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象的牢笼与“不思”的平庸之恶
2022-05-30张玮琦
摘 要:影片《波斯语课》塑造了中队长科赫这个具有“平庸之恶”特征的人物形象。从符号语义学的角度出发,中队长科赫身上体现了一种异化的民间叙事结构。在“懂得”的纬度上,犹太人吉尔斯通过“反讽”的诗学策略将真实埋藏于谎言之中。在“能够”的纬度上,游离的身份认知让科赫看不清事实真相。正是这两个纬度的失效最终导致了“愿望”纬度上的失败——作为主体的科赫错误地追求了客体的语言表象,放逐了历史真实。影片正是通过这一系列叙事结构的安排,以及诗学策略的使用,展现了科赫将如何自己禁锢在表象的牢笼中,拒绝注视和思考历史真相以及听取良知声音。
关键词:波斯语课;符号语义学;反讽;平庸之恶
《波斯语课》是2020年上映的一部反战作品,故事中的犹太人吉尔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冒充波斯人身份,又为满足德国中队长科赫学习波斯语的需求,在三年的时间内编造了三千多个假波斯语词汇,最终成为德意志罪行的最大见证者。然而,笔者认为,这部影片最发人深省的角色是中队长科赫。影片通过塑造一个身份复杂的德意志长官的形象,又一次为我们呈现了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等著作中定义的“平庸之恶”的人物形象。本文将着重分析影片如何通过构造二重叙事结构的安排来实施反讽的诗学策略,让科赫禁锢于表象的世界中,自绝于判断与良知,成为“平庸之恶”的代表。
一、历史的见证者与历史的盲视者
影片中,吉尔斯这个人物身上体现出了传统民间文学的叙事结构。吉尔斯运用自己的智谋克服困难,脱离险境,最终获得胜利。这样的叙事结构体现在很多神话传说当中。格雷马斯在《符号语义学》中在普罗普和苏里奥的基础上,为民间故事中的角色及其功能设置了相应的符号矩阵。在格雷马斯看来,故事的主体身上有“愿望”和“寻找”两个动作。主体是“愿望”接合的第一个施动者范畴,所以能够产生一些具体的叙事,而在这些叙事中,愿望将以“寻找”的形式显现,该“寻找”既是实用型的,又是神话型的[1]258。除了主体寻找客体的“愿望”纬度之外,格雷马斯还定义了由发送者和接收者组成的“懂得”緯度,以及由助手和对手组成的“能够”纬度[1]264。在影片当中,吉尔斯无疑是一位重要的施动者,作为施动的主体,他的“愿望”是成功编写出一套假波斯语,编写假波斯语的过程就是他“寻找”的过程。但在这层“愿望”叙事背后还有一个“懂得”的层面。故事中的吉尔斯并非语言学家,也并无聪明才智可以编写出一整套新的语言。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桌上的集中营名册给了他启示。从影片的寓意来说,这份名册承载的,是历史给吉尔斯传递的讯息,他最终将要把这份讯息传递给全世界,这个讯息就是纳粹德国的战争暴行。根据格雷马斯的行动模式,吉尔斯的叙事结构可以被描述为:
在影片中,作为主体的中队长科赫所欲求的客体是波斯语。为此他找来吉尔斯做自己的老师,并被这个假波斯人蒙混过关,用将近三年的时间学了根本不存在的语言。期间他遭到大长官的盘问和质疑,又有手下拜耳等人对他时时警醒。根据格雷马斯的行动模式,以中队长科赫为主体的文本结构可以被描述为:
值得注意的是,中队长科赫这个人物身上呈现出的是异化的叙述结构。在这结构中存在着真实与表象,偏执与盲视之间的张力。科赫受到吉尔斯的蒙骗,学习了三年“假波斯语”,在紧握“假波斯语”虚假表象的同时,其中真正所要传达的对于战争的控诉却被他遮蔽了。科赫的叙事结构存在着虚假意义上的完整和真实意义上的断裂。在叙事学意义上,这是一场对于表象的追寻——神话中不断追寻的圣杯最终被证明是仿制品。这场虚假的追寻由两方面的原因导致,即“懂得”纬度和“能够”纬度的双重失败。
二、发送者/接收者:
真实的坍塌与重建中的反讽诗学策略
科赫的文本以语言意义上真实性的坍塌为基础,完成了历史意义上真实性的建构,其中蕴含着一种反讽的诗学策略。
在影片中,吉尔斯(发送者)三年来一直在给科赫(接收者)传递自己编造的假波斯语(信息)。这个信息本身蕴含两个层面:在语言学的层面上,吉尔斯编造的语言是虚假的;但在历史层面,这套语言系统承载了战争中的历史真实。在拜耳第一次提醒科赫吉尔斯极有可能是个犹太人后,科赫递给吉尔斯一张写着39个词的字条,并强调要再加上一个词“真相”。这意味着在科赫的怀疑和吉尔斯的隐藏之间,二者展开了针对“真相”的拉锯战。科赫此举意在暗示吉尔斯,如果你在撒谎,我一定会找出真相,将你处死。而事实是吉尔斯通过化用囚犯名册上的名字,将“真相”的解释权连同命名权一起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从掌握“真实”这个角度来看,吉尔斯此举不仅仅代表着具有传奇色彩的个人,更揭示出了犹太民族在世界路中的多重角色。