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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事件”的《柳青》及“新西部电影”复兴的价值悖论

2022-05-30赵涛

粤海风 2022年5期
关键词:事件柳青

赵涛

摘要:电影《柳青》的主创团队以“殉道般”的坚守和坚持完成了一部“这个时代不可能完成的作品”。本文以“电影《柳青》事件”为切入点,剖析了影片重启西部知识人影像志的独特方式,指出电影《柳青》在人民性的艺术创作实践和西部精神当代性呈现两方面,实现了与传统西部电影的价值承接和深刻反思。

关键词:“事件” 《柳青》 “新西部电影” 价值悖论 “土地深情”

一、作为艺术与媒介“事件”的《柳青》

齐泽克认为,所谓事件就是某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他强调事件的意外性和奇迹性[1],事件的特定原因导致了“不可能”的结果。在学者刘阳看来,伊甸园的神话也是一个宗教事件,原罪的发生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使历史朝着“非既定”和“偶然性”的方向发展。[2] 电影《柳青》的导演田波、制片人王苗霞及其主创团队六年磨一剑,以“殉道般”的坚守和坚持完成了一部“这个时代不可能完成的作品”,[3] 这种“不可能”一方面基于柳青的煌煌巨作《创业史》四部长篇最终未能完成,而柳青的人物传记影片虽历尽艰辛最终得以上映;另一方面,电影《柳青》以意味深长的反思和洞见,独特的切口和角度“证伪”了艺术电影书写特殊历史时期人物社会生命史的“不可能性”,并以“事件”为引擎,将电影《柳青》与作家柳青在这个时代构成一种深度的文本互文与共生。

任何艺术作品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一旦剥离了创作语境,就得在市场中接受检验,这是消费时代的商业逻辑和市场法则。《柳青》导演兼编剧田波曾说:“我的《柳青》在京城沦陷了,六年的心血和泪水无法换得普通观众的心,我们其实不属于当下的这个时代,属于未来,未来人民会想起这部电影曾经来过,只是國人没有珍惜它”。[4] 事实上,无论是“十七年文学”还是“农业合作化”生产运动,在当代语境中都不足以构成主流语态和消费群体关注的议题,就连同20世纪80年代围绕西部电影展开的“西北风”浪潮也随着时代变迁而丧失了其“重构”的意义。从长篇小说《创业史》中节选的《梁生宝买稻种》自1993年从中学语文课本中悄然消失一直到2005年“三农问题”的提出,早年柳青对“农民问题”的呕心关切及其深厚的文学遗产价值才再次被评论界“重估”和“重提”。习近平总书记曾分别于2014年、2017年、2018年三次讲话中强调,要学习作家柳青“深入到农民群众中去,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和“胸中有大义,笔下有乾坤”的创作精神和思想境界。在文学界,随着柳青长女刘可风《柳青传》(2016年)与评论家邢小利整理的《柳青年谱》(2016年)出版,作为人民文学家和“下沉”基层干部、知识分子的柳青才再一次浮出主流话语和文学研究场域的“地表”。

比起陈忠实和路遥,柳青所书写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创业史”与这个时代产生的深度隔膜,不仅在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农业合作化”的生产关系与当下工业化和全球化的时代发展趋势格格不入,还在于“十七年”时期“三红一创,青山保林”[5] 的文学样本已溢出了当代文艺新现实主义的话语表达与时代书写的逻辑框架,被历史与文学双重悬置的《创业史》与“柳青精神”需要一个郑重的“事件”来启动其与这个时代的深层价值链接,电影《柳青》的出现恰巧构成了一个“非凡的”的“诗学事件”,[6] 这也是《柳青》作为经典西部电影传承之作的深层机理和内在张力。

影片《柳青》从文本结构到传播过程都叠加了密集而丰富的“西部元素”和“陕北元素”:从导演兼编剧田波、制片人王苗霞、美术指导霍廷霄到影片甫一上映陕西籍知名文艺、影视评论家和作家、学者,包括陕北籍经济学家张维迎等,通过短视频对这部作品表达了一致的赞誉和肯定。电影上映后,主创团队在北京大学、同济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全国十余所高校举办了映后观影、对谈等现场交流活动,影片经由创作团队与放映过程的地方性聚集到全国性辐射,构成了以人物传记为圆心的艺术电影放映的“媒介事件”。

