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库木土喇46窟猕猴伎乐的音乐文化考察
——兼论其与龟兹琵琶的关涉

2022-05-18刘文荣

齐鲁艺苑 2022年2期
关键词:龟兹猕猴琵琶

刘文荣

(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古龟兹乐历史悠久,自汉魏始,特别是南北朝以来,在传往中原的外来音乐中,龟兹乐的影响最大。无论是乐调、乐器、乐曲还是乐人,均对中原音乐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库木土喇石窟位居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库车县,为古西域龟兹石窟寺群中的重要石窟之一,现存有编号的石窟112个,其中13窟、16窟、21窟、34窟、46窟、58窟、68窟均有反映音乐题材的壁画内容存在。其46窟即绘有本文所论的猕猴伎乐图像,在破坏较为严重的西域龟兹石窟中,特别是在遗留有不多音乐题材壁画的情况下,且在全国其它石窟并不多见的猕猴伎乐题材中,该乐器图像内容对研究古龟兹音乐文化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史料)价值。关于猕猴伎乐的出现缘由、在石窟中的分布、凿窟背景、佛教因素以及猕猴伎乐图像绘制的动因,笔者曾在《中国音乐学》2016年第4期中予以详细说明,以下就库木土喇石窟46窟主室上部所见猕猴所弹乐器的图像形制、结构、传播途径、蕴涵的音乐文化以及结合相关历史文化背景进行详细考证,求教于方家。

一、猕猴所弹乐器之形制

库木土喇46窟,营造年代约为公元4—5世纪,洞窟风格属龟兹早期式,采用中心柱式形状建窟。该窟窟顶及左右两侧绘制有大量的因缘及本生故事,在正壁上开龛,龛上壁绘闻法天人。在该窟主室正壁右上部接近穹顶的地方则出现有一身猕猴伎乐(图1),由图观之,猕猴交腿踞坐,身体略向右前倾,面视佛陀,神情庄穆。其身横抱一乐器,左手按弦,右手持拨而奏。

图1 库木土喇46窟主室正壁上部猕猴伎乐

该猕猴所弹乐器在龟兹早期出现,且出现在该地区有重要的意义。从外观看,该琵琶曲项、梨形、颈部较窄,琴身腹部弧形持续锐行较缓,与颈部直接相连,隐约能见弦线与覆手。那么,此猕猴所持乐器为何种名称乐器,其时所称如何,形制又该如何,笔者以下将详细考证。

其一,从猕猴演奏形态来看,此乐器为弹拨类的琵琶乐器。然今天使用的琵琶乐器并非古琵琶乐器形制。在刘熙《释名》中,琵琶泛指一切弹拨类的乐器,并以其动作而为之命名,如其文载:“批把,本出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像其鼓时,因以为名。”东汉末应劭《风俗通义》正是云琵琶的命名为弹奏之动作,其“批把”二字即以看出,其文载:“以手批把,因以为名”。

至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琵琶文字已非为“批把”,而是代替以象形弦轴结构弦与弦柱的“玨”,正如《说文》云:“琵:琵琶,乐器。从珡比声。房脂切;琶:琵琶也。从珡巴声。义当用枇杷。”由此可以看到古代早期琵琶文献记录的微妙变化。应劭《风俗通义》成书于献帝时期;刘熙成书《释名》时间史无详载,据清学者吴毕沅根据《释名释州国》内容考证,刘熙为汉末或魏受禅之人,《释名》成书应在魏际;《说文》编著于东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至建光元年(公元121年)间。对早期三论琵琶著者比较,成书时间先后分别是《说文》《风俗通义》《释名》,且琵琶命名的演变并不是严格由“批把”“枇杷”再到“琵琶”。《风俗通》与《释名》虽然晚于《说文》,但是在论及琵琶时,并不是述于“琵琶”,而是“批把”与“枇杷”。另外,《说文》在定“琵琶”二字时,世已有用“枇杷”,此也正是《释名》及《风俗通》之所论。由此可以看出,琵琶的定字定名是完成于许慎的《说文》之后。可以证实的是,《说文》在释琴、瑟后又有:“凡珡之属皆从珡。”珡即为琴。琴瑟之后,《说文》紧接以此而论琵琶。许慎借用琴瑟之丝弦之形,归成部首,并取“从”“切”之意音,以成“琵琶”二字。并此时,“琵琶”造字已借用琴瑟一般的丝弦乐器部首而命名,说明了“琵琶”乐器的进一步华化。

