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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事

2022-08-15

鸭绿江 2022年13期
关键词:臭臭

黑 铁

1

他接了个电话,他爸的。电话里他爸一反常态,语气和缓许多,全无一家之长的权威。他爸让他有空回家一趟,帮着拉点东西。他追问了一句:“家里没出啥事吧?”他爸说:“能有啥事,一切正常,每天就是仨饱一倒,中间你妈跳广场舞,我去遛臭臭。”他爸说完就撂了电话。最后这句老头说得铿锵有力,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做派,让他放了心。

第二天趁着午休,他开车回父母家,开门的是他妈,还有臭臭兴奋的叫声,但没见他爸。他问:“我爸呢?”他妈一边给他找拖鞋一边说:“吃完饭就跑了,说是给臭臭买新球。就一个破球,非得大老远跑一趟。再说臭臭那个球也没啥毛病,玩得挺好的。”

他说:“昨天说好来拉东西的,他也不等我来了再走。”

他妈说:“他啊,就是算准了点才跑的。”

他问:“啥意思?”

他妈说:“你爸啥样你还不知道?场面人,别人说两句好听的,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猛劲拍胸脯子,回头干活儿的时候就找不着他了。”

他刚坐沙发上,臭臭就叼着小球跑过来了。臭臭把球丢在面前,抬头看着他,尾巴甩得欢快。他拾起那个红白蓝相间的绳结球,轻轻抛向厨房,臭臭追着球跑走了。

他妈叹了口气,说:“反正呢,这事也不能说你爸办得不对,都是老同志,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吧!”

他问,“到底是咋回事?”

他妈说:“你还记得你赵叔不?”

他想了想,从前他爸不少同志都来过他家,脸熟的能有四五个,但具体哪个姓赵,他的确想不起来了。

他妈见他一脸迷茫,说:“你说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这么差呢?你爸那些同志全是大老粗,来了就是喝酒瞎扯淡,就你赵叔,啥时候来咱家都是嘱咐你,小子,你得好好学习啊,要不然长大了没出息,就得跟咱们一样当工人。”

他妈这么一说,他忽然有印象了。的确是,赵叔爱穿皮夹克,身上总是一股熟牛皮味。也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的,反正一年四季头上都是曲曲弯弯的。赵叔有点水蛇腰,含胸驼背,头向前探着,再加上肺子不好,说话时总伴随着丝丝的呼吸声。于是赵叔的忠告,总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赵叔今年也应该六十多岁了,厂里人活得都糙,年轻时候干活儿不惜命,可劲造,中年以后全都找补回来了,大多有一两样慢性病。很多厂里人在这个年龄已经不在了。

他问,“是赵叔出事了?”

他妈沉吟不语。

臭臭又叼着球跑过来了,见他和他妈都没动,叫了两声。他妈把球扔得远远的,说:“臭臭,上一边玩去。”

他妈说:“是小艳,没了。”

他感觉有点发蒙,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小艳?”

他妈说:“你赵叔的闺女,赵艳啊!”

算起来,赵艳比自己还小好几岁,他没见过,就是老听他爸他妈念叨,说老赵两口子累死累活,就为这么个宝贝闺女。厂办学校教学质量不行,小学中学都是,而且到高中就封顶,再往上只有技校。自从他知道有赵艳这么个人起,就听说她在各种各样的学校借读。小学是白塔小学,初中是一〇七,高中又去了矿中。他之所以对赵艳的学历如此了解,全是因为他妈总以她为榜样,让他好好学习,动辄就是以“你看看人家小艳”开头,洋洋洒洒说上半个钟头。后来赵艳考上了吉大,赵叔见谁都眉开眼笑的。按理说水蛇腰也该直了,可他见到赵叔时,却发现他更佝偻了,还比以前瘦了不少,扎着旧皮带的腰在皮夹克里边晃晃荡荡。等赵叔走了,他爸说:“小艳终于考上个名牌,在厂里也算出奇冒泡了。不过在外地上大学,得钱霍霍了,你赵叔还得去木材市场扛四年麻袋。”他爸说得不假,赵叔常年夜班,在工段盯几个小时,回家睡觉,天不亮就得起来,做完早饭吃一口,就骑车去厂区西北角的木材市场等活儿,有时是收拾边角料,有时是给刨花装袋,一干就是一天,中午为了省钱也不吃饭,下午三四点钟回去做完晚饭补一觉,就又得进厂上班。本厂像这样在木材市场打零工贴补家用的工人不少。木材市场里的小老板都是南方来的,特别认老乡,挣得多的俏活儿轮不上他们本地的。他爸曾经跟着去过两回,就再也不去了,一提这事就恨恨地说:“就这帮南蛮子,我就是饿死也不伺候他们。”可赵叔一直没断过。

后来赵艳毕业,在本市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又找了个男朋友,姓曹,吃公家饭的,据说家里条件不错,长得还挺帅。婚宴在市里办的,北陵公园旁边一家挺有名的宾馆,档次不低,让参加过婚礼的他爸他妈念叨了好些日子。

