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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锈的左轮

2022-02-23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华坪土司

马 海

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面前,谁人能够不感惆怅?

——沈从文

老旧的客车拽着一车人,越过云川垭口,顺金沙江边而下。车子轮辙碾起的灰尘,弥漫在车窗外的灌木林间,但金沙江低头直撞入攀西裂谷的样子还是清晰可见,江面卷起的浪花翻着白沫,涛声虽被车声淹没,但可想象被江声刷白的时空苍茫漫长。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坐在父亲膝盖上,无知地胡乱眺望江上偶尔出现的船只。到一个两岸都有河流入江的地方,父亲指着江上说,那儿叫陶家渡,是曾泡毛搭救朱德的地方。片刻,车突然朝左急拐,进了山腹,金沙江在车后方消失了。路更烂,车载着人一路跌宕起伏,忽而荒坡野岭,忽而疏村老宅,恍惚一个旧世界。尘土迷眼,莽山压心,我倒在父亲怀里胡乱入睡。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首次川滇边境之旅——去老盐边县城一个回族亲戚家吃喜酒。

但我当时无法知道,我其实去了祖父和曾祖父那几辈人生生死死过的地方,我在沿着他们当年的来路往回走。只是当时年幼,不然我会用心灵记住许许多多湮没的往事和遗痕。我只记住了老盐边县城斜坡状的街道,还有那实在充满诱惑力的小人书摊,以及来自雅砻江里的鲢鱼和乌木河的钢鳅,幸而那座横跨在乌木河上的铁索桥也被我记住了。在乌木河与雅砻江交汇处的这个老城外,二叔马泽霖指着县城对面的一片村落,说那就是大石房葛土司老巢。父亲又对我说,你三爷爷就是在干巴村中了葛土司家的伏击被打死的,还有你老祖也在金沙江边被他家的机枪扫中大腿。黄昏里几句散淡的话语,给了我几分惊异:这儿与我老家大兴街隔了几座大山,还跨了省,是哪根竿子把祖上跟这儿串在了一起?竟然在这个陌生的山峡里埋着仇家的故园?

这些问题只在我脑里一闪而过,甚至此后二十多年里我都没有再想这缺少意义的东西。时光一下流泻到我也当了父亲的时候,中年的寻根情结终于来敲我的门,祖辈战争里的枪声,从那个其实并不遥远的山峡里,沿着发黄的纸页传来,在民谣里向我漾来。那打死三爷、击中老祖大腿的子弹,以苍涩的轨迹再次向我射来,没有了杀伤力,裹挟一缕散发夜凉的硝烟,漫进我临窗写作时的鼻息。

当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背着背包回访老盐边县城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情景,足以用“沧海桑田”四字来形容。二十世纪末,雅砻江下游筑坝建起了赫赫有名的二滩水电站,高峡出平湖,当年的老盐边县城居民全部迁移,那个记忆中的盐边,已在湖底二十米深处永久沉睡,不会再浮出水面。在深不见底的水下,眠去的还有葛土司老巢,乌木河寒水上横着的铁索桥,我和父亲以及二叔散步的那个黄昏。当然,还有正在被岁月湮没的边地史事。

岸边的机动船上,坐着两个当地口音的汉子,他们以载游人环湖来挣钱。两个汉子松弛着身上黝黑的肌肉,嘴里叼着烟,斗笠下阴影里的眼睛却不时打量着游客,鱼鹰般细锐的眼神,仿佛已经看穿游客的心理。闲散的龙门阵里,两个汉子流露着老盐边移民的怀旧之声。

“我是喝着老县城那一股龙洞水长大的哩,那股水一年四季都不干。在家时老早就要去排列子,担一挑水,要喝一天,水凉悠悠的,像喝冰粉,扎实好干。”

“十八个铁匠打造铁索桥的铁链,我家祖上还出了几升糯米。一到下午,我们都要去铁索桥耍,桥底下的岩子都磨玉了,坐在石板上看婆娘些洗衣服,怪安逸的。”

二滩湖面浩淼烟波,波上船走筏飞,飞飞歇歇的群群水鸟,水色诱惑中的五湖游客,使我感到了时光深处的苍茫和疼痛。这一湖水,很有点“内涵”呢。时光有意在我幼年的心里投下历史的阴影,然后及时给回溯的井口加了盖子,阻止回程中的子孙“滥情”。雅砻江,乌木河,二滩湖,移民和游客,演义成大西南峡谷深处新的江湖世界。其实,那水底眠着的,不也有一个祖父那辈人的江湖吗?

