓慢似的,才围成了几堵白墙。

虽然手提重物——薛冰习惯一次性多买一些——她还是凑近墙上一个双菱形洞口朝里张望了几眼,也就四五秒时间。里头疏疏阔阔,乱砖碎石堆叠,灰扑扑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建那名头响亮的商住一体的“××国际”。她以前在哪儿瞥见过效果图,有一种里头会卖冒牌货的感觉。

她很快再往前走。菜场到“东头”,一站公交车站的距离,但薛冰偶尔不想坐车。她喜欢走在这条路上。

要处理的本子比较多的时候,为图省事,薛冰干脆在“东头”小店买一点肉菜。余忠平嘴刁,觉得小店东西不新鲜。薛冰不觉有异,但还是认为自个儿的家政妇角色多少失了格,有些不好意思。

对于不多的菜式,余忠平倒没有旁的话说,像是对薛冰的一种谅解。何况,薛冰会的几样,还是他教的。一开始,余忠平下过一段时间的厨。他到底是喜欢“住家菜”的。薛冰与朱方在那房住的时候,几乎不开火。

当初找房子,颇花了薛冰一段时日。那会儿,朱方刚做生意,又大手大脚惯了,薛冰心想替他省点钱,省一点是一点。也因此,她觉得自己的“女友力”“贤惠值”上升了几分——照朱方的说法,以及薛冰自己不多的观察,朱方的那一口子向来爱表现她的“贤惠值”——然而,又不能住太差,不然朱方必定不肯的。

其时的城市新闻里,出现了令薛冰觉得地段再好,也绝不能住的群租房画面。她不上班,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扎,住在中心城区亦必定只在小范围内活动。因此,她不排斥稍偏一点儿的地方。再说,朱方开车,也不带多少朋友去她那儿的。

东西两头的“农民房”,有一连片灰青色外墙的,也有土别墅模样的。薛冰还见到过几幢红屋顶的,当时就喜欢上,可惜人家自住不赁。后来,她选定的那户,有些土别墅样儿。她挑了间打通的二居室,位于三楼。同层只有另一个租户,似乎单身,和薛冰搭过几次讪,她自然表现出一副忠贞模样,很快碰见了也不怎么说话。朱方则似乎不想跟这一带的所有人发生任何具体的联系。当然,他本就来去匆匆。他虽怪薛冰没找更宽敞的所在,但也就在半小时内,觉得丢了面子。薛冰向来觉得他是好说话的。

两年下来,薛冰觉得自己是这屋子的老人了,但也把非自家的地方弄脏旧了,有些不好意思。

余忠平第一次来的那个夜里,也夸这房子不错,不觉得偏。

和朱方及他那一口子闹过后,薛冰考虑过另找住处,这像剧情发展的某种必然方向。

不过,她先在床上躺了几天,反正朱方已缴了当季房租,而那时候还不过夏初。除泡方便面、上厕所、天黑了去外面统取一次快递外,她没怎么起过身,最多再开一次电脑,放些惯听的流行歌儿,让乐声及意义大多不明的颅内对白充斥这个房间。

过几天,能够起身了,除上述活动外,她只从早到晚刷剧。她看一点新剧,但更愿意花时间将能记起的老剧再过一遍——有些因年代久远而找不到资源的另说;有些找到了,却糊得已看不清人脸,还能硬着头皮看下去。可也不一定全看,也可以挑自己喜欢的段落,重复看几遍。过后,不同片段在脑内串了场,自行补成了另一出戏似的。

她又起换地方的念头,几次欲一鼓作气敲房东的门,但怎么也挪不动屁股。

她端坐着,环顾四周,觉得这房间也不太令人生厌;真那么麻烦,再找房子搬房子,重头来一遍?——只是,就待在这里,好像连自己也骗了自己。难道不是一早就说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再过一两天,她愿意在房间及外头小范围内走动了。她琢磨着,既然决定不搬地方,至少得换一换室内摆设。

想想又作了罢。再怎么说,是自己找的、布置的地方,凭什么换呢?换了的话,像很轻易承认了一种失败。如今看来,这是个更适合一人的房间。这也像剧情发展的某种必然方向。最后,她换了套音响,更便于听音乐、刷剧、看电影。

后来,余忠平提出来过,由他来付她的房租,被她拒绝了。这个房间的事,像只是她个人的事。

助理/发愿的人

是苒苒介绍薛冰认识的余忠平。

离婚后,苒苒在较靠近市区的地方租了套单身公寓。苒苒真离了婚,薛冰一时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苒苒是没法子独自过日子的人。

苒苒的公寓位于十几层。经过布置,以米色与粉色调为主,收拾得干净;开点窗户,不少悬着的饰品就晃呀荡地,发出脆响;什物大多搬了来,尽量按原本方位摆设;小书柜里,精装本齐齐整整。薛冰嘴上说不错不错,心底也有些羡慕。当初如下定决心,会不会也能找着这么一间?来时看见的公寓外墙体刷得极平整而浓烈的一片深蓝,尤得她心。

结束后来不大承认的忧郁期而未认识余忠平前,薛冰时不时去一趟苒苒的公寓。苒苒极偶然地也会去一次薛冰的住处。薛冰谈不上有多喜欢苒苒,不过,她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不多了。

苒苒请她吃饭,愿意听她一骨碌说不少话,并时时用两根撮起的手指将嘴唇上的“无形锁链”一拉。苒苒较少外食,说过绝不可能点外卖的话,不长的婚姻生活锻炼了她的家政能力值。薛冰来了,二人可结伴去近来人气高的餐厅(虽然最后她们往往也打不出高分),不然就由苒苒下厨,在公寓解决。薛冰不好意思了,便帮忙洗个碗。苒苒的单人公寓,总储存一定食材,不过看上去最多只能煮一两次的样子。苒苒似乎很怕浪费,她本就是个小鸟胃。往后,在厨艺方面,除余忠平,薛冰还请教过苒苒。此一方面,薛冰乐于承认苒苒比自己强,最终结果也为余忠平所认可。

吃吃喝喝外,二人没什么事干,不过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午也就过去了。她们聊各自认识的人与事——二人共同认识的人不多,两个圆只能圈上一小块。她们聊最近的时尚、正在看的书。她看过而她没看过,她没看过而她看过,常常就是如此了,但都说要去看看没看过的。

场面出现空白,空气凝结时,苒苒会讲一点离婚故事,薛冰也就把朱方的事说一些,首先都声明当笑话讲的。这样的时刻,二人相视,自然笑笑。

薛冰倒不怕苒苒四处说的,她本就在朱方的圈子外,何况自己又给自己拉了“拉链”。那个圈子,像离婚后被朱方切割走的一块财产。离婚?——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么?但薛冰自认为不留恋那块的,舍了就舍了。

她想起之前圈里人给她发的那张朱方那口子私下讲她的长截图,不禁发憷。虽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脑海中总浮现传到了父母那边的情状。有时候,她宁可自己不知道,宁可那人没给她发截图。

苒苒离婚,据她说是因为第三者介入。对薛冰的事,苒苒倒像完全站到了她的立场,骂起朱方,比薛冰还愤慨些的模样。苒苒的体恤,薛冰不敢茫茫然接受,但也不觉得她是装傻来刺自己。可听她这么骂,就不太想提朱方了。场面出现空白。苒苒抓住时机,下一个断语:她觉得,她与薛冰是同病相怜的。薛冰绝不如此想,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一次,苒苒正儿八经问薛冰:“以后有什么打算?”薛冰说:“暂时没打算,玩一阵再说。”她向苒苒透露,她父亲仍固定给她打钱,因此生活没大的问题。苒苒评价道:“真好。”

接着,苒苒半带紧张半带神秘地跟薛冰说,最近,她辞了干了半年的文职工作,空闲时间可能多了些,也可能少了些。薛冰听得一头雾水,还在琢磨苒苒是邀自己以后多来些还是少来些时,后者忙不迭补充道,近来,自己在搞一点编剧工作。

薛冰像听到个意义不明的词汇,但知道应配合做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只听苒苒又说,目前,她“还在学习阶段”,做个助理一样的角色——真说起来,跟她以前的工作大有相似之处——“但也会争取多提供一点自己的idea的”。

薛冰一面仍沉浮在起先的余波里,一面想道:还是有可能的。这跟苒苒以前的种种“发愿”,可能差不多。

以前,苒苒发过不少愿。她曾发愿,两年内,去不少于十个地方旅行,包括一趟海外游;她曾发愿,读完所喜欢的两位法国女作家的全集。一阵子后,薛冰问起其中一位读得怎么样了,得到的答案是第一册尚未精读完毕。后来再问,只说已没那么钟意,却有了“新欢”,不如省下力气,专攻“新欢”。薛冰笑骂两声“喜新厌旧”。

因为读那两位女作家,苒苒还发愿学习法文,通过原文读,没准以后去法国旅行也更融入些——那一趟海外行,不如就先定于法兰西——她因此报了个班,这也是造成她精读进度落后的原因之一。据薛冰所知,上过几次课后,苒苒又被园艺吸引了去,幸亏退了部分学费回来。几盆花草现都在公寓小阳台上摆着。

薛冰想,这一回,没准是苒苒新一次的发愿。当然,苒苒有这路数,还是令薛冰吃惊的。

薛冰随口问:“最近编什么故事?”苒苒说:“正在搞一个网剧。都市爱情题材,有点‘不伦’情节,还加了些无厘头。不知道最后保留多少,但想想就挺好玩。”她很快补充申明:她晓得的,这种东西,只能当作玩票。但万事有开头,以此为出发点,谁知道会通向哪里?

