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处处见宋型,“百无聊赖以诗鸣”
2022-05-30李旺
李旺
一、“陆游的乡村世界”的由来
“乡村世界”由“乡村”概念与“生活世界”两部分组成,它与“城市世界”相对,在政治组织、经济活动、思想文化、社会观念上都与城市有着明显的区别。顾红亮先生对于“乡村”概念有着深入的见解,可以概括为:“乡村”并非为简单的政治团体或经济组织,也不能仅仅理解为具有一定民俗文化的场所,更不能定义为乌托邦式的场所将其束之高阁。正确理解“乡村”应该从生活世界的视角来仔细观察,这样才能更加深层次地把握乡村的实质。“生活世界”源自于西方哲学,综合维特根斯坦、哈贝马斯、胡塞尔等哲学家的理解,可以将其概括为以下特征:第一,生活世界是人与人交往、劳作的一个领域;第二,生活世界为一个集体性的境域,是相互联系的,不能离开活生生的人;第三,生活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是开放的,是发展的,也是相互矛盾的。
陆游的诗词从数量、诗风、观念来看,在南宋都处于独树一帜的地位,故有人将他誉为“南宋风骚”。生逢昏暗复杂的社会环境,几经挫折,报国无门,他将满腔的爱国理想寄托于诗,如云“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他是南宋爱国诗人的杰出代表。此外,他也是南宋乡村田园诗人的典型代表。“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两句揭示了陆游诗词创作的来源,他认为乡村的每一处角落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都能为诗画的创作提供丰富的题材,关键在于创作者观察与思考的能力,而陆游拥有并较好地运用了这种能力。在其传世的海量诗篇中大约七成描写的是浙东地区乡村生活的场景,这些诗篇的保留对于我们研究南宋乡村社会的某些侧面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包伟民教授是著名的宋史研究专家,其研究方向集中在中国古代经济史及近代东南区域史,近年来研究重点转向中国近古时期乡村社会问题。包伟民教授对“乡村世界”的理解可谓精妙绝伦,这得益年少时对陆游诗作的特殊情感与近年来研究重点的转变,他在二者之间找到了相通之处,其新作《陆游的乡村世界》尝试通过解读陆游的诗文,借助他独特士人身份的目光来窥探南宋时期浙东地区的乡村社会。此书带我们将历史观察的视野从上层世界转向乡村世界,让读者换个角度来体味南宋时期不一样的平凡世界。
二、本书的内容与主旨概况
《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是包伟民教授在《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上发表的同题论文之上扩写改写而成的,全书正文共有六章,其内容为十三万余字,可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第一至第二章节“陆游的乡村世界之居处”,从聚落、乡都、邻里三个侧面展现了陆游乡居生活的社会环境,从而概括出了家国一体的制度特征。在聚落方面,作者采用了历史地理学的方法通过大量史料分析与区域变迁地图相结合的方式,详细分析了历史时期山会平原的发展与变迁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田野聚落的形态与规模、乡野聚落的村落景观与村居环境,特别指出陆游的别业庄园有云门精舍、石帆别业、梅山寓所、三山别业四处。在乡都方面,作者对从秦汉至宋的乡村基层管理制度进行了梳理,这就使得陆游时代赵宋国家实行“乡都制”的源流清晰可见。同时,作者也注意到了陆游对南宋乡职人员的描述,如“催科醉亭长”“都保耆长”等。邻里方面,作者从陆游的诗句中抽象归纳了乡村的交通状况、日常事物的管理、乡民的社交圈与婚姻圈、邻里关系的友好与矛盾以及传统节俗对其关系的影响等,这些近乎白描的手法,勾勒了陆游乡村世界的平静温和、温情脉脉。
第二部分:第三至第四章节“陆游的乡村世界之生计”,以陆游这位乡居寓公为例,从农耕、饮食、家业三个侧面展现了南宋浙东地区农村的经济生活状况。农耕方面,以稻作为核心的农耕经济在陆游的乡村世界中占据主导地位,蚕麦、豆芋等经济在陆游的乡村世界里也不可忽视。此外,大量的宋画插图,不仅生动形象地再现了陆游的乡村世界中乡民生产生活的场景,还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背后所蕴含的巨大的历史信息。在饮食方面,作者着重分析了当时的饮食制度与饮食习惯。从饮食制度来看,两宋时期为一日三餐制,某些人群在某些时节也有一日两餐制,但在士大夫看来,两餐制是落魄的表现。从饮食习惯来看,稻麦蔬食为主,肉食为传统意义上士大夫阶层的身份标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此揭示了麦作推广的核心内因。家业方面,作者详细介绍了作为中产之家的陆游一家经济收入的两个来源:田产和俸禄,以及作为“中产之人”的陆游几乎无时不在哭穷的原因。难能可贵的是,陆游对下层民众的同情心,向乡民施舍药物、传授知识等行为无不体现着作为“中产之人”、寓公的风度。
