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中意的他
2022-08-15辛酉
辛 酉
开往洛城的高铁一天只有一趟,还没等我找到自己的座位,高铁就已经启动。上一次这么紧赶慢赶地追高铁,还是十年前和方明一起去北京。那时我俩刚刚确立恋爱关系,也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男生去外地旅游。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他的一种考察。那次考察的结果让我非常满意。实际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他都非常满意,直到那天无意中在他手机上看到那条微信消息为止。
也许是始发站的缘故吧,车厢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不同的位子上。我终于在车厢尽头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旁边暂时没人,正合我意。四个半小时后,高铁将抵达洛城,那是一座我从没去过的小城,我要去那里寻找一位名叫贺中意的老人。我至今都忘不了,当这个名字第一次在我耳畔响起时,许慧丽脸上荡漾的那一抹幸福的红晕。没错,就在那张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就在那张被癌细胞折磨得皮包骨头的脸上。我很难相信,这些年来,在她心里居然住着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男人。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许慧丽身上呢?她和我爸的婚姻一直是周围人的楷模。在我爸身体健康的那些年,二人几乎每天都携手散步于夕阳之下。在我爸患脑梗半身不遂的那七年里,她推着轮椅天天带我爸去门晒太阳。在我爸瘫痪的那三年里,她没让我爸尿过一次床有过一块褥疮。那十年间,她虽然经常发脾气,但从没说过一句过头话。后来,连大夫都说,正是因为她的细心照料,让我爸多活了至少五年。我爸走了以后,她又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我一直都认为,她和我爸是用实际行动诠释了相濡以沫这个成语。我庆幸有这样的父母,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爱情和他们一样。
不过,这一切在一颗用纸叠的五角星出现后全部化为泡影。五角星是红色的,五个角完全对称,甚是精巧。许慧丽小心翼翼地将它从自己的宝匣里拿出来后,轻轻托在掌心里,深情凝视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对我说:“我死后,你要把这颗星星放进我的骨灰盒里一起下葬。”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得知了这颗五角星的来历,也一并知晓了许慧丽曾和一个叫贺中意的男人有过一段“广岛之恋”。
那天黄昏的时候,我来到了凤凰山的山顶。我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以前每次遇到烦心的事,我都会到山顶上喊一喊,释放一下自己。我想不通,许慧丽和我爸三十多年的感情,怎么就抵不过和那个姓贺的在一起待的那三十来天!我也想不通,一向对我百依百顺、宠爱有加的方明,竟然会背着我和另一个女人有私情。
“明,我不同意分手,我们就这样在不妨碍彼此婚姻的前提下天长地久难道不好吗?”
方明微信上的这条消息来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我随手拿他的手机看时间,根本不可能发现。除了这条消息外,方明和那个微信名叫作“灵子”的女人并无其他聊天记录,方明还对她设置了消息免打扰。我的脑子一下子炸开了,单手擎着方明的手机站在客厅里,回头茫然地望了一眼正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方明。我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神来,然后迅速去房间里收拾行李。方明发现异常后,连忙追到我身边来,满脸疑惑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低着头自顾自地打包,既不言语,也不让自己的目光和方明对接。待他又追问了几次,才不耐烦地回道:“这段时间我想陪陪我妈。”
就这样,我带着五岁的儿子祥祥逃回了娘家。好在许慧丽拒绝化疗回家后,我曾对她和方明都说过要陪她住一段时间,不至于让这次回娘家显得突兀,而且还颇有些顺理成章的意味。
我爸走后的第三年,许慧丽得了肝癌,手术切除后不到半年就复发了。她不再接受任何治疗,回到家里静待生命尽头的到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有些秘密会随着肉体的消亡一同被带进坟墓里;有些秘密会在主人行将就木时,突然暴露出来。许慧丽肯定是后者,她隐去了太多详细的情节,但通过她的只言片语,依然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完美男人的形象。那个姓贺的,高大、英俊、有内涵,还有一双深沉的眼睛,令人着迷,就像许慧丽自己说的那样:“即使一大堆人一起散步,也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存在。”我不自觉地把这些在心里和我爸进行对比,结果是样样不及那个姓贺的。
