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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坡

2022-08-15

鸭绿江 2022年13期
关键词:大将军小玉贵妃

黑 铁

及禄山叛,露檄数国忠之罪。河北盗起,玄宗以皇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监抚军国事。国忠大惧,诸杨聚哭,贵妃衔土陈请,帝遂不行内禅。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旧唐书·列传第一·后妃上》

1

“小姐,若有来世,小玉还愿随侍您左右。”坐在他斜对面的小玉念道。剧本挡在面前,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见纸页随着高低起伏的语调晃动着。

小玉心意已决,要替主人赴死,语气中满是慷慨与豪迈。

他心想,小玉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该驿卒了。”太子提示着,以掌控全局的导演的身份。

他回过神来,随口道:“小玉姑娘,请受三郎一拜。”

驿卒并不是重要角色,台词不多,他早已背得纯熟。

“带上情绪。”太子说。

他把剧本放在膝头,看着太子。

“有问题?”太子问。

“在这里三郎该是什么情绪?”他问。

太子还没说话,一旁的皇帝啪地合上纸扇,在剧本上指指点点着:“当然是感激。三郎对贵妃一见钟情,决心救她,婢女小玉冒名替死,刚好成全了他们。”

“感激自然是有,但不应该只是感激。”

“还有点惋惜吧,毕竟小玉就这么死了。”

“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愧疚?”

“小玉原来不必死的,禁军要杀的并不是她,而是贼本。”

“贵妃一家对小玉有恩,她以死相报,这不是很正常吗?”皇帝说。没等他开口,皇帝又加了一句,“驿卒的台词没多少,背过了该研究研究剧本的,这都已经围读了,剧情还没闹明白。”

诚如皇帝所言,在人物小传里写得很清楚,小玉是犯官之女,贵妃的三叔怜悯她孤苦无依,带回家里做婢女。她和寄养在三叔家的贵妃一起长大,随着贵妃嫁入寿王府,又陪着贵妃出家,再辗转进宫。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并没有人逼小玉,她也没有把柄在他们手里,她完全可以服侍贵妃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再尽己所能将贵妃安葬,便是成全了主仆之义,又何必主动提出要赴死呢?”他说。

“我刚不是跟你说了……”皇帝有点急了,他却不容皇帝说完:“小玉是为了报恩,你刚说过。但你别忘了,小玉和贵妃除了主仆名义,还有姐妹的情分。贵妃的三叔杨玄璬是河南府士曹参军,官不过从七品下,俸禄微薄,一大家子住在洛阳。神都米珠薪桂,想来他们的日子不会好过。贵妃和小玉,同样寄人篱下,同样幼年失去亲人,相似的境遇让她们同病相怜。贵妃在马嵬坡,先是收到族兄杨国忠父子的死讯,权倾朝野的诸杨倒台,又得知太子串谋龙武大将军率禁军逼宫,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为了自保,竟然默许要她死,向来对她唯命是从的高力士不时催问她死了没有,从前的丈夫寿王也巴不得她赶快自尽,好拿着她的尸体去邀功,消除皇帝的猜忌。这马嵬驿中,只有个小小的驿卒和小玉希望她活下去。她已经众叛亲离,万念俱灰,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即便她同意了三郎的请求,又怎么忍心让情同姐妹的小玉替她赴死?”

皇帝低着头,一折一折地打开折扇,仿佛素白扇面上以小楷写就的《长恨歌》里会有答案。

歌声和着欢呼声在楼板那头隐隐地响着,因为他们排练的缘故,原定在书吧放映的演唱会被挪到三楼。1994 年的情歌唱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公元756 年的悲剧却在上演“宛转蛾眉马前死”。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小玉咳了一声,他却没看她的脸。

“假如贵妃如此自私无情,驿卒还会去救她吗?或者说,她配被拯救吗?”他问道。围坐一圈的人们,全都沉默着,包括坐在小玉对面的贵妃。

“三郎有任侠气,要救心爱的贵妃,但并不等于他可以牺牲掉无辜的小玉。一句‘小玉姑娘,请受三郎一拜’,太轻佻了。”