二、现实主义与新西部电影

“价值联结”的悖论

电影《柳青》传承与发扬了经典西部电影现实主义创作传统与精神,将柳青这一人物置于历史的景深之处,以“复刻现实”和“艺术再现”为手段,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影片将柳青的一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这一风谲云诡的历史浪潮紧密缝合,将人物的命运与时代变革凝聚一体,立体而生动地展现了伟大作家柳青的人物“弧光”和精神光谱,体现出创作者对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敏锐研判和精准把握。评论家裴亚莉认为:“影片《柳青》以一种冷静沉稳的调性,呈现了现实主义文艺的真谛。”[7] 这里的现实主义既是作家柳青用生命坚守的艺术信仰,也是影片摒除政治寓言性,跳出历史局限的观照,重新还原人物现实质感的情感底色,更重要是对经典西部电影现实主义传统精神内核的延展和推进。

柳青作为一个人民作家,通过“换装”与“说方言”等身体的“现代性”改造完成了从“知识精英”向“普通大众”的转换,实现了扬·阿斯曼所说的由“仪式的一致性”(rituelle Koh?rens)到“文本的一致性”(textuelle Koh?rens)的过渡和转化。在扬·阿斯曼看来,这是一种“文化记忆术”(memorative),[8] 即将群体凝结成整体的记忆,以便获得穿越时空的族群和文化认同,让作家柳青跨越时空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野,实现当代“中国故事”/“西部故事”的价值重合,以获得更广泛意义上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所倡导的社会主义文艺作品“人民性”与“大众性”的价值体认和意图重叠。

据柳青长女刘可风的人物传记《柳青传》记载,青年时代柳青的枕边书便是五卷本的《斯大林选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雨果的《悲惨世界》,阶级论立场和革命现实主义文艺几乎构成了柳青这代文学家笃定执着、顽强坚守的精神信仰。作为村干部、知识人、作家,主人公柳青积极主动下沉农村、投身火热的社会主义农业合作化大潮之中,以农民之心体察时代巨变并深度参与,裹挟其中,柳青“一手拿着显微镜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手拿着望远镜在瞭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路遥)[9],从而由内而外建立起作家与群众的血肉联系,见证并书写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互助合作化大生产运动的壮丽现实。另一层意义而言,田波导演以“打捞历史”和“重写人物”的情怀和责任,以贴近和观照历史人物的“工匠精神”和“雕刻英雄的荧幕形象”(田波)为己任,试图重新唤醒当下青年对历史人物的现实感知和共同记忆,在人民性的艺术创作实践和西部精神的当代性呈现两方面,实现了与传统西部电影的价值承接。

“转折时期处于急剧运动中的社会矛盾,必然要使整个社会河流加速奔腾,许多潜藏的生活冲突明朗化”。[10] 在传统中国西部电影《人生》《老井》《黑炮事件》《野山》中,主人公高加林、孙旺泉、赵书信、禾禾的思想意识与个体情感表现出传统与现代激烈的冲突和对撞,这种无可规避的现实矛盾不断冲刷和规制着主人公的主体精神世界,故而,这类西部电影中的人物大都被塑造成经典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不配拥有更好命运”的悲剧主人公。影片《柳青》将作家柳青初到皇甫村时不被农民接纳,到最后与老乡们毫无间隙地“黏在一起”,这一情节是对传统西部电影“城市/乡村”与“人/地矛盾”二元叙事结构和文化模式的一种创造性改造,在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手法的基础上进行了富有挑战的改变和创新,这一点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20世纪50年代现实主义文艺书写的“新中国创业史”、80年代中国西部电影所呈现出的“改革创业史”同导演田波及其团队历时六年扎根陕西农村的“青年创业史”构成一种文本和现实的深度“互文”。这种文本的映照和现实的重叠,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人物的历史质感和神话性意趣,强调了马克·吐温“历史韵脚”的“对话性”张力[11],但同时也暗含了一种时代和历史的紧张关系,以至于在处理人物内在逻辑转变的过程中过分夸大了对比性的情节割裂和“革命的浪漫主义”“革命的现实主义”与“存在现实主义”的悖谬关系呈现。有学者认为:“存在现实主义”表现时代巨变中个体的情感体验、认知结构、生存命运的自然转型,启用了“存在主义文学的启蒙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宏大现实叙事策略”,[12] 新与旧的抗争与斗争贯穿《创业史》始终,像梁生宝这样的社会主义新人、底层英雄一定會逆转悲惨的命运,最终占领历史的舞台。这种类似历史达尔文主义的文艺史观构成了柳青《创业史》的一个整体的调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影片《柳青》作为人物传记片的“编史观”。影片大开大合的戏剧性情节加剧了人物与历史的复杂关系的撕扯和断裂,在强化人物悲剧性和戏剧性的同时也弱化了人物传记片中弥足珍贵的历史性细节。

