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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型叙事闭锁的空间迭嬗:曹七巧论

2022-03-15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曹七巧公馆麻油

晏 林

(临沂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由心理学家弗里曼(Mark Freeman)在2000年提出的 “叙事闭锁” (Narrative foreclosure)是指 “因缺乏足够的文化叙事资源而无法有意义地或有产出地生活,人的生命体验已经终结”[1]81。叙事闭锁者对生活产生失控感与终结感,以至于生命体验止步不前,严重影响其身心健康和人际交往, “在极端情况下,叙事闭锁者会生不如死,虽生犹死”[1]83。在此基础上,我国的杨晓霖教授进一步将叙事闭锁划分为职业型、创伤型、疑虑型和老年型四种类型[2]12。其中创伤型叙事闭锁是指叙事主体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创伤事件,且该事件成为阻碍其个体成长的症结,导致其叙事闭锁的形成[2]13。张爱玲《金锁记》中的主人公曹七巧就是一个典型的创伤型叙事闭锁者:从麻油店卖油女的婚姻之伤,到姜公馆中弱妻寡母的孤立之境,再到小公馆中守财恶母的绝情之举,曹七巧从婚姻交易的受创者逐步沦为钱权本位的施暴者。恰如题目中 “金” “锁” 二字,曹七巧因金钱而伤,又因金钱困锁一生。

曹七巧创伤型叙事闭锁的产生、形成、定型的三个演进阶段,恰好依次对应其一生所生活过的麻油店、姜公馆、小公馆三处物理空间。出嫁前在麻油店中的卖油少女七巧,因寄居在哥嫂家沦为买卖婚姻的牺牲品,这是其创伤型叙事闭锁的产生;出嫁后成为姜公馆二太太的七巧,被众人排挤陷入孤立的境地,这促使其创伤型叙事闭锁的形成;分家后身为小公馆掌家主母的七巧,既将自己闭锁于以钱为本的执念中,又对儿女实行强权压制,锁人锁己的定局是其创伤型叙事闭锁的最终呈现。

一、曹七巧创伤型叙事闭锁的产生:麻油店中的婚姻之伤

在创伤型叙事闭锁中,闭锁者困于创伤事件之中,将当下的生活困境归因于该事件,无法获取新的生活体验,亦难以突破闭锁,只能囿于困境中苟延残喘。生活在麻油店中的七巧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而兄嫂将其卖给姜家的婚姻之伤打破了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希望。这种创伤性的体验将七巧困于虽生犹死的现实生活中,这标志着七巧创伤型叙事闭锁的产生。文本中作家以记忆空间的形式,将麻油店中 “充满生命活力的七巧” 分别与现实中 “卧床的丈夫” 和 “衰老的自己” 进行对比,从而凸显了婚姻创伤所造成的现实中虽生犹死的困境。

文本中,麻油店首次出现在七巧与兄嫂在姜公馆的相聚后,七巧站在卧室中忆起麻油店。回忆与现实虚实并置,既呈现出生活环境的转变和身份的变化,也凸显了七巧创伤性的现实体验。首先,作家通过聚焦七巧的 “视觉、嗅觉、触觉” 为读者呈现了麻油店的环境: “黑腻” 的柜台、 “馨香” 的气味、 “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3]232。七巧是一个聪明又能干的卖油姑娘, “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3]232。在麻油店的生活化场景中,少女七巧在油铺中打油卖油,充满生命活力。而现实中,七巧的卧室环境逼仄、光线暗沉、空气凝滞: “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 , “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 , “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 。[3]229-230与充满生活气息的麻油店相比,七巧的卧室充满着沉寂、衰败的气息。继而,作家通过着装的差异凸显七巧嫁人后的身份差异。麻油店中的七巧身着 “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3]232去街上买菜,虽然是一身小户寻常女子装扮,却生活得自由惬意。成为二太太的七巧 “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3]221。虽然衣饰华贵,却被囿于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3]219的姜公馆中,像 “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3]227,缺乏生命活力。最后,七巧回忆起和肉铺中卖肉伙计朝禄打闹的动态场景: “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 , “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3]232-233。性格泼辣的少女七巧与青年男子的打闹,和丈夫 “没有生命的肉体” 构成了动与静、生与死的鲜明对比,更凸显出七巧被卖与残疾人为妻的婚姻伤痛。