他把剧本扔在椅子上,说:“我出去抽根烟。”

2

打火机嚓嚓响了几次,只是溅起微弱的火花,他不得不背过身去,扯起外套挡住风。他刚吐了口烟,就被凛冽的北风给灌了回去,激起一阵咳嗽。

“三郎,今天你可有点反常啊。”小玉说。

他还在咳嗽,顾不上回答,小玉帮他捶了几下,捶得后背空空作响。

这么大手劲,哪像是个女服务员?他心中感叹。

在参演话剧之前,他和小玉原本认识,只是没怎么说过话。

那时他已不再热衷于为周末登山规划路线,装备都已打包送人,百无聊赖,意兴阑珊。也许是因为他厌烦了形单影只,于是在网上搜寻各种同城活动,混迹于各种各样的人群中,消磨周末时光。一来二去,他就喜欢上了这家叫作印象的书店。他每晚都会到书店二楼的书吧里读一会儿书,有的是他带去的,有的是书店的。书吧平时晚上人不多,只有几对附近高校的大学生来自习。到底是不是来自习的其实不重要,毕竟身在恋爱中的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是在一起,就都是甜的。这甜不唯二人专有,亦在人群中激起涟漪。到了周末,书吧会放一些老文艺片、纪录片或者音乐会,大多和爱情有关,他就选个角落的位置,静静地看,一俟曲终人散,再默默离开。

小玉并不是每天都在,她在时,他会自在一些,因为小玉并不像别的服务员那么“敬业”,为了销售业绩总是向顾客殷勤推荐饮品甜点以及寄卖的文创产品。

小玉在时,他才会点上一杯咖啡,美式,不放奶和糖,只有醇厚的苦。随着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小玉的“喝点什么”与他的“来杯美式”都被支付宝到账提醒取代。但“请慢用”和“谢谢”却从不曾被省略。

他喝了口咖啡,准备继续读书,却听见说笑声。三个男人沿狭窄的楼梯依次走下来,矮个儿的请另外两个在一张桌前坐下,然后招呼小玉给他们各来一杯卡布奇诺。“都是朋友,以后书吧你们随便用,排练谈事都没问题,事先跟店长打个招呼就行。”矮个儿的说完就上楼了。余下的两个窃窃私语,他们先是打量了一下书吧里的顾客,继而把目光停在了他身上。他们轻声说了几句,点了点头,然后那个身材高大的坐到他对面说:“这位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演我们的话剧?剧本是我写的,叫《马嵬坡》,讲的是杨贵妃人生中最后的24 小时。我们觉得你的气质很适合其中的一个角色……”

他很惊奇,因为在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表演的经历——当然,小时候参加大合唱的那种不算——在这方面他也从未对自己抱有任何期待。接着是激动,他甚至能听见胸腔里一下一下鼓动响起的声音。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上一次还是他在大学食堂里,准备和心仪已久的姑娘说些什么的时候。

那天晚上男人说了许多,他记得的只有关于自己要出演的角色——大唐马嵬驿的驿卒,名叫张龙驹,人称三郎,一个带有任侠气的青年。在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贵妃去死时,他却对她一见钟情,不可挽救地爱上了她,不惜冒风险,要携她出逃。

书吧的顾客就这样被一个个拉进来,小玉也被选中,临时拼凑的剧组渐渐成型,于是他和小玉的关系亲密了一些。他有好几个角色,除了驿卒张龙驹,还有例如禁军兵士、小太监、太子近侍之类的,大多没有台词,或只有几句,小玉也是。他和小玉对词的机会多了许多。久而久之,人们看到他和她的眼神多了些许暧昧。皇帝一次扯着纸扇摇头晃脑地念着,开玩笑说:“‘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婢女配驿卒,龙套配群演,门当户对,天生一对。”

