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味乡愁总是 “青”
2022-08-26□赵畅
□赵 畅
人们对于 “青”, 似乎有着天然的癖好。 查一查字典, 与 “青” 有关的词也特别的多, 什么 “踏青” 呀, 什么 “青春” 呀, 什么 “垂青” 呀,什么 “青梅竹马” 呀, 什么 “平步青云” 呀, 等等, 大凡与 “青” 有关的词语, 都蕴含着对事物纯美本色的赞誉, 对美好人生的祝愿。
其实, 人类对原始之 “青” 引申出这么多的富于褒奖的涵义, 自然也跟它的本质属性有关。 比如, 从光谱仪上看——赤橙黄绿青蓝紫, 青色是指一种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颜色, 可谓生命的颜色, 和谐的颜色。 这不由让人想起古人将 “艾色” 釉作为越窑青瓷的主色调, 也盖源于此。 再比如, 青绿色的蔬菜, 因为含有丰富的维生素、 胡萝卜素及多种微量元素等, 故而人们也总是高看一眼。
是啊, 在江南一带尤其在浙东地区, 一俟与 “青” 沾边的食物, 不啻因精细的传统工艺、 精制的制作过程、 精美的内在品质而令其身价倍增,而且也因为缱绻着人与事的情韵而至味而暖煦而乡愁……
青苋菜梗入霉鲜
浙东地区, 农家地里, 至今还一直种植着苋菜。 苋菜并不起眼, 这是因为在农家菜当中, 苋菜其身份其价格太过普通, 但苋菜似乎也有吸引人们眼球的地方, 比如它的身体模样。 只要任其生长, 苋菜竟可以一直长到比人还高的个子——在鹤立鸡群、 卓尔不群中, 它当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了。
苋菜的幼苗, 很是鲜嫩, 上海人称之为“米西”。 可惜, 当年在老家, 村里人并不吃鲜苋菜, 也就是说, 种苋菜纯粹是为了做霉苋菜梗。 当粗壮的比大拇指还大一号的苋菜梗, 其顶端开花结籽以后, 大抵就可以从地里起获了。 成熟的苋菜梗, 其实是一种茎状植物, 外表虽青青翠翠, 却有着硬邦邦的布满沟沟壑壑的皮子, 青翠皮子里包裹着的, 就是苋菜梗的肉了。 若横切一刀, 我们所能看到的则是近乎“鱼子纹” 的模样。 这也从一个侧面给出了答案: 吃霉苋菜时, 何以嚼尽其肉以后, 其里还剩有跟甘蔗相近似的渣。
当年, 我被寄养在四明山麓一个小山村的祖父祖母家, 自是见证了制作霉苋菜的整个过程。 新鲜的苋菜梗很硬, 没法做菜, 也没法下口, 只有经过霉制以后, 获得了肥腴的口感,才有了农家菜的特色。 于是, 当去了顶的苋菜梗被捆扎运回家里, 很快就会被祖母切成一寸余长的段, 并在冷水里浸泡八个小时左右。 当水中微微泛起一层云雾状的泡沫以后, 意味着其可以进入洗净、 沥干的程序了。 通常情况下, 祖母总是按照六七斤苋菜梗加一两粗盐的比例将其拌匀, 放置十二个小时后, 再次将水沥干。
放入可以盛装六七斤霉苋菜梗的瓮之前,祖母事先会将瓮里里外外洗个干净, 并在烈日下暴晒一番。 祖母说, 这既是为了净瓶也是为了杀毒, 以免因其他不知名细菌的留存而坏了腌制的大局。 当拌和以后的苋菜梗被陆陆续续装入瓮后, 祖母会选用利于透气的几层叠加起来的细纱布覆盖瓮口, 并用苎麻细绳捆扎紧实。 三天后, 祖母则如约揭开封口。 哇, 我发现这苋菜梗似乎比原来的色泽更嫩绿了, 且还出现了白花和缓缓上升正变幻着的泡沫。 “如果出现了黄花或红花, 就说明做坏了, 因为吃了会中毒, 所以只能倒掉了事,” 祖母看见白花, 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此刻, 她还会再放入三两粗盐, 倒进冷水, 直到将苋菜梗淹没——但一定会给瓮口留出合适的空间, 以免霉制膨胀以后冲顶爆盖。 