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姆妈,你疼不疼啊?
2022-08-26姚十一
□姚十一
打小我就爱吃螃蟹,且不觉得吃蟹是麻烦的事。我迷恋把指甲嵌进后缘,掀开蟹盖的那一瞬,有种赌徒的快乐。如果开盖后是满满的蟹膏,母亲就会格外高兴,如果是一包水,父亲就会笑话母亲不懂挑螃蟹。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石蟹和白蟹,过年的时候能吃到大闸蟹。我不挑蟹,蒸,炒,腌,葱油,做羹,统统爱吃,因此有 “蟹王”的美名。
可我从没杀过螃蟹。多年以来只顾着动嘴,很少亲自料理。去年,意外收获一箱大闸蟹,四只公蟹,四只母蟹。我很高兴,也很苦恼,我不会杀蟹。用刀对付一只蟹未免太不英勇。印象中,母亲都是把整蟹丢进锅里隔水蒸的。至于丢进去之前是生是死,我早忘了。面对五花大绑的螃蟹,我犯了难。大概因为怯懦的缘故,我将两只松了绑的螃蟹丢进了蒸笼。结果,蟹腿都挣掉了,很惨烈。剩下的六只,我迟迟不敢动。后来,朋友告诉我,杀蟹只需一根筷子。
正如折磨巨人的倒刺。
我把杀蟹的窍门和六只蟹一起交给母亲。
母亲要杀蟹。蟹倒按在砧板上,很乖,有劲无处使。她拇指抵着蟹肚,筷子从嘴里进,大螯钳住筷子,顺势立起,用刀面拍进去。一阵咬紧牙关的战栗后,蟹腿慢慢软下来,像花瓣跌落。
我怔怔地看着,手指发胀。眼前,不是一个人制服了螃蟹,而是一只蟹杀死了另一只蟹。五花大绑的螃蟹,更年期的女人,就像镜子的里外。《更年期的螃蟹》,这个名字第一时间跳入脑海。
写 《更年期的螃蟹》之前,有一年半多的时间,我没办法写作,大脑在无聊琐碎的事情上支不开身。我不知道这种无感无力会持续多久,然而,正是这种无力给了我书写它的机遇,让我和主人公陈晓莉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之前,不管是碍于兴趣还是潜意识的回避,总有意无意地躲开女性困境这一题材,不得不写时,也是借 “父亲”角色打擦边球。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自己的性别,为女性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我不怕给小说贴上女性题材的标签,它就是一颗水做的炸弹,要在虎皮上烫开一个洞。
我爱主人公陈晓莉,她和我站在跷跷板的两个极端。她是我未来的恐惧,也是我无力救助的弱者。陈晓莉今年五十三岁,她的生活悄悄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她用雨声治疗失眠,用旧背心擦掉冷汗;她为儿子的婚事忧虑,为卧床不起的婆婆擦拭身体;她喜欢看同事们在厨房跳舞,却无法加入他们,看到丈夫拉着别人的手起舞时,低头打量自己的鞋子。面对身体和生活的失控,她并没有做什么,就像对待自己逐渐失灵的鼻子一样,任其损坏,默默忍耐。女孩小巴和两首轻音乐是她生活唯一的诗意点缀。但这些微小的轻盈无法抵消生命之重。陈晓莉就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外婆,我的奶奶,是所有无法走出家庭困境的女性。
我为陈晓莉制造了那么多困扰,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期望,希望她能迎来一次爆发,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不再把幸福的可能拱手交给他人。可结果并不如人意,这一切只让她变成五花大绑的螃蟹,动弹不得。这不是我替她选的,是她自己选的。
关于小说的内容就说这么多吧。
有个形式上的小设计倒是让我得意了一阵子。我是听着歌写完小说的,音乐能推动思绪,一旦音乐的节奏和叙述的节奏吻合上,就如同有了一根挥动意识的鞭子,效果和电影的配乐差不多。所以,我做了一个新尝试,在小说写完后,将原来的章节标题替换成背景音乐。我找到了 《奶茶店》 《红色沙发》 《鸡肉饭》 《餐桌上的日常》 《姆妈,涯等来跳舞》《毛豆之歌》六首歌作为小说的配乐,有的配乐是内容的唱和,有的则是营造反差,情感氛围上都是搭调的。读者也不妨试着配上音乐读。
写到这里,我想起来,奶奶过世前,卧床了两年,我们最后一次探望时,母亲对奶奶说:姆妈,你疼不疼啊。
我把这句话送给了陈晓莉,也想问一问她:姆妈,你疼不疼啊。
好了,我要去吃螃蟹了,尽管我不会杀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