皇帝可能并不知道小玉来自北郊那个民风彪悍的厂区,也不知道她从前练过许多年长跑,更不知道她有着很强的“动手能力”。那次要不是贵妃一直拦着,恐怕皇帝陛下会很难堪。

他觉得如果不是性别对不上,其实他和小玉应该对调一下。相对于小玉说干就干的果决,他的想法要比行动丰富很多。在排练时,客串太子的导演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并未发表任何意见。时间久了,大家都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因为不是主角,他往往被人忽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虽然他对上台表演很兴奋,甚至跃跃欲试。

正如小玉所说,今天他有点反常,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拿到剧本大概有一周时间了,剧本他通读过几遍,关于他的段落,他用红笔画了标记。先是朗读,一遍接一遍,等到读得顺畅了,再试着背诵,有时候出声,有时候不出声。他常常在上班的路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台词,那是上一个人的,或者是小玉,或者是贵妃,然后他就要接续下一句,再之后又是别人的,就这么一句一句对下来,整个段落就顺了。有时他会不自觉地背出声,引得一旁的乘客投来奇怪的目光。

再之后,就是对着镜子背诵,出声的那种。在背诵之前,他会做一些基本的发声练习,还有几个简单的动作,活动口腔肌肉,以便能更灵活地控制它们。这都是和贵妃学的。贵妃是剧组中为数不多的专业演员,虽然她只是在歌舞团伴舞,但并不影响她以导演助理的身份协助排练。用她的话说,“他们这些非专业的嘴都松”,需要多做一些这样的训练。对他而言,这样的训练是一种仪式,把自己从一个现代都市青年变成了天宝年间的三郎。但这仪式貌似从未成功过。他原以为是嘴松的问题,但他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当他盯着镜中的自己,抑扬顿挫地说着三郎的爱慕、三郎的渴望、三郎的大胆与三郎的抉择,却总像是在替另一个人解说与分辩。他无法进入三郎的内心,也无法让自己成为三郎。他做不到像太子那样。

太子在排练时会做一些示范,比如即兴表演一小段,当太子说出“不是我要她死,而是大唐”的台词时,他看到灯光照在太子的脸上,那张脸除了额头和双眼外,其余都隐入暗影中,脸上满是阴鸷、欲望与疯狂。太子忽然抬起头,脸上是那副温和中带点戏谑的神情,他们常见的那种。太子说:“台词得到这个地步才行。”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忘了鼓掌,因为他感到恐惧,他觉得太子的表演近似于巫术,让千年前的某个鬼魂附体于表演者,于是表演者便被鬼魂所操控,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都不再被自己左右。

当然,这是他表面上的理由,还有些别的原因一直让他惴惴不安,他说不清,也从未诉诸人。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忽然有种要把它说出来的冲动。

“三郎的问题并不在他的身上。”他弹了弹烟灰,烟灰星星点点随风飘散在暗夜中。

“在我身上?”小玉搓着手问。

他摇了摇头,马路对面的公园里,几对男女在冻实的小湖上放起焰火,先是闷响,几个光点缓缓上升,然后陡然炸响,溅起满天绚烂的星光。只那么一瞬后,星光就消散不见,暗然退场,将舞台又让给暗夜。

“三郎,其实我想说,咱们的交情是交情,但戏是戏。你再怎么舍不得,小玉还是要死的。”小玉随他看着流散的星光,有些踌躇地说。

他苦笑,没想到答案会向另一端发展,他从没注意的一端。

小玉以为他在乎的是戏外若有若无的温情,可他真正在乎的,却是戏内那突兀的残忍。贵妃和三郎对小玉的残忍。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其实问题出在贵妃那里,小玉本该知道的。

3

贵妃和寿王也是书吧的常客,他和他们没说过话,但也算得上熟人。他们向来出双入对,从不独来独往。他不太确定他们是什么关系,说是情侣,却少有羞涩;说是朋友,却多有亲密;也不是情人,因为他们之间少有暧昧,却多了点肆无忌惮。如果说他们是夫妻,那顶多是半路夫妻。后来听皇帝讲起八卦,他才得知,自己的猜测部分是对的。他们这对夫妻并不是半路走到一起,而是半路选择分离。