二十八年前,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中学教师,集中到北京的一所大学进修。学员中,一个叫许慧丽的有夫之妇和一个叫贺中意的有妇之夫好上了。他们好得很隐蔽,班里的同学谁都不知道。那个姓贺的爱吃巧克力,每天上课前都会有一块巧克力,静静地躺在他的桌牌下等着他。这个细节让我印象尤为深刻。我做梦都想不到,平时那么古板的许慧丽也曾有过这么浪漫温情的一面。
连续路经两站后,车厢里的人渐多,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让我本就烦乱的思绪更加无处落地。我不得不将脑袋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暂时清空大脑。
祥祥在姥姥家这段时间不怎么开心,玩伴少是主因。大院里只有一个和祥祥相仿的小男孩点点,他俩喜欢折纸飞机比赛看谁的飞机在空中飞得距离远、时间长。祥祥总是输的一方,没办法,点点的奶奶会折各种形状的飞机。许慧丽不会,可她自有办法。她先让祥祥把点点的飞机骗到手,回家后再拆开,最后顺着折痕折回去,这样许慧丽和祥祥就都学会了那些飞机的折法。
“先毁灭它,再重建它。”在许慧丽这八个字的指引下,祥祥的拆纸水平突飞猛进。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祥祥折出来的飞机最多和点点打个平手,没有自己的核心技术。为此,他总缠着我教他更多的折飞机的方法。我也不会,只能到网上去搜,效果并不理想。
那天带着祥祥从家里逃出来后,方明好几天没和我联系,他是不敢联系,毕竟我走时他手机的界面还停留在和灵子的聊天上。后来,他试探着在微信上和我扯闲篇,却绝口不提和那个灵子的一切。我没怎么搭理他,态度异常冷淡。他也就识趣地不再打扰。有几次,他大包小包地拎着各种东西来看我们娘儿仨,我也尽量避免和他独处。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好笑,我做错什么了呢?怎么搞得像我是有过错的一方似的。有时候,我也想过,算了吧,毕竟他已经回头了,转念却又觉得气不过。我正是在这种矛盾纠结的心境下,迎来了那颗红色五角星的故事。它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用三十六年人生建立起来的爱情观在一瞬间塌陷。我彻底蒙了。
在那段“广岛之恋”中,许慧丽明显是付出多的一方。那个姓贺的没送过她什么东西,唯一送的那个五角星,用的材料还是许慧丽送给他的巧克力包装纸。
在那个许慧丽永生难忘的早晨,贺中意的座位空了,许慧丽的心也空了。她的桌牌下多了一颗精致的五角星。贺中意走得十分突然,一句话也没留下,只给许慧丽留下了那颗五角星。许慧丽后来还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他因为家中有急事,不得不提前结束学业。从此,二人天各一方,再无交集,贺中意的名字却永远刻在了许慧丽的心里。
“他一定是舍不得我,才不辞而别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许慧丽的目光空洞无神,还沉浸在二十八年前。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自动闪现出灵子的那句话:“我们就这样在不妨碍彼此婚姻的前提下天长地久难道不好吗?”
许慧丽和那个姓贺的算是这种状态吗?这个世界上真会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吗?我有些难过,为我自己,也为我爸。
“你对妈妈失望了吧?”许慧丽回过神后问道。
我有些恍惚,一时无言以对。许慧丽见状,轻轻叹息了一声后,又把那颗五角星轻手轻脚地放回宝匣里锁好。
我用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才勉强消化掉这些信息带给我的不快,实话说,做出去找贺中意的决定并不容易。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也没有征求许慧丽的意见,更不确定那个姓贺的愿不愿意来见许慧丽最后一面,甚至我都不知道贺中意是否健在。我只想为自己的母亲做点什么,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每顿饭都吃得很少,多半还没进到胃里就又吐了出来。她躲进自己房间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我知道那是她不愿意在我面前表露身体上的疼痛。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疼得叫出声来,我进到她房间后,见她在床上把身体几乎蜷缩成一个句号,嘴上咬着枕巾,面目狰狞,灰白的头发被虚汗完全浸透。我的眼泪立即就下来了,连忙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咱去医院吧?”