其二,《释名》引琵琶,或许已有了西来的“琵琶”。《风俗通义》在释“琵琶”时,则引了傅玄的《琵琶赋》来云,这种琵琶为圆形直项琵琶,完全为中原汉制。《释名》与《风俗通义》所述琵琶为与中原不同形制的琵琶。东汉末的刘熙正是处在汉灵帝好胡服、胡床、胡箜篌之时。但是,胡琵琶进入中原的时候,圆腹的类琵琶的中国式弹拨乐器依然存在。《释名》与《风俗通》是用所见两种不同类型的琵琶来论述“琵琶”乐器。且再看《释名》及《风俗通》之所论。《释名》言:“批把,本出胡中,马上所鼓也”。其“本出”之意,意思是已经有汉式的琵琶了,只是意为原本出于胡中。这也正是《通典》所言:“曲项,形制稍大,本出胡中,俗传是汉制。”说明已经有汉式的琵琶,但此时已流传有“琵琶出于胡中”或“刘熙已有闻琵琶出于胡中”的说法。此正是《琵琶赋》的详细所载。南朝《宋书》与《风俗通》亦持相同的看法。今有著者常不加辩引,以相同之“琵琶”字眼而归之为一物,或为引起谬误。且说明此时,“琵琶”所云并不指一物,更有称为弹拨的总称,也说明至迟在东汉末中国已有两种不同的琵琶类型或更多,但仍均呼“琵琶”。

其三,南北朝以来,琵琶已呈多种分类,如有秦琵琶,亦有胡琵琶。然此猕猴琵琶为哪一类?首先从其形制来看,该琵琶最显著的特征是曲项,即琴颈与琴头为有一定角度的曲折相连,从图看,近似九十度的直角。《隋书·音乐志》载:“曲项琵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旧唐书·音乐志》“琵琶条”亦载:“曲项者,亦本出胡中。”

另有日本正仓院今存唐实物四弦曲项琵琶,琴颈与琴头的曲折程度如下:

图2 日本正仓院唐实物曲项琵琶琴头琴颈[8](P13)

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三《乐三》载:“炀帝将幸江都,有乐人王令言妙达音律,令言之子常从,于户外弹胡琵琶。”恰巧的是,出土于五代扬州的曲项琵琶仍然保持如此形制。其虽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可以看出龟兹曲项胡琵琶的形制在历史中稳定的存在史实。

图3 扬州出土五代曲项琵琶[10](P254)

二、龟兹琵琶的记载形态

龟兹琵琶有四柱,非五弦,此在《新唐书》关于匏琴的介绍中亦能有侧面的反映。《新唐书·南蛮传·骠》载:“有独弦匏琴,以斑竹为之……有四柱,如龟兹琵琶,弦应太簇。”

《通典》卷一四二载:“自宣武已后,始爱胡声,泊于迁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鼓……琵琶及当路,琴瑟殆绝音。”其中所载“屈茨琵琶”即为龟兹琵琶,且将“屈茨琵琶”与“五弦”并列介绍,可知屈茨琵琶非为五弦琵琶。

从现有资料看,4世纪后龟兹琵琶得到快速发展,史载曹婆罗门、苏袛婆等擅长龟兹琵琶可资为证。北魏曹婆罗门以及子曹僧奴、孙曹妙达均擅龟兹琵琶的演奏。曹僧奴深受北魏、东魏皇廷宠爱,曹妙达亦受北齐文宣帝高洋的恩宠,曾册封为王,官高至开府仪同三司。