在影片开头,同车人问吉尔斯:“你的父亲是个珠宝商人吗?”吉尔斯说:“不,是个拉比。”在被问到是否从小去教堂时,吉尔斯说自己并不去教堂。吉尔斯的父亲作为犹太拉比承担着传授和解读犹太神圣律法的职能。如果说传递神的信息是吉尔斯父亲的事业,那么对于打小就已经不去犹太教堂,如今又成为战争洪流中一粒尘沙的吉尔斯而言,他此时的角色已经转变为了历史信息的传递者。这也暗示了犹太民族在人类历史中的双重身份。正是由于对犹太人的生死及人类命运的根本漠视,科赫在“懂得”层面遭遇了失败——他紧紧抓住了虚假的表象,却让背后真实的信息溜掉了。在学习波斯语这件事情上,中队长科赫可以说进行得一丝不苟,但这是这部影片真正讽刺的地方。影片中有一个让人不安的情节,科赫的办公室外,犯人们被发配干着艰苦的工作,期间不断遭受殴打,乃至生命的威胁。而办公室中的科赫依然醉心于学习假波斯语,还用假波斯语写作了一首浪漫主义式的小诗,殊不知这首诗正是用窗外深陷苦海的犹太人的名字连结而成的血淋淋的诗行。
吉尔斯与科赫的叙事结构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这种差别的本质在于是否存在稳定的价值秩序。吉尔斯的叙事结构有着真实与意义的框架支撑,这让吉尔斯构筑的语言世界能够基于一种古老的诗学策略,即反讽最本源的含义——用谎言表达出真相。在吉尔斯的世界中,价值与真实的稳定状态保证了一种古典世界的伦理得以产生和维持。在古典世界的英雄伦理中,机智与伪装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其代表人物就是奥德修斯。在《〈奥德赛〉中的歌手、英雄与诸神》中,西格尔这样描述古典英雄奥德修斯:“他的外表、身份、语言,都是双重的,也是骗人的。”[2]289作为一位欺骗者,吉尔斯的形象与奥德修斯如出一辙。他不仅用德语、波斯语混淆自己的身份,还声称自己是波斯与比利时的混血。此外,在虚构意义世界的功能方面,吉尔斯创造语言的行为也指向荷马史诗中的反讽诗学功能,他将真实的历史意义编织进了虚假的语言当中,用谎言表达出某种真相。在解读奥德修斯的形象时,西格尔注意到了这样一种语言上的双关,即αλητη(游荡者)和αληθη(真实的),并指出游荡者常常是撒谎者,但他们的谎言却又总是指向真实。影片中的吉尔斯作为一名犹太人,带有犹太民族的流散特质,因此在其形象深处,说谎者与流散者的形象又一次在现代战争世界中重叠到了一起。
三、助手/对手:语言表象
下的形而上学危机与身份迷思
吉尔斯将真实裹藏在谎言当中呈递给科赫,科赫被语言中虚假的能指与所指的联系迷惑了,这导致科赫悬浮于语言表象的层面之上。语言的表象性触及了现代哲学中的形而上学危机,体现在科赫身上就是一种身份统一性的迷思。
与吉尔斯不同的是,中队长科赫的叙事是一场追寻表象之路,而非寻找真实之路,因此他的世界缺乏真实的意义纬度和稳定的价值序列。首先,他的语言世界处于一种播散的特质之下。由于懂得层面和能够层面的双重失败,主体最终没能达到对客体的追寻。在语言的表象间奔走的过程中,科赫遭遇了20世纪语言哲学中的不安。德里达在其《论文字学》等著作中打破了苏格拉底理性主义传统下的语言与真实世界的关联,认为在一个统一的能指下,所指将会是不断延异的[3]。语言在播散的同时影响了身份的同一。当理性主义的真实地基被动摇,个人的身份也模糊不清。“身份确认”一直是影片中的关键词。吉尔斯的身份问题反复遭到质疑,作为德意志中队长的科赫也在身份问题上表现出巨大的混沌状态。在这部影片当中,身份确认方式有三种:首先是生理身份,这是德意志用来确认犹太群体的方式,也是党卫军警卫拜耳确认吉尔斯犹太身份的方式,他说:“他不仅长得像犹太人,他的手也是犹太人的手,鼻子也是犹太人的鼻子,后脑勺也是犹太人的后脑勺,甚至像犹太人一样臭。”其次是语言身份,这是科赫用来确认吉尔斯波斯人身份的方式。即使在被党卫军拜耳多次提醒后,他依然坚持因为他会说波斯语,所以一定是波斯人。再次则是思想身份,这是旗队长不断用来拷问科赫的一种方式,在多次会谈当中,大长官旁敲侧击地问科赫为什么要学波斯语,为什么跟一位穆斯林关系这么密切,为什么要在战争结束后移民德黑兰,他的哥哥为什么不留在德国为国效忠……这一切都无非是想判断他是否是一位真正的德意志拥护者。这些身份认同方式之间不断拉扯,导致了对真相的遮蔽。