许慧丽用摇头的方式回答。
“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先毁灭它,再重建它。”
许慧丽依然摇头,片刻后才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只有毁灭,已经没办法再重建了。”
两天前,我终于在网上找到一种平头飞机的折叠方法,“先把纸竖着对折,再沿画好的虚线将纸的两边斜着对折,注意分开的部分一定要压在里面……最后把刚才折好的角翻开,飞机的平头就叠出来了……”我边说边亲自给祥祥演示。由于是现学现卖,我叠得并不熟练,据网上的说法,这种飞机在空中持续飞行的时间最长。祥祥很快就在和点点的比赛中印证了这一点。他得意扬扬地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点点想要我的平头飞机,我没给他,给他,他不就学会了吗?”
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没忍心也没心情打击他。这孩子小聪明挺多的,这一点和方明挺像。方明追求我那会儿,我还在一家商场的物管科工作。在我们商场三楼的中央广场有一面很大的许愿墙,我每天都要路过无数趟,却从没在墙前认真驻足过一秒钟。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姐妹发现,那面许愿墙上有许多纸条是写给我的,留言的人没有署名,但天天不落,每天的内容都不重样,已经坚持了快一年。
站在许愿墙前,我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既感动又好奇,会是谁写的呢?
蒋玲:你好!
你在海之南,我在山之北,你在我梦中,你在我心里,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在我怀中!
2008.6.8
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2008 年6 月8 日那天我正在海南出差,这个人一定就在我周围,那山之北又是什么意思呢?
从那天开始,我对许愿墙留心起来,写给我的留言每天都在更新,我和那个姐妹也多次在暗中蹲坑,以期抓到那个写纸条的人,最后终于在圣诞节那天将方明“人赃俱获”。但是,后来我才得知,其实是方明事先买通了我那个好姐妹,专门策划了这一切。
答应做方明的女朋友,是在人民体育场拆除的前一天晚上。15 岁之前,我家就住在人民体育场附近,那里承载了我太多童年时代的回忆。方明专门找人疏通了关系,带我来到了即将拆除的人民体育场。体育场中央长方形的大足球场已由原先的“绿洲”变成“沙漠”,站在那片沙漠中环顾四周,尽是破败荒凉的景象,我不禁心生悲凉。空空荡荡的体育场里只有我和方明两个人,我们并肩驻足许久,彼此没说一句话。
忽然,体育场四角的灯塔同时亮了起来,喷射出巨大的银光将周围的黑暗一扫而空。方明跑到不远处的塑胶跑道上点燃了一堆爆竹样的东西。旋即,伴着一声声炮响,各色烟花争相涌向天空,在天幕中绽放出各自的绚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我直接惊呆了。方明手捧着一束红玫瑰缓缓走到我面前,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起来。
“你是要向我表白吗?”我脱口问道。
方明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不,我只想在这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最后再给你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一个我们共同的美好回忆。”
方明顿了顿,又补充说:“我不会选择在你心情十分激动的情况下向你表白的。你放心,我一定会等你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告诉我,可以向你表白了,再表白或是求婚。”
方明后来说,那天他本来是准备表白的,但又临时起意,选择了更高明的方式。也确实高明,我当场就沦陷了。方明几乎挖空心思,把他那些小聪明全都用在我身上,他说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他有多么爱我。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不还是和另一个女人出轨了吗?反倒是让我当初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伤心。
有时夜里失眠,我也会反思自己在这段婚姻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希望能找到自己的问题,给方明一个出轨的理由。我想了很多很多,却始终想不明白。
下午五点十二分,高铁准点停靠洛城站,方明的微信消息几乎同时到来。
“到了吗?”