宋陈旸《乐书》“胡部·丝之属”亦载:“后魏曹婆罗门受龟兹琵琶于商人,世传其业,至孙妙达尤为北齐高宗所重。”可见,后魏时期,在丝路商贸的土壤中,琵琶渐次入传中原,累世遂为中原所重,其龟兹琵琶即为曲项的四弦琵琶。

至北周武帝后,西域胡乐大量进入中原。《旧唐书·音乐志》载:“周武帝聘虏女为后,西域诸国来媵。于是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大聚长安。胡儿令羯人白智通教习,颇杂以新声。”莫高窟北周石窟中有大量的曲项琵琶图像,同时期龟兹石窟亦有。正如玄奘《大唐西域记》所云,西域诸国中,唯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

隋承周后,龟兹琵琶等在中原亦是极度兴盛。唐杜佑《通典》载:“胡乐当开皇中(公元581—600年)大盛于闾阎”。故隋文帝七部乐及炀帝建业中的九部乐,龟兹、疏勒等西域伎乐已是重要的组成的部分,其中当有龟兹琵琶。莫高窟隋窟中有大量的出现。

隋276窟窟顶西披、304窟西壁、390窟西壁龛外顶、394窟南壁(图4)、397窟西壁、398窟西壁、420窟西壁龛顶、423窟人字披顶、427窟北壁等皆出现有典型的龟兹曲项琵琶,呈现出明显的短颈、曲项、四弦、四轴的样式。

图4 敦煌莫高窟隋394窟曲项琵琶

故《隋书·音乐志》载:“《龟兹》者,起自吕光灭龟兹,因得其声。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其声后多变易。至隋有《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等凡三部。开皇中,其器大盛于闾阎。”隋代细分的三部龟兹乐中,龟兹琵琶已大兴于民间里巷。

龟兹琵琶传入中原并在中原兴盛后,甚至以其取代黍律而定律,正是《辽史·音乐志》载:“四旦二十八调,不用黍律,以琵琶弦协之,盖出九部乐之龟兹部云。”此均与周隋之际龟兹人苏祗婆(Sujiva)对龟兹琵琶往中原的传播有重要关系。擅长龟兹琵琶的苏祗婆并将龟兹七调传入中原音乐家郑译。《隋书·音乐志》载:“考寻乐府,钟石律吕,皆有宫、商、角、微、羽、变宫、变徽之名,七声之内,三声乖应,每恒求访,终莫能通。先是周武帝时,有龟兹人曰苏祗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听其所奏,一均之中,间有七声。因而问之,答云:父在西域,称为知音。代相传习。调有七种。以其七调,勘校七声,冥若合符。”

图5 敦煌壁画北周428窟龟兹曲项琵琶

《文献通考·乐十》载:“唐乐有大、小琵琶之制,今教坊所用,乃其曲颈者,非直颈也。”是书亦载:“屈茨琵琶,魏武宣武以后,酷嗜胡音,其乐器有屈茨琵琶。”《北齐书》载:“西域丑胡,龟兹杂伎,封王开府,接武比肩。”敦煌北魏251窟、254窟、257窟、435窟北壁以及西魏249窟北壁中皆有龟兹琵琶的出现。

北周290窟北壁、296窟窟顶、299窟窟顶、304窟西壁、428窟(图5)、461窟窟顶均有龟兹琵琶的出现。特别是隋304窟顶天宫伎乐中,五弦琵琶与四弦曲项琵琶同时同排绘制,该窟西壁上部共绘6身伎乐,自南向北依次为筚篥、四弦曲项琵琶、箜篌、箜篌、五弦琵琶、笙。在绘制中,两身箜篌对称,四弦曲项琵琶与五弦琵琶对称,筚篥与笙对称。依此,可以充分看出,曲项四弦琵琶与五弦琵琶的不同,及在乐队中的使用。由此亦能看出,壁画乐器的绘制具有一定的历史参照写实性,非为画工对乐器结构的随意所绘。

据今存史料分析,龟兹琵琶始于东汉末渐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原。此库木土喇46窟曲项琵琶有着源头的形象印证,史料价值极高。