那么,就让我潜入时光的水底,闯一闯祖父那辈人的江湖吧。

如果时光愿意回溯,我将用手抚摸那些忧伤的岩壁。那些滋生苔痕的方砖筒瓦,就在云南、四川、西康三省交界处的华坪和盐边两县,两县之间的狭长山峡里。这个地方叫阿所拉,土著语意为“放牧犀牛的地方”。曾经在这儿你争我夺的五个土司,白族高氏,纳西族章氏,汉族李氏,彝族阿氏,麽些人葛氏,其家族享受了几百年奢侈糜烂的生活后,纷纷闭了门庭,塌了高墙,坏了石狮。统治区域最大的高土司家,名存实亡,仅仅靠微薄的租子养着几个家丁维护颜面,被流官地霸骑在头上随便拉屎撒尿,不敢放声哼哼。李千总和章土司早在仇杀中双双败亡,领地彻底终结。剩下势力最小的阿土司和葛土司,都在乌木河中下游的山峡老镇上死守官邸,敲打草民,偷磨刀子。

暮春,乌木河在山岩脚下宁静地环流,水流湍急的河滩上,翻卷着银白的浪,水声荡荡。河边缓缓转动着一部部水车,从水车竹筒里倾泻而下的水,在阳光充沛的空中闪耀鱼鳞般的光,然后注入苔痕斑驳的木笕槽,汩汩地淌进河畔的稻田里。那田,大都像瘦瘦的弯月,石头砌出高高的田埂。田里的人直起腰杆,看到河对岸的石板路上来了一队马帮,粗犷的吆喝里,伴着清脆的铃铛声,还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子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赶马的三五个汉子,扎着腰带,把身上的羊皮褂塌下来堆在腰间,裸露着膀子和胸脯。马帮走上一座晃晃荡荡的索桥,头马稳稳地踏了过去,后面的马也跟着一匹匹地过桥。倒数第二匹马大概初上道,任马锅头一阵急喝,雪花样的鞭子落下,那马就是踟蹰不前。那精悍的大锅头火起,扯下腰间皮囊酒壶,仰头一大口,嘴角溢出的酒泼了些在胸口,然后上前一把抓了驮子,生生提了下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过了索桥。这生猛一幕,惊得河边牧牛的少年嘴里发出“啧啧”的羡意。连那田里的老农,也停下活儿坐在田边,咂着叶子烟欣赏,直到马帮过河上了山坡,悠悠飘了一路野气十足的调子:

