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心
2021-11-30[加拿大]卡·戴·米勒
[加拿大]卡·戴·米勒
艾略特说过想去水族馆吗?比尔·默顿送给他一张年票,他刚打开这份迟来的生日礼物,唯一能装出来的便是一声颇有兴味的“啊哦!”
艾略特和比尔每个月都会在“相聚时光”见面,共进午餐。他们一起在“女孩优先!”这家机构的金融部工作了三十五年,退休的时间只相隔几周。在彼此的退休派对上,他们说好要保持联系。整整一年后的某天早上,艾略特打开电脑,看到了一封来自比尔的邮件。
邮件在那儿搁了好几天,艾略特才动手回复。当然,他一直对比尔感觉不错。他们在一家致力于提升贫困女孩教育和福利的慈善机构工作,作为男雇员,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年会开完后,他们要是在洗手间迎面碰上,会笑着打招呼,叫着彼此的名字:“酷佬·默顿!”“酷佬·萨默斯!”①但如今艾略特也拿不准自己是否愿意老想起那个地方。他从来没有回去看望老同事,过去那些年,他倒是见过不少退休人员重返办公室。他当时往往在忙着些什么,却必须放下手头的事儿去问候某位老同事,众人围成一圈赔笑着,他也得站在中间,问些老套的问题,比如退休后过得好不好,那位老同事照例会说,再也没有更好的生活了,他还要佯装对这样的回答感兴趣!(既然这样,您老回这儿做什么——招摇过市?)
但这是比尔啊。一晃一年过去了。他俩不大可能聊到老本行。于是,艾略特回了邮件,一来二去,最后他们每个月都会在“相聚时光”吃一顿午餐。那个地方挺不错,离地铁站很近,正好在两人的公寓的中间。他们每次都点一样的东西,经常开玩笑说:比尔“必”点牛排薯条,艾略特只“爱”青口薯条。但是管他呢!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这就是他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换来的“养老餐”。
两人的谈话总是一个“套路”。有什么新玩意儿?你最近在读些什么?你看那场比赛了吗?看那部电影了?你敢相信吗,有些名人或者政客竟然说这样的话,做那样的事?两人不会谈及个人隐私。或者说不常谈及。艾略特知道比尔没有孩子,已经离婚,他的前妻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比尔知道艾略特去看望妻子时,她已经认不出艾略特了,艾略特的女儿好些年没跟他说过话了。有时候,其中一人会坦承自己的真实状况,另一个听后咕哝道:谁也不想这样的。
艾略特记不起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给彼此庆祝生日。先是其中一人无意中提起自己上个月年满七十岁,另一人便坚持为午餐买单。于是,寿星佬儿便要打听买单者的生日,以便下次回请他。有时候,他们中的一人会给另一人带本平装书——不是值钱的玩意儿,当然也没有包装——也就是可以拿来解闷逗乐的东西。于是,在下次生日午餐时,还会再有份儿朴实的礼物从桌子的另一头递过来。这就是为何艾略特眼前有一张打印出来的门票——只是折叠着,没有放在贺卡里——凭着这张门票,今年任何时候都可以游览水族馆。“你真得去一趟。”比尔描述完自己的水族馆之行后说道。上次来多伦多时,比尔的侄女及其丈夫曾邀请他一起去参观水族馆。比尔的脸颊泛着红晕,艾略特明白受邀出游与出游本身一样令比尔激动。“相信我。就算你对鱼类压根儿不感兴趣,也不要紧。你会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这张票快过期时,终于派上了用场。艾略特还是去了,因为他必须出门,需要醒醒脑。水族馆会是全新的体验。不用跟人打交道。他觉得自己不会撞见任何熟人。
艾略特取消了这个月,也就是十月的午餐之约,借口自己得了流感,实际上是为了避开比尔的疑惑眼神。虽然这几天已经不那么疼了,但他走起路来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儿,坐下时得悠着点儿。倒不是说比尔真的会开口问,而是他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吐露实情。这整件事儿让艾略特变得有些心绪不宁。如果艾略特情绪上来了,他俩可能都不知道该把目光转向哪里。