然后上面再撒上少许盐, 并按照原来的封口方式把瓮口封好。 在祖母精细的制作过程中, 我还发现了另一个细节, 就是每次打开封口, 祖母总是要将细纱布湿润一下。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 却有着很大的学问。 原来, 这是为了防止小虫子生卵进去。 约摸三天以后, 经过与水与空气以及诸多微生物的撮合、 交融、 发酵, 苋菜梗开始发霉变软, 这也就意味着其可慢慢食用了。 每次从瓮中捞霉苋菜梗, 祖母总是不忘将手洗得干干净净, 为的是不带菌入瓮。
而今回想, 祖母制作霉苋菜梗的过程, 与其说这是在展示一种美食的制作工艺, 倒不如说是在彰显一种难能可贵的工匠精神。 记得一位饭店的大厨说过, 一瓮好的霉苋菜梗, 既是自然造化的产物, 更是天工开物的结果。 而所谓 “半凭人为, 半赖天成” 的说法, 是有人欲推诿主观责任的一种遁词。 信然! 祖母制作的霉苋菜梗, 几乎没有报废的, 或许这是老天的恩赐, 但更离不开祖母用心用情的付出。 这不, 不仅前来取经者众多, 而且上门讨吃的人也不少。
霉苋菜梗, 最本真的品尝, 该是单独蒸着吃了。 蒸熟了的霉苋菜梗一经起镬, 那霉稠稠、 暖烘烘的滋味便扑鼻而至。 此时, 祖母还会往里滴上几滴菜油。 不知菜油与蒸熟了的霉苋菜梗相遇, 发生的是物理反应还是化学反应, 那袅袅升腾而起的味儿似乎成了一种更纯正、 更地道的霉香与香霉——眨眼间, 竟化作烈马绝尘直奔舌尖喉咙而去。
在小山村, 蒸熟以后的霉苋菜梗, 配合下饭, 其讲究的是 “一含二啜三嚼” 的吃法。“含”, 是指将霉苋菜梗送往嘴里后先含一下,以初步体验汤汁的鲜味; “啜”, 即用力将肉从硬壳中吸吮出来, 以品尝其微酸、 霉鲜、 醇香的滋味; “嚼”, 是用牙齿再嚼一嚼, 将剩余的鲜美味统统 “打扫” 干净。 自然, 每走完一步, 这霉苋菜梗就会被筷子夹出来而暂时放到碗里。 换言之, 只有当一大口米饭下了肚,才会接着走下一步。 这般吃法, 既有着节省吃菜的考虑, 其实, 也是为了求得霉苋菜梗与米饭搭配的最佳境界。 当年, 一般家庭都会制作储存五六瓮霉苋菜梗。 霉苋菜梗之所以深受待见而成为村民餐桌上一道不变的菜肴, 不仅因为其鲜美、 醒胃、 煞饭, 也还因为这是那个物资严重匮乏年代的无奈选择。 是否可以这样说呢? 食用霉苋菜梗的习惯, 从中也折射了村民们赓续 “安贫贱, 敝衣恶食, 终岁勤劳” 的传统。
其实, 霉苋菜梗的吃法, 远不止上述一种。 由其雅量豁达的禀性和互融互通的特性所决定, 霉苋菜梗与其他食物相互搭配, 照样能够达到利己利他的目的与境界。 比如, 与青南瓜、 豆腐、 芋艿、 蒲子、 毛豆荚、 豆腐干等分别蒸着吃, 那滋味不免带着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的混杂味, 以至在 “各美其美、 美美与共” 中将舌尖上的美味调制得让人 “三月不知肉味”。 霉苋菜梗, 可谓全身是宝。 除了霉苋菜梗本身, 其剩下的卤汁也是宝中之宝。 这些卤汁, 作为老卤既可作为下次腌制新苋菜梗发挥酒糵一样的 “酵母助酿” 作用, 更可以作为调制其他食物的上好佐料, 起到无可替代的“熏染” 效果。 比如人见人爱的绍兴油炸臭豆腐, 就是新鲜豆腐用霉苋菜梗卤汁浸渍以后油炸而成的一道中国经典美食。
