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远上
2022-04-28杨遥
杨遥
高一暑假,父亲说:“儿啊,去看看你伯父吧!”
我根本不愿意,但父亲的命令没办法违抗,而且我想我这么大了,还没有出过远门,去伯父家能了了这个心愿。伯父家在陕西K县,离我们非常远,大概有五六百里,还得过黄河,想到黄河,母亲河,我有了些欣喜。
伯父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天家里来了个陌生人,很是英武,父亲让我喊他伯父。喊过之后,这人拿出几只金灿灿的水果,说是芒果。它发出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浓郁香味儿,那个春天剩下的日子我总是沉浸在这种香味儿中。
此后几年,伯父每次回来都带着些稀罕的水果,木瓜、杨桃、火龙果、百香果等等。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芒果,因为上了小学后,我们玩的香烟盒印着这种水果,人们说它专门给国家领导人吃。我觉得伯父是个了不起的人,除了能给我们带回国家领导人吃的芒果,还在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当兵。
云南,一听就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经常盯着南边的云彩看,不知道伯父怎样能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
伯父有次还带回来个比我大的男孩,是他的儿子。男孩有些骄傲,不怎么说话,但只说了几句,就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说的是很好听的普通话。
我读了小学之后,伯父再没有回来过,父亲说伯父轉业了,在非常远的陕西K县工作。父亲常常说起伯父,尤其是酒喝多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没有伯父,就没有父亲的现在,甚至父亲都不可能长大,伯父简直是父亲的父亲。
爷爷是父亲一岁多的时候去世的,那时伯父刚刚十岁。伯父不是爷爷亲生的,爷爷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便抱养了伯父,没想到九年之后,有了父亲。爷爷去世之后,奶奶每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就在这时候,伯父宣布他不读书了,他来照顾父亲。奶奶没办法,假如让伯父继续读书,一家人都得饿死。此后,伯父便每天背着父亲,不光带他玩,还小狗似的捡骨头,捡杏核,拉树枝,刨蝎子,挖白蒿,只要能卖钱,啥都干。父亲常常说,他小时候爱流鼻涕,伯父没有纸,他一流出来伯父便用手给他擦,毫不嫌弃,擦完随手抹自己大腿上,时间久了,伯父大腿那块儿亮晶晶的,像刷了层漆。
十八岁那年,伯父去参军,这年新兵据说要上老山前线。父亲和奶奶一左一右拉着伯父的手眼泪汪汪。奶奶明白,如果伯父一直待在家里,娶个媳妇都很难。父亲除了离别的不舍,希望家里出个英雄。
伯父好多年没有回来过,包括奶奶去世,我们只能从书信里了解点儿他的消息。父亲不停地说起伯父,比说起奶奶次数都多,每次说起来,那种感情比我对他的都深,我对伯父的印象却已渐渐忘却。
去年父亲生病后,在县里医院治疗了好长时间,实在没办法,住进省城医院。钱像水龙头滑了扣的自来水,每天哗哗流去,父亲却日渐虚弱,没有了人样。医院下了几次病危通知单,我们都以为好不起来了,父亲说想见伯父一面。我给伯父写了很长的一封信,详细述说了父亲的病情。几天之后,伯父带着伯母风尘仆仆赶来了。许多年没见,伯父完全没有了我印象中军人的英武气质,他已经谢顶,但脑门没有通常谢顶的人那样亮,而是有些发灰。他的眉毛很少,像只秃毛笔。伯母比他年轻很多,和经常给父亲输液的一位漂亮护士看起来差不多,皮肤奶一样白,脖子长长的,扬起来能看到上面淡蓝色的血管。他们在一起,伯父像阳光下一堵斑驳的老墙。
父亲一见伯父就哭,伯父的眼睛马上红了。我以为他们俩会说很长时间的话,然后伯父留下来会陪着父亲,直到他……可是他们只说了一小会儿话,伯母就让伯父走。父亲恋恋不舍地拉着伯父的手,我预感到这是他们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觉得伯父不会走,但伯父听从伯母的话,和父亲告别。
这时已到中午,我不想再看伯父他们,忍着泪水对父亲说:“我去打饭。”父亲让我送送伯父。到了医院门口,伯父说:“找个地方吃饭吧。”从病房到医院门口短短一段路,伯父好像老了,我看见他肩上落满了白色的头皮屑。
