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生豪的爱情观

林巧萍

朱生豪（1912-1944），出生于浙江嘉兴南门一个没落的商贾家庭，原名朱文森，又名文生，笔名朱朱等，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诗人。

大学四年级，在“之江诗社”迎新会上，朱生豪遇见了一生挚爱—宋清如。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朱生豪和宋清如只能依靠书信来解相思之情，他们聊文学之事，抒生活之感，感情笃定不移。书信给我们展现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朱生豪，让我们能够更加全面地读懂这个大翻译家、诗人。同时，书信是窥见作者真实、完整的精神风貌的重要窗口，朱生豪与宋清如的往来书信是二人爱情生活的重要载体。本文试图通过解析《朱生豪书信全编》中的相关内容，探究朱生豪的爱情观，从他对爱情的认知、对爱情经营之道的理解等角度进行讨论，并进一步挖掘其爱情观形成的原因。

一、朱生豪的爱情认知

朱生豪和宋清如广为传颂的爱情故事，常令读者肃然起敬。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书信体现出了他对爱情的认知，具体表现为崇尚“哲学的爱”，恋爱的发生是依附一定条件的，真正的爱情应长相厮守、心灵相通三个方面。

（一）崇尚“哲学的爱”

在与宋清如探讨“爱和妒”关系的书信中，朱生豪认为爱情在程度上可以分为四种：原始的爱、深于世故的爱、精神的爱、哲学的爱。朱生豪将自己对宋清如的爱归为“哲学的爱”，是冷静而非热烈的，是情绪经过理智洗练后的结果，既不同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又有别于“现代的”男女之爱。从中也可以看出，朱生豪最认同、最向往的是“哲学的爱”。

首先，朱生豪认为“哲学的爱”应是冷静的，此处的“冷静”，可以理解为对爱情冷静的选择、对细水长流的生活的期盼。不管是朱生豪和宋清如十年间分隔两地的通信，还是最后两年的相守，都是平淡自然，契合朱生豪对细水长流的生活的期盼。可见，在朱生豪与宋清如的爱情生活中充分体现了他冷静而非热烈的爱情认知。

其次，朱生豪认为“哲学的爱”是理智洗练后的结果。此处的理智，可理解为对爱情理智的思考，理智地爱人。他告诉宋清如，“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给人的人”（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从共同兴趣爱好引起的共鸣，到对宋清如的认定，朱生豪展示了爱情并非情绪上的一时兴起，而是情绪经过沉淀后的理智。由此可以看出，“哲学的爱”是朱生豪所认同并践行的爱情认知，而冷静和理智则是朱生豪“哲学的爱”所追求的核心内容。

（二）恋爱的发生是依附一定条件的

在和宋清如探讨关于恋爱是否有条件这个问题时，朱生豪在书信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笑话，真是笑话，恋爱没有条件，如何能成立。”“恋爱借条件而成立，剥夺了条件，便没有所谓的恋爱，这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事实证明，由于每个人审美品位和追求的不同，选择另一半时的衡量条件也不同，但是恋爱绝对是没办法脱离主客观条件而独立存在的，正如在评价宋清如的诗作时，朱生豪说，“即使不好意思说你是绝世的诗才，至少也不能不承认你有些小小的天才”（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宋清如才情的欣赏，毕业不久后赠予宋清如的《鹧鸪天》三首中那句“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朱生豪、宋清如《秋风和萧萧叶的歌》）也点明了他早在“之江诗社”的活动中就已经被宋清如的才情所吸引，也佐证了他与宋清如恋爱的发生是依附一定条件存在的。

这共同的诗人气质和适配的三观让他们成为知己，也是他们爱情产生的条件之一，很好地佐證了朱生豪认为恋爱的发生是依附一定条件的这一爱情认知。

（三）真正的爱情应长相厮守、心灵相通

在爱情中，朱生豪是期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认真地写道：“我没有和平常人那样只闹一回恋情的把戏，过后便撒手了的意思。”“如果我们能获得长寿，等我们年老的时候，我愿和你卜邻而居，共度衰倦之暮年，此生之愿足矣！”（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这些文字更直接地体现了朱生豪长相厮守的爱情认知。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朱生豪寻求长相厮守的爱情认知是可贵的，而这种理想的状态也离不开心灵的契合。

不同于传统婚姻观念讲究物质和地位等的对等关系，朱生豪所追求的是心灵上的“门当户对”，即心灵契合，他向往无关名利、志同道合的爱情。朱生豪在1933年春给宋清如的信中坦承，“我们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尽有互相共鸣的地方。我们的认识虽是偶然，我们的交契却并非偶然”（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同时，朱生豪还曾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说，“我只愿意凭着这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当然能够时时见见面，叙叙契阔，是最快活的，但即此也并非十分的必要”（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可见，朱生豪认为爱应当是凭借着“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的，更应注重精神上的交流。从这些信件和经历中，我们能看到两个灵魂通过相互诉说达到精神的结合和统一，看出朱生豪对心灵相通这一爱情认知的推崇与践行。