第三部分:第五章节“陆游的乡村世界之市场”,从乡市、市船、交易三个侧面展现了山会平原地区农业经济与市场的关系,作者看到了该地商品流通的区域差异,推断出南宋时期乡村市场的雏形已开始形成。“乡市”广义为当时的乡村市场,作者通过分析陆游的诗句及参考前辈的研究成果,指出了南宋山会地区农村地区市场的分布的一些特点,如“分布密集”“坐落于水陆交通节点上”等。“市船”则是村民进行商品交易的重要媒介。作者在此提出了市镇经济发展水平的两种类型—“嘉兴类型”与“鄞县类型”,并指出陆游的乡村世界中市墟的发展水平,可能仍处于鄞县类型的发展初期。商品交换程度高,在交易方面出现了新的特征,交易内容更加复杂,包括米、盐、酪、蔬、肉、茶、酒等;交易方式更为灵活,乡市交易在发展的同时也体现了一些习俗,如赊账等。
第四部分:第六章節“陆游的乡村世界之角色”,探讨了陆游在乡村世界中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他是士宦阶层在山会乡村的代表,体现在他的“施教自娱”与“从事文化知识相关活动”中,同时他也是精英文化的代表,并逐渐成为精英文化向基层社会渗透的重要推动者之一。
对于《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的主旨内容,包伟民教授作了以下三点考虑:“其一,南宋浙东乡村一个‘中产之人乡居寓公的生活范本。其二,士人在乡村的社会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其三,通过陆游所感知与描述的当时乡村生活画面来观察南宋浙东地区乡村的生活场景。”作为本书主旨的这三个方面交错地体现在全书的各个章节。
三、本书的创新点
(一)研究视角独特
传统史学钟情于华而不实的概念化的研究,而忽略民众的真实生活,长此以往,史学研究不但将会与“无限接近历史的真相”这一宗旨背道而驰,而且苦涩难懂的研究成果也将在一定程度上阻碍历史的传承,包伟民教授对此感到担忧。多年从事史学研究的经验,使他另辟蹊径,从专注历史的分析转向侧重对历史叙述,最终选择了南宋文史学家—“陆游”这一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以他诗词中所描述的“乡村世界”为出发点,为我们想象“南宋乡村”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视角。
陈寅恪先生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两宋的文化环境较为开放,文人士大夫的活动丰富多彩,“士人文学”在这一时期成就辉煌,并出现了“苏门四学士”“西昆派”“诚斋派”“江湖派”“中兴四大诗人”“永嘉四灵”。在宋代众多文坛之星面前,包伟民教授何以钟情于陆游,除了其自身欣赏陆游的才气豪迈,诗作悲壮奔放、畅销自然外,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首先,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陆游的诗作存世数量当属第一,共计九千三百六十二首,这就为包先生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其次,从个人经历来讲,陆游长期居住在浙东乡村,在他八十六年的生涯中,在外任职不到二十年,有近六十年的时间居住在山阴农村,对于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在他的诗作中都有细致的描写与独到的见解。此外,陆游对自身的诗作比较重视,《剑南诗稿》前二十卷是由他亲自编纂的,在他去世十年后由其长子亲自编纂余下的八十五卷,诗编的编次比较严谨,且陆游的诗多以日记的形式创作,时间线相当清晰与准确。最后,乡村社会阶层复杂,陆游则以寓公的身份在乡村生活。一般来说“寓公”在宋代多指闲修的官宦散居于乡里,他们是宋代社会中比较特殊的一类群体,兼有士人与乡民双重身份的立场,在宋代农村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陆游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因此,包伟民教授以陆游的“乡村世界”为切入点,不仅为本书提供了独特的视角,还通过陆游对南宋浙东地区乡村的生活描绘来探寻整个“南宋农村”的生活画面,体现了以小见大、以局部刻画整体的特点,使其讨论范围更广,更具可行性。
(二)研究方法新颖
“以诗文证史”是该书最大的特点,同时这一研究方法也为史学家所推崇。陈寅恪先生精确总结了“以诗证史、以史说诗”的方法,从此这一史学研究方法成为了中国史学研究的优良传统。这大大拓展了中国现代史料观和史料运用范围,使人们深刻认识到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和使用方法,这一方法的成功运用也为现代史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但以“以诗文证史”还存在着一个大的前提,即诗文很大程度上为写实诗。文学作品与官方史书既有很大联系,又存在一定区别。文学创作很多时候并非以纪实为目的,文学家在创作的时候为了展示文辞的优美或文章深刻的意蕴,而运用夸张、用典、拟人、拟物、暗喻等手法,而白描却只存在于少量诗文作品中。因此,在运用“以诗文证史”的研究方法时,首先要确定其史料是否可靠,能否运用于史学研究,即诗文是否以写实为目的。让我们回到包伟民教授的新作《陆游的乡村世界》,作者一开始在引言中就提到:“诗由心发,诗词本非纪实文体,由诗句所描绘的乡村与现实世界之间必然有不可忽视的距离。”但难能可贵的是,陆游的诗词创作是以写日记的形式记述的,具有某种写实的特点。对于这一特点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与中国学者林岩分别在《宋元明诗概说》与《晚年陆游的乡居于自我意识》中早已提出过。同时,白描手法在陆游的诗作中也随处可见,如《游山西村》《农家叹》《上巳临川道中》等作品中白描手法的成功运用使其语言平实、刻画真切,字里行间里表达了作者最真实的情感。
