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种树郭橐驼传》中“既然已”的构形与释义

2022-05-30柳士镇

七彩语文·教师论坛 2022年11期
关键词:橐驼佛学佛经

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是一篇著名的传记散文,兼具政论与讽喻色彩。文章从郭橐驼的命名、种树专长以及“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养树之道说起,再将此道“移之官理”,批评地方政府“长人者好烦其令”“而卒以祸”的扰民行为,说明植树之理与为官之道间的关系,反映了作者企求社会安定和谐、百姓安居乐业的改革愿望。文章开篇简介郭橐驼及其种树特长,为后文抒发议论铺垫基础,再以种树之道譬喻治民之理,事理相承,前后相应,生动体现出寓言体传记的艺术魅力。

作为古文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杰出的散文大家,柳宗元的行文语言简洁隽永,具有高超的表现力。而唯其言简义丰,个别表述也会引发后人的不同理解。本文将要论及的“既然已”就是一例,其所在文段具引于后: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用四个“欲”字概括“凡植木之性”的要义,“既然已”,又说到只要栽种尽心,其后弃之不顾,即可使“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对于“既然已”一句,通常选本的注解是:“已经这样做了。既,已经。然,这样。已,(做)完。”有学者认为这一训释不符合语言规律,批评道:“作注者把‘已看作这句话的主要动词,那么‘然就是修饰‘已的状语。但这是不符合古汉语语法规律的。‘然作为指示代词总是谓词性的,如‘虽然、既然、然则、然而等,从来不作修饰语用。因此这里的‘然也应该是谓语,而‘已则是语气词‘矣。”上述选本的注解当然值得商榷,批评者的意见也不无可取之处,其中将“已”字看作语气词“矣”字,如果仅就还原至文本中而言,文意也能够说得通。不过,倘若我们尝试着转换一种思路,将“既然已”这一结构置于由汉译佛经引起的梵汉语言接触的背景下以及汉语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进行观察,结果或许就是另外一种情况。

“既然已”的意思是“这样了之后”,这显然是表示谓词性成分“然”字的过去时态。而上古汉语是没有时态助词的,只能借助于若干时间副词充任状语以表示谓语动词的不同时态。将来时态常用副词“将、且”,现在时态常用副词“方、正”,过去时态则常用副词“既、已”或“既已”连用。略举过去时态的数例如下:

1.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左传·昭公元年》)

2.已杀孔父而弑殇公,召庄公于郑而立之,以亲郑。(《左传·桓公二年》)

3.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4.及文王崩而发立,是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史记·管蔡世家》)

魏晋南北朝期间新兴起一种表达方式,即将部分虚化了的具有“完结”义的动词“毕、竟、讫、已、了”之类词语置于谓语动词或其宾语之后充任补语,以表示动作的过去时态。略举数例如下:

5.皆于宫门变戎服,著衣帢,入临毕出外,还袭戎衣。(《南齐书·礼志下》)

6.王闻已,则诣精舍,以华香供奉。(《法显传》)

7.或如飞鸟,腾空来坐,食了飞去,人每不觉。(《神仙传·董奉》)

8.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世说新语·雅量》)

9.支致书讫,帝命坐,赐酒食,仍劳问之。(《列异传·蔡支》)

10.因其饥故,食七枚煎饼。食六枚半已,便得饱满。(《百喻经·欲食半饼喻》)

以上前三例“毕”类词语处于谓语动词之后,后三例处于谓语动词的宾语之后。

此外,还可同时使用上古汉语习用的表达方式与此期新兴的表达方式,即在谓语动词之前用“既、已”等副词充任状语,又将“毕、竟、已”等置于谓语动词或其宾语之后充任补语,以表示动作的完成。略举数例如下:

11.既悔过毕,稽首而退。菩萨慈惠度无极,行布施如是。(《六度集经》卷一)

12.商得崇祖启事,已行竟,近无云云,殊称前代旧意。(《南齐书·柳世隆传》)

13.既被鞭已,以马屎傅之,欲令速差。(《百喻经·治鞭疮喻》)

14.既伏此国已,月氏王等笃信佛法,欲持钵去。(《法显传》)

15.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旛竹而上标。(《搜神记》卷十一)

以上前三例“毕”类词语处于谓语动词之后,后两例处于谓语动词的宾语之后。还应指出的是,这类句式在西汉时期已偶有运用,如《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既驰三辈毕。”但尚未形成规范,用例也不如魏晋南北朝期间普遍。

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上述结构中的“谓语动词+(宾语)+已”与“既+谓语动词+(宾语)+已”两种带有“已”字的形式,常出现在汉译佛经与佛学著述中,中土文献中却很少见到;而同类结构中使用其他“毕”类词语的形式,中土文献中较为常见,汉译佛经与佛学著述中又较为少见。例如,僧伽斯那撰、南朝齐求那毗地译《百喻经》2万余字,“(既)+谓语动词+(宾语)+已”的形式就多至46例,据此可见使用之盛。又可以分为直接置于谓语动词之后与置于谓语动词宾语之后两种情况。直接置于谓语动词之后22例:主人闻已、食已口爽、傍人见已(2见)、时人闻已、贫人得已、既被鞭已、汝儿生已、弟子见已、众人闻已(2见)、贫人见已、此人闻已、驼既死已、彼既来已、既相睹已、诸贼取已、远人闻已、其人闻已、长者见已、小儿得已、雄鸽见已。置于谓语动词宾语之后24例:作是念已、闻此语已、王见贼已、既得之已、待与药已、见闻是已、既见之已、舍此身已、来见之已、食六枚半已、断常事已、至他界已、至天明已、既还国已、作是议已、王闻是已、既受敕已、既作要已、既到舍已、既犯禁已、儿闻语已、既至彼已、既捉之已、龟得水已。汉译佛经与佛学著述中的这些“已”字,其功能虽与中土文献中其他“毕”类词语相近,但就与谓语动词的结合关系看,也有一些不同之处,这里不再赘述。[1]