山凹凹里太阳红哦

山顶露野嘛老鸹多

垭口马店歇一夜嘛

嫂子被窝里热嗬嗬

那调,那嗓,勾得柴屋里的女人悄悄探出头来。山道上已不见了那马帮,只有颤颤驿铃回响,长声吆吆的尾音回旋,旋得满坡山地里怒放的罂粟花,迎着阳光摇曳,摇曳。

入秋,峡谷里翻滚吼叫了一季的浊浪渐渐温顺下来,清亮起来。捞河柴的人少了,上山的人多起来。乌木河南岸寨子头的傈僳汉子,瞅瞅木楞房后蜂桶门稀疏的蜜蜂,望起天来。那蜂桶,是用一截圆木挖空了心,两头封上木板,糊了些牛屎,留个孔让蜂子进出。这当儿没了蜜,蜂子也没了旺相。檐下嗡嗡的一只马蜂,吸引了傈僳汉子的眼球,一土布扇过去,马蜂落地,汉子抬手间便已按住蜂子后脖,扯根婆娘用的红线拴在蜂腰上,将蜂子放了。马蜂拖着尺把长的红线低低飞走,傈僳汉子瞄着那截红线,跟着进了山林。树梢上,那拴了线的马蜂歇下来,一个水桶般粗的马蜂窝映入傈僳汉子眼里。返回的汉子心里喜滋滋,只等夜色罩下时来烧蜂窝取蜂蛹。北岸高高隆起的坡原上,一队打猎的正是长官司阿土司家人马。灰毛黄斑的猎犬从茅草里撵出一只锦鸡,架鹰者手臂顺势一送,迅速将已解铃的苍鹰放飞,鹰似射出的弩箭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低空,眼疾爪利,扑向被猎犬惊动而出的锦鸡,苍茫的郊原顿时上演一幕短暂又惊险的追逃场景。那锦鸡被猎鹰一利爪抓了个肚朝天,血迹洒了一地,枯草血红。林间顿时喔嗬连天,响起胜利者的呼啸,如血残阳跌落西坡,一堆篝火烧出雉鸡野兔的浓香。夜里,山峡沿河村落死寂一片,只有几个土司或大户人家的深宅里亮着依稀灯火。屋檐下随风摇晃的灯笼,更夫手里昏暗的马灯,与天际寒星遥遥呼应。高耸的岩巅或幽深的谷底,不时传来声声狼嗥,长啸中残月如钩。忽地,山路上奔来一队乱糟糟的火把。一只火把扑出去好远,砸了一地火星——大概是举火把的人跌跤摔了个嘴啃泥。火把队伍慌慌张张遛过铁索桥,进了城外葛土司府邸。山峡的夜被一阵震天狗吠撕破。一会儿,一个抖索的声音在一家地主碉楼外响起:“葛土司家那批枪才驮过把关垭口,就被贺二麻子抢了。那煞神,后半夜怕还要来打我们的主意哦!”

暂时经历了几日宁静的牧野,沉入惶惶夜色。一记枪声,随流星一起划过冷气弥漫的夜空。

现在我可以知道的是,攀枝花电视台播出的一则新闻:历经盐边民国兵乱的一个老人,在解放初期用毛笔写下了二十多万字的纪实文学《盐边风暴》,逢“文革”时书稿几经藏匿,老人躲过劫难,但书稿却寻不到了。一个记者与老人住在一起,想方设法唤起老人的记忆,最后从老宅里翻出了满是蛀孔的书稿,那段真实的历史重见天光。另外,一个四川作家扎营乌木河下游,搜集资料,写出了反映解放前夕葛土司家几起几落被剿灭的电影剧本《金沙江畔的枪声》,四处奔走找厂家开机拍摄,至今剧本还在审定中。

为了重现精彩曲折的昨日,竟然有不少人神魂颠倒,耗去岁月,如痴如醉啊。

那么,我这与边地民间传说里的枪声厮磨的耳朵,聆听到一点什么呢?

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我的曾祖父、祖父们在做些什么?那只能是喂养劳累一天又一天的马匹,开好皮匠铺,开好杂食坊;在帮会里挽手一伙同道,看日夜加高的城墙垛口上游弋的兵勇,听午夜更夫打到五更,那一炷香安全灭去。晨光中茶盏里茶气冒出门外一缕平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那只红嘴鹦鹉叫出又一声吉祥,看重门外那家商号的马帮带着一只猴子(弼马瘟之意)上路。茶馆烟馆里的闲客嘴里播报着外面的形势:大军阀刘文辉、张熙、唐继尧都扎军在这一带争夺控制范围,不时有走火的枪打响;地方势力中,最大的两股是杨润田和雷云飞。