顺便,苒苒还向薛冰推荐了几部新旧番日剧,亦涉“不伦”。薛冰笑一下说:“都听说过,有一部前段时间还看了一两集。”二人聊了会儿其中谁背叛谁,谁爱上不该爱的谁的桥段。苒苒说:“现在日剧有些退流行了,我们还聊得头头是道。”两人一阵笑。

苒苒突然打岔神神秘秘问薛冰:“有没有兴趣也玩一下?”薛冰愣一下,嗫嚅道:“什么……什么玩一下?”却心颤起来。

她听见苒苒继续说:“刚入伙,收入可能不会很高,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你看那么多书、电影,挺会讲故事,发的朋友圈都很有趣,肯定容易上手的。就当玩儿也不错。”

薛冰未考虑多久,就开玩笑似的说:“好呀好呀。”好像再迟疑一会儿,苒苒就收回了成命。苒苒立马截住话头,正色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看那神色,要和薛冰立马拉钩上吊似的,让薛冰倏地疑心自己是否上了什么当。有反悔余地吗?——似乎,还是有的。薛冰看一眼苒苒,后者没有吭声,填补此刻的空白,只正襟危坐着,像给予一个二次机会,等待一个二次答复,但薛冰轻轻地就放过去了,只说:“那就试试吧。”她想起高中时,几个女生相约一起写言情小说,数她坚持得最久。

薛冰说:“你挺厉害嘛。干多久了?就有拉人的权限了?”苒苒连忙摆手,说自己哪有什么“权限”,不过是帮朋友问一声。

不管怎样,薛冰也正色跟苒苒道了谢,说要请苒苒吃饭。她心下想:没准真能玩一下。自己也发个愿,半途而废也无所谓的。她说,没准可以把朱方融进哪个人物,骂一下解解气。两人一起笑。

之后,苒苒就向薛冰介绍了余忠平。她称呼他为老师。

上班族/面试官/滑稽演员

确切的见面时间约定前,薛冰就蠢动一阵,猜想以后种种,好像一切已铁板钉钉。

三人约在苒苒公寓附近一家餐馆,正儿八经的,非苒苒、薛冰二人会结伴去的网红店。

见了面,薛冰发现,余忠平不比她们大几岁的样子。后来知道,确实大了几岁,他笑说自己从不保养的,又不是什么小鲜肉男明星。第一次见他时,薛冰以为是有些羞赧的同辈人,讲这个行当的基本情况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总之,眼前的,跟脑海里的,已有出入。那个圈子的人,不尽可以大大咧咧,出言不逊,不修边幅,大讲肉麻话吗?——事实上,后来,薛冰得到了部分印证——但余忠平看上去像个上班族。朱方这样的“生意人”,都可能比他更容易戏精上身。她觉得,在街上,与余忠平擦身而过,必定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苒苒订的包厢大了,三人坐得比较开。苒苒讲一句这个,说一句那个,余忠平只稍微搭腔。终于,在苒苒接过点菜任务时,包厢里出现了短暂空白。苒苒急忙问对菜品的意见,二人都没意见。过一会儿,余忠平才缓缓地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开始了和薛冰的隔空问答。

他问薛冰爱读什么书,平常看些什么电影、电视剧,之前有没有过写作经验,任何形式的经验,都可以谈一谈。

薛冰事先预备了些答案,此刻想不起大半,匆忙搜索枯肠。她报几本世界文学名著的名字,却有些不是滋味,话到嘴边就知道是错误答案一般,其实也不确定还记得多少内容,但就先提了它们。又说,年轻时读一点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真说起来,还是武侠小说看得多一点,“前段时间还重温了几部老的金庸剧”。自然,她没透露前段时间卯起来看了一堆。

还埋在菜单里的苒苒插话道:“你现在也不老的。”

薛冰没接她的话。她看见提及“金庸剧”三个字时,余忠平的眼睛亮了亮,当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她继续说自己的:必须承认,她尝试过写小说,但差不多总是开了个头就难以为继。

苒苒又帮腔道:“薛冰很谦虚的,她看得可多了,写得也很好。”

薛冰一边有点儿感激,一边也纳闷:苒苒如此确信?好像比自己更确信。

余忠平问:“网络小说不看么?对二次元了解多少?”

薛冰老实讲:“没怎么看过,不太清楚。”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向来觉得网络小说是掉价的东西。至于后者,她只有含糊的印象,以夸张的、似乎可任意扭曲身体的美少女为代表。接着,她报几部看过的动作片、宫斗剧的名字,随即想:如此一来,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于装文艺青年了罢。

余忠平却只是说:“都太老了,年轻一代未必知道。”

苒苒在旁说:“哎呀,不要把我们自己说得很老似的。”余忠平笑了起来。苒苒点好菜,可以更多地参与三人局了。

薛冰又报了几部,名头大的一两部,她还没看过。余忠平点点头说:“新是算新的,但都是国外的。”

薛冰看余忠平一眼,后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对她笑了笑,可不知怎的,薛冰觉得,他稍翘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些自得外,还有点凶相。当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菜上来了。余忠平突然想到似的和苒苒聊起他们最近的项目,现场给苒苒交待任务。苒苒说:“你前次说过了,我写了不少了。”余忠平连“哦”了几声,说:“这样啊,我记性越来越差了。”苒苒笑说:“哪会。”

薛冰心想,大概没戏了,于是只顾吃菜。突然,余忠平转过头来对她说:“有一段戏,没准你可以试写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没等她回话,他又说:“你是苒苒介绍的,肯定没问题的。”

薛冰的筷子悬停一阵,然后压稳声调说:“好的,我试试。”

她挺想知道那是怎样一段戏,而余忠平只是说,苒苒会告诉她的。苒苒也说,回头就告诉她。接着,二人就又说回那项目的事。薛冰看苒苒的样子,算得上毕恭毕敬,偶尔也调皮几句。

余忠平的话多了些。可在下半场,他们谈的尽是她听不太懂的话。但她也插几句“哦、哈、哇、呀”,算履行一点听众的责任。

九点钟光景,余忠平说有事先走。苒苒留了几句,然后就去结账付款了,余忠平叫她回头找他报。

三人一起出来。余忠平说:“苒苒选的店,果然很不错,菜也点得好。”又问薛冰有没有吃饱,可别饿着了。后者自然点头,一时找不到话回,但又不觉得他是没话找话。余忠平说:“这样就好,我好像吃太多喝太多了。”说完,手抚着有些隆起的肚子,绕了两圈。但薛冰看他席上并没有喝多少,酒量不大的样子,苒苒似乎都比他喝得多,不免觉得有点滑稽。

临睡前,薛冰回想这一整场,觉得都有点滑稽似的。余忠平有滑稽演员的潜质?初初倒绝不会想到。她的脑中,出现了另一些人影。席间种种,像有了别的意味。

戏剧之道

苒苒跟薛冰说,那是段女主角与男主角因误会而吵架的戏码,之后他们将甜蜜重逢,但现在她们二人只顾“吵架”就行了。

薛冰粗略看过苒苒写的一稿,觉得可切割、填充、修补的地方不少。她很快写出了自己的一稿。

几天后,苒苒转告余忠平对薛冰试稿的看法,他人在外地。

苒苒说,余忠平觉得,薛冰的稿子总体上是“不错的”,就是枝蔓多了些,而且,“网剧不需要意识流”。余忠平认为,如果将苒苒和薛冰二人写的,删掉不必要的内容,再综合各自好的段落,整体可能会不错。薛冰说,她再想想。苒苒说,甲方已经在催了,她已试着融了一稿,薛冰看看,提提意见,不过得抓紧时间了。

事实上,写稿间隙,薛冰用1.25倍速、1.5倍速,加上拖些进度条,刷了余忠平餐桌上提及的,他参与的两部电视剧。真叫她评价,她可能也会说“不错的”,看得下去。她顺带发现,其中一部,没有他的署名。

两部剧,两个男主角,都会说些俏皮话;男二号,甚至其中一部扮男装的女主角也会说几句没头没脑的俏皮话。她又想起朱方,似乎永远在等别人讨他的欢心。

薛冰暂将“不错的”三字收下。不管怎样,这算正式接纳了她?——上次他的话,总不足以叫她相信似的。可整个过程,比她原本想的平淡得多,无甚戏剧性。

苒苒继续传达余忠平的意思:目前看来,薛冰的资质不错,但对编剧艺术,恐怕不能说是入了门的,会有个训练过程,薛冰自己也可以看看书,虽然书不同于实践——转述至此,苒苒插入说,待会儿给薛冰一个书单,是她从余忠平那里陆续得来的——很多时候,需灵活变通。不客气地讲,薛冰、苒苒二人都堪称“小白”——苒苒吐了吐舌头——不过苒苒还是比薛冰稍成熟些。二人可一起参详,没准事半功倍。

隔天下午,又约在苒苒的公寓。二人一边品尝苒苒制卡布奇诺、可颂,一边交流关于戏剧之道的想法。

照苒苒的说法,首要一条,在于将自己当作戏中人,时时想他/她所想,感他/她所感,尽可能做他/她所做;他/她流泪,那么她也要流泪,如果她流泪,那么他/她也就流泪了。苒苒说:“这好像没什么特别难的,我觉得自己挺容易就能入戏。”脸上露出些得色。薛冰听着,想起些旧事。

苒苒刚离婚那会儿,曾对薛冰申说过恋爱及婚姻史。薛冰之前晓得一些,听得不怎么仔细。说到最后,苒苒总结道:自己是看透了,也死了心,所以离得潇洒;没有孩子,事情也好办些,但她是喜欢孩子的;结婚是因为爱情,就算分开,也要分得体面,无需恶语相向,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尊重,往后的日子各自安好。她相信,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可能也就打开了。

听着像熟极而流的某种台词,当时薛冰就觉得了,可说者又是带着颗浑然不觉的真心的。

此刻,她看着苒苒,觉得她可以是几类电视剧里的角色。在古早(即她和苒苒还可以真正称作少女的那个年代,也是前段时间她着力重温的那个年代)台湾武侠电视剧里,苒苒能演个既不断挑起事端又默默痴守的女二号,小师妹什么的,虽然未必等得来黎明,身后却同样有个痴守的男二或男三(是的,他们从古早来到了现代)。如今,苒苒那类的女性角色,是愈发下滑了,在宫斗剧里能否活过第三集?不那么苛刻的话,可以考虑被利用而进一步黑化的可能。黑化后,其破坏力将达何种程度?李莫愁那样的?还是安陵容那样的?会坚持到进度条终结前三分之一么?领便当前,会不会幡然醒悟?醒悟时,会重复一遍初心,发圣光说几句箴言?或一下湮灭无闻?

薛冰畅想着,对苒苒的侃侃而谈,不免左耳进右耳出。同时,她笑容满面,频频点头,连小刺一句的话也没有。她不禁想:此刻,这公寓房里,正上演一出“黑玫瑰”对阵“白莲花”的戏码么?

对苒苒的说法,薛冰不想马上表现出信服的样子。她提出,也听说过一句“先学无情后学戏”的话。苒苒立即说,还听说过“一半沉浸,一半抽离”的说法。二人各有说法,都觉得对方有一定道理。

隔很长一段时间,薛冰蓦地又想到,“先学戏后学无情”行不行?

当时,薛冰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觉得,你当什么编剧啊,直接去演戏就好了。”苒苒一边笑一边摆手,说自己还是喜欢“搞搞文字”。薛冰像戏瘾更上来了些,哀叹道:“可惜,可惜。”

两人直说到可颂扫尽,还没说到改稿。终于,薛冰率先说,实在不想回看旧稿,就由苒苒做主好了,谁叫她带自己入门,就多担待着点吧。不想回看,是真话,此一时彼一时,对那玩意儿,薛冰此刻多看一眼都不行。苒苒露出为难但理解的笑容,无奈地说“好吧,好吧”,像放纵了薛冰的一时任性。

没几天,苒苒交了稿,余忠平没传达更新指示,薛冰想该是通过了。后来,余忠平不知怎地想起跟薛冰说:“我当初看走了眼。苒苒的东西,能用上的,真没多少。她平时说话还挺好玩的,可一到剧本里,就不知道怎样说话了。不过,既然叫了她,怎么也不能让她做白工,这点道义还是要讲的。但私下给她些意见,她都很虚心接受,下回交过来,还是老样子。没办法,最后得由我自己冒充女人,帮她大修大补。当编剧,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得精,但我就是不喜欢写女人戏。”薛冰笑一声说:“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讲的。”

余忠平又说:“不过也有好处,要不是她,就不认识你。你是会干活的人。”薛冰叫一声:“纯粹工具人啊!”捶了他的肩头。

差不多就在那段时间,苒苒脱离“三人组”,一时闲了下来。薛冰有些不好意思。余忠平说:“你别小看了苒苒,没准她一早留了后路。”

另一方面,薛冰还不禁想:不知道苒苒有没有把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转述给余忠平听?她自信多有保留,但不经意说出口的,已然不少。苒苒必定跟他说过一些的,但说到了何种程度?——那条“无形拉链”,究竟有多可靠?