伯母点了几个菜,细声细气说伯父有糖尿病、高血压,不能激动和悲伤。说完她掏出个信封,是我给伯父写信的那个信封。她说这是五千元,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我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觉得他们不该这样抛弃父亲,但还是不争气地接过了这个信封。
伯父说奶奶去世他们没有回来是伯母正好摔伤了腿,孩子上学得有人照顾。伯母说那时日子太艰难了,整个冬天,她们都没钱买别的菜,每天吃白菜。伯母边说边伸出筷子给伯父夹菜,她的手嫩嫩的,像脖子一样能清晰地看到淡蓝色的血管。
我预想到父亲去世伯父也不会回来,眼泪更多了。
伯父他们吃完饭直接去了长途汽车站。我拿着五千块钱和打包的饭菜回到医院,父亲眼巴巴地望着我,问:“伯父他们呢?”我说:“回去了。”父亲闭上眼睛,流出泪水,那泪珠挂在眼角又大又透明,我至今记得很清楚。
医院里临床试验一种新药,死马当活马医,父亲用了这种药,身体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出院的时候,父亲忽然提出要去看伯父。
为了省路费,母亲陪着他直接从医院出发。父亲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外面套了他常穿的中山装,走路像刚学步的孩子那样,还有些蹒跚。
我把住院用过的洗脸盆、小被子、暖壶、碗筷等东西带回了家。
几天之后,父亲和母亲脸色灰暗地回来了。父亲遗憾地说没有见到伯父。
他们到了K县,好不容易找到伯父家,伯母说伯父出差了。他们住了几天,想等伯父回来。伯母始终吞吞吐吐,说不准伯父哪天回来,他们不好一直住下去,便回来了。
母亲一次次叮嘱我:“把钱装到内衣口袋里,一定要装好,路上千万别睡觉。”
我听得不耐烦,说:“我已经快十八岁了。”
“十八岁就怎样了,你爸都活了半辈子了!”
父亲去伯父家不仅没有见到伯父,路上还遇到了小偷。
从我们这儿到K县,穿山越岭,许多地方荒无人烟。父亲和母亲害怕遇到小偷,临行前母亲特意让父亲把钱装到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坐车时还让他坐在里面的座位。
坐上车,他们在颠簸中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
快到黄河边时大巴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司机让大家进去吃饭。
这是父亲母亲第一次下饭店,他们不会点菜,哪个看起来都那么贵。父亲看母亲,母亲看父亲,父亲翻了好久菜谱说:“两颗茶蛋、两碗刀削面。”
付钱时,父亲发现装在内衣口袋里的钱不见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父亲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一遍一遍说:“明明放在这个口袋里了。”可是摸遍所有的口袋,还把它们都翻出来,没有找到钱。父亲和母亲在服务员鄙夷的目光中把面和蛋退掉,喝了两杯子开水。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吃完饭,大巴车司机一开车门,父亲和母亲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抢先上了车。父亲再次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还让母亲帮着摸了一遍,然后两人又在座位的每个缝隙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分钱。司机看见他们找得可怜,嘟哝着说:“别找了,以后坐车小心些。”母亲委屈的眼泪顿时掉下来。
丢了钱,父亲和母亲再不瞌睡了,他们气自己坐车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居然睡着了。他们瞪大眼睛,望着窗外黄山的山丘一座座掠过。过黄河时,他们甚至回忆起一些投河自杀的故事。
到了K县,已是黄昏,父亲和母亲下车后首先看到高大的城门,城门上空飞翔着一群一群鸽子。他们害怕天黑之前找不到伯父家,没有心情欣赏清脆的鸽哨声,赶紧找伯父家。因为没有钱,他们没办法再坐车,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走一截儿路就掏出信封,问人们上面的地址。K县的人方言很重,父亲和母亲听不懂说啥,只好顺着他们的手势往前走,往左拐,往右拐。到了伯父家时,已是晚上,电视上正在放新闻联播。父亲母亲本来打算到了K县给伯父买点儿烟酒,可是钱丢了,空着双手很难堪。