想起2004 年9 月, 第七届中国艺术节在绍兴开幕。 作为演出分会场之一的 “中国英台之乡” 上虞, 迎来了著名诗人贺敬之先生与夫人柯岩女士。 因为工作关系, 我参加了在上虞宾馆举行的欢迎晚宴。 宴席上, 贺敬之先生甚是豪爽, 大凡有人敬酒, 他都一干而尽。 夫人柯岩女士因身体原因, 没有多喝, 但她温文尔雅、 彬彬有礼的敬酒之举, 给人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席间, 当一盘满满当当的绍兴油炸臭豆腐端上来以后, 还未放上餐桌, 贺敬之先生就开始噘嘴闻臭, 一边说 “我知道这是绍兴 ‘好臭好香、 越臭越香’ 的臭豆腐”, 一边伸筷品尝。 “臭得要死, 香得要命,” 柯岩女士尝了一口, 竟也赞美有加。 突然, 贺敬之先生问我: “你能告诉我这油炸臭豆腐的臭是怎么形成的吗?” 当我告诉他这是用霉苋菜梗的卤汁浸渍出来的, 他又提出了要尝一尝霉苋菜梗的请求。 菜很快就上来了, 贺敬之先生先是睁大眼睛仔细端详, 继而微阖双目伸颈闻味, 然后始小心翼翼地夹一段霉苋菜梗往嘴里送, 边嚼边说: “这霉苋菜梗真是臭香混合的最佳载体, 我能接受, 假若能在绍兴多呆上几天, 或许还会上瘾。 其实, 这也是所有地方特色菜的魅力所在。” 是晚, 我陪同他们夫妇去上虞剧院观看诸暨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的越剧 《东山再起》。 坐在剧院里, 但见贺敬之先生微红着脸,越发精神了。 当剧中人物谢安言及喝酒能增壮志豪情时, 他竟由衷击掌, 失声叫喊: “说得好, 说得好!” 夫人柯岩则侧着身低声说:“假若以油炸臭豆腐、 霉苋菜梗这两道家常菜下酒, 怕是更有劲呵!” 夫妇俩一个对视, 会心而笑。
其实, 在小山村, 无论是霉苋菜梗还是与之相搭的其他菜, 都归于家常菜一类。 著名作家汪曾祺在 《家常酒菜》 中说: “家常酒菜,一要有点新意, 二要省钱, 三要省事。 偶有客来, 酒渴思饮。 主人卷袖下厨, 一面切葱蒜,调佐料, 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 显得从容不迫, 若无其事, 方有意思。 如果主人手忙脚乱, 客人坐立不安, 这酒还喝个什么劲!” 被人尊称为 “舌尖上的汪曾祺”, 其一番妙论,自是道出了家常菜的动人本质。 从这个意义上说, 霉苋菜梗以及与之相链接的菜肴, 大抵是担得起家常菜的美名的。
……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 在人们生活水平快速提升、 物质极其富有的当下, 确乎有人不再单纯追逐大鱼大肉、 饕餮山珍海味, 而是希望在餐桌上增添一些诸如霉苋菜梗之类的传统家常菜, 这或许也投射出人们的一种 “返璞归真、回归自然” 的心理向往和精神追求。 而经济及产业的发展, 有时总是能够极大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和向往。 尤其是在掌握了反季节蔬菜的生产技术和冷藏保鲜技术以后, 霉苋菜梗成了几乎可以天天摆上餐桌的一道菜肴。 事实上,霉苋菜梗以及与之相配伍的菜肴, 正是因其去腥、 解腻、 益鲜、 开胃之利而已然开枝散叶,广受四方食客的欢迎。 是啊, 大味若淡, 真正的美味, 该源于食物本身。 作为传统的家常菜, 其魅力就在于 “存本味去增饰, 不勾浓芡, 少用明油”, 既能享用食物深加工以后“混一、 浑一” 的美味, 也品尝到本来的真味,更吃得出天地生养、 万物竞发——要知道,“包含在家常菜这简单食物里的海洋与土地的气息, 是人之来处, 也是人终将所往。”