我待出站后才回复:“刚到。”
方明秒回:“好的,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
方明已提前帮我查到了贺中意的信息。贺中意原来是洛城五中的物理老师,已于三年前退休,家在位于东南里的教师家属楼。
我顾不上腹中的饥肠,叫了辆网约车直奔东南里。十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在附近商店买了几样礼品,一路打听,最后叩开了贺中意家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位和许慧丽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圆脸盘,短卷发,慈眉善目的,腰间系着围巾,一身烟火气,想来应该是贺中意的老伴。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找谁?”
她这一问倒把我给问蒙了,之前各种琐事纷纷扰扰,没提前打好腹稿,该如何向她介绍我自己呢?说我是她丈夫旧日相好的女儿?肯定不合适。
我杵在那里踌躇了半天,没发出声音来。
“你是老贺以前教过的学生吧?”老太太笑问,算是帮我解了围。
“是呀是呀,我是专门来看望贺老师的。”
老太太随后热情地把我迎进屋,她急着去厨房继续炒她的菜,让我先在客厅里随便坐。看起来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在客厅里转悠起来。墙上挂着的一个小相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上面是一对青年男女的上半身合照,照片是黑白的,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右下角的落款时间是1985 年国庆节。我驻足在相框前,目光长时间停留在上面那个男青年身上。年轻的贺中意身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剑眉星目,一身英武之气。就是这个男人让许慧丽一生念念不忘,甚至去世后也要“合葬”在一起。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感慨道。
我侧头对其淡淡一笑,“阿姨,贺老师去哪儿了?”
“哦,也没走多远,带着孙女在广场上骑滑板车呢。”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引领我来到窗台前,指着窗外说道。
我一个人来到那个小广场时,并没有马上去找贺中意,而是站在一个距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我在心里,把眼前这个老者和那张照片里的男青年对照,也和许慧丽心目中的那个“男神”对照。我很难把三者重叠在一起。贺中意的背微微有些驼,远远看上去像个大虾米,头秃得只剩后脑勺和两侧耳后的一层浅浅的茸发,上身套了一件白色的老头衫,下身吊着一条黑色灯笼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和普通的带娃老人没什么两样,没有任何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不知道许慧丽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贺中意背着手在小广场上闲庭信步,时不时看一眼不远处那个正在骑着滑板车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把滑板车蹬得飞快,像脚踩风火轮的哪吒一样,和几个小伙伴互相追逐着围着广场转圈。
广场的大人和孩子挺多,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闹哄哄的。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太阳在西坠的下降通道中顽强地将闷热投散到人世间。
我觉得,是时候面对许慧丽最中意的男人了。毕竟,能有机会单独向他说出我此行的目的,也算是老天爷帮忙。
“您好,您是贺中意老师吧?”来到贺中意面前站定后,我不卑不亢地问道。我专门留心观察了一下他那双眼睛,两个眼角耷拉成三角形,眼珠有些泛黄,黯淡无神,看不到一丝清泉。
贺中意怔了怔,一脸狐疑地问:“我是贺中意,请问你是……”
“我是许慧丽的女儿。”
出乎我意料的是,贺中意的眼神里竟透着迷惘,眉头一点点拧紧,嘴上沉吟道:“许慧丽?哪个许慧丽?”
我不得不进一步说道:“许慧丽您不记得了吗?1994 年暑假的时候,你们曾一起在北京学习。”
然而,贺中意仍然一副听天书的表情。我心里不免打起了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失忆了,还是故意装傻?可看起来的确都不太像。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快,这种预感就变成了现实。贺中意在记忆里快速过完筛子后,摇着头说:“1994 年去北京进修的事确实有,但你说的那个名字真的没印象了。”
此话一出,我立马不知道该怎样书接上文了。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局面。
我和贺中意僵持在那里,互望着对方,好半天谁都没说一句话。最后还是不远处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贺中意的小孙女重重地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贺中意见状赶紧小跑着上前哄他的宝贝孙女去了。被晾在原地的我,呆立着茫然无措。渐渐地,周围的嘈杂声不见了,我整个人似乎也完全飘浮在半空中。
当我再次面对许慧丽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她和祥祥守候在饭桌前,等着从洛城归来的我一起吃午饭。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去过洛城,也不知道那个叫贺中意的男人早已把她忘记。从这个层面上讲,许慧丽是非常可怜的。在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在感情的问题上,男人总是比女人更能放得下。就拿我来说吧,发现方明出轨后,对未来也曾有过无数种假设,甚至想过要和他离婚,却迟迟无法付诸行动。或许在潜意识里,我也是想等许慧丽去世后再和方明有个了断吧。
许慧丽看起来比两天前又瘦了一些,我心里隐隐作痛。祥祥一见我进门,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他自己房间里。很快,他手举着一个纸片样的东西蹿出来,来到我面前。
“妈妈你看,这是我用纸叠的姥姥。”
他兴冲冲地仰脖将那个纸片用一只手擎给我,想到如今的许慧丽确如纸片一样羸弱,我不觉无名火起,直接抬手将那个纸片打落在地上,同时朝祥祥呵斥道:“没事儿瞎叠什么呀!”