曲项琵琶传入中原后,迅速发展起来,亦逐渐在形制上得到改造,即锐细的梨形琴身逐渐变宽,颈部逐渐变长。

林谦三的研究指出:“唐代的龟兹琵琶比普通的琵琶稍稍细长,且具有四柱。……而日本所传及旧时亚刺伯的弦音分划,大抵就是准据着这四柱所规定出的。”

唐寺院行乐也盛行龟兹乐器,或即有龟兹琵琶。如《酉阳杂俎·金刚经鸠异》载:“荆州法性寺憎惟恭,三十余年念《金刚经》,日五十遍……去寺一里,逢五六人,年少甚都,衣服鲜洁,各执乐器如龟兹部……惟恭已死,合寺闻丝竹声,竟无乐人入寺。”

曲项四弦梨形琵琶即是史籍所载龟兹琵琶。《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七载:“后魏宣武以后,酷嗜胡音,其乐器有屈茨琵琶。说者谓制度不存,八音之器所不载。以意推之,岂琵琶为屈茨之形然邪。”指音律律制与汉风乐器不尽相同,为汉八音总涉乐器所不载,是说琵琶独乃龟兹之形制,可见为真正来自西域的乐器,非华夏旧器。

《通典》亦称琵琶“曲项,形制稍大,本出胡中”;《新唐书·南蛮传下》载“有四柱如龟兹琵琶”;《旧唐书·音乐志》载:“龟兹乐……乐用竖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新唐书·礼乐志》载:“龟兹伎有弹筝、竖箜篌、琵琶、五弦……”,个中所载的龟兹伎乐琵琶,皆指四弦曲项梨形琵琶,正是库木土喇46窟猕猴伎乐所弹琵琶。此琵琶与克孜尔尕哈30窟所见琵琶为一类(图6),同为曲项四弦龟兹琵琶。

图6 克孜尔尕哈30窟中所见的曲项四弦龟兹琵琶

库木土喇58窟、13窟、34窟皆出现有曲项琵琶,7世纪后,龟兹琵琶在洞窟中的表现逐渐兴盛。克孜尔石窟早期洞窟中,今存的曲项琵琶并不多,龟兹早期多是梨形直项琵琶,曲项琵琶的源头或在西亚波斯。

据古龟兹语的研究结果看,“琵琶”两字是古龟兹语“Vipanki”的转译,此读音又译自波斯语“Barbat”,此与西晋傅玄《琵琶赋》载“从方俗语,故名曰琵琶”相合。其文曰:“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裁筝、筑,为马上之乐。欲从方俗语,故名曰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即此而知,而已方语云名。今维吾尔语仍将琵琶读为“barbit”,且今中亚“热巴普”“啦叭卜”类弹拨乐器仍是曲项的形制。

敦煌藏经洞出土后唐明宗长兴四年(公元933年)前后琵琶谱,据钱伯泉的研究得出为“龟兹琵琶谱”,其认为曲项四弦琵琶为龟兹琵琶,如其文云:“而琵琶的颈部向后弯曲,因此又称‘曲颈琵琶’,演奏时箕据席地而坐,将琵琶斜放在左腿上,右手拨弹,左手按弦。它是龟兹国创制和流行的乐器,龟兹人属‘西胡’种,因此俗称四弦四柱的曲颈琵琶为‘胡琵琶’。综上所述,可知敦煌的乐谱应是一份龟兹琵谱。”他从“龟兹琵琶谱曲调名目”“龟兹琵琶谱的渊源及与工尺谱的关系”等认为“敦煌发现的琵琶谱,虽然从所记的弦名和柱名看,是龟兹国的四弦四柱曲颈琵琶谱。”

《隋书》卷十五《音乐志》载:“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可以看出,自龟兹起,至河西走廊变龟兹声为之的“秦汉伎”,已有曲项琵琶了,再到魏太武帝平河西走廊后,命为西凉乐,其中龟兹琵琶亦是必然。故我们在敦煌最早期的北凉272窟壁画中能看到曲项琵琶,时在4—5世纪。