艾略特用了几周时间才跟全科医生催促他去看的专家约上时间。不会好起来的,艾略特,只会更糟糕。比起那些症状——出血以及排便时痛苦地突起的硬组织,更可怕的是诊断结果会是什么。但是,当艾略特最终去看那位专家时,那个男人耸了耸肩说,好像是直肠破裂。常见病。我们这里立马就能修补。
根本就不是癌症?突然就要做手术?这真是猝不及防。內窥镜和针头进入时,艾略特哭号道:“出去!滚出去!”过了一会儿,艾略特在街头等出租车,感觉寒冷已渐渐退去,他在陌生人的脸上寻找着善意、安慰。
那天晚上艾略特睡不着,在浴缸和床之间来回移动,他只能膝盖抵床,揉搓着裆部,却无济于事,大口吞着止痛片,就跟吃糖一样。天快放亮时,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梦到了吉尔①。吉尔坐在床尾,摇着头说,我当时就想跟你说了,艾略特。我当时确实就想跟你说了。在梦中,艾略特瘫痪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吉尔被叫了进来,身份是一位治疗师。她的手掌按在艾略特身上的不同地方,动作充满耐心,有条不紊。所有她碰过的地方都开始产生恢复生命力的刺痛感。
这只是个梦而已,艾略特早晨起来对自己说;当时他正一瘸一拐走入厨房,准备泡一壶茶。(含有酸性物质的咖啡,还有辛辣食物,这一个月都禁止食用。)他和吉尔·麦克林多久没联系过了?五年?那时艾略特已经不回吉尔的电话和电子邮件了,但他仍然保留着吉尔寄来的那封手写信。有那么一两次,艾略特曾试着写封回信,但一看到那些已经写好寄信地址、贴好邮票的信封(吉尔随信寄来,看似要给他省点事儿,其实是取笑他),艾略特便揉皱了已经开始写的那一页,把吉尔的信塞回了衣柜抽屉的袜子下面。
……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那都可以解释……无意占有或者控制……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有个了结……好让我翻篇儿。
毫无目的、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吉尔的来信。但这就是他现在做的事儿。一天洗三回澡——进出浴缸仍然有点折磨人——给自己煮点清淡的饭菜,读一封烂熟于胸的信。
……你的行为变化太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艾略特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之一是他曾问父亲爱是什么。那时他可能已经八岁了。艾略特的家人不怎么谈论感情。他们对他的期待是彬彬有礼,待人和善。如果艾略特因为某种原因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回自己的房间,去散个步,或者干点别的,直到他可以做到这一点。
然而,那时艾略特开始注意到,收音机里所有的歌曲以及故事书里的大多数故事都是以爱为主题的,那是要不惜代价去获得的重要东西。所以他想知道爱是什么。
他父親放下了报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爱就是你妈妈和我对你的感觉,艾略特。爱也是你对我们的感觉。不是吗?”
艾略特知道,点头并回答“是的”,非常重要。艾略特那时开始意识到,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刚结交一个朋友时,一切都还可以。但过了一段时间,朋友就会生他的气。总会有些情况发生,这时其他人很容易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艾略特却说不出口或者做不出来。
随着年龄增长,艾略特开始观察其他人,寻找扮演别人的点滴技巧。他学会了如何装出亲和的表象,展示温暖的外观。艾略特发现,跟女孩做朋友总是最容易的,因为女孩儿们总是感情丰沛。她们可以填补空白。至少可以管一阵子。
有那么几个月,吉尔·麦克林朝他扬起的精灵般的面庞,她充满了期待的眼神,让艾略特想知道自己最终能否有所改变,变得更像其他人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好像在做一个实验一样,艾略特告诉吉尔,他爱她。艾略特实际上说的是:“我想,我可能正在坠入爱你的网。”这是真心话。说这些话时,艾略特的确春心萌动。所以也许——