他说:“赵艳今年才多大,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屋里只有他俩,但他妈还是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对外说是心脏病,急病走的。其实是小艳自己想不开,鞋是在浑河边找着的,人捞上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他一愣,偶尔会读到有人轻生的新闻,但当这种事真发生在身边,他反倒有点不敢相信。他感觉自己的情绪不太好调整,按理说应该难过,但因为从未见过她,所以这难过总像是临时拼凑的。他有的只是迷惑不解,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赵艳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

球又被叼回来了,他妈没再把球扔远,而是抱起臭臭,轻轻摸着头。臭臭眯着眼睛,神情很是享受。

他妈既没看他,也没看它,而是望着窗外说:“人哪,这命可真说不好,你赵叔累了一辈子,眼看着盼到头了,可谁能想到最后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小艳也是的,太要强,我跟你爸从小看她长大的,没想到她心这么硬。就算杂志社黄了,年纪轻轻的,就再找份工作呗,人家小曹说两句她就受不了,天天干仗。咱也不理解啥叫抑郁症,咋就把人整得一点耐心烦都没有。闹到最后怎么样?婚也离了,孩子也归人家了,心一横走了,让爹妈怎么活……”

他妈不说了,臭臭可能是突然感觉头顶有水滴落,抬头看着他妈,呜咽了两声,眼神潮乎乎的。

2

他妈拧开那把旧锁,拉开铁皮门,顺手拽了门边的灯绳,昏黄的灯光亮起,地上摆着两个纸箱。

按照他妈的说法,这两个纸箱,便是赵艳留在这世上的全部物品。

他妈说离婚前赵艳就回娘家了,很多东西扔在浑南还没来得及收拾,如今赵叔也没那个心思要了。白事是在厂里办的,原来的老工会主席主持,找礼仪公司、订席、出殡,都是不少老同志跟着帮忙张罗的。出了事以后,赵叔还能勉强走动走动,赵婶连床都下不来了。老主席说:“孩子生前喜欢的东西,都让她带走,于是赵艳日用的和衣服都烧了,但其他东西,像电器什么的都没烧,殡仪馆也不让。”赵叔没那个心思管这些东西,他爸主动说帮着处理,就都拉到自行车库了。

“完了呢?”他问。

“完了这不就喊你了嘛,你爸但凡能自己处理,也不带找你的。你爸临走时候交代了,不行就开车找个没人地方一扔。”他妈说。

真要这么处理倒也方便,但如此对待一个人的遗物,未免有些不敬,况且还是个熟人。

但他没说什么,就现在这个架势来看,这事一定是要交给他处理了,先拉回家再说,至于怎么办,容后想办法吧。

他见纸箱上各贴了张小红布条,问这是干啥用的。他妈说:“我贴的,寻思着能避避邪吧,毕竟是横死的。”他听了,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在搬箱子时感觉手上潮热,满是汗水,渗进硬纸面里,摩擦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有些后悔没戴副手套来。

下午下班,车开到家楼下,他忽然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是出于好奇,也是出于担心,担心里边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他划开封口上的透明胶布,第一箱里除了几个笔记本和零零碎碎的文具,装的全是书,从《乔布斯传》到《江城》,从《稻盛和夫经营学》到《白夜行》,种类挺杂,都很新。有一本很旧,他拿起随手翻开,在一段话下画着纯蓝的线:“后来,当我们的情况变了,有了孩子,等等等等,弗兰总会想起在巴德家的那个晚上,觉得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但她错了。改变是在那之后来的——而当改变真正出现的时候,却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什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事似的。”

那段线屡屡被水渍打断。他甚至看到了水滴下落后,将纯蓝色一点点洇开,在横平竖直间蔓延成不规则的圆,时间又将水分一点点吸干,洁白光滑的纸面被抽缩出褶皱,和残留的水渍证明着在彼时此处曾被打湿过。

另一个箱子里放着个黑色的电脑包,里面是台笔记本电脑,面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贴纸,有些他能认出来,例如奥特曼和汤姆杰瑞,更多的他则不认识。现在孩子们看的动漫,他大多没看过。不过笔记本的型号他认出来了,X220。虽然现在看来,这个机型老旧了些,但升级一下硬件,换个固态硬盘,日常办公还是不错的。尤其是X220 的键盘,布局合理,盲打起来,行云流水,再加上键程回弹的触感,打字时简直不是在工作,而是种享受。“原来她也用X220。”他想。

他的指尖触到已经泛起油光的键帽,还有弹性十足的小红点,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把笔记本电脑塞回包里。这时他才注意,包里还有个Kindle 阅读器,带着玫红色的保护壳。

下面还有个小纸盒,他打开后,很是意外,因为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磁带,还有一个随身听。他恍然记起,从前上学的时候,这东西很多人都有,包括他。一到下课,教室里就会响起此起彼伏唰唰的倒带声。他们会把圆珠笔插进齿轮,然后一下一下地甩,磁带随着转动。谁也说不清这是哪位高人的发明,但发明的初衷大家都心知肚明——省电,毕竟干电池也不便宜。他大概瞥了一眼摆在上面的几盘磁带,有李贞贤,有安在旭,还有个组合,韩国的,五个男人,发色艳丽,妆容浓艳,神情冷漠,造型夸张。这杀马特风格的组合原来特别熟,叫什么来着,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像是似曾相识,而且就在身旁,看着自己遗留下的这些东西。