二人一起讨论戏剧之道的那天,薛冰趁机还向苒苒打听一点余忠平的事。苒苒首先声明,自己并不清楚多少余忠平的事,但既然薛冰想知道,那就都说给薛冰听。

几个月前,苒苒也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余忠平。介绍的那个女孩子,之后便离开了团队,现在联络得少,似乎转行了。据苒苒所知,余忠平也不是本地人,在这座城市打拼了多年。他之前干过别的工作,转编剧是前些年的事。整个过程,肯定不容易。他什么时候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倒没听他提起过。他目前还没成家,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会不会对娱乐圈的人有兴趣?到底能接触一些。说到这里,苒苒和薛冰一起笑。苒苒顺便跟薛冰聊了聊几个自己最近喜欢上的男明星。

过一会儿,话题才又转回余忠平身上。蓉蓉觉得,自己跟薛冰的运气算好的,因为在她看来,余忠平脾气好,是难得的老实人。

小龙女/李莫愁

在外地时,余忠平就组了个三人的微信工作群。不时也说笑,余忠平带头,苒苒、薛冰配合捧哏。

薛冰得到种印象:余忠平本人,似乎不怎么忙碌。有时,她早上醒来,发现他在深夜又说了些什么:新布置的任务,转发的段子,切合最后的对话流而生的俏皮话。有一天,薛冰发现:凌晨两点多,苒苒回了个表情包,然后直到中午才有新动静,估计她夜里醒过来一次,而他留完言就睡去了。

余忠平回来,三人碰了几次头。关于现行剧本写作技术,薛冰受几次教育,自认已懂得更多,但不能说十分明了,可又不是不敷使用。往后的日子里,余忠平不时对薛冰再教育一番,因为不定什么时候,她又犯同样的错误:把故事想得太复杂,像个贪心的人,什么都要;人物说话的调子往往起得高,急需压一压;不少地方又太清淡,戏剧冲突弱,让人轻易“爽”不起来。

苒苒、薛冰还跟余忠平一起参加些饭局。自然,跟他们的“三人局”大不同。薛冰有些不适应。以前跟朱方参加一些他的局,倒更顺畅。

包厢满满当当。无需酒酣耳热,就蹦出不少话:谁占了谁的便宜,谁上了谁的当;谁和谁掰了,谁和谁好上了;谁抱了谁的大腿,谁倒了大霉。烟气及热气里,一些不知真假的数额与一些“哦、呀、嚯、啊、哼、哈”同时在飘。这些话,薛冰从余忠平那边,多少听过一些,此刻又经一番炙烤,更烫手烫嘴一般。另外,人们从天气讲到起重机,从外太空聊到内子宫,从本行业前景延伸至国际形势。当然,更少不了批判甲方的固定节目。

有人提议讲些更开心的事,有人当场高歌一曲,有人仍不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更表明自己是性情中人。有人嘴上嘟囔着“醉了醉了”,不管旁边坐的是谁,男的女的,就要倒过去;也有直接往脸上亲的。

薛冰留心看着:在座的,有与自己、苒苒一般年纪的女人,也有看上去很小的。后者里头,有作哥特风格打扮的,有往二次元靠的,还有戴着厚重黑框眼镜宅模宅样的。薛冰不禁想,如果生于她们的时代,自己会是怎样的形态?

坐得近时,她尝试搭话。有几位与她相类,不轻易打破沉默,但并非不适应眼前场景的样子;也有爱叽叽喳喳的,她不容易插得进话去。一次,薛冰鼓起最大热情,与身旁少女聊聊各自喜欢的影视角色——在“三人局”,这是个受欢迎的话题——她说:她挺喜欢小龙女的;她最初看的不是TVB版,也不是张大胡子版,而是台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搞的一个版本,潘迎紫演的,水袖甩得很好。“你们知道潘迎紫吧……”却得到了否定答案;“一代女皇武则天……一代皇后大玉儿?”依旧没印象。于是,她不好意思继续跟她们讲:除小龙女,她也挺喜欢李莫愁的,可能因为最先出场的是她……开场时,她拥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力。开场,总是重要的。

她们报几个角色,薛冰也都不大听说过,但暗暗记下,决定回去找来看看。她又想起几个近代男性角色,五阿哥、道明寺什么的,与她们说了,同样得到冷淡反应,没办法,只好跟苒苒重新咬起耳朵。下次和苒苒一起逛商场,都买了些显“幼齿”款式。

在场也有年轻的男生;有些看起来“糙”的,年纪也未必大。薛冰想,这群人里,余忠平或是最老的。

他们愤懑时,他常常亦是愤懑的;有时,他觉得甲方也有甲方的难处,得到了部分赞同。他也尝试在桌上讲一两个笑话,但小心翼翼地,影响了发挥,很快被现场音汩没。一次,一个半醉的人想往苒苒身上倒,他眼疾手快,挡在了中间,连连说自己“被占了便宜”,引出些笑声。

热情高涨时,落潮时,人们都提议玩点儿助兴游戏。不可避免地,逛了“三园”,扮了“人、猪、狗”,还进行过几次“真心话大冒险”。过程中,薛冰总不自觉想到朱方,因此企盼游戏可能的突然中断。可“矛头”真对准她时,却无想象中锋利。

饭后,续摊去咖啡店、酒吧、KTV、“狼人杀”馆或别的地方。余忠平一行,有时参加,有时提早离场。三人又走到一块儿时,在聚集地附近逛一阵,重温一些饭桌上的笑谈及恶言。余忠平把能讲解、批评的,再讲解、批评一番。

有时,薛冰暂从夜晚街道上的“三人局”抽离,看起擦身而过的红男绿女,突然觉得他们跟作哥特风格打扮的、往二次元风格靠的女孩一样陌生,甚至比她们更显陌生。不期然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虽然听得也清明,但都与她隔得很远。不免有些心惊,脚步就有点浮。

她回头看苒苒跟余忠平,浑然不觉似的,依然说着原本在说的,因此,有那么一些时刻,她觉得他们也陌生起来。

清醒极了的人

最后,三人也要分散。

三人打同一辆车。依照路线,由近及远,余忠平和薛冰先送苒苒回去,余忠平再送薛冰回去,最后他自个儿回去。认识了一段时间,薛冰仍不知晓余忠平住哪儿;每次,她只在自己的“东头”下车。他更往“东头”的东边去,或中间别有曲折?

一次,与众人在酒吧,苒苒悄悄跟薛冰说不舒服,薛冰又转述给余忠平。余忠平当即说要先回去。有人说他们最近可能比较忙,余忠平说哪里哪里,再忙不会比说话者更忙。几回合下来,三人在笑声中退了场。

打上车,到苒苒公寓楼,薛冰搀她上电梯、进房间。苒苒本还想泡茶,余忠平和薛冰都叫她赶紧休息,很快出了门。

楼下,夜色中,二人站在路侧。薛冰觉得整座单身公寓更显耸然,还亮着的窗口像张开的不规则的眼睛。余忠平在手机上叫车,等了好一会儿,仍无人响应。附近,也没有停着的出租车。

薛冰说:“晚了,我先坐公交车回去了。”她知道附近有一路夜班公交,驶到自己住处那块儿。以前,她在苒苒公寓待得晚了,就坐这趟车回去。余忠平一愣,说:“你性子挺急的啊。”转头又说,坐公交车也行,他跟她坐一趟,送一下她。薛冰连说几次“不必”。余忠平说:“在停下的地方,我再打车,还能省几块打车钱。”薛冰就由着他去了。想必他的住处还是跟“东头”离得近。

她走在前边,他跟在后面。到公交车站,停着两辆出租车,但二人又等了会儿,才坐上开来的夜班车。车厢没几个人,行速比白天快。二人低声说话,主要话题是“不晓得现在苒苒好点了没有”。

公交车不停“东头”,最近一站差不多在菜场的位置。二人下了车,薛冰说:“你可以打车回去了。”余忠平说:“既然送到了这里,就送到底吧。”夜虽然已深,但薛冰还是闻到了菜场四周惯有的腥臊味。她有点不好意思让余忠平也闻见。

二人在高架桥下走。顶部的光,透不太下来,暗处像垂挂着沉重的帷幕,隔几米有一盏似乎坚持不了多久的油黄路灯。

薛冰留意四周,走一段距离,才看见对街有踉跄经过的几个行人,醉话说得响亮。她跟余忠平努力找些话说,又提一句“不知道苒苒现在怎样了”。余忠平只哼哼哈哈“不知道呀”来应她。当然,此时他突然讲个笑话,她估计也笑不出来。

走到未来的“××国际”而其时只有模糊几幢房影的地方,尘味大了起来。薛冰又叫余忠平可以打车走了,余忠平坚持送到底。薛冰却也没多说什么。这会儿,二人已走出高架桥范围,前头更敞亮了些。

薛冰转头看余忠平显露出来的侧脸,心中一颤。那脸庞有些许陌生,同时有令人觉得熟悉的地方。过去的一些面孔、声音、色彩,从她脑中冒出,覆盖、侵染这个夜晚她身处其中的那些含含糊糊的风物。

她赶忙将这些信号灯般的念头撇到一边,脚步却愈加轻且浮动起来,似乎即将兴起的拆迁活动已影响了路况。她直直望着前方通向“东头”的路,那个念头拽住了她:这一切,就是从一个漩涡奔向另一个漩涡而已。而且,只能如此,像遭受了什么厄运。

前方道路依旧平坦,直线一般,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个清醒极了的人。他们继续朝前走。

余忠平问:“你怎么不太说话了?”薛冰心底苦笑一声说:“有点累了。”余忠平连“哦”几声。此刻,她倒希望他可以随便说点笑话,以前说过的也没关系,不好笑她也会积极配合着笑。

很快,“东头”农民房的剪影出现了,比她想象的到来得更早,她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上来。

楼下,人们都将息了似的,能听见任何细碎的声音。两人站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让薛冰感觉有点恼人的无谓的话。在余忠平终于想走时,她问一句:“要不要上楼坐一下?”