艾略特不知道该将这种感觉比成什么。之前他与妻子卡洛琳一起坠入的是婚姻。卡洛琳是个传统的女孩,热情而活泼,渴望成为贤妻良母。艾略特实际上从未向卡洛琳求过婚。一天,艾略特意识到他们的谈话开始频频出现“我们结婚后”这样的说法。他看不到说“不”的理由。
这个结果对艾略特来说倒是不错,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卡洛琳和他们的女儿玛丽让整栋房子都萦绕着她们的感情——她们的好感和反感,希望和失望,恼怒和欢愉。就像有一个力场,几乎每天都要把他推出门外,去工作。
然而后来,玛丽离开家去上大学了。回首过去,有时艾略特会把卡洛琳的那些变化归咎于后来那要命的痴呆症。但是艾略特知道,那也不过是个借口。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卡洛琳第一次要求艾略特帮她把房子的空间填满。要求艾略特证明他对自己的感情。动辄如此。卡洛琳越是缠人,越是需要艾略特恰恰不能给她的——艾略特就越是疏远这个女人,将自我封闭起来。
现在,同样的事情在吉尔那儿重演。艾略特究竟为何鬼使神差地告诉吉尔自己是个鳏夫?他又何必把玛丽扯进来?我的女儿玛丽。听上去那么自然。就好像两人一直保持联系,每周视频通话一次。就好像女儿从未吼过他,说他有毛病,说他不是个人。现在吉尔便开始打听卡洛琳的事——她是何时去世的,怎么去世的。还有,吉尔想见见玛丽。
艾略特看着自己一步步溃退。变得冷漠而挑剔。他想停下来,想再戴上他善良和体贴的面具,想看见少女般的欢愉重回吉尔的面庞。艾略特会在黑暗中惊醒,不敢相信自己对吉尔的所作所为。继续睡觉,发誓第二天一定要向吉尔道歉,告诉她真相。然而,当艾略特在亮光中醒来时,那种冷漠和不情愿又一次勒住了他。说到底,他又能何言以对呢?我已经多年没见过我的女儿了,因为她恨我。我的妻子在养老院里。她整日穿着纸尿裤,呆呆地望着窗外。当她转身看到又是我时,表情才有了变化。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却能表现出满脸的不屑。于是,艾略特就说服自己,都怪吉尔多管闲事。然后他会反复收听吉尔的语音邮件,带着有悖常理的快乐。阅读吉尔的那些来信。按清除键。按删除键。
……无法理解你竟这般对待一个你自称爱过的人……
艾略特把那封信放回装袜子的抽屉。现在回信又有什么意义?吉尔的地址可能已经变了。就算她还在汉密尔顿的那个老地方,自己也已定居多伦多。算不上天各一方,但是——
艾略特总想象自己对吉尔描述在那位专家的办公室发生的事,要是能停止这样的幻想,就好了。那最不堪的一幕幕,艾略特希望能抛到脑后,但恰恰相反,它们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地播放。吉尔曾熟悉他的身体——看过并抚摸过他的每一寸肌肤。吉尔可以聆听艾略特身体的遭遇,分享那些苦痛。
亲爱的吉尔。如果你此刻真的在读这封信,我就只能对你打开我的来信说声谢谢了。我真是愧不敢当。我也不敢奢望你——
得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都过了这么久了。写信给一个可能不想和他有关联的人,告诉她自己做了直肠手术。艾略特显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容易动摇。他失去了判断力,需要过些日子再说。
也不是说他永远不会跟比尔提起这茬儿。下个月,等缝合线全部消融后,他会在午餐时告诉比尔。开个玩笑。嗯嗯,真是一屁股麻烦。但重点是,它已经抛在身后啦。
与此同时,他打算去水族馆。那时可借此转换话题。
到处都是小学生——跑来跑去,又喊又叫。老师很难让这些孩子以班级为单位聚拢到一起,连老师自己也才离开校园没多久呢。艾略特希望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古怪——一个孤零零的老人,目光掠过孩子们攒动的脑袋,端详着上方的展示柜。
有个水箱是个又高又圆的筒仓,几乎跟艾略特的公寓一样大,里边有很多阔叶巨藻,节节拔高。有两层楼那么高?或许三层?各种各样的鱼儿在一丛丛藻叶中穿来穿去,闪烁着霓虹般的色彩。艾略特懒得根据图例鉴别鱼类。看到鱼儿自得其乐,艾略特就很高兴。鱼儿们跟同伴交流吗?鱼儿能看到他吗?其他水族箱里有和艾略特的咖啡桌一样大的鲤鱼。还有跟他的大腿一样粗的电鳗。
快看,爸爸!他正躲在岩石下边!