这感觉让他吓了一跳。

他忙重新封好箱子,扔在后备厢里,决定先去找老常聊聊。

老常其实并不老,跟他一届的,不一个班,但都是厂里子弟,从小玩到大。老常这个称呼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喊开了。老常的少年老成,一方面在长相,另一方面在打扮。他常穿着法兰绒西裤,下边是皮鞋,上边是白衬衫,领口系到最后一个扣子,下摆塞进裤腰,用一条皮带扎紧,外边还穿着个咖啡色的灯芯绒夹克,袖口带扣那种。其实现在看来,这么穿还挺帅的,颇有点少年绅士的气派。可能是老常爸妈受电影《英俊少年》的影响太深,所以把老常打扮成了这样。但他们那帮梳着郭富城式分头的,并不理解这种七八十年代的欧美复古风,没事就当面喊老常,或者常老师,弄得老常很窘迫。

高考落榜,老常进了厂。等他婚礼上再遇到老常时,几乎没认出来。尽管老常的脸没怎么变,只是圆润了一圈,但理了个寸头,有一撮挑染成银灰,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半腰皮靴,说话的样子也变了。穿灯芯绒夹克的老常语速快,总是让人感觉含混不清,而穿皮夹克的老常说话时慢条斯理,嗓音浑厚,每一句都带着来自胸腔的共鸣。不过老常有一点没变,那就是左手插裤兜的习惯。

他直接去了老常的店,因为他觉得这种事通过电话或者微信问有点唐突。他进店的时候,老常正坐着叠纸元宝,身前扔着三个塑料袋,一袋原材料,两袋成品,黄的或者白的,连同屋里堆着的金童玉女、豪宅宝马以及iPhoneX,把夕阳投射到天花板上,映出一片璀璨的纸醉金迷。老常见是他,一愣,扔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一脸肃穆地说:“沈哥,有事?”

他说:“没啥大事,就是有点问题找你咨询咨询。”

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各地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建设中管材选型,二是各地农村供水工程管材使用的经验,三是各地农村供水工程管材使用中存在的问题。通过调研,对工程建设中管材的采购方式、政府主管部门对管材质量的监管、材料选用、施工安装及工程运行过程中存在的问题等进行全面了解。

老常脸上的肃穆倏地消散,代之以微笑。那微笑有些社会,也有些许释然,于是他也暗暗松了口气。

老常把他引到茶几旁落座,他把事大概说了一下,老常一边听一边忙着“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台佛经机在香烟缭绕中轻声吟诵。

老常敬过他,抿了口茶说:“赵艳的事我大概知道,我们这儿除了卖用品,也提供服务,要是找我们,那就省事了。可惜这么多年,凡是老主席经手的白事,我们都接不着。”

他问,“为啥?老主席跟你爸关系不是挺铁吗?”

老常说:“就是因为这个。当初我进厂的时候,是我爸托老主席给办的,连我师父也是老主席帮着找的。办辞职的时候,我师父不答应,可我还是出来了,弄得老主席挺没面子。从此以后他跟我家就断了走动。”

他说:“就这事啊!不至于吧?”

老常苦笑,“在厂里啥最大?天大地大都不如师父大,别管是厂长还是亲爹,说话都没有师父好使。厂里就这规矩,他们老一辈特别认这个。我师父都发话了,我还是办了离职,在他们看来,基本算是大逆不道了。”

老常又抿了口茶,“咱们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还说你的事。这些东西扔了的确可惜,要不我帮你找个人吧,估个价,打包收走,之后的事交给他就行了。”

老常说:“最近才有的,以前一般是衣物和随身物品烧掉,一些小件先和骨灰盒寄存,然后一起送墓园。其余的,家属自己找个收废品的处理掉,但我们考虑到家属可能没什么心情料理这些事,而且就让遗物这么流进市场也不妥当,所以就多开发了个项目。”

他没说话,老常看了看他说:“沈哥,遇上什么事了?”

他感觉老常的眼神并没触到他,而是投在了他身后,这让他感到背后发冷。

他问,“老常,我开箱看过,还碰了,没啥犯忌讳吧?”

老常说:“有什么事,我说了不算,只说你的感觉。”

他说:“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但心里觉得别扭倒是真的。”

3

老常的确有办法,这让他略显安心,但另一层担忧又浮上心头:难不成他真冲撞了赵艳的鬼魂不成?

老常打开柜子,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摆在柜台上。先是一摞长条形的黄纸,然后是毛笔、砚台、一瓶红墨汁,然后是半瓶白酒。

老常打开砚台盒,倒了红墨汁进去,然后又倒了一点白酒。白酒的度数应该不低,一时间酒香和着墨香四溢开来。老常抄起毛笔,和着墨汁与酒。

他说:“老常,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老常笑了一下,没回答。

笔饱蘸了墨汁,老常在一张黄纸上笔走龙蛇,刷刷点点起来。这场景他感觉似曾相识,在香港的老恐怖片里常见,不过老常好像和电影里大师的做法不太一样。

他问,“老常,你不是得用朱砂吗?”