诗词的叙述能否作为史料的研究需要从两方面进行考虑。第一,诗词本身的文学性问题,这是进行研究所面临的首要问题。由于陆游的诗词在很大程度上为写实诗,因此这一问题对其研究的影响较小。第二,则是“以诗证史”的研究是否深入的问题。诗词的创作受限于诗人本身的社会地位、交友圈层、生平经历、个人见解等方面。陆游在乡村中是以“寓公”的身份存在的,他与一般平民之间在身份立场与生活方式上都有较大的不同,他所记述的只不过是乡村社会中片面的一角,不可能是全貌。因此,仅根据陆游的诗文来了解他心中的“乡村世界”,不免是片面的。包伟民教授也深知该问题,在《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中除了引用陆游本人的诗作外,还参照了大量相关的史籍与论著,同时将经济史研究、历史地理研究、社会文化研究与陆游的诗文相互印证,此外文中第三章还插入了大量两宋画作通过“以画证史,以史证画”来证实陆游乡村世界的部分面貌,再加上作者在陆游故地的实地探访,这些方式不仅为本文的研究提供有效的佐证,还为从陆游诗歌的残图中拼出“宋代农村”风貌的基本轮廓起到了重要作用。
尽管《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是从专注理论分析转向侧重历史叙述,但其研究已比较深入。因此,包伟民教授在《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中运用“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不仅是对陈寅恪等前辈提出的“以诗证史、以史说诗”的研究方法的继承和发展,还为当代史学研究的转型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三)研究意义深远
从内容来看《陆游的乡村世界》无疑属于“碎片化”的研究,这种研究是否具有意义,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重要问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随着后现代主义史学的兴起,历史研究对象、选题、内容、文本等方面开始呈现“碎片化”的趋势,随之而来的是中外史学界对这一问题的争论与担忧。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王迪认为“当前中国的史学研究距离所谓的‘碎片化讨论仍相距甚远”,传统史学研究注重对历史结构变迁、社会性质等这些宏大议题的讨论上。从汉代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到元代马端临“会通因仍之道,变通张弛之故”以降,史学研究的指导思想都是注重对历史整体性的关注。实际上,历史作为一个整体,它是由无数的“碎片化”的信息组成的,历史研究需要进一步“碎片化”,“以小见大”的细节研究则更能接近历史的真相并能为理论创新提供灵感。例如,有学者将宋代乡村权势人物的社会角色类型进行过划分,但人性往往具有复杂性与多样性,难以将某一角色固定地归于哪一类。但陆游的乡居生活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具体的关于南宋时期不同类型的乡宦的某些特点的案例。
宋代的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有如张载那般志于道,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恢宏志向与高远人格;也有如范仲淹那般依于仁,拥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胆魄与仁爱之心;更有如苏轼那般据于德,践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为人处事的准则。两宋时期,许多乡宦仍不忘儒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虽处江湖之远,依旧关心时政,积极参与地方事务的管理。陆游家族八世为儒,但他似乎與一般乡宦不同,尽管他关心国事,但恪守退居立场,行文处事都“尤避行迹”。故对于这种社会角色我们没有办法去归于哪一类型,但绝不应忽视与陆游类似的这一类乡宦独特的处世方针。
因此,当前史学界对于“碎片化”的研究仍具有讨论的空间,而包伟民教授的《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中对陆游笔下所反映的南宋浙东地区农村生活的某些侧面这一“碎片化”研究是有着深远意义的,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乡村处处见宋型,“百无聊赖以诗鸣”。陆游的诗比较全面且客观地描绘了南宋浙东乡村的某些侧面,为我们想象宋代乡村生活提供了参考。包伟民教授的《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借助陆游的视角,运用“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对宋代乡村社会的一些侧面进行了细致的梳理与分析,对我们研究宋代乡村生活的全貌起到了示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