宝贝儿,不要拍玻璃,好不好?看鱼儿就好啦。
不管走到哪里,艾略特总能看到玛丽。婴儿时候的她伸手去抓跟她的手一般大的鱼眼。孩提时代的她大呼小叫,比比画画。十来岁的她心中好奇翻涌,却努力保持冷静。
据艾略特所知,玛丽还在萨克维尔的那所学校教幼儿园。她在蒙特艾立森大学攻读学士学位期间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完成教师培训后,她立即回到萨克维尔,并且在那儿找了一份工作。
艾略特想了一下,他们仨最后一次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也是在萨克维尔。艾略特和卡洛琳曾在玛丽租的平房的空卧室里过夜。玛丽非常自豪地向他们展示周围的一切。她即将在这所学校开启自己的教学生涯。教室早已提前几周装饰完毕,布置就绪,第一批学生很快就会到来,坐到这里的小椅子上。那个水禽公园离玛丽住的那条街仅几步之遥,她每天早晨上班前都会在那里散步,整理思绪。玛丽把他俩介绍给了自己的邻居伦·斯帕克斯①,他是一位退休教师,后来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玛丽的精神导师。
在蒙克顿机场,玛丽和卡洛琳含泪拥抱了好长时间,艾略特见此觉得尴尬,不得不轻轻将她们分开,因为他们就要登机了。这两人一直很亲密,不像母女,倒更像姐妹。难怪那些日子卡洛琳在家时总是怅然若失。她的孤独就好像房间里一个豁开的洞。艾略特要认真读书或者看电视时,卡洛琳常向他投来恳求的目光,这使得他天黑了不敢回家。艾略特工作的时间更长了。给卡洛琳涨生活费,鼓励她多给自己买点好东西,或者加入一个读书俱乐部?
是的,艾略特也想念玛丽。以他自己的方式。说实话,玛丽已经长大成人,受过教育,经济独立,此时不在身边,让他可以松口气儿了。艾略特第一次抱玛丽时,她的头轻轻枕在艾略特的手心里,脚丫还够不到他的胳膊肘,那时他感到有些慌乱。扮演丈夫的角色是一回事。但尽好父亲的责任……如果有人要将艾略特是空心人(他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的真面目暴露给世人,那一定是玛丽这个小东西。
艾略特那时便转行了。他不再做银行的股票经纪人。那还不够好。当“女孩优先!”刊登了招聘投资师的消息时,艾略特投了申请并且得到了这份工作。他花了三十五年的时间致力于帮助贫穷人家的女孩,只是为了在他的宝贝女儿眼里看起来更体面一点儿。自从艾略特不得不把孩子妈妈安置在她现在待的那个地方,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宝贝女儿,也没收到她的来信。
章魚水箱周围人头攒动,看上去像三年级的学生。这个水箱的灯光比其他的暗些,水箱外面有一个标志——“请勿闪光”。艾略特小心靠近,停在了他觉得安全的距离。即便如此,孩子们的老师,一个年轻小伙儿,还是看了他一眼。
水箱的一端几乎被一座微型假山占满,那只章鱼的身体包裹着整座小山。艾略特知道它的球根状囊袋并不是头部,只是看起来像头而已,他仅能辨认出囊袋底下章鱼闭眼后形成的窄缝儿。
“这是艾拉,”一位年轻女士穿着印有水族馆标志的T恤,对全班同学说道,“她两岁了,已经鱼到中年。或许跟你们祖母一般年纪?”孩子们笑了。“艾拉喜欢蜷缩在岩石上,不过——啊哦,她起身了!”章鱼放开了石头,张开了触角,吸盘朝上。艾略特感到大腿根儿受到了奇怪的刺激。恶心?然而艾略特还是忍不住看。这个家伙漂到岩石底部,将自己卷起来,就像人的手指那样。随后它将触手一个接一个地松开,借力漂回到上面。
孩子们全都“哇呜”“哎呀”地叫起来。一个小女孩儿颤抖着捂上了眼睛。玛丽从来不会那样,艾略特心想。玛丽总是直面一切,即使含着泪。坏了的玩具,死去的知更鸟,如果艾略特不能恢复原状或让它起死回生,玛丽还会直瞪瞪地看着他。
“艾拉是个大明星,”向导说道,“她热爱表演。好的。让我们继续前进,去跟那些甲壳类动物打个招呼。”
艾略特在章鱼水箱旁徘徊。它的形状像一个侧放的沙漏,近处的“沙漏球”包含那座微型假山。有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从那里通向远一点的“沙漏球”,那一侧是空的。你真的能从那个细小的通道挤过去吗?章鱼又一次缠绕在石头上。好吧,你没有一点骨头,对吧?所以,我猜——一只黄色的眼睛睁开了,注视着艾略特。它的虹膜是一道横向的黑缝,弯成了新月形,使表情显得喜悦,狡黠。
又一次,艾略特感到了奇怪的刺激——是什么?这肯定不是性冲动。而是一种对接的感觉。我也想认识你。
“你看到双髻鲨了吗?那只大海龟怎么样?”