老常说:“那玩意含汞,对身体不好,用朱液是一样的。”

“我这可不是一般的朱液,进口的!”老常又补了一句。

老常写完一张,又写了一张,待墨汁干透,折成了两个小小的三角,在他和自己的前胸口袋里都塞了一个。

老常拿了副白手套戴好,又递给他一双。当他打开后备厢时,老常低眉闭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不知老常念的是什么,不过也跟着合十肃立。须臾,老常念完了,才轻轻打开盒盖,查看了里边的物品,并一一拍照。

回到店里,老常摘了手套,伸手跟他讨来那个三角,连同自己的投入香炉,点燃,又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起来。

等黄色在火焰中褪色为灰黑,老常说:“行,没事了。”

他问:“老常,这玩意儿管什么用的?”

老常低声说:“减少磁场扰动。”

因为嗓音低沉的缘故,再加上来自胸腔的共鸣,于是这句话听起来格外带些神秘的气息。

关于磁场的事,老常没多做解释,只是说,现在这些东西就只是旧物了,怎么处理都行。老常边说边摆弄着手机,过了一会儿响起微信消息的提示音,老常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听着,然后跟他说:“一共一千。行的话,就放我这儿,钱给你打过去,别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他刚要说行,忽然想起,东西处理了,但凭空多出一千块,这就不好办了。要是托他爸转给赵叔,说是小艳的遗物让他给卖了,好像不太合适。但如果闭口不提,这钱让他自己留下,怕是更不合适。

他把顾虑跟老常说了,老常说:“那还不容易,我店里这些东西你随便挑,回头在头七的时候给她送过去不就完了。”

他不太赞同这种一把火烧了的建议,但老常的说法倒是给了他一点启示,他想,一千块虽然不多,但也能为赵艳做点什么了。

搬东西的时候,老常指着那箱磁带和随身听说:“这玩意儿现在可不怎么见了,稀罕物。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中午饭都不吃,饿着肚子就为省下那五块钱去音像店买盘盗版磁带,然后互相换着听。”

老常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有些不舍,跟老常商量,磁带和随身听他能不能拿走,钱少算点。

老常说:“就那么的吧,这玩意儿看来是和你有缘,也卖不上几个钱,还是一千,东西你拿走,回头想着照顾我生意就行。”

老常的手机忽然唱起了“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他让老常别送了,独自走出小店。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和同学们一起嘲笑老常,原来老常也喜欢家驹的,而且多年以来不曾改变。

事情比他想象得简单。但也很复杂。之后的几天,他一直没想好这笔不大不小的钱该如何使用。

另外一件麻烦事是,他发现随身听是坏的。

随身听是超薄的,所以用的是口香糖电池,这玩意儿如今和随身听、磁带一样,已经成了被时代淘汰的稀罕货。不过感谢万能的互联网,他还是找到了。

电池到了,充满电,塞进电池仓,又放了一盘磁带。他戴好耳塞,按下播放键,却只有轻微的电流音,马达转动了两下,便卡住不动了。

他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于是在网上按着随身听型号搜了许多帖子。研究过后,他推断,应该是负责传送动力的橡胶皮带老化了。这算是磁带随身听的通病,其实维修起来并不难,他自诩还算心灵手巧,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

他把磁带整理了一番,韩语的其实不多,就那几盘,还有几盘日语的,都曾经是当年流行的歌手。剩下最多的,是中文和英文的。他在书房里忙活,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她随手拿起一盘,啧啧称奇道:“这些东西你从哪儿淘换来的?可是有年头了,居然还有这个。”她指着封面上的一个黑发女孩说:“她那时候还有点婴儿肥呢,嫁了贝克·汉姆以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身材反倒越来越好了,你说人家是怎么保养的?”

他怕她借题发挥,又落到和家庭总收入有关的话题上,于是忙提醒她一直追的宫斗剧今天要上线新剧集了。

她说想听听,他说随身听是坏的,回头得修修。

她抱怨说:“一个坏的你买它干吗?瞎浪费钱。”

他说:“一个朋友的。”

她说:“有工夫少捡点破烂,多琢磨琢磨赚钱。”

他一再保证,一定会在增加家庭总收入方面多多努力,而且等随身听修好后第一时间通知她,才把她请出了书房。

4

黑色的绒布套很旧,表面微微起球,还沾着细尘与绒毛,封口处的白色拉绳已经发黄,绳结原被烫平的切口散开着,细碎的纤维绽放成小小的白花。他轻轻拉开袋口,拿出随身听。台灯暖黄色的灯光,映衬得全铝机身的白更加冷。做过磨砂处理的表面并未留下划痕,只有镶嵌标志的凹槽里留有经年累月积下的灰尘,证明它经过沧桑。