三、从“土地之殇”到“土地深情”:

重构新西部电影美学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西部电影因其历史时代的局限和艺术审美思潮的“寻根”式向内回溯,对土地的书写几乎成为经典西部电影萦绕不绝的母题,西部乡村故事与西部人物的历史性悲剧命运大抵围绕“人与土地的尴尬关系”(肖云儒)展开。《人生》(1984年)、《野山》(1984年)、《黄土地》(1984年)、《默默的小理河》(1986年)、《老井》(1987年)、《黄河谣》(1988年)等一批电影关注农耕乡土文化与现代性的融合与对峙,并对西部知识人与改革先行者深受土地(传统)羁绊而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选择和历史负重进行了深度反思。在这一批电影中,黄河此岸的土地桎梏如同巨大的时空屏障阻碍了现代文明的侵入,电影艺术家在完成了启蒙与革命的双重叙事中,土地便以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之间,因此,书写“土地之殇”便是这一批电影的文化立场与艺术旨归。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速和西部工业化、半工业化城市的崛起,大批以农田耕种为生的农民纷纷涌入城市谋求生存,城市变成了外地务农工的自由集散地。主动或被动剥离了土地禁锢的农民,不断往来于城市与农村之间,变成了不再依附于土地的“非典型”农民。在90年代的西部乡土电影《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二嫫》中,无论是去县城卖麻花、打工、卖血谋求买一台“连村长都买不起的大彩电”的二嫫,还是一门心思去县城状告乡长“踢了丈夫下身”的秋菊,亦或去县城寻找打工学生、恪守“一个都不能少”的乡村教师魏敏芝,她们已然挣脱了土地的束缚和禁锢,也逐渐远离了农耕生产方式和土地的劳动场域,并以新型劳动力的身份融入到社会生产关系之中,“土地不再是依托,也不再是羁绊”(戴锦华)。

这种议题和美学一直延绵至新世纪以来西部少数民族的乡土书写与民族乡愁,并以生态环境的恣意破坏与人类西部生存家园的消逝为出发点给予当代人以足够有力的警示,于是“土地之殇”进而变成了“原乡之逝”。甘肃籍导演李睿珺的“故土三部曲”中重现了这一土地的幽灵与梦魇:葱绿的草原已消逝,清澈的河流已干涸,曾经的牧羊人去淘金,昔日繁华的河西走廊已衰颓,而唯一联结着传统与现代的爷爷也寿终正寝。家园变成了废墟,裕固族的两个寻父的男孩离开这一绝地之境去深圳打工,“土地三部曲”的终结之篇《路过未来》事实上揭示了这种逃离/出走的悖论与无望。贝克在《论工业社会的必死性》中指出:“他们很容易在自我的丛林中迷失方向。”离开了土地的人们在光怪陆离的城市化空间中浮游,尽管脱离了土地的束缚和羁绊,但也丧失了土地的庇护与依傍。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电影《柳青》的价值不仅在于重新唤醒和开启了人民对土地的深情和回望,还在于以影像化的方式重塑了西部农村在社会主义建设与现代性改造中的“革命性”意义。作为人物传记影片《柳青》并没有全景再现柳青一生波澜壮阔的革命人生长河,而是在历史洪流中撷取重要的历史片段勾勒出一个伟大作家的心灵史。影片结尾,柳青在残阳如血的神禾塬庄稼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牵牛经过,深情说道:“我看着他们就是亲。”对土地和劳动者深沉的爱恋,始终是柳青坚持人民性创作的艺术信仰和精神根柢。著名电影美学家钟惦棐认为:“(黄土地上)老乡也许常常黄尘满面,但在我看来,要比戴黄金首饰的人们要美。他们手中的揽羊铲,头上的羊肚毛巾,也未必不比拿破仑威武。”他们带着“油污”和“泥土气”而非“脂粉气”,这才是真正的美,是西部的美,是“为世界所倾倒的美。”[13]