对于科赫而言,除了生理上的证据之外,他在另外两个方面的身份都很模糊。作为一名德意志中队长,他醉心于学习另外一国的语言,面对长官的问题他不置可否。科赫对关押在集中营里的犯人漠不关心,不在乎他们姓甚名谁,更不在乎他们的命运如何。但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嗜血如命的恶魔,因为他同样毫不在意的还有这场战争。科赫在集中营里是一个十分暧昧的存在,他不在乎这场战争的意义,也不认为自己对此有什么责任,他唯一热衷的是为自己战后的幸福生活做谋划。但他追求的幸福也是虚无和表象的,因为他选择对眼前正在发生的道德事件视而不见。对科赫身份的确认一直要到最后在波斯海关处被抓捕时才算完成,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一种伦理的审判——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是,也不允许什么都不做,还能被认为没有罪责。
四、表象的牢笼与“不思”的平庸之恶
在故事中,中队长科赫是战争中复杂的存在:一方面,他对战争漠不关心,一心想着学习一门波斯语,战争结束后去德黑兰开餐馆,过理想的生活;另一方面,他是德意志军方官僚体系中一颗圆滑的部件,他舞弄着权术,时刻关注着私人的目的。这部影片最深刻的地方在于,科赫这个人物不是一个希特勒式的暴君,他麻木而市侩,就和战争中的大多数人一样,科赫的叙事结构在犹太人大屠杀行动中屡见不鲜,每一天都在上演。汉娜·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提出了“平庸之恶”的观点。她认为并非恶魔会导致暴行,庸人亦会参与,她强调艾希曼在道德和智识上的空洞及内心的虚无,以及“不思考”让他成为死亡的执行官。在阿伦特看来,平庸的恶人通过“不思考”隔离了自己和基本的道德判断能力[4]。影片中的中队长科赫正是这类“不思考”的平庸之恶的代表。他并非人间恶魔,他就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为了温饱过活,为自己的将来精打细算,受到欺骗会感到愤怒,意识到误会了吉尔斯他倍感内疚。但當他站在恶的深渊上,他选择游走在表象的世界里,自绝于历史真实和道德感知。这在影片中具体体现在中队长科赫对自己早年生活的自我陈述中。在谈到为什么成为纳粹分子时,他说因为他在年轻时看到站在街边的纳粹青年,感觉他们抽着烟聊着天的样子非常神气。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表象迷恋的人。如果说科赫一开始的选择还带有一些盲目的成分,后期他就是主动选择,他主动选择了当后厨,认为不直接杀人就不会受到道德审判。甚至当吉尔斯追问被运走的犹太人是否会被杀掉时,科赫愤怒地打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厨子。”虽然吉尔斯的故事中充满了隐藏和欺骗,但是科赫要揭秘吉尔斯的密码并不困难,他只要亲自看过一眼办公桌上的名单,就会发现事情的真相,但是他自绝于此,他主动选择了不听、不看、不思考。选择居住在被表象构筑起来的安全区域里。
但是影片还想告诉我们的是,成为科赫并非黑暗时代下的唯一选择。影片中不乏这样一些人,在他们身上闪现着乱世下的道德良知。谈及作为说谎者和游荡者的奥德修斯时,西格尔指出作为一个游荡的客人和乔装的乞丐,奥德修斯就像试金石,能把那些接待过他的人分出好坏善恶[2]289。无论是林中帮助吉尔斯虎口脱险的老兵,还是为吉尔斯隐瞒身份的军医,还是牺牲自己的同伴,都是在战争时代依然拥有道德良知的人的代表。从这个层面来看,吉尔斯编造波斯语的行为一方面是在给历史真实加密,另一方面更是在给周围的世界进行善与恶的区分与命名。他将“死亡”一词赋予了千方百计想要致他于死地的党卫军警卫马克斯·拜耳,他将“希望”一词给予了用生命保护他的同伴,当面对死亡席卷过的集中营,他捡起地上的布娃娃,用贴在它胸前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时代的底色——“疯狂”。这部影片就这样通过吉尔斯的命名术从语言、历史、诗学的层面最终走向伦理的层面。
参考文献:
[1]A.J.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M].蒋梓骅,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2]西格尔.《奥德赛》中的歌手、英雄与诸神[M].杜佳,程志敏,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3]德里达.论文字学[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4]阿伦特.伦理的现代困境[M].孙传钊,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作者简介:张玮琦,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与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