母亲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父亲满脸羞愧地说:“不知道钱怎样就丢了,幸亏没多少。”母亲说:“还想丢多少,不说自己窝囊。”
坐个车怎么能把钱丢了?我脑海中出现许多与歹徒搏斗的画面,我想自己即使没那么勇敢,至少比父亲强。
现在我在去伯父家的路上,身旁放着金黄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八只芒果,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不仅个头大,而且色泽金黄,香味儿诱人。
沿途都是黄色,汽车转上几圈,望下去,先前巨大的山头变得像坟包那么大,再走就看不见了,新的山头出现。车窗玻璃荡满灰尘,毛玻璃一样。松树、柏树这些所谓的常绿乔木,大火烤过似的一片暗黄。
翻过这座山头,大巴车已经走了五个多小时。车上的旅客大多沉沉入睡,仿佛坐在巨大的摇篮里。我努力保持清醒,可是眼皮不由自主地打架,我咬着舌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睡着。
司机猛打方向盘,我的舌头差点儿被咬掉,嘴里咸咸的,肯定咬破了。惊醒过来,看到所有的人身体波浪一样向左倒去,又坐在弹簧上似的向右蹦去,人们还是睡得昏昏沉沉。有个挺漂亮的姑娘动了动,似乎醒过来了,却又把头扎进旁边小伙子的怀里,不久小猫似的打起了轻微的呼噜。我装作不经意地捏了捏里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放了心。
风大了,透过密封不严的窗户,能闻到土的腥味儿。我兴奋起来,期盼已久的黄河应该快到了。我回忆关于黄河的古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我想马上要见到的黄河即使没有这样辽阔壮观,也应该像《西游记》中的通天河波涛汹涌,一眼望不到对岸。
大巴又顛簸了一会儿,在路旁一家饭店门口停下。我紧张地捏了捏里面的口袋,硬邦邦的。
汽车卷起的尘土使饭店蓬头垢面,门口两串红灯笼看起来锈迹斑斑。我想看清是什么饭店,回去问问母亲他们进的是不是这家饭店。可是门楣上饭店的招牌像路边的垫脚石,磨得完全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了。人们洗过手和脸的水倒在进饭店的路上面,留下一个个水洼。
我们小心绕过这些水洼进了饭店,三四个男人光着膀子在划拳,每个人胳膊上纹着狰狞的东西。
我在点菜的地方排好队,轮到我时,捏了捏口袋,毫不犹豫地说:“一颗茶蛋、一碗刀削面。”
服务员说:“六块。”
我把手伸进内衣里面,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拍在柜台上。
端着面,还没有坐下,我心里就得意起来。
这儿的面不好吃,没有想象中饭店里应有的味道,甚至不如母亲做的香,但此时吃的不仅仅是面,我在这面里吃出了自豪。我想象着父亲母亲退掉面坐在角落里喝白开水的可怜样子,要了一碗面汤,慢悠悠地吃两口面,喝一口汤,直到面快凉了才把它吃完,最后把汤喝得一口不剩,然后仔细地剥着茶蛋,打量饭店里的人。
那几个人还在划拳,有个人应该喝多了,眼珠子都变成了红的。
大家吃完饭,司机打开车门,人们陆续上去。我坐到了自己先前的座位上,捏了捏里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找零的那四块钱也在裤子口袋里好好的。
车正在发动时,划拳的那几个人上来了,他们大声嚷嚷着,臭熏熏的酒味儿立即塞满车厢。红眼珠的那个家伙站在最前面,探出脑袋把全车打量了一遍,对身后的那两个人说:“你去后边,你去中间。”
他跌跌撞撞走到那个漂亮姑娘旁边。
这位姑娘也是坐在外边的座位,我想起母亲和父亲的座位,猜想那个小伙子内衣里一定装着钱。红眼珠干呕着说“挤挤吧”就往下坐。姑娘赶忙往里缩身子,红眼珠差点儿坐在她大腿上。
姑娘翻了个白眼。小伙子脸上闪现出怒意,但很快消失。他们交换眼神,两人换了座位。小伙子继续往里缩身子,抱紧了漂亮姑娘。他们那排双人座位上挤了三个人,小伙子和姑娘像叠了起来。
其他两个人按照红眼珠的吩咐,在后面和中间也找下了位置。
汽车嘶吼着蹿上公路。下午两点多,天气正热,风比上午更大了,窗外一片昏黄。车厢里又闷又热,那三个人的酒味儿像横冲直撞的强盗,冲得人出不上气来。我庆幸身旁有几只芒果,这么重的酒味儿也压不住它们的清香。