正因如此,《柳青》这部影片以“艺术滤镜”一般流动的影像生动描摹了社会主义风起云涌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壮丽图景:一望无垠的金黄麦浪、风景秀美的秦岭北麓、淳朴憨厚的关中老农,以充满“泥土气”的质朴影像细腻呈现了社会主义建设大潮涌动中,农民遭遇大时代变革所展现出的崭新精神风貌和火热的创业激情。著名电影美术师霍廷霄对荧幕的造型体现了精雕细琢的工匠精神,其通过意象、造型的写实性与写意性结合,展现出西部农村气势磅礴的自然景观与热火朝天的生产劳动场景。影片结尾,柳青矗立在山梁深情念白:“襟怀纳百川,志越万仞山。目击千年事,心地一平原。”这既是作家柳青一生的精神追求与人格写照,也是电影《柳青》主创团队集体的生命情怀与艺术抱负的潜在注脚,唯其如此,才能让这部这个时代“不可能完成的作品”跨越重重阻隔,克服重重困难逶迤来到当代青年观众面前。

结语

面对新世纪以来中国西部电影类型的多元化探索与泛喜剧创作趋势,对西部元素和空间为内核的类型移植、杂糅和扩容,如西部警匪片、西部魔幻片、西部歌舞片、西部夺宝片、西部生态片、西部史诗片等商业和类型策略的不断开掘,《柳青》的主创们另辟蹊径找到了与“柳青精神谱系”的一种内在的价值链接。影片《柳青》所传达的作家、导演对崇高艺术信念矢志不渝地坚守,对人民的血肉情感和对乡土的一往情深,以及作家柳青捍卫生命尊严和人格独立的精神品质,无疑对当下青年人具有重要的启示性价值。阿兰·巴丢认为“每一个独特的真理都源于一次事件,”[14] 影片《柳青》以“事件”的方式重启了一种西部知识人影像志的打开方式,在人民性的艺术创作实践和西部精神当代性呈现两方面,实现了与传统西部电影的价值承接,同时不忘反思西部文脉传承的历史性困境和当下境遇,并对当代青年赓续这一传统寄予重望和深情,“披文入情”而又情之所至。

该文系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2018K2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狮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3页。

[2] [6] 刘阳:《事件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5页。

[3] 来源:陕西师范大学“当代艺术家进校园”讲座暨创作交流会(线上、线下相结合),主题为“在荧幕世界中锻造人生——电影《柳青》的创作”,2021年12月3日。

[4] 郭松民:《电影〈柳青〉——何以沦陷》,红色文化网,http://hswh.org.cn,2021年5月30日。

[5]“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三红”,《红岩》《红日》《红旗谱》;“一创”,《创业史》;“青”,《青春之歌》;“山”,《山鄉巨变》;“保”,《保卫延安》;“林”,《林海雪原》。

[7] 裴亚莉:《电影〈柳青〉:呈现现实主义艺术真谛》,光明日报,2021年5月26日。

[8] [德] 扬·阿斯曼、金寿福:《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6页。

[9] 刘润坤、张慧瑜:《柳青的“换装”:久违的现实主义和动人的创业史诗》,中国艺术报,2021年5月24日。

[10] 肖云儒:《80年代文艺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3页。

[11] 出自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名言——“历史不会简单地重演,但总押相同的韵脚”。

[12] 段建军主编:《柳青研究论集.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艺谱系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2016年,66页。

[13] 肖云儒:《“西部电影”五题议》,《西部电影》,1985年,第1期,第58页。

[14] 陈永国:《激进哲学:阿兰·巴丢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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