福尔摩斯装/“谢耳朵”装

后来,薛冰去了余忠平的住处。

他与人合租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旧商品房。整体面积比薛冰的大些。室内光线昏暗,赭红色外墙体淡漠。

从“东头”到那边,确有曲折,地图上能画出条不短的斜线。深夜,坐出租车过去,估摸还得二十分钟。平日坐公交,要换一趟车,夜间九点停驶。

余忠平的房间乱糟糟的,但似乎再正常不过。而且,不总有邋遢却令人感觉安全的种类?薛冰作如是观。

余忠平常盘起一条腿,讲他的构思、见解、情话、笑话。薛冰有一个念头:不应打乱这房间“原本的秩序”。因此,她挪开陈旧小沙发上杂物的一角,坐将下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毕竟,此刻,她与他,更多的似乎仍是工作关系——他现场给她加了活。即便坐在他床上,她也就坐固定位置,像被施了定身术。

但终究无法长待。带了电脑过来,也没办法写几行。好几回,时间很晚了,她都坚持回去。

不仅由于脏乱,也因为有过一次“狂乱”——就此话题,他明里暗里开过几次玩笑,表明自己当初并非没有半点惊恐。她安慰自己说,比起赤名莉香,她到底是委婉些的——心就要收拢,像某种间歇性轮替运动。

不过,一次,在余忠平强力要求下,她住了一晚。

果然没睡好,她疑心他说换过的床单也不太干净。黑暗中,她不轻易翻身,总盯着室内看不见的某处。

第二天,她很早醒来,疲累得很。她在他的电脑椅中坐一阵,心想这天又干不了他派的活了,但很快痛下另一个决心,要开始了新一轮“狂乱”似的。

她再等一阵,然后问床上已转过几次身的余忠平,能不能给他简单收拾一下。只听见余忠平含糊“嗯”几声。她安了心,决定将显而易见的垃圾拾掇出来先。

还没忙活多久,听见背后传来余忠平的声音:“你这是要‘夺舍’吗?”

这段时间,她印证了一件事,他喜欢搞笑电影。与此同时,他还热衷于各类恐怖片。日式、泰式、美式、北欧式,他都不挑的。她和他一起看几部,无需他突然将手搭到她肩上,她也看不了多久,当然亦不顺势往他怀里倒。比起美式、北欧式,她最受不了东亚式的。他说,一般人都这样。

“这样的房间,我可不会想着去夺。”她回头看着余忠平说。

余忠平笑嘻嘻说一声“随你吧”,依旧保持侧卧姿势。薛冰想,他会佯装出一种很快化为笑意的怒气。

打扫过程中,薛冰觉得,房间没有昨晚想得那般脏乱。整理衣柜时,倒发现余忠平有些稍显怪奇的东西:

几个据说还值点钱的手办,想来他跟饭桌上作二次元风格打扮的女孩会有共同话题。

一套福尔摩斯装。具体说来是一件风衣、一条围巾、一顶猎鹿帽、一个烟斗——是否应该有搭配的裤子、鞋子?——自然,都算新款的。薛冰怀疑,以他的个头,撑不起那件风衣。余忠平说,之所以有那样一套衣服,是某次参加甲方的一个化装舞会的缘故。他还花一个下午烫了个头。公开场合,就穿过那么一次。薛冰说:“你都参加过化装舞会了。”

余忠平起身从薛冰手中取回衣服帽子等,郑重摆回衣柜里薛冰清出的醒目位置。他觉得,以后就算没有“合体”的机会,猎鹿帽、围巾、烟斗都可以单独派上用场。物尽其用。

还有些较鲜艳的单色T恤和薄毛线衫,余忠平说那是他的“谢耳朵”装。

薛冰忍不住说:“但这与你不配,你长一张正气脸……”

余忠平停顿一会儿,仍旧笑说:“你为什么要限制我?……我可不是什么正气脸。”

薛冰一愣,想起以前好像看过他真正的凶相,当即道:“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脸就是什么脸。”说完,自觉声气促急,但一时也转不回来了。“女友力”必定呈下降趋势。

余忠平说,他有几件颜色较深的格子T恤和毛衣,也被归入“谢耳朵”装。

薛冰马上说:“挺不错的。”

小沙发里还埋着几个小型的日本人偶,据说是以前合作过的朋友旅行时买的伴手礼。余忠平说,如果薛冰喜欢,可以拿回去。薛冰毫无兴趣,随便摆在了一个看不太见的角落。

她记得,余忠平说过,真比较起来,各种类型的恐怖片,他最喜欢的,可能是美式。他如果写一部恐怖电影剧本,就比较想写美式的,但似乎不太合国内口味。

不过,她知道,他最想写的,还不是什么恐怖电影,而是一部三国题材的穿越剧。他喜欢聊的一个话题是:××的,×××的穿越剧,胡编乱造得可以,细节上各种漏洞,违背基本常识。×××,薛冰曾在饭桌上碰到过。为这部剧本,他已作了不少准备。薛冰想,哪天房间里出现羽扇一类的事物,也再稀松平常不过。

公平之道

余忠平说出门吃午饭。薛冰坐在清出大块位置的小沙发上,不想起身。余忠平转而说自己烧点。她像受了极大优待。席间,少不了夸赞之辞,自然超过“不错的”这一层面。饭后,她洗了碗。

之前,薛冰就留意到,余忠平与那个她见不太到面的室友,讲究一种公平之道:最晚的音乐播放时间在什么时候,厨房、浴室的利用时间如何分配,诸如此类,规定是清明的。照余忠平的说法,合租的这段不短的时间里,他们没怎么红过脸。

与她的相处中,他也乐于讲究公平之道——无需多久,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二人外出吃饭,起先都是余忠平付的钱,薛冰后面提到AA,毕竟已拿他的一份“工资”,他很快也就没了意见,于是,薛冰也没意见。有时,她随手买了电影票,那么晚餐一定由他出资。时不时地,薛冰允许自己,让余忠平多请几次,如此一来,那一天,她必更讲究温存,留心避掉任何一句可能带刺的话。

不过,有时,她对他说,也该你自己扫一下地了,那他是不干的,好像拿起扫把,便是丢人的事。

薛冰对厨艺有了兴趣,余忠平则有教导的热情。薛冰享受这过程,觉得是种融洽时刻,还像很不错的前戏。后来,薛冰做得比较多时,余忠平固定给她一笔菜金。

薛冰隔段时间去趟余忠平那里,余忠平隔段时间也去趟薛冰那里。薛冰想过,他哪天会不会说两人不必这样一趟来一趟去的?估计能省不少出租车钱。

那么,就要放弃自己在“东头”的住处了?或者,可以一起住在“东头”?

但是,余忠平没这样提出来过,即便后来在她那边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没开口,她也就不开口。

除了编剧本、炒菜,他难道不还教了她忍耐的功夫?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老那么“狂放”了。她的心,或将长时间处于收缩状态。

他提出过一次帮她付房租,但被她拒绝,让她到底保持了自己房间的独立。当然,他这么提,本就像一种展现公道的礼仪。

他当然也可以有自己的房间。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对称性。

冰冰/余老师

起初,薛冰想:这事没必要跟苒苒讲,似乎,没必要跟任何人讲。她向余忠平表达了这一层意思。余忠平说:没问题的。

他们继续参加一些饭局。苒苒仍是三人组一员时,薛冰席间更是对余忠平冷了脸,好像也对“上峰”有积怨而发不了声。

后来,苒苒脱离,就更没理由特别讲。但她知道,苒苒迟早会晓得,或一开始就明了,只是不知抱怎样一种态度——怎么,还期待一种祝福吗?她问自己。

苒苒离开时,她有些担心:其中会不会有业务之外的原因?

脱离初期,苒苒仍三不五时给薛冰发消息、打电话,鼓励她好好干。薛冰愈发关心起苒苒的近况,每次苒苒打来,便问东问西。可叫她打过去,则没有办法。在苒苒的描述中,她的生活,暂未出现大的变化,薛冰多少安了心。苒苒让薛冰去她那儿,薛冰便找理由搪塞。对话中,二人都很少提及余忠平。

薛冰跟苒苒讲电话,如果余忠平在旁,就到洗手间去。她想将自己与余忠平围成一个方块,与苒苒围成另一个。至于苒苒与余忠平的方块,她可以当作不存在。几次,打完电话出来,就听见余忠平说:“真不晓得你们两个怎么有那么多话讲。是在讲我的坏话吗?”薛冰不理会他。

苒苒尚未脱离时,薛冰发现了余忠平的一个小小的癖好:饭局上,他喜用叠字称呼他要好的或不那么要好的人。除了苒苒,薛冰没发现他的朋友中还有谁的名字相叠。他称呼起来,不光女性朋友,偶尔叫几个男人,也用叠字,比如他叫其中一人“兵兵”,闹了点笑话,或本就是他想制造的。

他会突然叫她“冰冰”。第一次听见时,她想应,又不欲应。他想制造一种完美的对称吗?的确,他常就坐在自己和苒苒中间。

他很快又叫一声。她问:“什么事,余老师?”此后,每当他叫她“冰冰”,她就叫他“余老师”,重音放在“师”字。当然,一开始,她就是跟着苒苒称呼他“余老师”的。她不会跟着“兵兵”叫他“忠忠”。席间,她即便明显不耐,他仍继续叫。他又不厌烦被叫“老师”的。

薛冰怀疑人们可从中轻易看出端倪。任何时候,都不能保证十足安全。

一次,在“东头”她的房间,她郑重对他说,不要在人面前叫她“冰冰”了。她叫薛冰,不叫薛冰冰。

“你怕什么?”他带着很不解的神色盯着她说。

“没有。”

说着,她心中却一颤。似乎,在没被问到“你怕什么”时,她的确无甚忧惧,而他这么一问,忧惧便生出了,像点明了一桩事实。

“好吧,好吧。你管得还真多啊。”他摆出无奈的神色。

在他或她的房间里,他几乎没叫过“冰冰”,似乎因为公开场合受太多冷脸,知了趣。但饭局上,他偶尔还是叫,可又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突然捂住自己的嘴。这个动作,更令薛冰僵了身体。

她想,要是以前,“余老师”爱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冰冰”也无妨的。现在,这一切,像个什么笑话。

他还有别的笑话她的机会。比如,他就搞不明白,为何她那般痛恨电脑弹窗广告,非赶尽杀绝不可?下那么些清理软件,不反而增添软件自带弹窗?一搞就搞很久,还不保证能搞定。他说:现在并非网络病毒大行其道,一碰就死机的时代。发发广告弹窗嘛,也不算什么的,如果你选择忽视它,它就不怎么影响你。她回说:“是这样吗,余老师?”