文本中,再次出现麻油店时,七巧已是一位时日无多的老人。她已经亲手断送了儿女成家立业的发展道路:儿子不敢娶妻,女儿不敢谈婚论嫁。小公馆已经变成一个充满腐朽、陈旧气息的闭锁之地。不同于第一次对场景的描述,此处作家更注重人物在现实空间内的日益衰老和记忆空间内的青春活力对比,凸显了生命的衰亡。记忆中的卖油少女 “滚圆的胳膊”[3]262,而床榻上的七巧则 “骨瘦如柴”[3]262,丰满与枯槁身体的对比呈现出了七巧生命即将终结的状态。此外,作家着意点明爱慕七巧的四位青年男子的姓名和出身, “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3]262,更凸显了七巧情感受创却对爱抱有执念的绝望之情。小公馆中封存于麻油店空间内的生命活力和对爱的期待,衬托出曹七巧现实中生命即将终结、一生无爱的遗憾。

二、曹七巧创伤型叙事闭锁的形成:姜公馆中的孤立之境

麻油店属于公共空间,而姜公馆作为住宅则属于私人空间,用以 “表征单个人物的独特个性”[4]296。作为传统封建大家族,姜公馆是一个依循封建伦理与行为秩序的传统住宅,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空间。名门望族的姜家迎娶七巧,实则以名份为幌给残疾的二少爷寻贴身佣人。七巧以麻油店主之妹的身份嫁给姜家二少爷,从表面上看是一门高攀的好亲事,实则暗藏身份危机的隐患。在姜公馆,七巧始终是一个不和谐的外来闯入者,是小姐太太们眼中的 “边缘人” ,三少爷眼中的 “畸人” 。作家一方面通过起坐间中七巧和两房太太的对话,凸显七巧在姜家的异化感,呈现七巧 “失语” 的边缘化地位;另一方面通过姜家三少爷的视角展示七巧 “不可言喻” 的求爱困境。在等级森严的姜家,七巧难逃弱妻寡母的婚姻结局,其命运多舛已成定局。七巧在姜公馆中被孤立的境况,促成了其创伤型叙事闭锁的形成。

(一)小姐和太太们眼中的 “边缘人”

姜家存在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老太太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一家之主。少爷、太太、小姐们则是属于特权阶层。尽管是正房太太,但和其他太太显赫的出身相比,麻油店出身的七巧实属异类。由于出身卑微,七巧在姜家备受冷落, “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3]223,甚至丫环们都对七巧肆意评议, “低三下四的人”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3]218-219。作家通过 “二小姐婚事” 和 “抽鸦片烟” 事件呈现了七巧迥异于大宅门小姐太太们的言谈举止,凸显了其异化感。

在二小姐云泽的婚事上,七巧建议老太太主动催婚。作家首先通过大太太和三太太的闲谈呈现该事件的来龙去脉:七巧给老太太建议说 “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 催婚,继而通过非叙事话语展现太太们对此事的价值观, “这算什么话?” “造这样的谣言!” “她自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3]224可见在传统观念中,女方主动催婚是 “没面子” 的不合礼法的行为。七巧不明就里,意欲以此表现自己对二小姐的关心,实则是违背了姜公馆中 “广泛认同且践行的主流价值”[5]110观念。七巧不懂大宅门礼制的行为,必定遭受到他人的非议和嘲笑,更加深了其边缘化的程度。

七巧抽鸦片烟事件也强化了其边缘感。七巧的嫂子和姜家太太们对七巧抽鸦片烟的态度迥异:嫂子体谅其身处大宅,没有 “知疼着热的人”[3]232的困境,鼓励七巧抽鸦片烟,认为 “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3]232;两房太太们则对其抽鸦片的行为表示诧异,大太太则直接评论道: “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3]221可见两房太太漠视七巧的困境,毫无同情心。七巧在姜家犹如身处孤岛,深陷被孤立排挤的境遇。