周作人先生在 《苋菜梗》 一文中言:“《邵氏闻见录》 云: ‘汪信民常言, 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 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 俗语亦云: ‘布衣暖, 菜根香, 读书滋味长。’”“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 我不能确说, 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 第一可以食贫, 第二可以习苦, 而实在却也有清淡的滋味, 并没有蔑这样难吃, 胆这样难尝。 这个年头儿人们似乎应该学得略略吃得起苦对好。” 细细涵泳周作人先生的这段话, 实行一点 “拿来主义”,转用于当下, 也不可谓不合时宜。 是的, 今天我们在品尝霉苋菜梗的时候, 就绝不要仅仅止于物质的层面, 也不妨在精神层面上作些思考, 比如 “食贫”, 比如 “习苦”, 比如 “淡泊”。 须知道, 安贫便能乐道, 吃苦就能干事,淡泊则能明志。 吃霉苋菜梗, 若能有此收获,也就不枉做一回文明地道的吃客了。
艾饺青青香如故
说起吃艾饺, 在我家, 可不只是清明特有的习俗, 而是伴随全年的嗜好。 四十多年如一日, 从无更弦易辙。
但无论如何, 清明是无法跨越的一道节坎。 毕竟, 没有清明, 或许就不会有艾饺、 艾麦馃、 青团之类与清明紧紧相关节令小吃的横空出世。 尤其在江南, 确切地说, 是在浙江地区, 过去人们认为清明节时邪祟频出, 于是便用有驱邪效果的艾草制成食物吃下, 以驱邪禳毒来护佑自己。
艾饺的做法, 有着传统的习惯, 即用鲜嫩艾叶和米粉和匀作皮, 以白糖芝麻抑或豆沙、咸菜笋丝为馅, 捏成海燕状饺子, 蒸制而成。因其色泽翠绿, 味道清香而略带苦味, 食之别有风味, 故而颇受青睐。
我们全家隔三差五能够吃上艾饺, 除了缘于冰箱的登场, 更是倚仗了曾为教师的母亲其娴熟的老手艺。 过往, 吃艾饺时间前后也不过两三周光景, 但一俟有了冰箱, 想吃就吃便成为可能。 因为制作艾饺, 米粉和馅子原本都不是问题, 关键取决于艾草。 虽说艾草每年3 月初在地越冬的根茎开始萌发, 4 月下旬收获第一茬, 每年可收获4~5 茬, 但人们总习惯将注意力放在第一茬上, 这不仅因为第一茬恰好与清明节吻合, 也因为第一茬艾草特别清纯、 鲜灵的缘故。
清明前夕的双休日, 大姐、 二姐、 小妹都会不约而同赶至父母家。 除了帮父母干点家务活, 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帮助母亲掐艾叶、 做艾饺。 母亲将采收艾叶称为 “掐艾叶”, 其理由是吸纳了日月精华的第一茬艾叶, 是这般的鲜嫩欲滴、 青翠万分, 似乎只有用一个 “掐” 字才配得上它的名分、 它的芳华。
前些年, 母亲体力尚行的时候, 还会与女儿们一起赶往四明山麓掐艾叶。 虽说, 如今八十七岁的母亲已经不可能蹲下身子再与女儿们一起掐艾叶了, 但每一次她都不肯落下。 我猜想, 她既是为了过一下几十年集体出行掐艾叶的瘾, 多少也还有对女儿们掐艾叶的质量不够放心的算计。 可不是? 尽管她坐在特地为她准备的小凳上, 但她视力尚可的两只眼睛依然显得炯炯有神而目不转睛, 恍如当年做班主任时任何一个学生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一样。 “喂, 不要将杂草带进来” “不要带根拔, 只要掐就行。 否则, 会影响艾草的生长”“喏, 那边的艾叶长得可水灵了, 别忘掐了”……母亲就这样不停地指挥着、 调度着、 监督着。 我相信, 此时此刻的母亲定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因为我发现母亲微阖双目间, 嘴角边总是会漾起笑韵, 这笑韵似乎显得特别的自然、 特别的满足。