二、朱生豪对爱情经营之道的理解

在爱情中想要长久地保持良好的状态，离不开双方的共同经营，而爱情中亲密关系的经营之道，在朱生豪的理解中主要包括忠贞坦诚，旗鼓相当、独立又亲密，学会理解和包容三个方面。

（一）忠贞坦诚

朱生豪曾在1935年2月2日的信中对宋清如说，“作文章，写诗，我都是信笔挥洒，不耐烦细琢细磨的人;勾心斗角的游戏，也总是拜人下风的”（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可见，朱生豪并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后来我知道她宁愿让我瞒着她跟人家要好而她自己假装不知道，这种态度虽也值得矜怜，但和我的主义不太合。”（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足以见朱生豪对双方交往中坦诚的重视。他对感情豪爽坦率，时常在信中深情告白，“我是宋清如主义至上者”（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他直白且毫无保留地诉说着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不吝袒露对宋清如的忠贞之情，即使身处异地，他热烈的信件也给足了宋清如心灵上所需要的安全感。连宋清如都说，朱生豪让她折服的原因，起初是他纯朴、坦率、诚恳的态度，其次是他诗歌的才华，到后来是那些热情的信件，而信件中承载的恰恰是朱生豪毫不掩饰的真心。同时，宋清如在朱生豪去世后也曾这样评价他，“因为他真的是天真未泯、和气可亲，从来不懂得虚伪欺骗的把戏”（吴洁敏、朱宏达《朱生豪传》）。足以见朱生豪真诚坦率的行事作风，反映在爱情中，就表现为他在亲密关系经营中对忠贞坦诚的推崇与践行。

（二）旗鼓相当，独立又亲密

在众多对宋清如像“清如”“小姐”“孩子”之类的称呼中，最让人动容的是朱生豪曾称呼比他大一岁的宋清如为“弟弟”，性别和年龄都颠倒了，他在信中向宋清如解释说，“论年岁我不比你大什么，忧患比你经过多，人生的经验则不见比你丰富什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学问，几年来冷静的观察与思索，以及早入世诸点上，也许却能做一个对你有一点益处的朋友，不只是一个温柔的好男子而已”（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他认为自己在感情上能如一个温柔的男子般对待宋清如，彼此亲密无间，而在学问上则能够做一个良师益友，提供自己独到的见解，从中可以看出，朱生豪是很注重爱情中双方在发展方面的旗鼓相当、“比翼齐飞”的。

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坦言，自己读《费洛斯河上的磨坊》时曾流泪，里面的女主人公就是著书者自己的影子，“是一个争强好胜，想象丰富，感情热烈，玻璃样晶莹而脆薄易碎，带着不羁的野性的女孩子”（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可见朱生豪对自强、有主见且自由热情的女性给予了极大的肯定。朱生豪认为要将男性“以为女子是另外一种人类”（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的想法打翻，他鼓励宋清如突破性别的束缚，不要把男女的壁垒立得太森严，要从重重的桎梏中将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他期待着和宋清如一起成长，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宋清如的臂膀变得坚实有力，看到她“走起路来，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由此可见，朱生豪认为女性的身份不应带给宋清如束缚，她应该有自己独立的道路，同时认为经营好一段感情，两个人必须旗鼓相当，既亲密又独立。

（三）学会理解和包容

“我们需要的是对于彼此弱点的谅解，只有能相互谅解的人，弱点才能变成并不可憎，甚至于反是可爱也说不定。”（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在朱生豪看来，亲密关系中的两个人只有互相谅解，相互扶持，才能拥有美好的爱情。

朱生豪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宋清如。1936年，在宋清如即将毕业时，朱生豪得知她为毕业论文和答辩感到紧张后，给她拟了一个计划，主要是为了放松她的情绪。同时，朱生豪还给她寄了三首“打油诗”《我爱宋清如》，一方面表述自己的爱情，一方面调节了气氛。当宋清如表示对自己失望时，朱生豪在信中鼓励她说，“不要对自己失望，你有很好的天禀，作品的内容是会随生活经验而丰富起来的，至于读书乃是一种助力和修养，我永远期望你比我有出息一些”（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可见，当宋清如因为未知的事物而感到焦虑紧张时，为自己的不足而感到懊恼时，朱生豪能从情感上进行体谅，以一颗理解和包容之心，让宋清如对生活充满勇气与希望，从中也能看出理解和包容是他经营好爱情的又一大秘诀。

三、朱生豪的爱情观形成的原因

朱生豪的爱情观的形成过程与他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主要包括：个人性格的形成，中外文学作品的熏陶，新兴思想文化的影响三个方面。