由于被边缘化,七巧与姜家众人无法进行顺畅的信息交流,亦无法形成和谐的人际关系。在太太和小姐坐候给老太太请安的场景中,作家通过众人的交际会话呈现了七巧的边缘感。作为长媳的大太太明显掌控着话语权,她对七巧的叙事始终采取审判的态度,经常打断七巧的叙事。进屋之时,七巧言语犀利地自嘲 “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3]222。此处,七巧的叙事颇有层次:因为屋子光线暗,所以抹黑梳头,因此迟到。但是看似理由充分的叙事没有得到大太太的回应。在随后的对话中,七巧提及和残疾丈夫的生活感受,并传递出 “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3]222。大太太则直接打断了七巧的叙事: “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3]222从大太太对七巧的冷漠态度,可知两人关系疏离。而三太太兰仙作为刚刚嫁入姜公馆的新媳妇, “也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 ,因此 “也不大答理她”[3]223。此外,作为姜家二小姐的姜云泽面对七巧的搭讪,也毫无对嫂子的尊敬之情,反而呈现出嫌恶轻视之感: “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里还不够讨人嫌的?”[3]223可见,姜家上下对七巧均是淡漠、轻视的态度。冷漠、不和谐的人际关系进一步加剧了七巧话语权的丧失,坐实了其在姜家失语者的位置。

(二)三少爷眼中的 “畸人”

在等级森严的姜公馆中,七巧拥有二太太的名份,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地位。加之丈夫身患残疾,七巧在姜家处于内外交困、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向生的本能让七巧将三少爷姜季泽作为情感寄托。七巧对三少爷的情感是一种生命赋能,是七巧打开叙事闭锁,重启叙事能力的通道。然而,对于三少爷而言,七巧的情感是一种潜在的危机,她 “豁出去了” , “闹穿了也满不在乎” ,但是他 “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那个险”[3]228。七巧示爱被拒更加深了其情感创伤,加快了叙事闭锁的形成。

与七巧身体残疾的丈夫不同,姜家三少爷季泽身体健康,但他 “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3]219,属于典型的纨绔子弟。姜季泽甫一出场,衣着光鲜但神情萎顿, “一路打着呵欠进来” “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3]225。此处的神态描写为姜季泽拒绝七巧埋下了伏笔。作家将七巧对姜季泽示爱的场景安置在起坐间中,通过七巧主动示爱和季泽断然拒绝,体现了七巧情感受创的苦楚。

七巧首先表明心迹: “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3]226然而季泽却以冷漠的态度呈现距离感, “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3]226进而七巧表明自己对健康生命的向往, “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 ,并渴望季泽能对自己的处境有所同情, “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 “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3]226-227。季泽全然没有承接七巧传递的情感信息,他 “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 ,并转移话题 “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 ,打断了七巧的情感叙事[3]227。最终,季泽虑及七巧 “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 “人缘这样坏”[3]228,选择了拒绝。可见,季泽和姜公馆的其他人一样,对七巧态度冷漠。

面对季泽的拒绝,七巧借机宣泄了自己在姜家的闭锁感, “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3]227这既是对季泽拒绝的不满,也是对自己在姜家被边缘化的抗议。然而,在姜公馆这一封闭空间内,由于被众人孤立排挤,七巧始终无法获得叙事自由,其情感创伤也无法得以平复。

三、曹七巧创伤型叙事闭锁的定型:小公馆中的绝情之举

小公馆同姜公馆一样,是一个封闭的私人空间。在这个空间内,七巧拥有金钱和绝对的话语权,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闭锁空间。在小公馆中,围绕七巧和儿女的叙事关系更为简洁,但是叙事闭锁却更为复杂,叙事资源更加匮乏。小公馆不仅呈现出七巧的自我闭锁,还展现了在七巧影响下其子长白、其女长安的叙事闭锁。曹七巧既是买卖婚姻的受害者,又是摧毁儿女婚事的施暴者。她受制于创伤型叙事闭锁之苦,又闭锁了儿女的成长历程和婚姻幸福,实则是自锁和锁他的双向闭锁。

(一)弃爱守财的创伤型叙事闭锁定局

与姜公馆中意欲打破情感闭锁不同,小公馆中的七巧放弃了向生的努力。作家通过七巧和季泽在小公馆中的一场情感对弈呈现出七巧的闭锁定型。该情景表面是季泽对七巧示爱,实则是利用情感骗七巧卖地购房,行骗钱之实。作家通过 “见面时的防备、示爱时的纠结、选择后的决然、窗旁目送的绝望” 四个阶段的心理活动,以心理空间的塑造打破线性叙事,从精神层面展现了七巧主动闭锁情感,接受情感定型的心路历程[6]135。