岁月显然对塑料不甚友好,电池仓盖和线控的外壳,本应是白色的塑料已经褪色为灰色,还微微泛着黄。电池盖的铜触片上已经生出星星点点的绿色,从小到大,板结、滋生,直至铺满。

他在那片绿色上滴了两滴润滑液,稍待片刻,用竹牙签将绿色一点点剔净,又用尖头棉棒清洁表面,接着又是滴润滑液,清洁。如是再三,绿色终于被彻底清理干净,铜触片露出了温和的黄色。

这黄色给了他不少信心,他的手指也灵活了许多。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修复工作。面板上有三颗螺丝钉,依次拧下后,面板即可拆卸下来。底壳麻烦一些,螺丝钉也多,侧面两颗,开口两颗,底面一颗,全部拧下后,还要打开电池仓,轻轻撬起触片,卸下塑料外盖。

虽然他为拆机专门找出了吉他拨片,但最后还是决定用指甲。他拇指稍稍用力,指甲在电池仓处轻轻抠入中缝,然后向上轻轻摇晃,抬起主板,再向后抽取,另外一端向外突出的音量键、锁定键和耳机插孔脱壳而出。卸下底壳,主板便一览无余。他不得不赞叹随身听做工的精巧,看似复杂,其实整个拆解过程也就几分钟,并不需要蛮力。

果然,主板上暗黄色的铜轮上挂着一截皮带,扭转卷曲着,下缘支离破碎,原本浑然一体的皮带早已分崩离析。他用镊子将皮带夹起,谁知橡胶皮带却顺着镊子尖又断了。他只得将一段段表面黏稠且脆弱不堪的皮带轻轻挑出。待清理干净,他拿出那根新的皮带,拉了拉,弹力十足,方形的截面在灯光下看起来很平滑,泛着乌亮的光。他按照帖子上的提示,将皮带依次缠绕在三个滚轮上,最后挂在铜轮上。皮带在铜轮的凹槽里绷紧、贴合。

他很满意自己的精心和巧手,皮带在缠绕过程中没有一点扭折,如此,在传送动力时不会发生偏转和扭曲,在匀速转动下,磁头贴合磁带,发出的声音既不会尖利,也不会拖沓,精准还原出灌录时声音的状态。

当然,这是理想状态。许多年过去,他不敢保证磁带或者磁头上不会生长出一点霉斑,也不知道磁带的松紧程度会不会影响转速,压带轮的积垢会不会产生偏移,毕竟他的能力有限,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小事。

接下来是清洁。他特意买了软毛刷。这刷子密布纤细的纤维,毛面细密而柔软,正适合扫去积存在主板和机壳上的灰尘。因为密封得不错,主板上的灰尘不多。底壳因为经常开合,所以灰尘多些,他扫过一遍后,发现有一小团纤维卡在卡扣上。他用镊子轻轻挑出,见是一团红,细小的纤维在灯光下折射着光,那是化学纤维特有的晶莹。他不确定这一小团纤维来自何处,是红色的围巾,或者红色的手套。手套的可能性大一些。在某个冬夜,赵艳戴着耳塞,独自走在操场上,耳塞里响起播放完毕的提示音,她从大衣兜里拿出随身听,打开,换了盘磁带放进去,然后按下播放键,在轻缓的歌声中,继续绕着操场走着。路灯点亮了一片片落下的雪花,雪花落在她带绒球的帽子上,轻轻地闪着光。她或许是在等什么人也在同一时刻于操场上走过,或者压根儿没在等什么人,只是把他放在心里默默地想。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在天空静静缤纷

眼看春天就要来了

而我也将

也将不再生存

在重低音效果加持的暖声伴奏中,她轻声唱完最后一句,簌簌落落的雪花和着略显失真的钟声,一切归于空白磁带滑过磁头留下的轻响。有个名词叫作白噪声,他想,这带着暖声底噪的声音应该叫黄噪声吧,是时光赋予的昏黄。在蓝牙耳机中听到的歌声,由手机App 推送,干净、透彻、高保真,但清冷,而这耳塞中传来的声音并不那么清晰,显得混沌且暧昧,带着昏黄的气息,也带着温暖的温度,一点点让鼓膜、大脑、心脏乃至灵魂变得熨帖。

他摘下耳机,看着磁带盒封面上女歌手右手支着下巴,微笑着向上望去,眼神中满是期待。他知道这位歌手,当初在他们上学的时候,她很火,总爱唱一些古灵精怪的歌。一个念头涌起:她怎么会唱这么哀怨的歌?