艾略特对着他的青口薯条频频点头。他还没有机会告诉比尔自己动了手术,他怀疑比尔是否会在意。他已经痊愈了。而且,比尔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谈论水族馆印象。水母像漂浮的降落伞;靛蓝色龙虾踮着脚尖走来走去,爪子在前,尾巴在后,以保持平衡。当然还有整个参观的高潮——在有机玻璃隧道里蜿蜒前行。凝视鲨鱼的午夜之眼。抬头一看,一条像地毯一样大的黄貂鱼,如波般起伏而过。
艾略特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比尔章鱼的事。比尔很好,但也有自己的局限。他可能不会想听艾略特在礼品店差点以接近75元的价格买了那只巨大的章鱼填充玩具。艾略特那会儿打算对收银员怎么说来着,给我的孙女买的。然后他很明智地问自己,要是真把这个玩意儿带回家,自己会拿它做什么?和它睡觉吗?夜里醒来时,看到那个胖圆球安息于自己的胸口?天哪。以前艾略特和吉尔或许一起嘲笑过这样的事儿,但不是和——
“我真的很喜欢那只章鱼。我最近一直在读相关的资料。”当然,艾略特可以告诉比尔他最终在礼品店买了一本书——《章鱼之心》,作者克拉丽莎·佩廷吉尔。“章鱼确实有大脑,但是它们的大脑分布在八只手臂上。每只手臂都有专门的用途——一只用来抓住东西,另一只负责把食物送入口中。章鱼的那些吸盘拥有嗅觉和味觉。章鱼不仅靠眼睛,也靠皮肤视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艾略特把最后一根薯条放到青口汤中蘸了蘸。
艾略特记得读到过,章鱼也有惊人的面部识别能力。章鱼能够将人当作个体看待,形成对不同个体的看法。对一些人友好,而向另一些人喷射盐水。
如果他回去,艾拉会记得他吗?艾拉曾对他露出狡黠而幽默的神情。艾拉会不会——
“呃,萨默斯,在想什么?”
“不好意思,比尔。”艾略特在青口贝里边翻找着,看看有没有漏掉点儿什么。“我正在想,为什么水族馆里的每一种生物都各自安好。我的意思是,我没看见鲨鱼吃任何一条小点儿的鱼。”
“是啊,它们在那儿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每天都有饱饭吃,就不需要捕猎和杀戮。”
“保障居民享有最低年度收入,可见大有必要。”艾略特咧嘴笑着说。他明白这能打开比尔的话匣子。比尔将自己的政治态度形容为偏向右翼。
雌章鱼在短暂的一生里只产一次卵。章鱼会将自己产下的卵编织成串儿,用自己的分泌物将这些卵粘在巢穴的顶部和侧面。
艾略特正在重读《章鱼之心》。他又去了水族馆两次,去看艾拉,他选了不同的日子和时间,希望工作人员不要认出自己。艾拉倒是认出他来了。艾略特对此深信不疑。最后一次,艾拉放开了那座小山,径直游到玻璃前面,冲着艾略特做出了熟悉的快活表情——你好啊,又见面了,艾略特。
艾略特知道这很疯狂。但每当艾拉看着艾略特时,他浑身的肌肉就会前所未有地放松——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更长久。他感到艾拉似乎看穿了自己,直抵自己的内心。艾拉对成为艾略特·萨默斯是什么感觉一清二楚。
成为你是什么样的感觉,艾略特反问艾拉。你的生活真的像看起来那样简单吗?你有想念的家人吗?关于交配呢?你能享受其中的乐趣吗,又或者那仅仅是一种压力和释放?你独自待在水箱里孤单吗?