今天,我只能从田间地头的老农嘴里探听当时的虚实,从缄默的重重大山深处寻找乱世枭雄们的踪迹。杨润田是盐边地头蛇,枪多人广,买了个盐边团首的官衔,更是称霸一方。雷云飞原是华坪边界棉花地袍哥大爷江海臣的马夫,在江海臣与凉山彝族头人支古家的一次比武中,雷趁机展示了过人的胆略和出众的枪法,镇住了支古家的人马,为江海臣赢得了面子,受到江海臣赏识。随后雷云飞被提拔为大头目,还被江认作干儿子,屡屡受到重用。1917年,棉花地傈僳族武装头子贺云清(贺二麻子)、贺云开兄弟造反,与周文仁的川军二十四军独立营在乌木河边激战。雷云飞受江海臣派遣,浑水摸鱼,袭击贺二麻子棉花地大营,从贺云开手里抢夺了一批枪支,并将贺云开儿子打死;回程时顺便又偷袭了周文仁老营,获利颇丰,使江海臣实力陡增。江海臣死后,雷云飞被推为接班人,成为哥老会金沙江上的码头大爷。此后云川边界完全陷入杨、雷二虎相争的局面。1922年,雷云飞被川军委任为金沙江上游江防司令的同时,又被滇军委任为华坪二区游击司令,左右逢源。同年3月,朱德受到唐继尧追杀,夜奔滇西,在金沙江南岸遭遇滔滔江水险阻,正叹天绝人路,江上一舟摇来,船老大正是雷云飞结拜兄长“镇江龙”曾海若,人称“曾泡毛”。朱德一行十四人渡江脱险,滇军第九旅旅长华封歌率人追到江边,找到民船强行渡江,船只被雷云飞联防队击沉,血染金沙江,华封歌不得不撤军。朱德与雷云飞喝鸡血酒结拜,送二十只精良枪支与雷,书“侠义可嘉”四字送与曾泡毛,然后被雷云飞护送至会理。次年,杨润田依靠刘文辉二十四军,与雷云飞在华坪冷水箐和盐边月亮田一带激战。当时数月间,乌木河及雅砻江畔“商帮远避,村无鸡鸣”。杨在较量中胜出,雷云飞将防线从华坪冷水箐撤到同德街。不久,趁杨润田亲自押送一批鸦片到刘文辉府邸的机会,雷云飞率兵夜袭杨润田老巢,杨闻讯赶回,路上遭到雷的伏击,被活捉,擒贼擒王,杨润田的兵马全部被雷云飞兼并,杨府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1925年,雷云飞的兵马占领华坪县城、兴街、华荣等地,乘胜北进盐源,西犯永北,东打永仁,事情越闹越大,搞得周边几个县的官绅地主大富寝食不安。遂纷纷向西昌求救,愿意出钱请国民政府派兵清剿雷云飞。1926年11月,时任国民党二十四军旅长兼宁属清乡司令的羊仁庵,受命来华盐边境对雷云飞进行清剿。鏖战不久,雷云飞轻敌,中了诱敌计,被枪杀。羊仁庵令部下把雷云飞的头颅砍下,装在竹笼里拿到华坪、盐边、盐源等地示众。朱德从报纸上获悉雷云飞遇害的消息,感到非常痛心和惋惜。

在民国初这些风起云涌的日子里,大西南最后的土司——后来卷起腥风血雨的葛土司,在干什么呢?