很快,车里人们又陷入睡梦中。我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睡着,但这次似乎不太管用,连上午咬破的地方也木木的感觉不到疼了。迷迷糊糊中,大巴像在泥土中挣扎的虫子,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闻到空气中似乎传来水汽的味道,我清醒过来,吃了一惊,捏了捏口袋,硬邦邦的,黄河终于要到了。
打量四周,人们还在昏睡中,那个红眼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小伙子和漂亮姑娘中间,他的手伸进了姑娘的衣服。我的心咚地一跳,几乎要喊出来,可是声音到了脖子那儿,喉咙像被胶水粘住了,怎样也发不出来。
我飞快地往后瞟了一眼,和红眼珠同时上来的那两个人也换了地方,正在摸身边人的口袋。我的脑袋感觉顿时大了。
红眼珠发现我瞧他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倏地一惊,这么热的车厢,顿时冒出冷汗来。赶忙扭回身子,望司机,司机正在聚精会神开车,腰挺得匕首一样直。
我的心乱跳着,不情愿地闭上眼睛,装作睡觉。耳朵不知道咋回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灵敏。我听见红眼珠的手伸进了姑娘的衣服,捏了捏她的内衣口袋,继续往里伸,在她的乳房那儿停住,像蛇吐信子那样轻轻伸出手指。我听见中间那个家伙手里握着刀片,划破了他旁边那个眼镜的口袋,一个钱包掉在他手里。我听见最后面那个家伙打开他旁边女人的皮夹,翻里面的东西……
三个人慢慢朝我这边摸过来,我喉咙奇痒,实在憋不住,小声咳嗽了几下。人们梦魇住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三个人离我越来越近,我闻到最前面那个家伙有口臭,呼出来的酒气那么浓也盖不住。我把手伸进衣服里,紧紧抓着自己的内衣口袋,背拱了起来。
有个人到了我跟前,我紧紧闭着眼睛,因为紧张,身体微微发抖。
他呆了几秒钟,拿走芒果。
其他两个人也悉悉索索从我旁边过去了,像三条毒蛇从我身上游了过去。我微微张开眼睛,看见旁边似乎也有人像我这样张开眼睛。从一丝眼缝里看见三个人把前面几个人的口袋一一摸过,然后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三个人扬长而去。
许多人睁开眼睛,摸自己的口袋,推身边睡着的人。
酒味儿还在车厢里弥漫,但是我身旁没有芒果的清香了。
不久,我望到了河流,我知道它就是黄河,可是没有半点儿激动,而是想哭。
大巴驶上黄河大桥,桥身搓板一样坑坑洼洼,有的乘客喊,“黄河!”
河水像我想的一样黄,但河面没有想象中那么宽阔,刚上桥面就看到了对面桥头写的“欢迎进入陕西”,河水也没有那么汹涌澎湃,不是它浑浊的黄颜色,不是它所处的位置,我很难相信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黄河,我们的母亲河。什么“黄河远上白云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河,它像缓慢的机器传送带,一截儿一截儿从远处送过来,进入桥下,然后从桥的那头钻出去,一截儿一截儿奔向远方。河面上看不到船的影子, 也看不到任何水鸟,只是昏黄一片。
几分钟后,大巴驶过大桥,进入陕西境内的F县。我沮丧得要命,以为自己比父亲强,没想到几乎完全与父亲一样,而且车上那么多人与父亲一样。接下来,我疲惫极了,在快要睡着前,我把那点儿钱从内衣口袋里悄悄掏出来,塞进袖子里,然后左胳膊抱着右胳膊,闭上眼睛。
当在朦胧中被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K县,人们在纷纷下车。我伸了伸胳膊,钱还在,重新把它裝到内衣口袋里。
已是黄昏,首先入眼的是个巨大的城门,高大的城墙全是用旧式的青砖砌成,斑驳的砖面上沁出了白色的碱渍,一群一群鸽子在城墙上空盘旋,清脆的鸽哨声让我稍微振奋了些。
汽车站门口到处是拉人的三轮车,看见乘客纷纷涌了上来,争抢着让人们坐他的车。
我避开这些人,走到卖水果的摊位前,精心挑选了八只芒果。卖水果的把它称好后,装进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我想让他换个黄色的袋子,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
我买芒果的时候,有个开三轮车的老人一直跟在我后面,见我拿好水果,漾着笑脸问:“去哪里?”
我掏出信封指着上面的地址问:“到这里多少钱?”