皇帝还说,原定的皇帝并不是自己,而是寿王。至于为什么,皇帝不甚了了。

皇帝当然不知道,因为那时皇帝还没进组,剧本上也没有寿王这个角色。

其中的缘由,他也是听客串龙武大将军的编剧说的。

龙武大将军和他住得很近,只隔两条街,所以每次排练后,他俩总要一起走,先步行一段,搭乘公交车,再换乘地铁,二号线倒一号线,出站后各奔东西。

在路上,龙武大将军会说很多,他大部分时间是静静地听,偶尔说一两句,并无实在意义,只是做做样子,让这场一个人的对谈气氛不那么尴尬。

在他看来,龙武大将军天生是做编剧的人——对这个世界和周遭的人总有许多看法,也有要表达的欲望。龙武大将军外表看起来很威武,符合禁军大将陈玄礼的外貌特征,肩宽背阔,头颅硕大,身高出众,高人一等。但实际上,龙武大将军的内心却很柔软,或许是他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的人生变故,也可能只是性格上的软弱,一点小事,甚至只是天气没那么晴朗,都会让他垂着头,嘟囔一些伤感的词。

龙武大将军曾跟他说起,自己写过影视剧,只有稿酬,没有署名权。龙武大将军写的那几部影视剧因为种种原因都没能投拍,甲方的尾款迟迟没有结算,于是他要不断出差或者加班,尽力迎合甲方的意见对剧本进行修改。但每次修改的结果都会被甲方新的负责人全盘推翻。“我就是那个西西弗斯,费力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巨石又会滚下山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龙武大将军如是说。

他以为龙武大将军是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才愤而改行写话剧的,可龙武大将军却说不是。因为影视剧行业不景气,龙武大将军供职的那家公司抓不来项目,入不敷出,他自然也就失业了。这次受太子的怂恿,写了《马嵬坡》的本子,是想有机会公演,然后一炮而红,东山再起。当然,这一次龙武大将军将不再是个寂寂无闻的枪手,而是一名编剧,有署名权的那种。

因为龙武大将军很敏感,所以先发现了贵妃、寿王和皇帝之间的问题,而后又弄巧成拙。

龙武大将军和他提起这事时,和大多数对话开始时一样,低着头,郁郁寡欢,头发乱蓬蓬的,肩头还有些许头皮屑。龙武大将军先是挠挠头,然后提起,初见贵妃和寿王时,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龙武大将军像招募他一样和他们提起《马嵬坡》,还邀请他们参演。贵妃听过后跃跃欲试,寿王却有些犹豫,但看到贵妃如此,也就勉强答应了。在龙武大将军心中,他俩是饰演皇帝与贵妃的不二人选,他们之间那种亲密而又生疏的关系,既有利于展现皇帝与贵妃的旷世绝恋,也有利于表现皇帝选择抛弃贵妃的决绝。可随着排练的开始,龙武大将军才发现他们离异夫妻的真实关系,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龙武大将军赶忙找来太子,经过磋商,终于拿出解决方案:临时增加一个新的角色,贵妃的第一任丈夫,寿王李琩。于是皇帝成了寿王,太子又把他的朋友,也就是投资人拉进剧组,饰演皇帝。

演员阵容终于确定,之后就是排练。几乎所有演员都没有表演经验,所以排练是从最基础的台词课、肢体表演和释放天性开始的。这都是麻烦事,也很耗时间。好在太子一直很有耐心,还有贵妃帮忙,所以大家渐渐都有了些话剧演员的样子。随着排练的推进,太子建议龙武大将军用心观察,依照演员的自身条件和性格特质对剧本进行微调。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太子在主持排练时因势利导,另一方面也是对当初选角时的一种修正。

这当然是太子在换角风波中得到的经验,毕竟演员都不是专业演员,并不能很好地展示剧本所要表达的东西,只能让剧本就着演员来。他发现太子找来皇帝,又增加寿王这个角色,就是循着这个思路。皇帝恰巧刚刚离异,与前妻分割过财产后,带着儿子生活。于是皇帝的追求与寿王的不舍,让皇帝、贵妃、寿王的关系分外微妙,越来越接近人物小传中的描述和剧情的演进。当然,皇帝并未在平时对贵妃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也少有非分之举,只是在释放天性的过程中表现得格外释放罢了。