每一次集体出动, 总能抱回满满一大堆艾草。 在挑拣走不小心错掐的些许杂草并洗净以后, 便会在大锅里煮。 所谓煮, 其实也就是像吃火锅那样在沸水中氽一氽而已, 因为艾草实在太嫩了。 一旦煮的时间长了, 不啻会因汁液煮尽而丢失清香味, 而且也会令艾色由青转黄。 色、 香殆尽, 艾饺也就走味了。 通常几锅艾叶煮下来, 除了少许会即时用于制作艾饺,大部分则会从锅中起出将之沥干, 并摊在竹匾内放到阳光下晾晒。 待其干燥得纷纷蜷起身子, 便可放入冰箱, 以备日后随时享用。
暂且不说艾叶在汤水中翻滚, 像调色师那样调浓了艾绿的色泽, 像调味师那样调纯了艾香的至味, 留下的少许淋漓不堪的艾叶在砧板上任千刀割万刀剐, 始渐渐拉近了与米粉融合的距离, 而斩得越细碎融合得越紧实。 事实上, 当大姐在这边加工艾叶之时, 母亲则早在另一边指导二姐和小妹加工米粉。 莫要小觑米粉加工, 里边可是大有学问。 母亲多年得出的经验是, 想吃得软一点, 粳米和糯米二八开;想吃得硬一些, 就四六开; 想吃得不软不硬又爽利点, 那不妨三七开。 有几次, 母亲外出时我们还真为此验证过, 结果总是屡试不爽。
制作馅子, 是母亲的专利。 因为她一直爱好甜食, 所以受其影响, 我们全家都爱吃甜馅的艾饺。 说及甜馅, 母亲最擅长的便是桂花白糖馅、 豆沙黄糖馅和芝麻猪油馅。 桂花白糖馅中的桂花原料, 早年母亲是向一学生家长讨要的, 但自从九年前家里栽了一株桂花树以后,就开始自产自销。 加工工艺很简单, 亦即将含苞初放的桂花摘下晒干, 与白糖拌和即成。 豆沙黄糖馅, 关键在豆沙。 因了传统习惯, 母亲对豆沙的加工, 自有一套相对繁琐的工艺: 除了将黑豇豆煮熟捣碎, 还得用多层棉纱布过滤, 以确保豆沙的细腻品质。 至于芝麻猪油馅, 除了黑芝麻和白糖, 那猪油定然是选用猪身上最地道的板油——厚实、 白净, 好似新疆的羊脂玉。 “只有用板油, 才能与芝麻珠联璧合而不折损芝麻高贵的身份,” 父亲每次买回上好的板油, 母亲总是会唠叨并重复这话。
用艾叶揉米粉制成的皮子来包馅成饺, 自然, 也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 包艾饺,其要义在于一个 “包” 字, 说具体一点, 也就是最后的收官部分——那道富有节奏感的 “波浪线”。 母亲这了得的手艺, 无疑是当年祖母亲自传授的。 我多次观察过祖母这道手艺——在合拢艾饺并捏薄构筑成一道边以后, 祖母始用右手弯折状的食指抵住这道边的背面, 然后用大拇指一侧呈翻滚状向下轻轻压去, 到底时再用两手指稍稍捏压——这富有韵律而优雅的动作, 宛如越剧里的收袖、 抓袖, 美极了, 酷毙了。 是的, 无论是当年的祖母还是母亲, 她们捏制的艾饺边, 真是精致得无可挑剔。 那道“波浪线” 其前后、 高低的距离, 以及与整个饺子的黄金比例, 那是经得住卡尺检测的。 值得一提的还有对盛艾饺瓷盘的要求。 母亲说:“只有选用你们外祖父从景德镇购买赠送我们的镶花边白瓷盘, 才与艾饺门当户对, 也才能相互映衬。” 事实上, 哪怕是将生的艾饺往这镶花边的白瓷盘里一放, 由此营造的一方诗意的小空间, 便将生活的美学、 生存的哲学等美好的东西, 都统统装了进去。
让人最为欣喜的是, 当甜馅艾饺在母亲“多一分钟太熟, 少一分钟太生” 的亲自把控下, 一笼一笼地出锅以后, 伴随着袅袅升腾的热气, 那青绿如翠玉般的艾饺, 其夹杂的艾香、 桂香、 豆香、 糖香、 酥香、 油香, 恍如列队走来的波斯舞娘, 便是那样各美其美、 各香其香的了。 作为美食, 艾饺不仅仅凭借味觉,还兼具了视觉, 并且视觉上的效果与味觉上的丰美, 又是那般的和谐而并无喧宾夺主之失,真让我们叹为观止!