老人表示他不认识字。
我把信封上的地址念给他听。
他说:“五块。”
老人的方言口音很重,沿途说的话我基本听不懂,我胡乱应承着。三轮车穿过大街,绕过几条巷子,在一个水渠边停下。老人指着旁边的院子说,到了。
我走到院子跟前,拿出信封对了对上面的门牌号,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敲门之后,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伯父看到我会不会吃惊,来之前,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来,像上次父亲母亲突然去一样。
等了几分钟,门开了,开门的是伯母。她看见我的一刹那,愣了愣,没有吭声。我有些尴尬,以为她没有认出我来,便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
“我是建军,找xxx,我是他侄子,您是伯母吧?去年咱们在医院里见过面。”
伯母的脸色变得苍白,奇怪地带着些惊慌。
我只好掏出信封说:“去年你们去医院看我父亲,用这个信封装了五千块钱。”
伯母的脸上终于挤出丝笑容,像雪白的白菜帮子上出现条虫子。
进了伯父家的屋子,没有看到伯父,沙发上坐着个发胖的男人,哄着怀里的小孩儿。
伯母挤挤眼睛说:“建国,你看谁来了?”
男人带着疑惑的表情站起来,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我瞧出了伯父和伯母的模样,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堂兄,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骄傲男孩儿。
他问:“这是?”
“建军,你叔叔的孩子。”
“哦,快请坐。”他脸上露出笑容。
我听到了标准的普通话,看着他捧着孩子的样子,依稀找到些父亲嘴里当年伯父对他疼爱的样子。
“伯父呢?”我把芒果放茶几上,迫不及待地问。
伯母和堂兄低下了头,堂兄吞吞吐吐说:“建军……”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朝门口望去。进门时,那儿有几个相框,留意到了还没看。
在最大的那个相框里,我看到了伯父。他的头发比在医院看到的时候更少,脑门好像扁了,眉毛几乎全没了,面无表情。
这是伯父的遗像。我浑身发冷,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伯母和堂兄。
堂兄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继续低着头吞吞吐吐说:“建军,去年你伯父去看你们的时候已经不好了,回来没多长时间就没了,怕你爸担心,没有告诉你们。”他说话时忐忑不安,仿佛怕我找他们麻烦似的。
伯母接着他的话,内疚地说:“不是有意隐瞒你们,实在怕你爸受不了,你伯父在的时候总念叨你父亲。去年你爸他们来了的时候,刚过了头七,我们不敢告诉他,怕一个不在了,另一个也倒下。”
我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流出来了。我想起去年父亲和母亲从伯父家回来后,由于在伯父家没有见到伯父,父亲对他更加思念,有机会就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次数多到让我厌烦的地步。但无论父亲怎样说,我脑海里总是忘不掉伯父在医院待了那么短时间,留下五千块钱就走了。我感觉伯父没那么疼爱父亲,或者说伯父以前很疼爱他,但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像以前那样疼爱他了。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些,在他的回忆中,他和母亲待在伯父家那无聊的几天,也成了无比珍贵的日子,他一次次回忆每天吃的什么饭,每晚电视上播放什么节目。
父亲那么思念伯父,他根本不会去想伯父不在了。
我忽然想到,父亲不停地念叨,肯定是冥冥之中亲情的那种特殊感应。
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意识到父亲再次失去了父亲。
伯母和堂兄看到我流泪,他们也抽泣起来。堂兄怀里的孩子感觉到气氛不对,开始哭泣。堂兄抱着他,轻轻拍着,在地上转圈。
我说:“我抱抱孩子。”
堂兄小心地把孩子交给我。
他太轻了,顶多十几斤,我轻轻地捧着,想象伯父当年背着父亲的感觉。
孩子却认生,哭声大起来,我只好把他交给堂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回去怎样和父亲说伯父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人生这么复杂,告诉父亲,好像不对,毕竟他出院才一年,还在继续化疗。不告诉父亲,他还以为伯父很好,我总不能说伯父又去出差了,我没有见到,但假如说见到了,怎样描述他呢?
第二天,伯母看到我眼睛通红,劝我不要悲伤了,让堂兄带我去K县的各处景区玩玩。
堂兄带着我首先去了昨天看到的那个古城门。登上城墙,我丝毫提不起兴趣,天空中的鸽哨让我心烦意乱,以为城墙完全是旧的,没想到翻修过,许多城砖上还有鸽子拉的白屎。
其他景点也一样让我感到无聊。因为我总想着伯父和父亲的事情。
住了三天,说啥也住不下去了,伯母留不住,让堂兄给我买票,我坚持自己买,伯母不让。
我对堂兄说:“那帮我买到F县的票吧。”
堂兄惊讶地问:“不直接回去?”