库木土喇46窟该琵琶是手持拨弹,与早期琵琶的演奏形态相符。而琵琶的弃拨改用手弹者,最早约在唐贞观间。《通典·乐四》记载:“旧弹琵琶皆用木拨弹之,大唐贞观中,始有手弹之法,今所谓搊琵琶者是也。”大量的弃拨弹奏更晚于此,多于元时。

以库木土喇46窟龟兹琵琶显示出的早期琵琶的形制多为:短颈、曲项,四弦、四柱、半梨型琴腹,横抱,并以较大的拨片演奏,此种形制在中古时期保持了较长的时间。凌廷堪《燕乐考原》亦称:“自隋郑译推演龟兹琵琶以定律,无论雅乐俗乐,皆源于此……所谓生声立调者,皆苏祗婆之绪余也。”

值得一提的是,今保存有较古老形制的纳西古乐中的琵琶仍是曲项,据方建军1998年在对纳西古乐的一次采风中得知,当地老艺人仍称曲项的四弦琵琶为龟兹琵琶,“纳西古乐所用的乐器有胡拔、笛子、铜磬、云锣、二胡、中胡、金钢铃、筚篥、琵琶等,其中的一具琵琶,保存有四百多年,老艺人称之为‘龟兹琵琶’”。

三、胡琵琶的记载形态

龟兹曲项琵琶,因来自西域胡地,又因与中原汉琵琶相区别,亦有称胡琵琶。北凉传自汉地后,遂极为流行。

6世纪,北周武帝宇文邕娶突厥可汗女儿为皇后,聘嫁时,突厥皇后随行带来一位杰出的龟兹琵琶乐师苏祗婆。苏祗婆深受精通龟兹音乐的其父影响,不仅擅奏龟兹琵琶,且深谙西域音律,造诣颇深。在中原朝廷时,与奉诏订正“雅乐”的大臣郑译多有琵琶乐调所论。正如郑译所言:“听其所奏,一均之中,间有七声。”

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三《乐三》载:“隋文帝开皇二年,诏求知音之士,参定音乐。沛国公郑译云:考寻乐府钟石律吕皆有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之名,七声之内,三声乖应,每常求访,终莫能通。初周武帝时有龟兹人,曰苏祇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隋书》卷十四《志第九》亦载:“周武帝时,有龟兹人曰苏祇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苏祗婆所言“父在西域,称为知音,代习传习,调有七种”,苏祗婆为西域龟兹人,而龟兹在西域中是“管弦伎乐,特善诸国”。

《隋书》《通典》后,宋陈旸《乐书》卷一百七《乐图论》、郑樵《通志》卷三十六《七音略第一》、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一《乐考四》,到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十五、明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五十三《乐考》、明朱载堉《乐律全书》卷十四《律吕精义》外篇,再到清毛奇龄《竟山乐录》、清凌廷堪《燕乐考原》,均有郑译、苏祇婆胡琵琶与龟兹琵琶论断,且值得一提的是郑译与苏祇婆谈乐,在龟兹琵琶与胡琵琶上有多处重合。

胡琵琶一般指龟兹曲项琵琶,正如《北齐书》载:“后周武帝在云阳,宴齐君臣,自弹胡琵琶,命孝衍吹笛”,“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而五弦琵琶一般简称五弦,故以胡琵琶简称者多为龟兹琵琶,而非五弦琵琶。正如《唐乐苑》所载:“五弦未详所起,形如琵琶”,五弦已与琵琶并列关系介绍。

曲项龟兹四弦胡琵琶在诗文中亦有大量的记载,可以看出其时的兴盛。如唐薛逢《听曹刚弹琵琶》,其中琵琶即是龟兹四弦琵琶,诗云:“禁曲新翻下玉都,四弦振触五音殊。不知天上弹多少,金风衔花尾半无”。唐张祜《观宋州于使君家乐琵琶》中的琵琶亦是四弦龟兹琵琶,诗云:“历历四弦分,重来上界闻。玉盘飞夜雹,金磬入秋云……青冢是昭君”。白居易《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中的琵琶亦为龟兹四弦琵琶,诗云:“琵琶师在九重城,忽得书来喜且惊。一纸展看非旧谱,四弦翻出是新声”。