他也夸夸她。比如,她的厨艺进步了。又比如,她的“融梗”技术变强。他说:照这态势,她可能很快会有自己的署名作品,只要她不犯常犯的错误。他甚至笑说:她的发展,比自己当年顺得多,他都有些嫉妒了。

他的这类夸奖,激不起多大火花。激起火花的,仍在那些有局的夜晚。有局的夜晚,送完苒苒后/不用送苒苒后,出租车往往就停在了“东头”。

与之前一样,离场后,余忠平开始“复盘”场内场外各种人与事,只是语速更迅疾。

余忠平在桌上提及计划中的三国题材穿越剧——事后,他对薛冰说,不怕被人偷了idea去,一是只说了拼图一角,二是就算说得精细,也不信他们有多少“偷”的能力。

现场的人,烘托了些气氛:有些地方听起来真壮观啊,但真有可行性么?就算有可行性,那得拉多大的投资?不过,“余老师”可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大野心啊!记得到时分我们一杯羹。有蚊子腿肉,也满足了。

路上,车内,房间里,余忠平驳斥种种声音——语流有时因急促而卡顿——薛冰频频点头,适时发出些“哦、呀、嚯、啊、哼、哈”之声。事实上,她的确同意他的不少意见,且越来越瞧不上席间一些人。她小心翼翼说:“以后也可以不去的。”余忠平说:“有白吃的饭,为什么不吃?应该多吃。”薛冰笑道:“这也没错。”

事后,余忠平不忘提醒:“这些话,就咱们两人说说,可别传出去。”

她立刻说:“当然不会。”

对此,她颇有信心。她觉得自己嘴边才有条真正的无形锁链。锁住了自己,好像也就可以锁住别人。

话语的喷薄,使这样的夜晚旖旎起来。薛冰觉得,某些惯常的扭住她的关注点被转移了;转移过程,亦费不了她多少力气,像自然而然到这田地。终于,她想,可以跟余忠平有较长一段时间——一夜?几天?一星期?——的融洽了。在她这边,什么都像荡在轻缓的水波里。

此刻,他虽然不叫她“冰冰”,可她却喃喃地叫了他几声“余老师”。

不想让人高兴太早的人

余忠平、苒苒、薛冰最初一起参与的网剧播出了。

薛冰择定日子,给父亲打电话。现在,隔两周或一个月,她父亲给她打一次电话。突发状况变少,她不会没事就打过去。之前,父亲每两个月固定给她打一笔钱;现在,隔几个月还是会打一些,像是对她有“工资”了的奖励。

一次,薛冰在阳台接完父亲电话,进到卧室来,听见还躺在她床上的余忠平说:“真好,可以拿两份钱。”

薛冰一愣,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回说:“我还希望拿三份钱、四份钱。”

“我也想。”

他的声音显得低沉。拉了一半窗帘,脸也看不太清楚。

薛冰没有接话。她琢磨着,阳台比洗手间隔音效果差?或自己故意提高了音量?

这回,她主要给父亲讲那部网剧的首播时间,教他如何在手机或电脑上看。父亲只看电视,只爱看打打杀杀的电视剧。他的手机,还是母亲淘汰下来的,至今不会用微信。父亲肯定会跟母亲说的,但就是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看。

等到那天,她自己总共看了四分之一集的量:第一集片头及前五分钟;自己参与的第一部分。她竖了寒毛,当即起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的念头。余忠平也就扫了两眼。

不久,父亲回了电话。他说,跟她母亲一起看了几集,“挺好看的”,只是,没在片头片尾看见她的名字。尽管如此,也叫了亲戚看的。薛冰说:“多丢人啊。”父亲说:“不丢人,是高兴的事。”

余忠平并不太问她家里的事,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没怎么听见过他跟家里人打电话。她所知道的更多的关于他的事,不怎么出以往苒苒跟她说的范围。她不能说不支持这种“礼尚往来”,如同一种别样的AA制。

不过,这回,他见薛冰打完电话,就“与家人搞好关系”的话题,没什么来由似的说了几句。薛冰脸有愠色,回说:“这我自己是知道的。”于是,余忠平也冷了脸。

她知道的,他近来心情不大好,自觉口气重了。她所掌握的部分情况是:

他未能准时拿到三两笔说定的尾款。有一些电话,他也在洗手间打,薛冰听见他高声了起来。他原本计划再招一个助手,男女不拘,但没了后续。薛冰的“工资”迟发了一小段时间;

几个尚处萌芽阶段的项目,没了下文。另有一部网大,他与人讨论过几次,已开了个头,但似乎又有了些变数。薛冰没接到什么具体任务;

他不怎么喜欢出门了似的,谢绝了几个饭局。近来,饭局似本就变少了,“化装舞会”一类更不用提。两人常一起待在房间,不是在她那儿,就是在他那儿。旖旎的夜晚似也少了。不过,薛冰自觉厨艺有了长进。

她想过,二人可作一次旅行。旅费方面,她至少可以承担一部分,谁叫她收了“两份钱”。但她没提出来。似乎是也跟着怠惰了。

一天,他跟她说,他要开始三国题材穿越剧的写作了。薛冰觉得这是个好迹象,表示期待。

故事梗概,她或只比饭局上的人多知道一点儿:男主人公是个“谢耳朵”式的人物(性格当然比他灵活得多)。穿越之后,他辗转来到青年诸葛亮身边。起先,他与诸葛亮处于一种对阵状态,后者的性格似乎并不讨喜。之后,经历种种风波,“谢耳朵”差不多与诸葛亮融为一体,或者说,成了真正的诸葛亮。同时,他与曹操也有过命的交情,游走于两造之间。最后,凭不高的武力值,创造了历史。故事中,将涉及风向学、占星术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权力的游戏。

似乎暂时闲了下来。薛冰觉得,多少有点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少干点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此刻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因需集中更多注意力,余忠平自个儿待着的频率变高,隔几天来一趟。这样的情境,她甚至都不能说不熟悉。

父亲又打电话来,半个月里第二次。他问她最近有没有可看的电视剧?她随意报了几部当红的,但知道他不会喜欢。他又问:“钱够用不够?前段时间打的收到没?”薛冰答说:“够的。收到了。”他又无心似的提起:“你的电视剧,别人都说好看。应该稳定了罢。可以考虑一下新男朋友了吧?年纪在那儿,不得不急啊。工作没那么稳定的也没关系。那边的,老家的,都没关系。”

接到电话的那刻起,她就等着这样的问话了。她并不是没想过,就此告诉他们余忠平的事。但最后她只是说:“知道了。”好像她还不想让他们高兴得太早似的。

又一次,跟父亲通完电话,她从洗手间出来。余忠平在,随即问:“说什么了?打这么久。”薛冰想都没想,张口笑道:“我跟我爸说起你呢。”

事实上,刚才的电话里,父亲主要跟她谈老家一些让他火冒三丈的人与事。

余忠平似乎有些惊讶:“你跟你家里人说到我了?”薛冰说:“早就说起过了。”余忠平问:“怎么说起这个的?”薛冰说:“他们当然要说这个,不然说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调不自觉尖利起来,随即停住了。余忠平停顿几秒,然后问:“说什么了?”

薛冰看他脸色,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既像期待什么,又像预先拒斥什么。她回说:“也没说什么。”他一连“哦”几声。

沉默中,她多少有些后悔起这个话头,又后悔没摊开说。过了这一村,暂时也就没这一店了。但他们之间,毕竟存在一种AA制不是吗?她老老实实地遵循着。而且,好像,她也还不想让自己高兴得太早似的。

特别表情

一天早晨,在“东头”那边,薛冰先起了身,一时恍惚,只坐到电脑前。

余忠平还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醒的,突然对她说一句:“你知道吗?你平常会有种特别的表情。”

薛冰头脑仍沉滞,反问道:“是吗?”然后才一激灵,却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余忠平没说下去,翻了个身,朝墙面继续躺过去。近来,他似乎疲沓愈甚,或许被那穿越剧给磨折的,但薛冰还没看到过半个字。

呆坐中,薛冰有这样一种感觉:余忠平的话,像句零碎、简短的梦呓,或像对室内另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恭维(应该是恭维罢)。但确也有可能,是对自己讲的。

所以,是怎样一种表情?她想象不出来。

她起了身,缓步去到洗手间。她于镜前观望一会儿,甚至挤眉弄眼、扭头耸肩一会儿,但看不出异样,或多了些鱼尾纹。虽还有些疑惑,但也就这样了。

另一个中午,薛冰正打扫房间,听见余忠平又说一次:“你脸上的表情,真有些特别。刚认识你那会儿,我就这样觉得了。”薛冰问:“什么表情?”余忠平说:“讲也讲不清楚。”薛冰“哦”一声。

她决定继续充作耳边风。可余忠平笑嘻嘻说,已经发了一段视频给她,她看一下,就知道了。薛冰半带狐疑半带期待地点开手机来看。

画面里,是她刚才整理房间的情状:她扫了一会儿地,站直休息一会儿。她望向窗外。画面捕捉到她的侧脸。她那眼神,让此刻注视着的她觉得,有点像在拍什么MV似的,正望向晨曦或静静的水面似的,虽然她在大中午时打扫,望出去是另一片农民房,还不包括那几幢有红屋顶的。视频画面并没有延伸出去,只定格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里头的人,好像突然觉得眼前不存在的晨曦跟水面也不过如此,顾自垂下头来。三两秒钟后,她回转身去,继续扫地。

画面到此结束。薛冰撇开手机,未定下神来就对余忠平说:“你为什么偷拍我?扫地有什么好偷拍的?”

这一切十分陌生,与她私有的影像库里的任何一帧都不相符,总有误差。画面里的,可说是另一个人;可画面里的,确是自己啊。有那么一种陌生归陌生,但终究在哪儿见过的感觉——必定不在镜前。如果是全然陌生的,一准儿觉得有趣也不定。这倒不是说,画面里的人,没半点美感。

可她不愿多瞅几眼。有什么被污染了似的。

朱方是否见过这种表情?如有,抱怎样的看法?——一转念,她便觉得,朱方极大概率是完全看不到的。当然,他看到看不到,没有差别。

如此,还得佩服、感谢起余忠平?不仅佩服、感谢他看到了,还要佩服、感谢他的举手之劳,让自己也看到了。就是不晓得,他所谓的“特别”,是否就是指的那种“不符”,或别有意味?如果是后者,那就有意思了。不过,她没有半点和他一起探究的兴趣。当天,她只是更勤力地打扫。他说回去忙点自个儿的事先,她才停止。

差堪安慰的是:这跟小时候把自己声音录到磁带里再播出来的效果差不多罢。那时,听不了几秒,也要立马按下停止键的。有什么吗?没什么罢。

但她还是不甘心。趁一个人时,她又拿出手机来看。她保存了视频,但没办法发到电脑,再放大了看。

愈是聚神,反弹力愈强似的。余忠平不在身边,她不等放到抬头看窗外,就退出了页面。倒抑压住了整个删除的欲望。再说,余忠平处,还有原片。

后来,一段时间内,薛冰颇警惕余忠平的手机对着她。可能只是对着她身后一块地方,她也轻微扭头躲闪着。那轻微的扭动,似乎让她的身体整个地换了种姿态。几次,余忠平事先表达了拍摄意愿,她也忙不迭拒绝。

余忠平说:“奇怪了。我不觉得我哪里把你拍不好了,也不会乱发出去的。之前都不这样的。”——她想:如此看来,他所谓的“特别表情”,显然还不够特别。她也不说什么,只说“不要拍,不要拍”。她看自己以前的照片,很少觉得不自然的。以前,视频几乎没怎么拍过,朱方不大想到这类事的。

再后来的一次,二人一起出去晃荡,她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叫余忠平拍一张照片,他却不大乐意了。她自己有言在先,脸讪讪的也反不了口。最后,余忠平还是拍了。她单纯觉得不好看,因此删除。

也因那不甘心,一段时间内,她格外注意起余忠平脸上,会不会展露什么“特别表情”。

他偶尔在朋友圈发自拍的大头照,或她拍的半身、全身照,二者往往都做出怪表情,或整个沉下脸去。一次,他穿上他的福尔摩斯装,大获好评。因之,难得有了个旖旎的夜晚。

近来,他传了段视频,为薛冰所拍:他在“东头”一块圆地跑得大汗淋漓。她注意到,二人未结识前,他也传过一段跑步视频,背景在一条可能更靠近市中心的道路上,四周行人不少。

针对几部流行剧集,他发表了一些看法(固定器所拍,在他自己的房间),搭配流行梗,有赞有弹。他对她说,如果万一,只是万一,以后没啥活干了,就考虑转型当up主。文案由自己写,片子由自己剪,名字由自己署(用王家卫“春光映画”体)。薛冰知道,饭局上,有两人已转到这一行(以“带货”为主),还接收了那位作二次元风格打扮的女孩。

她看他跑步,看他穿福尔摩斯装,看他对着手机自言自语,从未看出什么来。搞怪表情、沉下脸来的表情、抛流行梗的表情,不等于“特别表情”。脱离实体,单从照片和视频看,她也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她多次趁他没睡醒或干活时,详审或偷瞄他的脸。呈现在她眼前的,往往是张聚气凝神的脸,如同那天晚上从高架桥下走出时她所见到的。

她也偷拍了几次,他往往没发现,发现了也可能更摆正或扭曲了姿势任她拍。从偷拍而他未察觉的照片、视频中,他同样自自然然。将画面定格于脸部,放大后只是模糊了些,依旧发现不了什么。

那么,是否可以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没有“特别表情”,没有掺杂物,如一颗渗透不了的石头,一以贯之的人?