我說:“想看看黄河,来的时候没下车。”
出发的那天早上,堂兄把我送到汽车站。伯母给我带了口铜锅,口沿的直径大概有一尺,正适合火炉上用。伯母说我母亲喜欢铜锅,上次走的时候太匆忙,忘记给她带,这口锅特意是给她新买的。
带着这口沉甸甸的铜锅上路了,悲伤滋生出一种奇异的力量,我感觉自己用一种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生长。
到了F县,下车之后,问清黄河在哪边,我慢慢走去。
没到黄河边,水汽就扑过来。站在黄河大桥上,黄河比我在车上看到的壮阔得多,褐黄色的水面上,闪现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我丢了块石子下去,几乎连水花也没有翻,就不见了。极目远眺,天上飘着大朵的白云,但离水面很远。
寻个缓坡,下了河滩。
河滩上都是黄色的淤泥,踩上去软绵绵的。我脱了鞋,拎在手里,赤脚朝河边走去。有个东西硌了下脚,拾起来,是块钥匙那么大的椭圆形青色鹅卵石,很是光滑,不知道被水冲刷了几千年几万年。我把它小心翼翼装进口袋里,琢磨回家之后,打个孔,戴脖子上。
快到水边的时候,桥洞下有几个人,手中翻着什么东西,然后丢水里面,引起我的注意。
好奇心促使我朝他们走去。
走近了,看见是三个人。他们从钱包里掏出钱,把钱包和其他东西丢进水里面。我一眼认出了那天的那个红眼珠,尽管他现在眼珠不红了,但我忘不掉他脖子上有块铜钱大小的痦子。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赶紧跑。没想到不跑还好,一跑引起了那几个人的注意,他们喊:“站住!站住!”我更加没命地跑起来。背在背上的铜锅一下一下击打着我的后心,仿佛要把我打趴下。我想这儿没有其他人,让他们抓住就坏了,不得不拼命跑。
但我背着锅,而且泥地太松软了,根本跑不快。最先追上来的人一把抓住我的锅,我被摔倒在地上。我站起来时,三个人把我围住了。
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开始揍我。
开始我还想他们可能打几下就放我走,没想到他们打了几下,好像打上瘾了,一拳比一拳重,一脚比一脚狠。
一拳揍在我眼睛上,眼睛肿了起来,好像许多小虫子爬到了那儿。接着鼻子上挨了一拳,鼻血流出来,流到嘴巴里咸咸的。裤裆那儿又被踹了一脚,我疼得整个身子抽成一团。
我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我想会不会被打死,扔进黄河里,即使不被打死,被揍得鼻青脸肿,父母见了会怎样疼!我想到了伯父的死,父亲的病,忽然不害怕了,我确信这几个人就是偷父亲钱的人。
再次被打倒在地上时,我拾起滚在地上的锅,狠狠朝一个家伙脑袋上抡去。我似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个家伙怪叫一声,捂着头躲到了一边。我有种报仇后的快感,然后再次被打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抓着锅朝剩下的两人抡去。
他们躲开。
我被打倒在地上。
当我最后一次倒在地上时,刚才捂脑袋的那个家伙跑过来,他的眼睛血红,我看不清他是不是红眼珠。他抡起从我手中掉下的锅,狠狠朝我头上砸来。我听到嗡的一声响,然后耳朵像被割掉似的火辣辣地疼。那个家伙抡起锅来还要砸,被他的两个同伴拉住,他们骂骂咧咧消失在一片黄色中。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醒过来之后,我感觉脸上黏糊糊的,一摸都是血。那只铜锅碎成了两半,被丢在旁边。黄河水轰鸣着,好像在呜咽。我翻了下身子,看见水流在远方好像往上流,和大朵大朵的白云融合在一起。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伯父,想起了我未曾见过面的爷爷,想起前几天刚抱过的堂兄的孩子。
挣扎着站起来,我把锅捡起来,拼了一下,居然没有缺东西。我捧着它,像捧着堂兄的那个孩子。到了水边,我分别拿起半口锅舀上水,慢慢清洗着手上、头上、脸上的伤口。不知道是心理作怪,还是真的,这水绵绵的,有些暖,像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洗完之后,另半口锅里的水澄清了,我看见自己鼻青脸肿。
我把两只半口的锅背起来,此刻我特别想家,尽管我鼻青脸肿,但我想立刻见到父亲母亲。
黄河大桥坑坑洼洼,不时有拉煤的车驶过,我眯起眼睛小心躲着它们。脚下的黄河水哗哗响着,一步也不停歇地往前流去。来时坐车几分钟的路,我足足走了半小时。
我终于拦到一辆车。
黄河渐渐远去。
选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