她不停地照料着自己产下的卵,清除卵上的海藻,保护卵免受掠食者侵害。通常情况下,章鱼在孕育期间会疏于照顾自己,她绝不会离开自己的卵去觅食,即使圈养的章鱼也会拒绝进食。章鱼宝宝刚孵化出来并且开始新生活的时候,章鱼妈妈却饿死了,这是很常见的事。
艾略特悄悄环顾四周,尽管他非常清楚家里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天呢,他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艾略特走进厨房去续了杯咖啡。他还是不太习惯做一些小事,比如毫不费力地撑着身体从躺椅上爬起来。那段经历给他留下唯一的印记是上大号时的一点瘙痒,酥酥麻麻的。
康复中。这是怎么实现的?嗯,起初需要某种干预,艾略特一边想,一边将牛奶倒入咖啡中。如果他没有去看那个专家,做那个手术,情况只会变得更糟糕,可能会感染。他可能得带着结肠造瘘袋度过余生。想象一下和比尔在“相聚时光”见面时怎么兜圈子谈起这个话题。
艾略特抿了口咖啡,看着那些裱好的先人的照片。它们又一次挂在厨房的墙上。虽然他已经卖掉汉密尔顿的公寓搬到多伦多好几年了,他仍然觉得那是自己的新厨房。
做出搬家的决定很容易。首先,并没有人劝艾略特不要这么做。玛丽没有回复艾略特的邮件。至于卡洛琳——玛丽可能曾责怪艾略特抛弃了她。但是,艾略特向自己保证,他仍会去看望卡洛琳。从多伦多到汉密尔顿,开车很轻松。更何况艾略特通勤往返于“女孩优先!”已经三十五年了!
吉尔的那封信最终启动了这次搬家。事实是吉尔知道艾略特在汉密尔顿的住址。走路就可以到那儿。
吉尔。这是艾略特今天第一次想到她。他现在已经不会每次看到厨房里的照片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吉尔了。吉尔也开始把他淡忘了吧?艾略特最后一次见到吉尔时,她泪眼婆娑,之前一两次也是这样。现在一想到吉尔说要给自己看她的日记,艾略特仍心有余悸。
你没发现吗,艾略特?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你总是说才一会儿,怎么会呢?距离我们上次做爱已经过了好几周了。当时你深情缱绻。而后突然之间,毫无缘由地——
艾略特删除了他们之间那一长串儿的邮件。从联系人中删除了吉尔。只留了那一封。为什么要把它塞入抽屉呢?
遇到吉尔时,艾略特已经退休了,把妻子送到了养老院,远离了女儿,卖掉了自己的宅院,搬进了自己的第一套公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某一年的夏天,他精疲力竭,无力打开行囊。
四面白墙伫立,纸箱原封不动,艾略特就生活在这样的室内景观里;每天清晨醒来,他都要喝杯咖啡,吃点儿燕麦片,杯子和碗都只有一个,用完后洗净,放在唯一的茶巾上晾干,要没有这条茶巾罩在上面,橱柜恐怕是光秃秃一片。至于午餐和晚餐,要么餐厅堂食,要么打包带走,直到胃开始抗议,艾略特才尴尬地意识到,他已跟附近一带的每位服务员都成了点头之交。
所以,有一天,艾略特强迫自己打开厨房里的东西。第二天轮到洗手间——这些日子他只用了一条毛巾、一块香皂(那是他的除臭棒)和一把剃须刀就熬过来了。随后是卧室、客厅,最后只剩了那些装有裱好的艺术品和相册的箱子。那些藝术品,大部分是戏剧和音乐会的海报,艾略特挂在了客厅和卧室里。然后,艾略特有一个想法,要将父母和祖父母的照片框起来,装饰厨房。艾略特甚至有几张曾祖父母的银版相片。
在前往位于詹姆斯街的麦考林装裱店的路上,艾略特才意识到腋下拉链皮包里照片上的所有人都已离世。没有一张卡洛琳或者玛丽的照片。艾略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就好像他正在携带着什么东西潜逃。
在相框店里,艾略特尽情欣赏吉尔·麦考林工作的场面。她的小手将工作台上的照片灵巧地排成一行。每当她将衬边样品对准某个角时,那束渐灰的发卷会向前甩动。每当她给相框套上衬边时,还会像小女孩般咬下唇——这个?或者这个?