下将龟兹琵琶与胡琵琶在史料中的对应梳理于此,见下表。

再如《通典》卷一四六载:“龟兹乐者,起自吕光破龟兹,因得其声。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有曹婆罗门,受龟兹琵琶于商人,代传其业,至于孙妙达,尤为北齐文宣所重,常自击胡鼓和之。”《北史》卷九二载:“曹僧奴子妙达,以能弹胡琵琶,甚被宠遇,俱开府封王。”

由二籍比较可以充分看出,曹婆罗门传于孙代的曹妙达,即弹奏龟兹琵琶,亦是胡琵琶。可以看出龟兹琵琶也是胡琵琶的见证。

四、猕猴所持龟兹琵琶的相关文化背景

佛教进入西域后,吸收西域地方的音乐材料,进一步本土化。《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有言“猕猴善闲音乐”“歌舞丝筑无不备解”,但具体为哪种乐器,却不曾言明。其实曲项四弦琵琶正是史籍所载的龟兹琵琶。杜佑《通典》卷一四二载:“自宣武以后,始爱胡声,洎于迁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鼓……胡舞铿锵镗……琵琶及当路,琴瑟殆绝音……源出西域诸天诸佛韵调,娄罗胡语。”

《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四亦载:“后魏宣武以后,始好胡声,洎于迁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盖其音源出西域。”可见,龟兹琵琶与五弦为不同的乐器是显而易见的,龟兹琵琶乃曲项四弦琵琶,而非五弦。至今音乐学界有将其混淆者,认为龟兹琵琶为五弦,实属不该。后来,龟兹琵琶略称为“琵琶”,五弦琵琶以“五弦”来简称。

《旧唐书·音乐志》载:“后魏有曹婆罗门,受龟兹琵琶于商人,世传其业,至孙妙达,尤为北齐高洋所重,常自击胡鼓以和之。”北齐后主高纬“唯赏胡戎乐,耽爱无已……后主亦自能度曲,亲执乐器,悦玩无倦,倚弦而歌。别采新声,为《无愁曲》,音韵窈窕,极于哀思,使胡儿阉官之辈,齐唱和之,曲终乐阕,莫不殒涕。”可见,自宣武以后,始爱胡声的乐器里即有龟兹琵琶,且“琵琶及当路,琴瑟殆绝音”,龟兹琵琶已是极为的流行,而汉家乐器已稍感冷落。

北凉灭龟兹得龟兹乐后,北魏灭北凉亦得龟兹乐器,龟兹琵琶即为所得,并日渐流行。莫高窟北魏435窟北壁天宫伎乐一伎所持琵琶即是此龟兹琵琶(图7)。以及西魏249窟南壁东起第十身天宫伎乐及西魏285窟南壁东起第九身飞天伎乐中所持琵琶即为龟兹琵琶,且乐伎高鼻深目,画风亦采自龟兹式的凹凸勾勒法,反映出典型的龟兹胡人伎乐风格,可见龟兹琵琶已对中原音乐造成了影响。

图7 受龟兹影响的莫高窟北魏435窟中的龟兹琵琶

及至北魏迁北凉僧人及伎舞乐工于平城凿窟后,龟兹琵琶遂在云冈石窟中亦多有反映。如云冈昙曜五窟中的第16窟南壁西侧佛龛龛楣中的龟兹琵琶伎乐(图8)。

图8 云冈昙曜五窟第16窟中的龟兹琵琶

北魏后,北齐极为流行龟兹曲项琵琶。《北史》卷九十二载:“曹僧奴子妙达以能弹胡琵琶甚被宠遇,俱开府封王。”北齐武成帝尤爱“弹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河清以后,传习尤盛。”北齐武成帝所爱弹之琵琶即为龟兹曲项四弦胡琵琶。