另外,他不止一次发现,在排练间隙,太子并未如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喝水一边扯闲话。太子会拿着剧本找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他们,时不时在剧本上记上几笔,仿佛是隐身于草木间正在观察野生动物的科学家。没人知道太子到底记录了什么,但第二天龙武大将军总要在群里发一下最新版的剧本,并说明其中涉及的微调。

也许这些仅仅是巧合,是他想多了。他从未对龙武大将军提起,怕刺激他脆弱的神经。

可龙武大将军并不这么想。

龙武大将军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起,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太子不再信任他,他要不断修改已经成型的剧本,这让他想起从前备受甲方折磨的那些日子。看得出,龙武大将军很沮丧,但太子那边却传来好消息——省大剧院要在新的演出季安排一些民间团体做公益演出,剧本通过太子的朋友递了上去,已经获批,甚至连排了日期表的海报都已印制完成。更令人振奋的是,太子和一家主打喜剧的演艺公司搭上关系,他们的王总同意公演时来看看。如果一切顺利,太子将不再是动画片导演,龙武大将军的梦想也会实现。这也意味着,龙武大将军将被牢牢套住,除了继续修改永远也修改不完的剧本,别无他法。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龙武大将军很沮丧,这算是换角风波的余波,那就是贵妃之死。

4

那几对男女放过焰火,又点燃了手中的烟花,不断晃动的光影映着他们的脸,让传来的笑声格外动人。

“三郎,来根烟。”小玉说。

他收回目光,递过烟盒,小玉抽出一根。他要替小玉点上,她却从他嘴角拿过抽了一半的,吹了吹,接在自己那根上,轻轻转动。一明一灭中,两根烟同时亮起来,照着小玉的脸,光影晃过她的嘴角、鼻尖、眉梢,还有垂下的一缕长发。

门内传来说话声,小玉把烟塞给他,转过脸去看,光瞬间暗淡下去。

“如果对剧本有意见,你能不能私下沟通?”龙武大将军推门而出。

“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跟出来的还有太子。

他让小玉先回去。

小玉小声说:“没事吧?”

他说没事,他并不需要小玉的保护,更何况对方不过是龙武大将军。

小玉踩灭了刚点燃的烟,瞥了龙武大将军一眼,推门走了进去。想来以龙武大将军的敏感,会感到那一瞥中的力度。

“其实早想说的,但一直没想好。”他说。

“那好,你现在说吧。”龙武大将军说。

“太子,你们先回去吧,他这样,我怎么说?”他说。

太子自然知道龙武大将军的脾性,毕竟他们是多年的朋友。这时的龙武大将军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其实他并不需要什么意见,只是需要别人的关注和安抚罢了。

太子搂住龙武大将军的肩膀说:“都是为了戏,戏比天大,你是专业的,该懂这个道理。”

龙武大将军说:“剧本就这么改来改去的,早就面目全非了,里边还有戏吗?”

“戏都是磨出来的,你又不是曹禺老舍莎士比亚,剧本打磨几次不是很正常吗?人要被戏磨,人也在磨戏,不断磨合,才能出精品。”太子冲他努努嘴,他忙上前拉开门扶着,太子顺势把龙武大将军带了进去。

他关上门,听见门里说话声渐渐远去,他们该是回二楼书吧了。“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你见了那么多甲方,应该明白谁掏钱谁就是东家的道理。艺术很重要,但有时也得适当做一些妥协嘛。别那么可丁可卯,咱还不是为了能混上口饭吃。”他甚至听见了太子的规劝。除了刚才说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太子一定还会和龙武大将军强调资金的重要性,十几号人尽管都不要报酬,但服装道具总要添置,彩排时化妆音响灯光总要打点。他不由得感叹,太子不愧是太子,举重若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如果剧组没有他,早就是一盘散沙了。