顺便说及,前述例7中“食了飞去”的“了”字,发展到后来又可用于谓语动词的宾语之后,例如《六祖坛经》——“秀书偈了,便却归房。”而当“了”字越过谓语动词的宾語,紧贴在谓语动词之后,与此同时又在词义上进一步虚化,例如《敦煌变文集》“见了师兄便入来”中的“了”,就逐渐发展为成熟的过去时态助词,并且一直沿用至现代汉语。[2]不过,即便“了”字已经逐渐成熟,“了”字之外的“毕”类词语的使用仍很活跃,例如《红楼梦》中“吃毕西瓜”(第三十六回)、“盥手毕”(第三回)、“吃毕了饭”(第二十四回)等,形式多种多样,既可以单独使用,又可用于谓语动词及其宾语之后,甚至与“了”字配合使用;这种情况也一直沿用至现代汉语,只不过在现今语言中由“完”字取代了此前的“毕”字而已。而从语法分析来看,上述几例中的“毕”字并非主要动词,而是谓语动词的补语,可以注释为“(谓语动词)完”,“完”字充任“谓语动词”的补语。上述《种树郭橐驼传》中的“既然已”也当作如是观,“然”字作为谓词性成分,相当于选本注释中“(做)完”的“做”,“已”字并非充任谓语的主要动词,而相当于“(做)完”中的“完”字,充任谓词性成分“然”字的补语,同时也无须再用“‘已则是语气词‘矣”的迂曲说法进行解释。至于“既然已”的具体含义,由于是在复句中充任表示时间的分句,理解为“这样了之后”较为准确顺畅。

现在说说《种树郭橐驼传》“既然已”中“已”字的来源问题,对此学术界早就进行过卓有成效的讨论。日本创价大学国际佛教学高等研究所辛岛静志曾说:“把意为‘……了以后的绝对分词翻成汉语时,汉译佛典的译者使用‘已一词,在梵语佛典里出现大量的绝对分词。这就造成汉译佛典里意为‘……了以后的‘已大量出现。”[3]北京大学蒋绍愚也曾将佛经译文与原文进行比较,认为:“句中的梵文绝对分词,都译作中文的‘已。这些梵汉对勘的材料无可怀疑地证明了汉译佛典中的‘已是语言接触的结果。”后来,蒋绍愚又进一步申说:“有一些‘已的用法比梵文绝对分词的用法有所扩大。这说明‘已已经扩展到译经者的口头语言之中。然后通过这些人和大众的语言交流,逐渐进入全民语言中。” [4]

下面再来看看柳宗元一生好佛的情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一直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早在长安应举与为政期间,他就十分追慕晋宋以来儒士文人与历代名僧的交游,此后也一直热衷于与出入官场、文坛的僧侣交往,他自己也在积极入世的同时尽力探求佛学,儒释二道的思想对他的精神生活均有深刻影响。在《柳河东集》中,收有许多体现作者佛学思想的文字,例如碑文、塔铭、序文、诗歌。从这些文字中也可以看出,柳宗元的文学创作深受佛教思想的浸润,很多作品都烙有佛学的印记,有的引述佛经故事,有的阐明佛学义理,有的径直借取佛经用语。他的纯寓言创作兼收并蓄,不少作品的写法明显模仿佛经寓言的体例,讲一个现实故事之后,再用简要的话语点明主题。例如《蝜蝂传》揭露一种善负小虫,“行遇物,辄持取”,“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寓言讽刺贪婪愚顽之人,立意即取自《旧杂譬喻经》卷上“蛾缘壁相逢,诤斗共堕地”的故事。《种树郭橐驼传》先叙述郭橐驼的养树之道,然后又“移之官理”,也与佛教宣讲教义时的寓言体例有相通之处。

如此看来,“既+谓语动词+已”早就是汉译佛经中的常见句式,柳宗元又与佛学思想、佛学人士有着密切联系,而且“‘已则是‘矣”的训释方法忽略“已”字成因而悖于语言发展事实,那么在“既……已”中插入“然”字的“既然已”,正应视为仿用汉译佛经的构形方式;“既然已”表示过去时态,作为分句而体现“这样了之后”的时间意义,当然也是唯一的正确解释。※

参考文献:

[1]蒋绍愚.《世说新语》《贤愚经》《齐 民要术》《洛阳伽蓝记》《百喻经》中的 “已 、竟、讫、毕 ” [J].语言研究,2001(1).

[2]吳福祥.重谈“动+了+宾”格式的来源和完成体助词“了”的产生 [J].中国语文,1998(6).

[3]辛岛静志.汉译佛典的语言研究.见:朱庆之.佛教汉语研究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蒋绍愚.语言接触的一个案例——再谈“V(O)已”.见:语言学论丛(第三十六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268-285.

(柳士镇,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教材委员会语文学科专家委员会委员)

猜你喜欢

橐驼佛学佛经
协通论视佛经一例
论现代新儒家的佛学进路
蕅益智旭对《论语》的佛学解读
释楚鼎铭文“石沱”
佛经音义同形字辑释
西夏文佛经——《吉祥遍至口和本续》
歪脖子树苗
西夏佛经所见官职名人名述考
佛学认知下的音乐表演理论探究
歪脖子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