祥祥先是一惊,随即放声大哭。许慧丽急忙过去哄他,免不了对我一通数落。
祥祥睡午觉时,许慧丽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开始交代起她自己的后事。遗像、送老的衣服鞋子,她早就选好了。存单的密码、现金及房证存放的位置,她也一一告知。甚至连物业的维修电话她也让我存在手机里。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要出趟远门一样。我像个木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如刀割。终于,我忍不住了。
“妈,你别说了。”
许慧丽一怔,嘴唇总算暂停了开合。片刻之后,她慢慢走到我跟前,将骨瘦如柴的手放到我肩膀上。我们母女二人相对无言许久,互相再未说过一句话。
一个星期后,许慧丽走了。方明帮我打理了一切,许慧丽交代的那些事情一一落到了实处。唯一让我纠结的是那颗五角星,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我觉得让许慧丽永远守着一个早已把她遗忘的人,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情。
许慧丽去世后,我仍然带着祥祥住在娘家。遗体火化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我让方明也过来,没办法,我脑子太乱了,需要一个人帮我定定神,拿个主意。
那颗五角星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和当年许慧丽第一次见到它时同样的姿势。我和方明对坐在桌子的两端,我向他告知了和五角星有关的一切。显然,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方明缄默良久,才嗫嚅道:“其实,我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轻松,有许多不能和你说的话可以和她说,我……”
方明明显会错了意,我摆手打断了他,他让我脑子更乱了。我起身移步到窗前,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方明紧跟着来到我身旁,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我俩在沉默中对峙着,谁都没注意,祥祥不知何时凑到桌子前拿起了那颗五角星折纸。
“先毁灭它,再重建它。先毁灭它,再重建它。”许慧丽留下的这句“名言”祥祥一连喃喃了两遍,等我和方明把目光转移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五角星已被祥祥“毁灭”,恢复到巧克力包装纸的原貌。我大惊失色,追上去从祥祥手里一把夺过巧克力包装纸,与此同时,方明唯恐我责骂孩子,抱起祥祥躲进另一个房间。
我已经没有心思管他们爷俩了,因为我在那张皱皱巴巴的巧克力包装纸上看到了一行尘封了二十八年的字:其实我并不喜欢你。
呆滞了一会儿后,我想我知道该怎样处置它了。
翌日,安葬完许慧丽的骨灰后,我让方明开车带我来到凤凰山的山脚下。我拒绝了他要陪我一同登顶的请求,并执意让他先走。他拗不过我,只好重新启动了车子,却并没有马上走。
“今晚回家吗?”方明在车里探出脑袋,怯生生地问。
我思索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来到山顶后举目远眺,远方又耸立起了新的高楼,对照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眼前的风景仿佛换了人间。生活有时候是很具体的,具体到可以有无数种形式和形状。多希望可以像折纸一样,随意折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可更多的时候,我们都会被命运的风尘吹向无法预知的远方。
我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巧克力包装纸。我打算重建它,但不是以五角星的形式。
先把纸竖着对折,再将纸的两边斜着对折,把分开的部分全都压在里侧……
不一会儿,一个红色的、小巧的平头飞机就折成了。一阵微风吹过,我趁势用力将它甩向天空。
小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在山谷中悠扬地飘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