吉尔看着他,眼睛清澈、温柔,和这样一位佳人共度时光是愉悦的。艾略特提到退休和搬家的事,他说想在厨房里挂些家人的老照片,吉尔好像——哦不,确实对此颇有兴趣。
那天,店里空荡荡的。吉尔的助手那天休假了。只有他们两人。“我是个鳏夫。”艾略特听见自己说道。他刚说完这个话,吉尔的眼神就变得柔和,对他充满关切和体贴,他刚才所说的话也变成了事实。因此艾略特便邀请吉尔共进晚餐。
艾略特端着咖啡回到了客厅。窝在椅子上。拿起《章鱼之心》。试着读下去。集中不了精神。只好把书搁在一边儿。
艾略特最后一次开车去汉密尔顿看卡洛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艾略特试着往回捋一捋。或者定个日子——比如说,每个月的第二个周二。然后坚持这一天去。出于某种原因。
他们夫妇到萨克维尔看望完玛丽就回家了,不久卡洛琳的症状便开始显示出来。过了一阵子,症状开始令人忧心。在两人的婚姻中,他们总是开玩笑说,卡洛琳负责忘记车钥匙放哪儿了,而艾略特也有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提醒她总是把车钥匙放在何处。但是,那一天,卡洛琳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车钥匙是干什么用的。艾略特发现她坐在方向盘后边,时而看看手里的东西,时而瞅瞅仪表盘。那一刻,艾略特意识到,他再也不能将卡洛琳的糊涂表现看成怪脾气了。卡洛琳也一定觉察出了这一点。当艾略特柔声建议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时,她厉声道:“我能做到!”然后就下了车,恍恍惚惚回到了家里。
“我能做到!”成了卡洛琳的口头禅。艾略特设法给卡洛琳梳理缠成团的头发时,或在她的腋下喷防臭剂时,卡洛琳则对着他咆哮怒骂。他只好扯个谎,告诉卡洛琳,玛丽要来看她了,只有这样才能说服她穿上干净的衣服。学校放假时,他们的女儿倒真的会从萨克维尔过来,这时卡洛琳会变得温柔,笑盈盈地,向女儿伸出双臂,勉强聊了会儿天。
“她说起我什么事了吗?”艾略特问玛丽道,那次他让玛丽和她的母亲单独待了一会儿。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呃,早先,卡洛琳坚称我跟希莉·托马斯之间有什么事。”卡洛琳的读书俱乐部里的一个女人。卡洛琳是接受艾略特的建议加入俱乐部的,后来突然退了出来,就是在她总忘记车钥匙用途的那阵子。卡洛琳称之所以退出,是因为再也没法忍受跟希莉见面了。一想到希莉和艾略特的勾当,内心就受不了。
“嗯?你做了吗?”
“我什么?”
“那事儿。”
“玛丽!”
玛丽回家时见到的是一位温柔的受伤的母亲。艾略特想给卡洛琳洗头时,卡洛琳在浴室里跟他厮打了起来,弯曲的指甲如爪子般抓向艾略特的眼睛。当艾略特拒绝推着卡洛琳去美国接受治疗时,这事儿到了一个紧要关口。玛丽从网上看到一种治疗手法,有一位医生借此奇迹般治愈了一些老年痴呆症患者,还上传了他们治愈前后的视频,殊不知美国医学协会已经在谴责这名医生是骗子。况且这涉及一笔令艾略特倾家荡产的治疗费。
“玛丽,宝贝儿。你受过教育,看在上帝的份上,想一下信息的来源。视频里的都是演员,这个人应该被关进监狱。”
玛丽看着艾略特,与近一年来卡洛琳看着他的那种眼神一般无二。
早些时候,日子还算可以,卡洛琳还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妇人。但是,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少见了,即使偶尔出现时,艾略特也会觉得难以置信,无法放松下来。当一天安然无恙地结束时,这几乎是一种解脱,可第二天醒来以后,他会发现自己躺在空荡荡的床上。下楼后,发现妻子正盯着厨房的窗外,嘴角苦涩地抽动着。她转头看着艾略特,目光冰冷,满含责备。
“你不爱我的母亲,是不是?”玛丽最终说道。
“我当然爱她。”这个谎言像铃声一样回响在两人之间。
“这不是艾拉。”
水箱里的章鱼个头更小,外皮更糙,颜色更深。它睁开一只眼时,那里没有那种认识你的眼神。
“是的,先生。你真是了不起。这是奥斯卡。”说话的是年轻的女向导,就是艾略特第一次来这里参观时碰到的那位,当时他第一次在那些孩子的头顶上见到艾拉。
“艾拉去哪儿了?”