如此身艳色香味美的艾饺, 一经蒸熟出锅, 最挡不住诱惑的要数父亲了。 未经装入盘中, 他便迫不及待地将艾饺夹进了嘴里, 尽管嘴上叫喊着 “呵呵, 真烫, 真烫”, 可未见其将艾饺从嘴里夹出。 我料想, 随着父亲齿舌的吮嚼、 味蕾的搅和, 各种滋味由蛰伏而为狂奔, 并向着 “C” 不断升华并进入高潮, 于是终令父亲难舍难分、 “烫” 并快乐着——其实, 只要看他那身不由己的夸张变化、 扭曲变形的脸面, 就可略知一二。 吃母亲的甜馅艾饺, 通常还会滋生一种 “回甘” 之味, 该与甜馅无涉, 真正发挥效应的是艾叶。 因为艾叶与米粉的比例适中, 艾叶又有着一股子药香的苦涩, 当其他甜味慢慢消退, 那艾香开始向舌根攀爬聚拢, 在舌尖上暗暗涌动。 很快, 喉底升起淡淡的苦涩, 继而又生发淡淡的与刚才那种甜明显拉开差距的丝丝甘甜。 于是, 两股势力从胶着对峙到换位颠覆, 可谓恣意妄为、 翻云覆雨, 渐渐地, 十足的回甘味才在连绵起伏、峰回路转中降调, 最后归于宁静沉淀。 每每品尝艾饺而捕获 “回甘” 的妙谛, 我都会油然想及人生: 其实从 “苦” 到 “甜” 抑或 “苦”“甜” 相随, 不就是每个人的人生状态吗? 只要熬得住 “苦”、 驾驭得了 “苦”, 终能实现由“苦” 到 “甜” 的华丽转身。
艾叶成了冰箱中时常存储的 “战略物资”,艾饺也理所当然成了我们想吃就吃的口福。 除了节假日, 母亲只要闲着没事, 就会制作艾饺。 难怪父亲说: “别看你妈年龄大了, 身体显得有点孱弱, 但只要一做艾饺, 就特别来精神。” 是啊, 哪怕几个女儿不在身边, 从捣艾、揉粉、 制馅、 包饺、 蒸饺, 几乎是她 “一个人的战斗”, 且一站总是半天。 一个平时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耄耋老人, 制作艾饺竟然有着如此的毅力, 也从不叫苦喊累, 作为儿女的我们也算是服了。 每每我那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和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女一回到老家, 母亲就会做艾饺犒劳她们。 见母亲年龄大了, 动作也不利索了, 我们总是劝她不要再忙了, 有一次懂事的女儿和外甥女还故意对奶奶、 外婆放出口风:“现在外地可口的小吃、 点心可多了, 我们现在对艾饺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喜欢了。” 可母亲并不理会, 一边抿着嘴笑一边还是执拗地兀自做饺。 要回去了, 母亲给我女儿、 外甥女行李中装得最多的通常就是艾饺。 “你们俩是我从小带大的, 你们贪吃艾饺的脾性我还会不知道? 说 ‘没有像以前那样喜欢了’, 你们那是把我当三岁小孩故意逗我玩哩!” 母亲这幽默的 “气话” 一说, 全家人因 “傻眼” 而乐翻了天。
母亲制作艾饺, 不仅给家里人吃, 原本在学校任教时, 不少老师也品尝过她做的艾饺,并赞不绝口。 有一上海籍的老师甚至称母亲做的艾饺为 “杨氏特色艾饺”。 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 一位退休老教师长年卧病在床, 一年轻老师去探望她, 她说许多事淡忘了, 但依然记得我母亲亲手做的艾饺味道, 她甚至自言自语说: “如果还能再次尝尝杨老师做的艾饺, 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闻讯, 过了两天就给她送去了三种类型齐全的艾饺。 想不到, 竟令这位老教师热泪盈眶, 她紧紧攥着母亲的双手, 颤抖着说: “我恐怕来日无多了,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吃到您做的艾饺, 我真是有口福呀!” 母亲知道, 这位老教师对艾饺的记忆,更多缘于过去同事之间的那份无可替代的缘分和情谊。 直到这位老教师离世的前一周, 母亲还在给她送艾饺。