其实他刚刚并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没想明白。他不是龙武大将军,没有写过剧本,并非专业人士,更不懂怎么磨戏。刚刚小玉说他是舍不得她,仔细想来,或许有那么点,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点而已,小到不值得他承认。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并不像三郎那样深爱着贵妃,没法为了她心甘情愿看着另一个女孩去死。或者说,他只是不喜欢这段经过皇帝改动的剧情。

记得那是在一辆末班车上,只有他和龙武大将军两名乘客,霓虹与路灯的光透过上了霜的窗玻璃,给龙武大将军的脸涂上了光怪陆离的色彩。

“戏剧的本质是悲剧性的,无论它是喜剧还是悲剧,它继承的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的伟大传统。‘悲剧要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物的怜悯和对变幻无常之命运的恐惧,由此使感情得到净化。’知道这是谁说的吗?是亚里士多德!可他们都不懂。”龙武大将军说。

他想,龙武大将军忽然这么激动,可能跟排练前的小会有关系。

说是小会,因为参会的只有龙武大将军、太子和皇帝。会开了多长时间,他和其他人并不清楚,只是当他们按照约定时间来排练时,烟灰缸里已满是烟头。皇帝很兴奋,拉了贵妃在一旁窃窃私语,偶尔会传来贵妃“是吗”“真的呀”之类的惊叹。后来寿王拿着两杯奶茶硬挤了进去。奶茶,自然没有皇帝的份,但皇帝陛下并不在意,反而扬扬得意,要拉着龙武大将军聊聊,龙武大将军却只低头翻着剧本,并不理会。太子则作壁上观,不置一词。

“在我的剧本里,贵妃是要死的。只有她死,才能体现出悲剧性。在一个以男人为主导的世界中,无论女人如何尊贵,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如何权倾朝野,只要动摇了男人的权力,就会背上红颜祸水、贼本乱国的骂名,难逃一死。即便在古代风气最为开放的大唐也是如此。这是她的宿命,她无法与之抗争,最终只能走向毁灭。”龙武大将军激动地说,并未因为车子停下而收声。前方红灯闪亮,司机饶有兴致地盯着后视镜,还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

“那你该去好好写写武则天。”当然,这话他没说,因为太伤人了,搞不好龙武大将军会和他翻脸。

“第二幕第三场是重头戏,那场戏中贵妃被她爱的人抛弃,万念俱灰,拒绝了爱慕她的驿卒,没有选择出逃,而是精心画好容妆,穿上华丽的衫裙,在禁军们‘杀贼本’的呐喊声中登上胡床。之后灯光暗去,舞台上一片漆黑,只剩寿王略带癫狂的喊声,他喊:‘贼本已死,大唐安矣。’禁军会跟着喊起来,然后是皇帝、太子、龙武大将军,甚至还有你三郎。一众男性为贵妃的死欢呼雀跃,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龙武大将军兀自说着,仿佛就在后台,先是冷静地看着,随着整个剧的高潮来临,观众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他也激动起来,不自觉流下泪水,用力地鼓掌。

他仰望着不知何时站起来的龙武大将军,不好打断畅想,但司机的关注的确让他很尴尬。他见绿灯亮起,拉了一把说:“车要开了,坐稳。”

龙武大将军从幻想中跌回到公交车里,兴奋也变为沮丧:“可皇帝却建议,让小玉挺身而出,自愿留下,顶替贵妃自缢身死。皇帝又派高力士暗暗做了安排,要贵妃在三郎的护送下,一路向东,躲过叛军的劫掠与盘查,乘船东渡,直抵东瀛。我问为什么是东瀛,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居然说,原本高力士说的目的地是东营,但为了增加喜剧效果,可以故意混淆东营与东瀛。简直是荒唐!”

“的确荒唐。”

“我和他说,唐时并没有东营这个地名,如今的东营在那时分属千乘、渤海、蒲台三个县,可他们都说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必较真。凭什么不较真呢?总不能因为戏是皇帝掏钱赞助的,就什么都得听他的吧?”