“艾拉只是稍微休息一下。但是奥斯卡喜欢成为焦点。如果您——”
“她还好吧?”艾略特不该打断对方说话。或许这听起来非常粗鲁。女孩的笑容凝固了。“对不起,”艾略特说道,“我只是有些了解艾拉。”而且艾拉还认识我。“我一直在读关于章鱼的书。章鱼激发了我的兴趣。”
女孩的神情放松了下来。“噢。好的。我想我可以告诉你,艾拉前阵子有随时产卵的迹象。所以我们——”
“哦,不!”
“艾拉很好。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只是给她搬家了——”
“她产卵了吗?”
“嗯,是的,她产卵了。艾拉和她的卵都很好。她——”
“不,艾拉并不怎么好。她不可能好。她会死的。你知道的。它们产下卵,就会死于饥饿。”
“先生,可以请您小点声吗?”人们都转过头来。父母们拉紧了孩子的手。
“听我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可是,我不是小孩儿。而且我并非一无所知。所以,别跟我说艾拉很好,艾拉非常好,咱俩都知道她——”
“嗨。这里没事吧?”
哦,天啦。保安。这个女孩一定给他使眼色了。他们肯定认为他是个神经病。
“先生,您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倒点水。先生?先生?”
艾略特转身走向了男洗手间。进入洗手间后,艾略特将自己锁在一个小隔间中,双拳抵在墙上。额头靠在拳头上。
“没事吧?”比尔道。在“相聚时光”。牛排切到一半,停了下来。
艾略特正呆呆地看着那些他还没碰的青口,然后猛地抬起头来。艾略特知道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自然而然说点什么。不好意思,比尔。可能我昨晚睡得不太好。对了,你没错过那场比赛吧——
“我的身体出了点问题。几个月前。后来发现没什么要紧的。但是那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艾略特不说话了。等着比尔说“可以想象你很不好过”,他们就可以顺利地转换话题了。两人沉默不语,气氛更尴尬了。
艾略特是不会掉眼泪的,该死的。他在家已经哭够了。他洗碗或者看电视时,泪水就会往外渗漏。好像他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些东西,随时都得溢出来。今天,出发去跟比尔吃午饭前,艾略特挤了半瓶子眼药水,要抹去眼里的红血丝。
他是不是有点儿精神崩溃了?他不停地回想艾拉看护那些章鱼卵。慢慢饿死。也许这就是他做了一些奇怪事儿的原因。
上周艾略特开车到汉密尔顿看望了卡洛琳。艾略特要去吻她,可她却把脸转开了。卡洛琳怒目直视,艾略特报以微笑。在卡洛琳身边坐了一个小时,手心朝上,将手放在她的椅子把手上。这样她就能看到这只手了。明白它在那儿等着她牵起。
昨天,艾略特开始再次给吉尔回信。
……吉尔,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我变了,不如说我又恢复了老样子。这很难解释,但是……
艾略特只能写到这一步了。但这一次他没有把自己的努力揉成一团,随手扔了出去。
今天早上,他滚动鼠标浏览萨克维尔公立学校的列表。找到玛丽那所学校的名字。点击“员工”。玛丽就在那儿。他的宝贝女儿还在教幼儿园。
艾略特还没有打破沉默。最后,比尔说:“可以想象你很不好过。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恐惧。几年前。”
“什么?哪方面?”
“前列腺。”
“哎呀。”
“是的。嗯。我现在好了。只是我不再是原来那个男人了。”
“谁是呢?”
他该不该告诉比尔今天早上他做了别的事?告诉比尔自己买了一张去蒙克顿的机票,并且订了从那儿到萨克维尔的出租车?告诉比尔自己打算待在玛丽的教室,直到她从水鸟公园漫步回来?告诉比尔自己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仰頭看着她?
责任编辑 李嘉平
① 此处原文为“greet each other as Token Merton and Token Somers”,是一种幽默的说法,“Token”指“装样子的、象征性的、作为标志的事物”。
① 吉尔是一位作家,也是短篇小说集《晚来之破》中第二篇、同名作品的主人公。故事中吉尔的小说入围了一项重要文学奖,吉尔与其他提名作家一起参加巡回活动,回忆过往的性生活以及自己的情人艾略特。
① 伦·斯帕克斯是小说集《晚来之破》的第一个故事《最后的号角》的主人公。伦是一位地理老师,他会定期去妻子的坟墓探望,在某次探望时回忆了与妻子生活的点滴以及对妻子出轨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