另《北齐书·祖珽传》载:“珽天性聪明,事无难学,文章之外,又善音律,并懂得四夷语……(武成)帝于后园使珽弹琵琶,和士开胡舞,各赏物百段。”帝令中书侍郎祖珽所弹琵琶即为龟兹胡琵琶。时为宠臣的和士开亦习得胡琵琶。而《北史·列传八十》恰载:“(和士开)其先西域商胡……又能弹胡琵琶,因致亲宠。”

《北齐书·列传四十》载:“世宗(高澄)尝令章永兴于马上弹胡琵琶,奏十余曲,试使文略写之,遂得其八。”藏于日本Miho博物馆的北齐石雕乐舞图及宁夏固原出土北齐绿釉乐舞扁壶中均有龟兹胡琵琶的图像。

公元568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娶突厥可汗女阿史那为后,亦将龟兹乐等西域诸国乐器乐舞伎人进献皇庭。出土北周石刻佛座乐舞图中亦能看到龟兹琵琶在演奏莫高窟北周461窟、290窟、299窟等有龟兹曲项胡琵琶。隋唐二代对龟兹琵琶的嗜好尤为兴盛,甚至“琵琶”一词一度专指曲项四弦琵琶。唐代陕西三原出土石椁乐舞、陕西西安大雁塔动态乐舞浮雕,不胜枚举。岑参诗“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中即是此曲项四弦琵琶。来自西域的苏祗婆、康昆仑、段善本、曹妙达、裴神符等皆是弹奏此琵琶的高手。发现于敦煌的琵琶谱及流传于日本的琵琶谱等亦即是此琵琶。《信西古乐图》中有“猿乐舞金龙”的图画,日本专门有“猿乐能”的表演,都是西域狮舞在中原演进后,随日本遣使传往其国的。

图9 日本正仓院保存的实物曲项四弦龟兹琵琶[56](P168)

龟兹琵琶在隋唐盛兴后,由遣隋日节使及僧人传往日本。至今日本正仓院仍保存有较完好且较能体现龟兹琵琶早期面貌的实物琵琶(图9)。《日本乐器法》载:“经中国传入九州的琵琶称为盲僧琵琶,该琵琶吸收了从西亚传入印度的维纳琴的演奏方法。”在龟兹石窟中常见的梨形曲项琵琶正是龟兹琵琶,《日本乐器法》清楚说明,是受印度维纳琴的影响。也是印度早期传法者包括罽宾僧人传自西域。

另外,敦煌发现的琵琶谱P.3808,学者虽有不同的解读,但趋于一致认为其是龟兹琵琶谱,即曲项四弦梨形琵琶谱。

通过文献考察,龟兹琵琶是胡琵琶,但胡琵琶不全指龟兹琵琶。隋唐语境中,胡琵琶有指四弦者,亦有五弦。而五弦琵琶有直项,也有曲项,以直项居多。三者有不同的乐器发展脉络,但也相互影响。而龟兹琵琶者,确为曲项、四弦、梨形者。

吕光后,龟兹琵琶在北齐已传于中国且兴盛,或正以演奏着龟兹琵琶调,只是历史记载了周武帝时苏祗婆正式引入了龟兹琵琶调。

阴法鲁亦认为曲项琵琶为龟兹琵琶,“在唐代盛行的乐器中,有曲项琵琶(也称龟兹琵琶)”。

汉式的为直项,故对异于直项而为曲项的外来的似琵琶的乐器,称呼“曲项琵琶”,以便区别国人熟知的且不用特别指出的直项的琵琶。是汉人以国之常态而并不觉意的直项琵琶的视角对外来乐器在形制上最大的区别为曲项的琵琶的命名。故对外来的琵琶乐器常加以“曲项”二字,俗成曲项琵琶而解。

段安节《乐府杂录》载:“琵琶……有直项者、曲项者。曲项盖使于急关。”唐时曲项、直项均已盛行,相比较,曲项系弦更为紧靠,调音后更为稳固,故曲项急关。但是在传入时,曲项是一种不同于中国式的而传入,在发源地曲项的目的或许正是急关的作用。邱琼荪先生亦有言:“这曲项琵琶称龟兹琵琶,可知来自域外,故亦称胡琵琶或胡琴。”