他想,既然皇帝为了救下贵妃,把剧情改得如此狗血和烂俗,唐朝时到底有没有东营,或许真的没必要较真了。

5

一根烟已经抽完,烟头已被脚尖碾过几次,他还是没回去。他知道,越是在外面待着,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也就越尴尬。他感到无助,既说服不了自己妥协,又不愿大家因为自己卡在那儿。

他能做的,只有再抽出一根烟,点燃。

“三郎,差不多了,回去吧。”太子说。

“太子,我……”他想表达一下歉意,还有遗憾,可该说的都如鲠在喉。

“其实你说得没错,尽管你并不是专业的,但直觉很准,小玉之死的确勉强,而且这一场以及后续的亡命东瀛,和戏的整体氛围有冲突。改这场戏,当初我们还是太仓促了。”

“我退出吧,换个更合适的演员。”他说。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便换了演员,愿意依照剧本去演,但观众并不傻,在这个点他们会感到不舒服,会去想为何会如此。一旦他们跳出戏外,之前那些功夫就都白费了,之后的戏也没有任何意义。”

“要不我去和皇帝聊聊?”

“不用,刚才我和皇帝谈过了。我说如果按照皇帝的意思改,那么马嵬坡的主角将不是皇帝、贵妃和寿王,而变成了三郎、贵妃和小玉。后一组的悲剧性更强,而且死一人活一人的戏剧冲突太强烈,甚至会冲击整个戏的根本,把它变成另一种样子。所以皇帝愿意收回建议,把剧本改回原本的样子。”

他没想到皇帝会让步,但太子给出的理由不容辩驳。三郎、贵妃和小玉不过是这一出大戏中不甚紧要的一组关系,三郎对贵妃的爱慕,也不过是为主线剧情增加一点意外和波折,或者是为贵妃的命运再增加一点悲剧的砝码,总之,无关痛痒,不能让他们喧宾夺主。

亦如爱玛可能是罗多尔夫的,可能是莱昂的,抑或是查理的,但绝不可能是朱斯丹的。

“寿王和贵妃可能要复婚了,真要是让贵妃假死出逃,那她该最终选择谁呢?”太子似笑非笑地说。

“复婚?”

“对。寿王想公演后在舞台上搞个求婚仪式,征求我的意见。我自然是同意的。寿王还托我去问问贵妃,以免尴尬。贵妃有些举棋不定,问我的意见,我说,不妨先答应,再以观后效。贵妃应该是旧情难忘,也就同意了。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和寿王说,倒是刚才跟皇帝讲了。”

“那贵妃会死?”

“是啊,在男人们的欢呼中死去。‘悲剧要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物的怜悯和对变幻无常之命运的恐惧,由此使感情得到净化。’亚里士多德说得多好啊。可惜悲剧不赚钱,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我们没有赚钱的命呢。”

他不知太子为何会有如此感慨,语气简直像是龙武大将军了。

“刚刚王总来了电话,公演的时候他们来不了了。”太子说。

原来如此。小玉不必去死了。他本该轻松一些,但并没有。

贵妃会死在马嵬驿破败的佛堂中,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和原来的剧本一样,史书中也是如此记录的。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轨。想来龙武大将军应该很高兴,皇帝、太子、寿王也大略满意。小玉大概会松口气,不必担心他会因为自己的死而做出什么蠢事。

那么三郎呢?三郎会很绝望吧。潼关已破,叛军将至,天下大乱,不知死伤者凡几。为何在此神州板荡之时,让他遇上了她,让他爱上了她,又让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于绝望?

难道这就真的对了吗?

“太子,你们还没聊完?”贵妃的话打断了思绪,他恍然清醒过来,一直以来的惴惴不安又回来了。

“我刚还跟三郎说呢,就按刚才我们研究的来,剧本改回去。”太子说。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歉意,“抱歉啊贵妃,没能让你去东瀛。”他双手插在衣兜里,低头碾着另一个烟头。

贵妃忽然笑了,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三郎,你看你,还当真了。抱什么歉,其实我巴不得死在马嵬坡呢。”

贵妃转向太子道:“我有个想法,在贵妃临死前,能不能跳一段《霓裳羽衣舞》?”