第一阶段,七巧对来访的季泽余情未了又心存防备。在该阶段中,作家首先对季泽的神态和肢体语言做了细致描写,为下一阶段的示爱做铺垫:季泽 “深深的唉了一声” “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3]236-237,呈现出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人形象。继而,作家聚焦七巧视角,为季泽借示爱骗钱埋下伏笔, “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3]237。季泽在七巧有钱之时示好,其情可疑。

第二阶段,开始的怀疑让七巧对季泽的示爱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作家采用非聚焦的视角,既描叙了外部空间中七巧手握白团扇的行为举止,又描写了其激烈的心理变化。此处七巧手中的白团扇不但是 “含情待郎来”[7]的情感承载,也是表征心理活动的工具。白团扇的意象贯穿于季泽示爱的全过程。示爱之前,七巧持扇与季泽打闹: “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起来” , “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3]237。示爱之时,扇子传递出七巧激烈的心理反应: “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摩擦着。”[3]238示爱后, “季泽立在她跟前,双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3]238此时两人的举止恰合古诗中所述: “白团扇,愿得入郎手,团圆郎眼前”[8],隐喻了七巧的盼爱之苦有了归宿。

另一方面,作家经由七巧的感官呈现了其心理认知全景,即以非聚焦视角让读者洞察其情感纠结。首先,以视听语言塑造七巧盼爱之苦得解的畅快感。她 “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3]238。此处, “光辉” 和 “音乐” 二词形象地描绘了七巧夙愿得偿的心理氛围, “细细” 二字则呈现出七巧盼爱的经年之苦。继而,作家展示七巧的人生顿悟: “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3]238“命中注定相爱” 的顿悟是七巧弥补婚姻创伤的自我安抚。最终,作家笔锋逆转,转述了二人的情感死局, “横竖我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3]238虑及情感结局时,七巧心生疑虑: “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 “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3]238“得爱之喜” 和 “借爱骗钱” 之间的纠结,就是七巧在情爱和金钱之间的权衡。

第三阶段,季泽卖地置房的提议触发了七巧舍爱保财的抉择。作家将七巧肢体动作的活跃与内心的死寂并置,动和静形成强烈对比,凸显出其抉择后内心的绝望。一方面,七巧动作激烈,将白团扇 “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 , “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3]239。同时,痛骂季泽,并 “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3]240。另一方面,七巧内心绝望, “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 , “她在这儿丢人出丑”[3]240。七巧用激烈的动作掩饰内心的绝望,表面看七巧将季泽打骂出门,实则是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情感。

第四阶段,七巧在楼上窗口旁目送季泽离开。在该场景中,作家用 “迟迟的夜漏” “一群白鸽子” “冰冷的珍珠帘” 三个古典化、具象化、图像化的意象,深刻地描写了七巧赶走季泽后寂寞、空虚、悔恨的复杂情感。七巧掷扇打翻的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 “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3]240。此处夜漏的比喻不仅描绘出酸梅汤往下滴的情状,又意蕴一刹那的漫长,含蓄地隐喻了七巧漫长又孤寂的残生。七巧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季泽 “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袴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3]240。 “用有形的白鸽子来形容无形状的风,形象地写出了风灌进季泽裤褂里到处都是鼓鼓的情状,也写出了七巧对于季泽的留恋。”[9]49而鸽子终将飞走,其情感寄托也随风飞散。七巧眼前 “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3]240, “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流着眼泪”[3]241。此处用挂在富贵人家房门上的珍珠帘形容七巧的眼泪,暗隐其舍爱求财的选择,而 “冰冷” 二字则预示了其守财无爱的孤寂残生。

(二)母权掌控下的身份闭锁定局

在小公馆中,七巧将儿子长白当作情感创伤的替代品—— “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3]247。长白的婚事意味着七巧情感寄托的消失,是母子间情感的危机。为了将儿子留在自己身边,七巧不惜破坏长白的婚姻。在七巧的掌控下,长白舍弃 “丈夫” 的角色,放弃小公馆 “少主人” 的身份,始终困于七巧 “儿子” 的身份中。七巧在自我闭锁的同时,也把儿子闭锁在身份的牢笼中。