听说女歌手后来搞地下乐队,又患了抑郁症,再之后,他再没关注关于她的消息。女歌手如今已经被很多人遗忘。

或许赵艳也一样。除了她的父母,这世上大多数人并不会记得她,她也不曾留下过什么痕迹,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了三十年,又被平平淡淡地遗忘。

谁也不曾注意她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听过什么歌,曾经如何精心地将印有粉色心的透明包装纸逐一剪裁,覆在磁带封面上,再以窄窄的透明胶带贴合,让封面上微笑的那个她免受岁月的侵袭,永远活在幸福又略带伤感的青春岁月。

5

那晚他又听了很多歌,有些是和妻子一起听的。耳塞他一个,她一个,两条耳机线让他们重又耳鬓厮磨。从《断点》到《单身情歌》,从《独角戏》到《容易受伤的女人》,从《忘情水》到《爱如潮水》,从《明知道》到《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他和妻子讲起随身听的来历,他所知关于赵艳并不多的那些事,还有那一千块钱。

妻子说:“给她写首歌吧!既然她这么喜欢听歌。”

他说:“修随身听行,写歌我可弄不了,我的音乐素养仅限于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把你弹到手以后就没再弹过,早就忘了。”

妻子白了他一眼说:“找雷哥啊!你的吉他不就是跟他学的。”

雷哥是他们的大学同学,在他们那届是风云人物,搞过乐队,吉他手兼主唱,虽然长得不帅,但自带rock star 气质,长发遮目,神色严肃且忧伤,上课从来不背书包,而是以一个硕大的帆布吉他包代替。雷哥和他的乐队并没有原创作品,排练的时候,唱的不是Beyond就是黑豹唐朝,也有本地乐队的车泯颂。雷哥自诩嗓音神似科特·柯本,在他听来,倒是有点像患了咽喉炎的刘德华。雷哥在本学院不乏拥趸,但其实这些人都是冲着免费票去的。毕竟雷哥凭借和许多本地乐队的交情,可以参加各种演出,充当助唱嘉宾,也能带进去若干自己的兄弟。

临毕业的时候,雷哥做起了小生意,主要是出售打口磁带和CD,比文艺路那一溜音像店买得便宜点。雷哥以他浸淫摇滚圈多年的经验向大家推销,说这是朋克,那是华丽金属,还有什么哥特英伦死亡金属,不一而足。一开始雷哥的生意还很好,可后来却一落千丈。究其原因,主要是两条。其一是信用破产,有一次某位同学在晚上跑圈的时候,意外发现雷哥躲在绿化带的僻静处,拿锯条正锯着磁带盒。消息传开,大家恍然,原来雷哥口里被海关扣留、打口作废又被人走门路搞到的打口磁带是这么来的。其二是网络,原来消息闭塞,不知所以然的他们,忽然因为家用宽带的普及而接触到了海量的资源,从此听歌不需要花钱,雷哥的生意再无人问津。

他记得去雷哥那儿喝离别酒时,赫然发现雷哥的寝室门上喷了一行血淋淋的大字:去他妈的BT!

没想到如今雷哥倒是靠着网络活得挺滋润。

他是在工作室见到雷哥的,所谓工作室,也就是雷哥的书房。屋里的布置就是在网络直播里常出现的那种。雷哥光头蓄须,穿着一身短绒的居家服,全无一点摇滚青年的气质。在他说事的时候,雷哥不停地看表,抱歉说:“不好意思啊老沈,今天你嫂子加班,一会儿我得去美术班接闺女。”他说: “怎么不教大侄女音乐呢?你这可是家学渊源啊。”雷哥轻轻弹了弹烟灰说:“拉倒吧,这就是个吃饭的营生,我可不想让我闺女长大了跟我似的。”

他说:“雷哥,事就是这么个事,我知道,写首歌一千块有点少,如果不行的话,我可以自掏腰包再加点。”

雷哥说:“老沈,你也知道,我直播的时候都是翻唱热门的流行歌,原创那玩意儿我以前弄过,太累,人家也不认,费力不讨好。不过这次我愿意帮这个忙,咱就一千吧,多少是个心意。”

他说:“得替赵艳谢谢雷哥。”

雷哥说:“你先别着急谢我,事得跟你说清楚,我有个诗人朋友,特别有才,写了不少好诗,最近给了我一首,想让我谱了曲子直播时候唱,我弄得差不多了。我倒是觉得挺适合赵艳的,词你先看看。”

雷哥说着递给他一张纸,那是一张常在楼道口墙上出现的宽带小广告,背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那字迹向左歪斜着,锋芒毕露,尤其是带钩的笔画,往往甩出去老远,仿佛是长长的刀锋。

他读完,诧异地说,雷哥:“这玩意儿是诗吗?怎么一点都不合辙押韵呢?”

雷哥笑了笑,说:“这种诗追求的不是那些,而是现实的诗意,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你先回去体会体会,别当诗看,就说直接的感受,合不合适。如果觉得合适就告诉我一声。”

那张纸妻子看了,读完说:“的确不押韵,但我觉得写得挺好的。赵艳就是诗里写的那个普通女人,谁都会在上下班途中遇上几个。这个女人既是赵艳,又不是赵艳。她既在诗里,也在人群中。”

他给雷哥发去语音消息,说就这首吧,钱稍后打过去。

雷哥发来消息说:“钱不用打,去注册个账号,关注一下吉他雷哥,今晚直播的时候我会唱这个歌,到时候你用这一千块充一万点,帮我刷个大火箭,活跃活跃气氛就行。”