本质上来说搜索引擎的site语法相当于是对指定网站的扫描攻击,使用搜索引擎进行黑客攻击有很长的历史,然而google hacking作为一个已经发展成熟的攻击手段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出于经济原因SNS服务商需要被搜索引擎收录,而这与保护用户隐私之间产生了矛盾。综上所述,我们建议搜索引擎厂商可以考虑对搜索引擎语法加以使用限制,具体如下:
……
如今, 母亲依然还在做艾饺。 我想只有等到她真的做不动了, 她才会停歇下来。 但我知道她肯定心有不甘。 或许, 一家人陪伴在母亲身边, 继续接受她的现场指导性 “唠叨” 而不嫌弃, 让她看儿女孙辈们一起做艾饺、 蒸艾饺、 吃艾饺, 才是满足母亲心愿最好的办法。只是, 我们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 再迟一点。
青壳螺蛳最至味
说到螺蛳, 人们总爱将螺蛳与清明相勾连, 因为民间的说法是 “清明螺, 赛肥鹅”。清明, 的确是螺蛳一年中最为肥美鲜嫩的季节。 但我们万万不可因此而将其他季节的螺蛳打入冷宫。 须知道, 螺蛳本该是江南人家全年中一道不可或缺的家常菜。
忆起孩提时, 春夏秋三季往往成为老家小山村螺蛳上市的旺季。 所谓旺季, 其实亦只是有一个中年妇女挑着螺蛳担, 走村入户吆喝着兜卖。 大约是这个中年妇女只做螺蛳生意, 且附近村子也只有她一人在做这买卖, 故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 “螺蛳嬷嬷”。 她倒也认可,只要有人喊她一声, 她都会笑容可掬地搁下担子, “侬买吗? 刚摸来的, 是青壳螺蛳, 新鲜得要命,” 她一边说一边会用双手习惯性地扒开外面已经干燥得失去水分的表层螺蛳, 用里面那层鲜亮水灵的螺蛳来招徕你。
我的老家位于浙东四明山麓, 那里出产的螺蛳, 与别地产的螺蛳最大的不同, 就是本地的螺蛳是青青翠翠而不是黑黑糙糙的, 长得很有点秀气, 很有点江南风韵。 毕竟是在青山绿水中滋养, 哪能不出落得标致异常呢? 因为壳儿薄, 被嗍尽螺蛳肉的螺蛳壳若经了阳光的照射, 其便如翡翠一样翠绿透亮。 加之青壳螺蛳的肉质特别鲜嫩美味, 价格又实惠, 因而备受村民们的青睐。 而祖母更是隔三岔五买螺蛳让家人吃, 说 “螺蛳也是荤菜, 可以补身子”,而她给出的另一个特别理由, 则是 “吃螺蛳可以明目。 过去怀孕的妇女, 让她们多吃螺蛳,不仅可以保护她们自己的视力, 而且将来出生的孩子眼眸也会显得特别黑亮”。 尽管我们没有找到更多充沛有力的证据, 但朴素的想法是: 老辈们的说法, 一代传一代, 或许多少有些道理, 姑且听之信之从之。
状如玲珑宝塔的青壳螺蛳, 一生在河里过日子, 比之其他螺蛳, 它对河水的清洁度要求甚高。 否则, 就会失去生存的空间。 有人如此调侃螺蛳, 别看它拥有坚硬的外壳, 怕亦只是老天爷的同情而恩赐于它的, 为的是让其不受外侮。 但即便有了 “装甲”, 它亦是胆小如鼠的。 你一碰它, 它就会缩进壳里。 摸螺蛳的办法, 民间有得是好办法——或下水沿河坎用手去吸附在泥壁上、 石坎边的螺蛳, 或用棕榈叶沉入河埠头去诱捕它们, 或借助专用工具耥网去淘捕……凡此种种, 不一而足。
养在清水里的螺蛳, 尽管好玩, 但终究逃脱不了被宰被炒被蒸的命运。 为方便嗍螺蛳,也为着烹炒时更易入味, 我们通常总是用剪刀或老虎钳将其屁股剪掉。 为了吃得更干净, 有时我们还会将剪了屁股的螺蛳继续漂养几个小时, 但绝不过夜。 否则, 被剪掉屁股的螺蛳是会死掉变臭的。 尔后, 随着末日的来临, 在滚烫的油锅里, 它们被翻来覆去之时, 其奋不顾身的 “奉献” 似乎亦有了不错的回报: 黄酒、辣椒、 酱油、 生姜、 葱花, 都在成全它们变成佳肴。
螺蛳尽管鲜美, 但品尝这道美味, 间或也会无可奈何地遭遇一丝尴尬。 因为无论你怎么检查, 有时依然免不了会夹杂一两颗臭螺蛳。记得有一次, 大姐打包票说: “我今天剪的螺蛳, 可以保证没有臭螺蛳。” 可好, 就餐时,我就中了这个 “奖”。 但我并没有说出来, 而是不动声色地对大姐说: “这一颗螺蛳, 好像没有剪到位, 我嗍不出来。” 大姐顺手拿去,一嗍她就红着脸自我解嘲道: “看来, 我也有漏网的时候。” 都说, “一粒老鼠屎, 坏了一锅粥”, 但对于臭螺蛳, 人们总是给予极大的宽容, 从没听到有人说 “把整碗螺蛳给倒了”。可不是? 吃了臭螺蛳的人, 尽管心有不快, 但用冷开水漱口后自是照吃不误, 其他人则在庆幸一笑中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换言之, 大伙儿的情绪丝毫不受一两颗臭螺蛳的影响, 其惜螺之心、 爱鲜之情, 从中可见一斑。