在龟兹石窟壁画中,克孜尔破坏较为严重,其中是否还有猕猴伎乐,至今在壁画中已无从得知。欣慰的是据长期致力于龟兹壁画及龟兹佛教音乐研究先贤霍旭初先生的求索考证,得知20世纪被德国人剥走的198窟“降魔成道”壁画中,有猴面人身者持捶击鼓的画面(图10)。

图10 克孜尔198窟猴面人身击鼓图像[60](P102)

图11 库木土喇46窟主室龛上部弹龟兹琵琶伎乐

在克孜尔早期洞窟鲜见龟兹琵琶的情况下,库木土喇46窟窟东西外侧壁绘有供养人像,从服饰看多为龟兹人装束,并在西道内侧壁人像的上方出现有龟兹文人物姓名,该窟穹顶及正壁上部亦见曲项琵琶(图11)。

在龟兹石窟中,代表龟兹早期壁画曲项琵琶的猕猴伎乐,表现了其礼佛的供养。《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二十八卷有云:“我有猕猴善闲音乐,歌舞丝筑无不备解。……便将猕猴共至王所,令作音乐。”猕猴的礼佛供养较为普遍的题材在《佛说师子月佛本生经》中亦有详尽的记载。如其经云“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迦兰陀竹园。与千二百五十比丘百菩萨俱……耆崛山八万四千金色猕猴集菩萨所,菩萨复作种种变现令其欢喜……。”同卷又云:“八万四千猕猴亦作金色。时,诸猕猴见大王来,或歌、或舞、击鼓、吹贝作种种变。中有采花奉上王者,大王见已,与诸大众俱至佛所,为佛作礼右绕三匝,却坐一面,白佛言:世尊!此诸猕猴宿有何福身作金色?复有何罪生畜生中?”

故可以看出,小乘“根本说一切有部”经籍中存在猕猴伎乐的大量记载,同时可以看出,猕猴伎乐在龟兹早期小乘佛教“根本说一切有部”思想影响下的图像流行与绘制。石窟虽然以佛教经籍故事的表现作为主要内容,但通过音乐的礼佛供养,地域音乐中早期使用的乐器却形象般的记录了下来,此正是石窟壁画中的音乐内容的绘制所体现出的重要历史价值所在。经辨析考证与文字、传世文献等结合多重史料证据的考证,其价值弥足珍贵。

结语

克孜尔石窟早期洞窟中,今存的曲项琵琶并不多,库木土喇46窟则保存了龟兹地区早期曲项琵琶的珍贵形象资料。可以看出,地处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库车县的库木土喇石窟,是古龟兹历史文化与艺术价值遗存的重要表现地。该窟猕猴伎乐出现的背后蕴涵着重要的历史文化内涵与龟兹乐器传播源头式的背景,对中古音乐及乐器发展流变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史料来源。

同时,是文对龟兹琵琶、胡琵琶的相关文化背景进行了一定的考证,且该猕猴所持琵琶即为曲项四弦梨形琵琶,即龟兹琵琶,或名胡琵琶。以库木土喇46窟龟兹琵琶显示出的早期琵琶的形制多为:短颈、曲项,四弦、四柱、半梨型琴腹,横抱,并以较大的拨片演奏,即颈部相对较短,梨形琴箱弧线持续锐上,紧靠颈部,此种形制在中古时期延续了较长时间,并且经龟兹传入中原后,对中国琵琶乐器的发展流变与琵琶音乐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

猜你喜欢

龟兹猕猴琵琶
我和我的琵琶
小猕猴侦探社⑩
小猕猴侦探社
小猕猴侦探社
龟兹石窟寺院中的连通建筑
龟兹壁画“杀犊取皮”
龟兹弥陀净土信仰流播初探
小猕猴智算珍珠数
抒海本生及其在吐峪沟壁画中的呈现
“琵琶”和“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