大概就是这样了罢,她不甘心地想。可是,或许在他自己那边,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让他也听听自己的声音。

她带点兴奋与紧张,给他看了段自己偷拍而他未察觉的视频,内容是近段时间他难得一次的下厨。他连看了几遍,称拍得不错,并要求将原片传给他。他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最终呈现的效果反而是更好的。

他看第二遍时,薛冰心中就一沉。像片尾字幕滚到了最后,杂七杂八的自欺欺人的闪念,不再有浮现的必要了。

这一瞬间,在她这边,很明确地生出了一种可称之为嫉妒的心情。

白莲花

余忠平跟薛冰说,那部三国题材穿越剧,已完成部分梗概,她先看看。有意见,可以提。

梗概也颇长,薛冰花一下午仔细看完。余忠平来,她列数一些自己认为的有趣之处,然后说:“我还觉得,一些人挺可怜的——碰到这样的‘天降系’男主,事先看了攻略,整个围着他团团转。怎么打啊?不很公平呢。”

“这样,人们的代入感才强,看得才爽啊。”

某个部位像被突然扼了一下。但薛冰不得不承认,余忠平讲的,确是事实。

过段时间,余忠平跟薛冰说,那个古装网大项目,最近谈得七七八八了,她要不也参与一下?薛冰想了想,没多犹豫,答应了下来。虽然她自觉已达某种临界点,却好像有点回到刚入伙那会儿,是想动动手的。

等余忠平发给她大纲,才发现活比以前重得多,她占据了他的位置似的。她提出抗议。余忠平说,自己最近要应付的太多,状态不很好,她就多担待一点儿罢。又着重加一句:“好不容易把你带出来了。”

余忠平表示,当然不会亏待薛冰的。薛冰可以把这当作自己的重要作品,弄得好了,会有署名。

薛冰三令五申,后续余忠平必须多参与,才最后应承下来。

他自承状态不好,她不觉得是打诳语。穿越剧第一部分梗概完成后,他虽自感满意,却有了旁的犹疑:一部电视剧,容得下设想的全部内容吗?——这让她想起饭局上一些人的论断——他生出了新念头:可以先写一部小说出来。更拥有自主权不是吗?可不消说,工程量巨大。更要有全盘构思,翻更多典籍。因此,梗概之后,暂未动笔。

跑步的热情消退下去了;视频暂时也不拍了;下厨的兴趣,早所剩无几……疲沓之余,薛冰还发现,他似乎更喜欢板着一张脸了,难得说几句笑。她希望这只是种临时的症状。

可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她有她自己的注意力需集中。动手写了点那部据说有她喜欢的似乎过了气的港星参演的网大,她只觉得当初答应得太快。

凌乱了三两个星期后,她交了部分稿子。余忠平看过,跟她讲:大女主被她写得有点儿弱;一个不怎么要紧的女配,笔墨却花得多,喧宾夺主了——这是薛冰的老毛病之一。

“那个女配,像女主的专属‘经验包’。一天到晚,有事没事,都得往她身上敲啊打的。没这个女配,大女主都不是大女主了。”

她一时搞不清楚自己是反对余忠平的意见,还是随口开一个闲聊话题,使这个夜晚也旖旎一点。

“你真想多了。没有这个女配,还有那个女配。故事该怎样发展,就怎样发展。为什么要同情她?她只是朵‘白莲花’啊!赶快写她的黑化吧。”

薛冰的话语,像自动流出一般:“‘白莲花’,像只为了黑化,然后被扯碎。”

“这样人们才喜闻乐见。”余忠平顿了顿,脸上疑色更重,“你是怎么了?真讲起来,这种东西,有什么技术难度的?样板又多。我真奇怪了,有些难写的地方,你好像挺轻松就写好了,简单的地方,倒不会了。”

薛冰竟听出些称赞之意。可她心中紊流仍不断。

“你最近好像也没什么事,黑化那块就归你写了,怎么样?——你原本也说好要写的。”她笑嘻嘻望着他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一早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你知道我最近忙什么的。”

她感到了自己的皮笑肉不笑,自己的脖颈僵硬,感到了这整场对话的可笑。但想结束似乎并不容易。话语再度流出:“我就是觉得奇怪,为什么白莲花会是‘白莲花’?‘白莲花’本来不是白莲花吗?”

“什么‘为什么白莲花会是白莲花’?”余忠平瞪大了双眼。

“本来,它不是现在这样的。”

“世间真有白莲花?哈哈,要我说,假的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我也来把你绕晕一下。就算真有过,也早已经残了,死了。唉,不说这些酸不拉几的好不好,还是赶紧黑化吧,赶紧的。”

“黑化了,却不是‘黑莲花’。‘黑莲花’倒不是那意思了。我就是觉得,整个像一桩冒名顶替的事。”

“你这是要我去抢小学语文老师的饭碗?好,我就来冒名顶替一回:语义不是随时代随情境变化而变化的吗?人家叫你‘亲’,哪会真觉得你亲?真要说本义,那也不过是朵花呀。”他没好气地笑出声来,“不过,话说回来,你有这么多想法,由你来写正合适不过,只要你不把自己给绕晕了。”

接着,他用玩笑的口吻说:“等忙完这阵,你也去写小说吧。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必也正名乎?”薛冰不接他的茬,顾自低声说这么一句。此刻,一些常见词汇、普通形象、微小事件迎面朝她奔来,她都倏地不晓得了它们最基本的意思似的。她想起谁说过的:名字,代表一种需要,一种缺乏。“必也正名乎?”她又默念一遍这话。

“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看他一眼,觉得他既像真没听明白,又像听得十分清楚了。

空气静止了一会儿。

似乎忍耐许久,他终于问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是朵‘白莲花’?”

意识中似曾演练过,因此不能说毫无防备,但临了真被如此质询,她的身体仍震了一震。此刻,自己脸上呈现什么表情?

她想尽可能周延地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像被什么东西催促着,她只很快回说:“我觉得我不是。”

“这不就结了?”

她一时确也没有多的话说。脑内仍持续高频回荡着那个问题。这一会儿,她觉得,回答“是”自然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劲,却又没法子沉默以对。为何一贯害怕沉默?

她转头看了看余忠平,后者似乎进入一种“贤者时间”。她心中突地一凛。有些事,他是否早已了然于胸?不错,本还客客气气的,哪知她却有些不知好歹,胡搅蛮缠,问出那样蠢笨的问题,因此,怎么说也要略施惩戒的。他倒藏得蛮好的嘛,但终究要露出来的。因这展露,倒不显得疲沓了。因此,倒可以说,这个夜晚,可算是另一个旖旎的夜晚罢。

她有股强烈的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的冲动。但就是起不了身。不过,她尚有余力,稍稍转了转脸,再望一望余忠平。二人的目光撞上了。他似乎没预料到此刻她的这一望,脸显得黯淡了些。她忍住没即时说点什么。

“我真有些看不懂你。”他走近,如此说道。

看样子,是严肃的喟叹,而非随口跑火车——她蓦地有此确信。那么,之前的怀疑,是踏了空的?但那似乎不重要了。她只是觉得,此刻或更广的时间里,她与他所谓的懂与不懂,都不太在一个频道上。因此,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是吗?”她这么回着。

他不准备就此话题再深入下去。过一会儿,他说,他先回去,手头事情还一大堆。他嘱咐薛冰好好处理处理稿子。薛冰心下一横,“嗯”了一声。他看似放了心地出门去。

如果不想,一开始就拒绝,但她没拒绝,甚至跃跃欲试,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现在,她一个人待着了。要嘲笑他的逃避吗?不,得赞美他读懂了空气。

可即便一个人待着了,问答的回声,仍在房间里晃荡。

她想起一些动画片、神怪片、恐怖片里,铠甲斗士、美少女、功夫奇才、童子、鬼怪、妖兽、恶灵等处于变身状态时,身体都会抖现出多重虚影。一个词语,确也能抖出多重的影子。人呢?——大概更可能就是这样的罢。

因之,她蓦地想到:之前,余忠平偷拍的视频里,可能就是自己抖出的“虚影”。但是,有没有这样的可能:那里面的,才是她的本相?一念及此,她便颤动不已,比起先余忠平还在房间里时强烈得多。

这正颤动着的,只是虚影么?果真如此的话,会不会像梦中摇摇晃晃的牙齿,随时都可能会掉落?

N重影

该刺人就刺人,该设局就设局,该猎杀准猎杀。薛冰觉得自己正从事某种“自动涂鸦”事业。

最后如果是一团糨糊(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就让它保持一团糨糊的状态罢。余忠平看不下去,终究还得自己上阵。她只觉得需要一种结束。

不过,她知道,近来,余忠平有余忠平的烦恼:他得想办法,让他的主人公自然地、流畅地顺应天命,与曹家人达成合作。历史如果改变,现存世界难道不终将灰飞烟灭?这么一点严谨性,还是得遵守的。

可看情形,像是个短时间内难解决的问题。她不知道他是否追求一种尽快的结束。因此,他去她那边去得少了,遥控敦促而已。

某一时刻,薛冰发觉,苒苒也很长时间没给自己打电话了。她自己,则早早将苒苒撇在了角落似的。

她心中倏地先虚了一块,不禁飞速估摸起来: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忙碌,所以体贴地不打扰?可回想起来,苒苒最末一次来电后,自己还过了段闲散生活。那么,是发生了什么额外的断裂?