“一味螺蛳千般趣, 美味佳酿均不及。” 螺蛳, 绝非只有上述一种烹饪方法。 其中酱爆螺蛳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当热锅开启, 猛火开足, 一盘洗净沥干的青壳螺蛳倒入锅中, 伴随着镬炝的翻炒, 便可获致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的意韵。 而经了豆瓣酱、 辣椒、 料酒、 老抽、 白糖、 鸡精等不同比例的掺入, 一碗名副其实的酱爆螺蛳就烹制而成了。一俟端上桌去, 那滋那味, 终让人垂涎三尺。其实, 青壳螺蛳最本真最至味的烹制方法, 当数清蒸。 其制作方法, 就是在盛着螺蛳的碗里注入三分之一的水, 并放入少许酱油、 料酒和葱姜, 然后在蒸笼或锅子中猛火蒸上五分钟。这般做将出来的清蒸螺蛳, 其味鲜香无穷、 鲜嫩无比、 鲜甜无限。 大味若淡, 真乃此之谓也。
如果说, 青壳螺蛳喜欢选择在水面清洌的河中生长的话, 那么, 家乡白马湖、 皂里湖、康家湖等注定就是青壳螺蛳的最佳产地。 事实也正是如此, 市场上只要是产自这三地的青壳螺蛳, 每每总被抢购一空。 说到底, 螺蛳不啻是寻常人家的家常菜, 也是名人、 大家的最爱物。 作为一道精美至味的菜肴, 不管是酱爆青壳螺蛳还是清蒸青壳螺蛳, 下饭不错, 下酒最好。 嗍一颗螺蛳, 喝一口酒, 在那一嗍一喝之间, 一天的劳累消释了, 一切的烦恼消融了,刹那间, 生活似乎灿然美好起来。
想起当年相聚在白马湖畔春晖园任教的朱自清、 夏丏尊、 丰子恺等名师大家, 夏季之时, 总是屡屡被好客的夏丏尊夫妇邀去家里吃饭。 而烧得一手好菜的夏师母, 每一回定然会以白马湖里的螺蛳为食料, 将一盘盘或酱爆或清蒸的青壳螺蛳端上桌。 间或, 还会在湖边摆上八仙桌, 让他们边吃螺蛳边品酒、 边品酒边吟诗。 在一钩明月下, 品尝着夏师母亲自烹制的青壳螺蛳, 其爽朗的笑声总能传得很远很远……
螺蛳最至味, 至味最相思。 著名电影导演、 乡贤谢晋, 每每回家乡, 他总要叫上一盘酱爆或者清蒸螺蛳, 且千叮咛万嘱咐: 必须用青壳螺蛳制作。 有一回, 笔者与之聚餐, 待酱爆青壳螺蛳一上, 他就迫不及待开筷, 边夹螺蛳边笑呵呵地自言自语: “笃螺蛳下酒, 强盗来了勿肯走。” 家乡的俗语在这位大导演的脑中竟留下这般深刻的印记, 真是绝了! 好酒量的谢导, 边嗍螺蛳边喝黄酒, 那辣椒的辣香,那酱油的咸香, 那螺蛳的鲜香, 似乎一分分一丝丝地侵入其体内, 尔后又通过女儿红酒的作用从其舒展开来的毛孔散发出来, 让我亦无比陶醉。
如果说, 物资严重匮乏的当年, 我们吃青壳螺蛳, 更多是当作一道补身子的营养菜的话, 那么, 今天我们热衷吃青壳螺蛳, 更多的是为了调节口味。 这样的反差, 是否从一个侧面见证了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呢? 只是于我,在透着清爽、 嚼着脆嫩之时, 也生生地还原了小时候常吃的青壳螺蛳的味道。
……
在我的视觉和味觉感官里, “青青” 的食物也是 “亲亲” 的食物。 它们像一双推向故乡时空深处的有力之手, 让我时时在回味中共情, 在饕餮中共鸣。 我更知道, 其实,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会有属于自己的 “青青” 而被打上了 “乡愁” 烙印的食物, 并陪伴终身。 而如果说, “青青” 的食物就是乡愁的壳, 乡愁就是“青青” 食物的魂的话, 那么, 有了 “青青”的食物, 游子就有了一种对岁月的浣洗, 也就有了一种从容而绵长的呼吸, 从容而又有幸福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