自儿媳芝寿进门之日起,七巧就将她视为敌人,甚至在大婚之日以恶意揣测他们的婚姻: “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3]246长白的婚姻在最初就被七巧打下了不得善终的烙印。一方面七巧让新婚的长白整夜替她烧烟,以此证明母子之间感情如初: “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3]247另一方面她将从长白口中探听到的儿子儿媳间的情感隐私在女眷们中传播,破坏儿媳芝寿的形象,使其难堪。芝寿卧病在床后,为避免长白 “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动” ,七巧给他娶了小妾,又 “变着方儿哄他吃烟”[3]250。长白最终 “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和新姨太太”[3]250。芝寿去世后,扶正的小妾也自杀了, “长白不敢再娶了”[3]262。在长白的婚姻中,七巧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小公馆中的长白则始终处于失语的地位,被闭锁在七巧儿子的身份之中。

(三)母权操控下的情感闭锁定局

长安作为七巧之女,和长白一样,其成长过程始终处于七巧的操控之中。与将长白困于身份的叙事闭锁不同,七巧自小对长安灌输 “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 “谁不想你的钱” 的价值观,对长安实行情感操控[3]242。困于钱财的执念,七巧认定长安周围的男人全部觊觎小公馆的财产。为保住钱财,七巧借机骂走外甥春熹,设计逼退已经和长安订婚的童世舫,将长安身边的男人逐一驱散。在七巧的操控下,长安十三岁被迫裹脚,十四岁上学又退学,二十四岁生病被劝抽鸦片,三十岁左右订婚又退婚,身心俱疲,始终处于情感闭锁中。 “退学” 和 “退婚” 两个焦点事件,呈现了七巧对长安的情感掌控。

在退学事件中,七巧以钱为重,不顾长安对学校的喜爱之情,导致长安主动退学。由于长安住校期间丢失褥单,七巧 “暴跳如雷” ,在对长安的责骂中,七巧处处提及钱财, “天生的败家精,拿你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3]244面对七巧的责难, “长安不敢作声”[3]244。在七巧的强权钳制下,长安不敢表露内心的情绪,只能半夜偷吹口琴表达对学校生活的留恋。退学之后,长安 “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3]245,变成了一个未老先衰的古板守旧的女子。

退婚事件是七巧对长安情感控制的另一表现。七巧一方面肆意诋毁童世舫和女儿的名声,逼迫长安主动退婚;另一方面,七巧伙同长白私下约见童世舫,传递 “长安抽鸦片” 的信息,使童世舫主动断绝与长安的关系。在七巧设计约见童世舫的场景中,作家以非聚焦的方式呈现了七巧的狠辣和世故。七巧首先以主人的身份对童世舫 “敬酒让菜” ,继而不经意地提及长安 “再抽两筒就下来了” ,传递出长安吸鸦片的信息[3]260。面对童世舫的惊讶,七巧顺势以慈母的论调谈及长安自小身弱,因病吸鸦片的情况,并发表观点: “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3]260传递信息后,七巧以 “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 及时止住话题, “忙着添酒布菜”[3]260。最后,七巧 “再提起长安的时候” “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3]260。七巧亲手设局破坏了女儿的爱情,将她困锁在小公馆中。面对母亲对自己情感的层层控制,长安对自己的生活 “没有能力干涉”[3]261,只能接受困于小公馆的结局。

四、结语

从麻油店中被买卖的婚姻之伤,到姜公馆中被众人孤立的无爱之伤,再到小公馆中众叛亲离的孤寂之伤,曹七巧的创伤型叙事闭锁在空间转变中逐渐定型。麻油店中兄嫂的买卖婚姻标志着其创伤型叙事闭锁的产生,姜公馆中的被边缘化助推了其叙事闭锁的形成,其叙事闭锁最终定型于小公馆中弃爱守财、迫害儿女的恶母之举。麻油店中的卖油女命运可叹,姜公馆中的弱妻寡母境遇可怜,小公馆中的恶母行事可恨。将空间视域与创伤型叙事闭锁理论相结合分析曹七巧这一人物形象,既有助于读者深刻理解曹七巧复杂的悲剧命运,也能够深化读者对其婚姻创伤的思考,引起读者对家庭环境、人际关系、亲子关系的关注,从而形成惜生、求生、向生的健康生命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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