薛冰决定从“黑白莲花争霸世界”中脱离一会儿,专门点开苒苒的朋友圈主页来看。近段时间,她疏于浏览朋友圈,望不太见种种希冀与罅隙。

近来的几条,特别地抓住了薛冰的眼球:苒苒表示,越来越不想对做饭这事儿上心,以期换取更多自由时间;她说厌烦了单身公寓,同时配一张沐浴在阳光中的小阳台照,有一道像非摄影者延伸出去的黑影;她花几天时间,不算大折腾,换了些房间摆设、布局,说让自己有不同的心情;一张嘉宝貌似披头散发的黑白照片,配一句“先学无情后学戏”,外加一句“嘉宝的永恒的美”;一张苒苒自己的照片,用手蒙住了大半张脸,没有多的话语。

一种明确的似曾相识感。虽然,看得出来照片大多是新拍的。

薛冰即时蹦出的念头是:苒苒是学起了自己么?——她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共性、心灵相通这类事(先不论存不存在这类事)。一时间,像有大量证据支持,可真要罗列,并没找出多少,但她如此确信着。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过了她的脸。她觉得,像一重虚影所生出的另一重虚影。

轻轻地扫过了脸,带来的却并非全然的厌恶,但确令她很快厌恶了起来。

如何灌输、萌芽、生发了另一重虚影?她胡思乱想着:曾几何时,自己带着炫耀,或显或晦地向苒苒透露了什么?——必然如此。甚或,对什么嗤之以鼻?却也是炫耀。余忠平会专门或偶然地跟苒苒说过什么?——如是,说明余忠平到底是“懂”自己的,且不排斥她不知情时为她播扬——怪不得,自己并非全然地厌恶了。还有没有可能,既不通过自己,也非余忠平,而是苒苒经自个儿的观察(为什么她就不能是名探查者?),而生出目前种种来?

所以,一切从我这边儿散发出去?——薛冰不禁“噗嗤”冷笑一声。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坐了很久(像忘了那需要了结的事),得出结论:自个儿难道不亦从别的“传染源”所散发?

她匆匆与脑内闪现的各种人影比照了一番:自然,她不像母亲,可,可谁说得准呢?……母亲又是第几重了?……旁的一些人,有些常驻此间,有些则很久未现过身,但她并非想不起来……有些是活人,有些是死人;有些在台上,有些在台下……总突地一闪现。

她脑内随时携带的那个私人影像库,似乎从记事起,就存在了里面,慢积慢累,历久常新;所有的影子,又交叉再交叉,缠绕再缠绕。

自个儿难道不早属于第N重了?

而且,自己哪天不定也学起苒苒的什么样?表层还是内里,另说。苒苒喜悦还是厌恶,另说。或者,早就学起了。

影子或许想否认与本尊有何关系,或许不想脱离但又欲脱离。到底能不能脱离?

嗡嗡嗡的声音

薛冰发现,余忠平看起来松快了。就是不清楚是否也是间歇性的。

问题——他的主人公该怎样自然而然地顺应天命——貌似得到了解决。具体过程如何,薛冰不清楚,仍在保密阶段一般。余忠平单单表示:依据事实,留下对故事有利的;发挥合理想象,拼接起来。没人能说这不严谨。他谈论这些,像谈论什么秘技。

像遗忘了之前的小小的争执——或者,其实跟这完全没关系——余忠平恢复了往常的走动频率。薛冰的“涂鸦事业”已望得见尽头。他看了部分新稿,并无特别意见。薛冰想,可能会最后一次性拢总提出。

余忠平得闲参加了几个饭局。据他讲,因为有段时间没见了,又难得聚在一起,人们都更热情。薛冰未陪同,余忠平夸赞她的自觉,又说:“过完这段时间,你就可以多走动走动了。”

近来,他电话有些多,似乎接洽起了新项目。他有时在小阳台上打,有时在卫生间打,有时在楼下打。一次,薛冰在阳台上伸腰,看见楼下他与她的房东碰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说了好一会儿。她不晓得他们何时相熟起来的。

隔两日,余忠平没来,薛冰在“东头”小店随意买了几样菜,遇见房东。后者跟她讲“东头”的拆迁计划。虽早早做了思想准备,但薛冰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这么快!”房东说:“‘西头’那边快拆好了。不过,也不很急的,还能住段时间。”薛冰疑心,前几日房东跟余忠平说的也是这个。

之后余忠平过来,倒没说起,薛冰也就压服着不提。

来没多久,余忠平手机响了,进了卫生间。与此同时,她心中漫开了一股蠢动。她呆坐三两分钟,静静等戏先开场一般,然后装出肚饿的样子,起身去小厨房——与卫生间相邻,各自通风窗对称地连一块儿——做贼似的开了自家冰箱门,拿一盒风味酸牛奶出来,再轻轻关上,但冰箱门仍发出了在她听来足够泄露心迹的声响。可事到如今,不管如何,她都捏着未开的、覆着冰水渍的酸奶壳,折身尽可能地凑近了小厨房的窗台。

从那边传来些嗡嗡嗡的,像蒙了层薄膜的碎音。他在与家人谈,还是跟“上峰”谈?听不出来。不管怎样,碎音流持续平稳,没什么高低起伏,停顿亦有节奏,不会生出较长时间的空白。

薛冰觉得:这嗡嗡嗡的碎音,像一种作为喂食背景声的鼻音。发声者自己可能听不太到,尽管事实上是绵长的。用嘴接过食物时,往往忽略了那声音,瞬间落了肚。或者,也像哄小孩子睡觉时发出的催眠声,有能更顺畅做美梦的功效般——自己如此凑在窗台,是为分梦的一杯羹?

事实上,听一两分钟,薛冰就听不太下去,肚子、大脑被快速塞填得满了似的。她朝相反方向的阳台走去,不惧促急脚步发出比开关冰箱更大的声响。

她站在阳台上,酸奶仍捏手里,忘取小匙,又不想撕开往喉咙倒,手掌中间比其余部分更冰凉了起来。她向下望着,楼下四周,有余忠平晃荡的身影,缓缓踏步,踏进她的脑颅。并不止他一人,苒苒一并在踏。

这一出,像部她不怎么看却偶尔在脑内自动映现的电视剧里的场景。刚认识余忠平那会儿,脑内就出现过类似画面。然后,正式播出了,一集接一集。跟着,漏追几集,线索零碎了起来。如今,却自动接续上,像桩“该来的总要来”的事儿。

来来去去,无非老一套!当然,苒苒的脸,也可替换成其他陌生或不陌生的脸,不影响的。

不过,此刻,脑内小剧场所映现的,才像自然而然的,无疑义的。苒苒对自己的冷淡,不更有了层决定性理由?

那么,毫无疑问,之前种种,便是自己偷来窃来的了。可能,一部分罪咎,得摊到余忠平头上?说到底,自己早就“复刻”起了苒苒,且以一种只能令她厌恶而无半点乐子的方式。

她希望苒苒一直实现美梦。苒苒舒畅了,也就瞥不见自己了;不被瞥见了,就能继续隐藏一会儿了。

余忠平从卫生间出来,薛冰已坐回位子上,酸奶放在鼠标旁。他朝薛冰晃了晃手机说:“家那边有些人,真是麻烦。”看他面色,似乎已准备好薛冰可以问几句。薛冰尽量压平声音说:“我要出去走走,找找灵感看,顺便买点菜回来。”余忠平未现出疑色,只是说:“也好的,早点回来。”

很快,薛冰到达了“西头”。走到高架桥下石拱桥上时,她停住了。无风的一日,下午三两点的薄阳被挡在了上头,河上一片稠的黑绿。

此刻,似隔绝了那嗡嗡嗡的声音,也不被任何人看见一般(虽然,不少人从她身旁路过)。一时间,她不觉得自己偷来什么了。这一切,许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像部末流剧本里的混乱场景,最终都将被删除:

那个决定性的夜晚,根本不存在;旖旎的夜晚,同样不存在。她与余忠平,向来只是雇佣关系。此刻,他不在她的房间,那里最多只残留朱方的气息。如故事里发生了无数遍那样,记忆被稀里糊涂地篡改了。怪不得,这里不对那里也错了的感觉总驱之不散。现在,是时候摆正。东西摆在该摆的地方,才予人以良好感觉。

她收到条余忠平的信息:去哪儿了?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我有事,我先回去了。

她回了一句:还在外面,你有事你先回去吧。

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去菜场逛了圈,买了很少几样东西,接着慢慢走回“东头”。房内果然已空空如也,如桥上时所设想的一般。

她喝掉那杯尚能入口的酸奶,吃了简单的晚餐。感觉似乎还不错,像个无事忙的夜晚。她随意点开一集以前惯看的旧电视剧。再过一阵,就能入睡。

可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杨过说的话,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小龙女说的话,也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必定不单因为年代久远音效失真的缘故。

玩笑者/“黑化”的人

本子算是写下了最后一个字。

薛冰起一个玩笑念头:角色们都无甚自觉性。知道了(姑且称之的)作者如此费力,也不会发点好心,自行湮灭算了。

可送佛得送到西。薛冰一早做好再修修补补,甚至整个被打回的准备。余忠平看过后,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但并没有多的话说。薛冰没有大的所谓。既无法自行湮灭,那怎样被改头换面,都不能算坏的事。反正她的心中,已迎来大结局。

几天后,余忠平联系她,称“上峰”看过,算是满意。“我以前就讲过,你就是挺顺的。”余忠平一本正经地说。

“所以,不准备感谢感谢我?”薛冰笑问道。

“难道我还亏待过你?”余忠平佯怒起来。

“说起来,你很久没请我吃饭了。”薛冰知道,此刻自己脸上必定显得娇俏。

“吃饭就吃饭。”余忠平有些委屈似的提高了声调,“你说去哪儿,就带你去哪儿。”

“两个人吃,大眼瞪小眼,没什么意思。不如,再叫上苒苒?好久没跟她联系了。要不是她,我还打不上这份工呢。”薛冰顿了顿,又加了句,“你还想叫谁,都可以叫的。好不容易敲你一次竹杠,怎么也要多敲点。”

未曾料到薛冰有此一着似的,余忠平愣住了,持续狐疑地望着她。薛冰尽力撑起嘴角的弧度。

“你今天是怎么了,高兴成这样……一定要叫吗?”他继续看她一会儿,妥协道,“叫就叫吧。”

薛冰负责联系苒苒。她按下通讯录里那串数字时,生出些新奇之感。

带点小颤音的“喂”与“喂”之后,二人都用上了未曾生疏的高声调。很快,薛冰表明来意,说余忠平请客吃饭。苒苒没什么迟疑,应承了下来。她一再确认时间,以免撞期,还说起近来红火的几家餐厅。当然,她说,拿主意的是余老师,去哪里都可以的。

又通几次电话。苒苒打来,薛冰也打去。一次,苒苒神神秘秘地跟薛冰说,要告诉她一件事。薛冰立刻做好听到任何好或不好事的准备。苒苒说:“跟你讲,你可别笑话我哦——最近,我在相亲。”薛冰不能说毫不意外,于是问:“你家里人催得厉害?”苒苒说:“他们是有安排,但我自己也想的。”