“我差点忘了,你是搞这个专业的。”太子说。

“我刚搜了一下,《霓裳羽衣舞》有编好的,不过是集体舞,但这没什么,独舞的设计与编舞我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民间舞的动作不行,还得按古典舞的底子来。”

“古典舞?什么样?”太子拉了拉他,给贵妃让出空间。

“就是这样。”

贵妃说着,迈出一条腿,弓起,脚尖点地,后腿绷直,上身侧探着,双臂伸展,曼妙间上下抱持,仿佛是抱着琵琶的飞天。

“这段独舞我建议你设计几个动作,向舞台另一端的皇帝表达一下爱恋、不舍和怨恨。到时候我会让他在聚光中定住不动,给你追光。你们虽然同在舞台上,但分属两端。”太子说。

“这没问题,你说这些我可以参考一下《贵妃醉酒》。”

贵妃右手捏起兰花指平端在胸前,左手甩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水袖,搭在颈后,定住,然后向他瞥过一眼,那双眼半遮半掩在发丝后,眼神在妩媚中流转,又在哀怨中定住。

他之前从未注视过贵妃,一是出于礼貌,二是出于敬畏。对于贵妃,他只是有大略的印象,身材高挑,四肢灵活而柔软,声音平时听起来很柔和,时而带着娇嗔。至于贵妃的样貌,他从未端详,也没有深刻的印象。闭起眼睛,他没法通过想象还原出她的模样。但从今天之后,他将无法再忘记她的脸。他被贵妃的那双眼睛所吸引,眼白干净,瞳孔深邃,他甚至生出了要透过那双眸子一窥究竟的念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惴惴不安是因为什么,但为时已晚。他身不由己,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刹那便是永恒,万物湮灭,只有他和她,沉重的心跳声时刻提醒他,此处是如此寂静。

但他知道,在这座略显破败的佛堂外,充斥着禁军兵士的呐喊。龙武大将军眼见事态失控,却遍寻不到始作俑者太子殿下,受命负责斡旋的寿王只是一味绝望地大喊诸军退去陛下自有交代,三次拒绝了禁军的皇帝终于下定决心顺应军心,遣高力士催促过几次,都不见她自尽,不断嘟囔着玉奴去吧。

他想拉着她离去,横刀杀出一条血路。

他甚至期待候在佛堂外的小玉能闯进来,跪伏在地,愿意以一己身死,换得贵妃的生机。

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希望她活着,这样他便能抱紧她,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被热血鼓动。这一腔奔涌的热血也将一点点融化她的绝望、哀伤与幽怨。

“太子,你看这样行吗?”

贵妃的声音打破了一切,远处男女们嬉笑的声音,车轮碾过碎冰的声音,三楼播放的悠扬笛音和厚朴弦声,甚至是二楼书吧里隐隐传来的交谈声,全都回来了。周遭都变得如此真切,他甚至看到贵妃嘴角那一抹微微的得意。

风起,头皮被冷刺得发麻,继而背后潮湿,燥热被冷汗驱散,他觉得周身冰冷,贴着颅骨生出一层白霜,越积越厚,压得他眼眶发胀,伴着几欲眩晕的头痛。

不过这都没什么,他呼出一口气,心中随之一空。

三郎不在了。

不安不在了。

恐惧也不在了。

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不过是一出戏。在这出戏里上演的,并非什么传奇,而是最平常的东西,这些东西平常到历经千年,都未曾改变。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填充这一帧永恒画面中的某一角,仅此而已。

太子说了几句,贵妃又变换了姿势。他打过招呼,贵妃说:“三郎,你和小玉要是成了,可得感谢我。”

他没说话,他们也没在意,继续着关于独舞的讨论。

6

他打开门,登上楼梯,走进书吧中的排练场,没有犹豫。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既然贵妃终究会死,他也只好尽到自己的责任。接下来,他会去扮演三郎,在这出于马嵬坡上演的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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