他笑着摇摇头,雷哥还是那个雷哥,一点没变。

6

晚上八点,雷哥准时开播,直播间里挺热闹,人来人往,雷哥抱着吉他,不断地和进入直播间的网友打招呼。

雷哥噱头玩得挺好,并没有先唱那首歌,而是一边唱着邓丽君、中岛美雪、卡朋特,一边在间隙和网友互动,还说今天给大家准备了个特别惊喜。

雷哥唱了一个小时左右,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严肃地说:“下面这首歌是原创作品。家人们都知道,雷哥以前也唱过原创作品,但那玩意儿不涨粉,也没流量,后来雷哥就不唱了。今天要破个例,这首歌,是应一位粉丝的要求,献给他从未谋面的朋友。歌词是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写的,他叫邢东,曲子是我自己谱的。下面请听,这首献给赵艳女士的《熟悉的陌生人》。”

雷哥低下头,左手按住品位,右手拨起琴弦,琴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左手的品位跟着徐徐变换。弹过前奏,雷哥开始唱了,他并未像之前那样注视镜头,而是低头看着琴弦,或者什么都没看。雷哥的嗓音没变,还是那种略带嘶哑的中音。不过时光炙烤掉毛糙,熏燎出人间烟火色。雷哥仿佛不是在唱,而是在和着琴声轻轻诉说。

等红绿灯时

在路边我又见到她

我不认识她

她戴着口罩

不知她长成什么样

但我认识她穿的那件衣服

米红色的针织衫

织线、网眼和花边

都很熟悉

就在刚刚

地铁上

她站在我前面

我盯着这件衣服

看了半天

全曲唱完,雷哥反复吟唱着前两句,直至他的右手停下,等着最后一根琴弦渐渐停止振动。

他看见屏幕下方的互动消息飞速滚动着,都是在称赞这首歌的,还有各种表示赠送礼物的图标闪现。雷哥忽然抬头,凑近了镜头说:“感谢家人们的点赞,如果觉得好,请刷点礼物支持一下雷哥。”

他想起了雷哥的嘱咐,忙买个火箭发了出去。

雷哥兴奋地说:“感谢随身听大哥的大火箭,谢谢老铁啊。”直播间里随之来了一波刷礼物的高潮,雷哥一边号召粉丝点歌,一边说:“雷哥的这把琴音色很好,上手也快,想要的老铁,去点小黄车,二号链接,发货前雷哥负责给调音到位,还赠送精美吉他包和限量版拨片……”

一个小时后雷哥下播,给他发来语音消息,能听出雷哥很兴奋。据雷哥说今天的直播很成功,收益可观,全拜大火箭所赐。当然,也是因为《熟悉的陌生人》,回头一定专门录个版本发给他。

“到时候别忘了点赞,完了多帮我转发。”雷哥又补了一句。

7

他正拿着牙签挑虾线,电话响了,是雷哥,雷哥说头回来,有点转向。他忙擦了手去接。进屋的时候他特意跟雷哥介绍了一圈家里的人,他爸,他妈,他妻子,还有老常。其实他们在他婚礼上都见过,但多年前的那一面怕是都忘了。他也是感觉雷哥有点尴尬,毕竟不比老常,都是厂里的子弟,本乡本土,知根知底。

请老常和雷哥来家里吃饭,是他妈张罗的。他前两天特意回了趟家,把处理遗物的事跟他妈他爸交代过了。他爸点头说:“小艳这孩子命苦,这么处理挺好,对她也算是个交代。”他妈说:“ 你那两个同学也出了不少力,让他们来家里吃顿饭吧,也算是我们替你赵叔赵婶谢谢他们,你说呢,老沈?”老沈自然是没意见的,说钱他掏,东西他买,就是得辛苦老王同志掂对几个菜。老王同志白了老沈一眼,说:“你就是破瓶子长了个好嘴。”他问:“赵叔赵婶咋样了?”他爸说: “前两天帮赵叔买了条小狗,连同当初给臭臭买的玩具一起送去了。好歹有个伴儿,他俩也能好受点。赵婶现在勉强能下床了,赵叔轻巧不少。”

他爸和老常又聊起赵艳一家,他妻子和雷哥坐在一边相陪。他回去才挑了两只虾,雷哥就蹩进了厨房,瞄了一眼,便卷起袖子拧开水龙头洗手。雷哥说:“你这虾线挑得里出外进的,还是我来吧。”他妈说:“小雷,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上手呢?”雷哥说:“我天天在家做饭,这事我在行,让老沈歇了吧,看他作践东西我心疼。”雷哥就这么把他硬挤出了厨房。

等菜逐一上桌,他妈不住地夸,“这小雷手艺真不错,比我都强,你看人家这菜炒的,火候正好,咸淡也合适,还勾了薄芡。”雷哥摘了围裙,嘿嘿笑着。

他家客厅沉寂多年,重新热闹起来。他依稀想起,自从大学毕业后,家里就没再如此人声鼎沸。他爸假装没看见他妈的暗示,喝了不少,一会儿是跟老常,一会儿是跟雷哥。酒到位了,他妈和他妻子,他爸和老常,他和雷哥,六个人分成三组,聊起不同的话题,说话声此起彼伏。