苒苒说,“女人到底得有个依靠”的老话,她近来是愈来愈有感触了。不过,她想,两个人在一起,并不单纯是为找个伴,还可以有爱的空间存在——自始至终,她都秉持着这样的理念,去经历一次次新的相遇。最近这段时间,她见的,都是些与她年龄差不多的、离过婚的男人。有一两个,还称得上优秀,可她并不十分满意——缺些什么,不用说,想必薛冰也明白的。如果薛冰这边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介绍给她。她向来相信薛冰的眼光的。

薛冰有些震动。尚不是因为给前段时间苒苒的“冷漠”又找到层可能最切实的缘由(同时给她的脑内小剧场带来了莫大冲击),而是苒苒以那么自然而然的口气讲这件事,轻轻巧巧地吐露出那么些字眼。当然,这本就是桩平平常常的事儿,是她少见多怪了。很多事情,她未必明白。

苒苒知道自己跟余忠平的事吗?知道或不知道,自个儿能自自然然、轻轻巧巧讲给她听吗?以前讲朱方的事,该讲得很是轻巧、自然罢。

薛冰回说,得好好想想,有想到什么人,就跟苒苒说。“没结过婚的行吗?”她问。苒苒笑道:“你真会开玩笑。”又很快加了句:“没问题啊。”

之后,薛冰想到一两个人,可在与朱方重叠的那个朋友圈里。她很久没联络他们,她还不想很快联络他们。

薛冰跟余忠平讲苒苒的事,余忠平不怎么意外的样子。他只是说:“干吗揽这些事上身?人家没准只是随口一问。弄不好了,双方面都可能怨你的。”又说:“离过婚的女人,到底难一些,不过没孩子,算有利条件。照我看,苒苒自己能找到合心水的,你不要小看了她。”

到吃饭那天,薛冰选了家苒苒推荐的日料店,问余忠平:“怎么样?”余忠平说:“你们女人都选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三人碰头、寒暄、进店、找包间、入座、谈天。余忠平聊起刚通过的网大项目,苒苒表示了祝贺;又聊起那部三国题材穿越小说——现在,他笃定小说将出现在剧本前——苒苒说,比起剧本,她对小说更感兴趣,因为更能代表个人成就。

菜上来了。语流中,苒苒突然侧头对薛冰说一句:“我觉得你有些变了。”似有些惋惜之意。

薛冰轻笑两声,回了句:“是吗?”她心底涌起些旁的话,但终究没冒出口,更不多问什么。以前可能会问的。

她瞥了眼坐在对面中间的,身上只映了些室内暗光的余忠平,正夹一块烤鳗鱼,对苒苒的话亦无反应似的。

苒苒又乐呵呵说:“我觉得我没怎么变。”薛冰很快应道:“我也这样觉得。”

薛冰问苒苒最近相亲相得如何,后者现出娇羞的模样,从手机里东刷西刷出几张照片给薛冰看。余忠平嫌天妇罗、乌冬面等分量少,并说:“你们多吃一点啊,不然都被我吃光了。”薛冰瞥几眼照片说:“看上去挺年轻的。”苒苒说:“现在有些男的也修图。”余忠平又说了句:“要吃饱啊,不然要说我招待不周了。”苒苒笑嘻嘻说:“我吃得差不多了,余老师可以把我那份小卷寿司吃掉。”薛冰说:“没吃饱的话,接着可以去吃夜宵。”苒苒赶忙说不用不用。

苒苒收了手机,跟薛冰说:“不聊这些有的没的了,余老师快无聊死了。”余忠平说:“你们女人凑一块儿,不就要聊这些吗?聊吧聊吧。”说完,他将自己碗底的乌冬面吸了个干净。苒苒问起之前饭局上一些人的情况,余忠平将她感兴趣的几个说了一点,还说了些别的。气氛由此达到当晚最热烈时刻。在薛冰看来,苒苒对那些人的近况并不很隔膜的样子。她自己也因此额外多知道了点。

时间像被拨动了,过得比薛冰以为的快很多,不期便到九点。苒苒说,明早有事,得先回去。虽然没在做什么,但她现在就是上班族的生物钟。

薛冰想,之前的饭局,这会儿可能正是好戏刚开场时。她留苒苒多坐一会儿。余忠平也说:“如果没事,晚点回去也没关系。”苒苒说,真有事。薛冰不说什么了,率先起了身。苒苒说,以后没事多联络,有需要她帮手的地方,也可以尽管说。

无人特别提起,自动依照旧例,余忠平和薛冰先送苒苒回去。苒苒没有推辞。到达单身公寓楼,苒苒下车,薛冰也下了车,但拒绝苒苒一起上楼坐坐的邀请。

等苒苒进了电梯,门尚未关得严丝合缝,余忠平就对薛冰说:“起先干吗下车呢?一路开回去多好——算了,我们也快点走吧。”

透过他的目光,薛冰觉得了,这一整天,他都处于一种伏低的观察状态,但她不能说是意外的。

薛冰说:“我还不想回去呢。你先走吧。”余忠平说:“不回去?难道真想吃夜宵?”薛冰说:“我吃饱了。”顿了顿,又说:“我好久没来这边,想在附近逛逛。以前我蛮喜欢在这附近逛的。说真的,你先回去吧。”

薛冰再次率先走了出来。转身之际,她瞥见单身公寓墙体的那团黑蓝。余忠平跟上,站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如果是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可伫立好一阵,只盯着那色块。余忠平问:“去哪里?”薛冰择定左手边灯光较盛的那边。

路边两侧,一些小店、饭馆、饮料店,一家咖啡厅、一个小超市、一个美发沙龙仍旧开着。咖啡厅门口露天坐着的人,大多成双成对,发出些含含糊糊的低语声。

像突然忆起似的,薛冰稍稍侧头问了句:“不晓得苒苒知不知道我们的事?”

如惯于遵循她的步速般,余忠平总走在她肩后一点的地方。

“你没告诉她吗?”余忠平愣一下,随即接口道,“我没对她说过。不晓得别人有没有跟她说。”

“有别的人知道?”

“我不知道。”

薛冰转而打量起余忠平来。好像,这会儿,她也化身为一名观察者,只不过是一望即知的那种。她首要的观察所得,是他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怯生生。她想,包括她在内,有些人总是这样的:跟他或她即便相处得久,却也还像切得太厚而在沸水中焯得不够时间的土豆片,尚未“断生”。厨艺终究没进步。

像为填补此刻出现的空白一般,余忠平赶忙回问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随口问问。”她收回目光。

继续走几步,薛冰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了吧,‘东头’那边也快拆了。”

“不还有蛮长一段时间的?”发出点小小的疑问后,余忠平换了种平稳的语调,“那天你房东告诉我了。没那么急的,可能是想趁机涨一次房租。房子其实也多得是。以后就算一时找不到,也可以到我那边住着先。”

余忠平已走上前来,与薛冰并了排。他望向薛冰,似乎是郑重的。她没接话。

此时,二人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显而易见,右边的光亮更盛。薛冰知道,走过去,再向右折,便到一条与苒苒公寓所在道路平行的美食街。站在此处,能闻到些飘来荡去的新鲜烟油味。以前,苒苒和她对这条街,都没大的兴趣,虽然近,总共也才一起去过三两次的样子。薛冰朝左手边那条黯淡些的路走去。

走至一家小区门口,薛冰停了下来,用轻快的语调问道:“说起来,那部网大会不会署我的名啊?”

空气一时凝结了。他们站着的墙体上头,悬着个看不清的花架,垂下些黑魆魆的枝条;稍远处的保安室里,映出些监控屏幕的冷色光。

薛冰不是没设想过这个时刻。眼前的一幕,可能在脑内彩排过多次,但她不确切知晓会在此刻正式上演。真正说出口的话,与彩排里的对白,不完全一致;就算出现了相同话语,也不一定照眼下次序一一道出。事情总在没防备时到来,余忠平未防备她有此一着,她自己也不见得就有防备了。如果二人一早回去,或者余忠平自个儿先回去,这出戏不知道又得往后拖到几时。既然是这个时刻,那就是这个时刻了罢。

终于(并没有过去多久,但薛冰觉得停留了很长时间),余忠平回问:“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你一开始叫我弄的时候,不这么应承过?——所以,只是说说?”她保持那种轻快的语调,但不想伫立太久。随着话语,她继续往前走。

“你不是讨厌那玩意儿?”

薛冰看他的模样,似乎仍是温顺的而不失辩驳的热情。

“垃圾,也是我的垃圾。”她说,“必也正名乎?”

“你今天怎么了?不就是出来吃一顿饭嘛,哪儿让你不开心了?也太奇怪了。”他停住,明白显出惊乍来。

岔路较短,二人已到路口。余忠平停在一个红绿灯牌架边,薛冰也立住了。前头横着的是条大路,右手较远处有座七扭八拐的高架桥,不少车辆上上下下。这会儿,不时也有几个路人、骑车的送餐员经过他们身边。

“所以,是署你的名吗?”她像是继续问自己。

“你开什么玩笑?”余忠平望着她,惊诧极了。她不禁想:一些人,望着所谓黑化了的人,大概就是这种眼神罢。那么,我是黑化了吗?眼影突然变得浓重了吗?而且,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害怕被记录下来吗?

但终究管不了这么多了。不论什么表情,就这样了。管它是看海的表情,还是望向泥沼的表情。什么东西松开了,什么东西又拧紧了。

“所以,连你的名字也不署?”她问。

余忠平一副搜索枯肠的样子,然而说不出什么,好像一开口回答“是”或“不是”,都将是错误的。他望她一眼,然后转移视线,然后回头又望她一眼……

突然,薛冰觉得了一种不堪。不知道他如何,反正她再难以忍受了似的。她不后悔挑起这一切,但这会儿只希望结束。

因此,压了压心潮之后,她说:“我只是在开玩笑。这个不是很重要。”

他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但很快回复至犹疑的境地,好像一下子又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似的;接下来,将出现又一重反转似的;事实上,仍整个处于一个玩笑中似的。此刻,她一点不觉得他有何滑稽演员的潜力。

“真的不重要,”薛冰说,“就像你讲的,那东西有意思吗?没意思的。我一点都不想弄了。”

终于等来了预料中的反转似的,但他的狐疑愈甚:“有人跟你乱说了什么吗?之后,我还想让你也参与那套穿越剧呢……”

“没有。别乱猜了。没关系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又问一次,她以相同的话回他。

“你不回去了吗?好,我先回去了。”她如此说道。她觉得他不会想再理睬她了。

然而,他迅速恢复了镇定的神色。好像,今夜所有的答案都抛出了,再没有什么好让人迷惑的,惊奇剧场到此为止。他还对薛冰笑了笑,似乎也很高兴即将摆脱眼前的一切。

“好,现在说是说不出什么来了。你大概会经常来这么一下的。好好休息,之后再联系吧。”他做出个打电话的手势。

两人又立了一会儿。他拦了辆出租车,望了眼薛冰后,独自上去,平静地关了门。

薛冰则决定,坐夜班公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