（一）个人性格的形成

家庭是人们最初的生活场所，是为性格打上最初烙印的地方。朱生豪十岁之前衣食无缺，但由于父母经营的布店倒闭，且他们接连病逝，朱生豪本来的幸福生活转眼间便成了过去，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正是这些变故的发生，对朱生豪自身性格的发展和三观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成了师友口中独来独往、固执倔强、“渊默若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朱尚刚《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的人。也正是由于成长经历和自身性格的原因，直接或间接地造就了朱生豪冷静理智的爱情认知。就像朱生豪自己所说的“一见面就感情泛滥的人是靠不住的”（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早年家庭的缺失让他对感情既渴慕又谨慎，因此当一份感情摆在他面前时，他是小心试探却又认真坚定的。“我厌恶唇吻的交融，一时的冲动贴住了两颗不同的心。你说那会是神圣吗？那是一个最大的孽！野田里长不出梦一样的花来，正如平凡里长不出半朵灿烂的奇迹。”（朱生豪、宋清如《秋风和萧萧叶的歌》）朱生豪厌恶这种像“快餐”一样的爱情，认为那是对爱情的一种侮辱，与他对爱情的认知背道而驰。

年少遭遇过的不幸，让朱生豪的性格变得更加内敛、稳重、独立，他虽然孤僻，但有獨立思考、钻研问题的精神，是一个极其有主见和想法的人，这也对他爱情观的塑造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因此，朱生豪没有被世俗大众的观念裹挟，没有被宗法社会的旧观念所束缚，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两情相悦且又自由独立。

（二）中外文学作品的熏陶

朱生豪在思想上多受中外文学浸染，他不光酷爱国文，英语也很好。朱生豪的好友彭重熙也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说，“朱生豪选读虽以国文为主系，英语为副系，其所好则在英语。其课外浏览者大都是英国诗歌小说”（宋清如、彭重熙《宋清如与彭重熙谈朱生豪》）。可见，朱生豪优秀的语文基础和英文水平为他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以及后来翻译莎翁的作品，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中外文学作品的熏陶也是影响朱生豪爱情观形成的重要因素。

因为优秀的英文水平，朱生豪在阅读外国文学作品时几乎没有什么阻碍，而他的思想意志，他对爱情的认知与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国文学作品的熏陶。他对外国文学作品的大量阅读不仅限于小说，“桌上的书，分为三组，一组是外国书，几乎全都是诗，总集有一本《世纪英国文学读本》、一本《世界诗选》、一本《 金库》、一本《近代英美诗选》，别集有莎士比亚、济慈、伊利沙伯·白朗宁、雪莱、华茨渥斯、丁尼孙、斯文朋等”（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这些外国文学作品对朱生豪的爱情观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例如，雪莱的作品中体现出的精神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新青年追求自由和爱情的潮流是相契合的，而他个人所具有的民主思想和战斗精神对朱生豪爱情观的影响就反映在追求恋爱自由和对传统婚姻观念的否定等方面。由此可知，朱生豪的爱情观极大地受到了外国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的影响。

朱生豪也酷爱国学，中国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三观的塑造也产生了影响。朱生豪在高中时期便熟悉了《诗经》《楚辞》等经典作品和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等名家。在阅读中国文学作品时，自然避不开爱情这个主题。中国文学中所传递出来的婚后互相扶持、患难见真情的爱情观，形象地体现在朱生豪和宋清如的婚后生活之中，二人共同经历各种艰难险阻，却始终对对方保持爱的初心，这实际也是朱生豪骨子里对中国传统爱情美好品质的坚守和实践。

由上述分析可见，朱生豪吸收了中外优秀作品中关于爱情的精华内容，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既追求西方的恋爱自由，彼此旗鼓相当、独立又亲密，又坚守中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认知。

（三）新兴思想文化的影响

随着“五四”运动的开展，一批又一批的先进知识分子对传统婚姻中的落后思想给予不断的批判。在这期间，朱生豪认识了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等新诗坛巨星，也深受许多新观念、新思想的影响，因此虽身处动荡的社会环境中，却仍然向往民主平等的关系，追求个人自由，提倡自由恋爱。

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里说，“他们说我非讨老婆不可，并非为我个人的幸福打算，只因为我是大房的长子。但我当然没有做孝子顺孙的野心，至少我不希望我身后有人祭奠”（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他不认为人的一生一定要履行传统婚姻观念中所谓的“人生的义务”，“即使我母亲从坟墓里复活转来硬要逼我尽我所不愿尽的职，我也不惜做一个忤逆的儿子，为着保持自己最少限度的自由”（朱生豪《朱生豪书信全编》）。可见，传统婚姻的旧思想观念和陋习已经不被朱生豪所接受，他看重的是长相厮守的爱情中双方心灵的契合与相通，他向往的是相知相惜的爱情。

当今社会，爱情开始变得脆弱、随意、责任感低，像朱生豪和宋清如这种纯粹的爱情已经很难寻找，值得反思。爱情生态虽不容乐观，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不再向往爱情。我们应该从朱生豪的书信和他与宋清如的爱情中，看到爱情的美好与纯粹，从中汲取力量，勇敢地去追寻真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