他妈说:“丹丹,小艳这事,是宏伟帮着我俩办的,你可别多心。”他妻子说:“妈,这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虽然小艳我没见过,但她的难我都懂。”说到这儿,婆媳俩都有点唏嘘,举杯相碰,喝了半杯啤的。

他爸很兴奋,闹着要换白的,被老常劝住了。他爸说:“小常,回头我找老主席说说,这都这么多年了,别老是心里揣个疙瘩,该解就解吧。有准信儿了我喊你,你就拎点东西,去跟老主席道个歉,完了再求他领你去看看你师父。”老常连连道谢。他爸凑近了老常,在桌底下用手背拍了拍老常的腿,轻声说:“别看老主席挺倔,其实吃软不吃硬,你低低头,这事就过去了。”老常忙又敬了他爸一杯。

雷哥喝得有点多,掏出手机,晃晃悠悠地在屏幕上划着。他说:“雷哥,要不你进屋躺会儿。”雷哥手一挥,豪气地说:“用不着,这点酒算啥。”雷哥的手指终于不再划动,用力点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横过来塞给他,他看是一段手机录制的视频,雷哥坐在音箱上,正拨弄着电吉他,脚上打着拍子,一旁和他年龄相仿的几个中年男人,有的弹贝斯,有的弹键盘,有的打着鼓和镲。他们看着都有些眼熟,曲子也很熟,是重新编曲的《熟悉的陌生人》。

雷哥指着屏幕说:“这是老六,这是老七,这是老大,我把乐队的兄弟们都找回来了,这两天一直在排练,准备重新录一遍。”

他刚要说谢谢,却被雷哥拦住。雷哥说:“啥都不用说,兄弟们都说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人都见了,什么事都经历了,再回来一起玩音乐,不图别的,就图个纯粹。再说,人活一世,终究得留下点什么。说起来,我们还得谢谢你。”

他看见角落里站着个穿粉红连衣裙的小姑娘,一手举着三角铁,一手握着击锤,一脸认真地盯着雷哥,一下一下,跃跃欲试。

雷哥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一脸骄傲地说:“我姑娘,你别说,真有点随我,节奏感特别好。”

他说:“不学画画了?”

雷哥抹了一把光头说:“没招,就是喜欢音乐,你说咋整?”

他和雷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雷哥又把手机塞给老常,开始滔滔不绝。

他见臭臭叼着那个玩旧的小球去了书房,它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于是蜷在小窝里,闭起眼睛,在阳光下舒服地睡去,爪子还搂着小球,须臾不离。

他出去抽烟的时候,老常也跟了出来。他问:“老常,那天我带着东西去找你的时候,你神神道道搞的那套仪式究竟是干啥的?”

老常说:“干我们这行的,讲究多,什么鬼神那套,我是不信,也不懂。可我们毕竟是跟人打交道的,斯人已逝,活着的还得继续生活。安排各种各样的仪式,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生者一些心理安慰。我做个仪式,你就觉得没什么忌讳了,不是挺好吗?”

老常吐了个烟圈,继续道:“你前前后后张罗这些事,其实我都明白。这世上有没有鬼魂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人走了,如果还有人惦念着,那她就还在,真到没人想,没人念了,她也就真的不在了,是吧?”

他点了点头。

老常说:“我打听过,赵叔选的那个墓园环境不错,管理也挺好,路边的石栏杆里装了喇叭,白天会放点音乐。我找人打过招呼,想把这首歌加到墓园广播的曲单里,也算是我对赵艳尽点心意吧。回头你跟雷哥说一声。”

后来,老常说的事真办成了,他们三个因为这个又聚了一次,谁也没开车,喝了许多酒。

从小饭馆出来时,厂区的小街上已不见行人,不知何时下过小雨,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润湿的柏油路折射出迷离的色彩。他左边搂着老常,右边搂着雷哥,三个人左摇右摆地在街上走着。他嗅到夏日雨后的清新空气,忽然唱了起来,歌声仿佛响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接着是老常和雷哥,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歌声终于汇于一处。

等他再清醒过来,发现身在厂区的练歌房。在狭小的包厢里,他们搂着彼此的肩膀,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话,聊了许多久未联系的人,唱了许多催人泪下的老歌。

再后来,他们唱起《熟悉的陌生人》,不知唱了多少遍,就这么一直唱着,仿佛只要如此,曲终人散的那一刻便不会到来。

老常唱得荒腔走板且哽咽,雷哥好点,但也顾不上什么技巧了。他也在跟着和,他看见被调成静音的巨大屏幕上闪现着画面,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原因,看得并不真切,仿佛是在白色的地铁车厢里,一个女人穿着米红色带花边的针织衫,戴着口罩,背着购物袋,她一手拽着拉环,一手托着手机,看着实时监控下那个东张西望的小男孩,眼角舒展出笑意。

他也笑了,继续唱着。

等红绿灯时

在路边我又见到她

等红绿灯时

在路边我又见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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