葛土司家,原只是盐边毕苴芦一个么些人世袭土目,势力很小。民国初年,花钱向盐边县知事买得“巡城兵马司”官职,号称土司,将土司官衙建于老盐边县城对面,生活习惯完全汉化。但葛土司自称是诸葛亮南征孟获时遗留的后人,所以旗号打的“诸葛”复姓。1923年,葛绍武毒杀侄子葛世藩,为长子葛世槐夺得一颗滴血的土司印。蛰伏数年的葛氏,在乱世列强面前忍气吞声,居心良苦。大闹滇川边境的贺二麻子,名震金沙江两岸的雷云飞,在盐边不可一世的杨润田,何曾把葛土司放在眼里?但短短十年,几大势力全数拼光。贺二麻子在四川岩子绝壁洞内被子弹穿喉的时候,杨润田府邸被雷云飞一把大火烧得映红半边天的时候,雷云飞首级被悬挂城门示众的时候,山峡的某个角落里,葛绍武一定倒剪双手痛快地冷笑。剩下个老邻居阿土司,已是冢中枯骨,不足道哉。葛绍武将长子葛世槐送上土司位后,接着将长女嫁给右所土司,次女嫁给盐边县长陈伯昌,三女嫁给西昌巡盐派出专员张伯伦(后毕业于黄埔三期,国民党少将师长),把次子葛世基弄到龙云部下当警卫团连长。葛氏的一张权力关系大网,在金沙江右岸形成。1929年后,葛氏依附刘文辉,每年向刘文辉二十四军免费提供500 两烟土,刘默许葛氏开设天成商号,垄断沙金、蚕丝和大烟贸易,把烟馆和赌馆开到华坪、盐源、米易等地。1936年后,刘文辉与蒋有隙,蒋介石为防控刘文辉,在西昌设置行辕公署,派亲信贺国光当主任。以“有奶便是娘”为择主标准的葛氏父子,又弃刘倒向贺国光。葛土司的豪夺时代开始了。不少途经川滇边境的商帮,遭到葛氏部下的抢劫,造成杀人越货的无头案。1946年冬,盐源哥老会大爷杨树荣的公子杨显民,带着七个双枪装备的精悍保镖,来盐边收购大烟。酒席上,葛世槐笑脸相待,还四处帮着代购。当杨收足二百斤烟土返回时,葛世槐暗派一队人马埋伏山林,一阵机枪的火舌穿破夜空,八条肥硕的尸体暴荒山野,其枪支烟土尽归葛氏所有。事后还急派人飞骑前往盐源报信,表示“谁敢在我的地面杀人,我定当缉拿凶手。”1948年,葛世槐率队前往华坪七连乡与地霸杨震寰商议联手事宜,回程时一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沿路的新邦、膏泽、大兴街等乡镇惨遭涂炭。新邦乡长马恒丰家,藏匿在山洞里的几大箱珠宝被抢掠一空不算,葛世槐还当街设点,逼索烟民上交烟土,用马帮驮回。回族阿訇撒明开后来讲述了当年亲眼所见的场面:“一百多匹马才翻过甘家垭口,就大打铜锣,兵卒一路喔呵连天,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大兴街。马背上全是一路抢来的烟土财物,还有十多挺轻机枪。兵卒腰间都挎着手枪,长统靴上插着匕首。街民闻声躲避,大户人家被一一勒索,敢怒不敢言。沿路土匪,都不敢靠近。”绕道三阳乡时,葛世槐又扎营乡长华秋波家,纵容部下四处烧杀奸淫两昼夜,三省皆惊,百里狗吠。当时,华坪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民谣:梳子梳,耙子耙,葛土司来了如篦子刮。

边地山峡地带的盐边华坪,凄凉的大地上升起一缕缕桑烟,燃起一堆堆猛烈的柴火。岩石上的秃鹫冷眼观望,高树鸦群声声空寂。一个个死于非命的亡灵,在一片诵经声中,在祭师的咒语中,缓缓走上通往天堂的道路。

好在,葛氏的这种狠毒和权欲,很快得到终结。1950年,领命顽抗的胡宗南和贺国光,委任葛世槐为“金沙江上游剿匪司令”,重弹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打响的老调,在盐边县城外铁索桥边,为葛土司空投军火武器,企图建立大西南反共基地。7月,解放军二野四十师抵达盐边惠民乡,与滇纵七支队形成合围之势,葛氏父子自觉已成瓮中之鳖,开城投降。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传出一个令人惊悚的消息,葛氏父子率心腹潜逃!葛绍武与军统特务吴铁军勾结在了一起,在西康边界叛乱,纠结了千余人马杀人放火,修筑工事,囤粮练兵,制造了一袭袭恐怖事件。1950年底,葛绍武兵败出逃,消失在雅砻江畔的茫茫山野。山洞。岩石。发报机。冷枪。火把。搜山芒锣。搜山队伍经历半年多的搜寻,葛绍武终于携情妇从山洞现身,空山枪响,作恶多端的老狐狸被击毙。同时,葛世槐也在西昌抓获,被公审枪决。

1986年,在大兴街外绝壁如斩的土匪洞内,一伙玩游戏的少年,意外捡到一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枪。一把残枪,在老街夕阳下,引出了一伙老倌儿们的热议。

“这把枪,八成是葛绍武女婿张伯伦的,他是黄埔毕业的军官,解放的时候逃进深山当了七年的野人。”

“瞎扯,枪是海螺寨匪首丁银章的,那年海螺寨一阵牛角号响起,黑衣山匪下坝抢公粮,与县里的卫队在锁龙桥岩头激战三天三夜。这枪,肯定是他死后丢下的。”

一把生锈的左轮枪,在一片议论纷纷之后,依旧被一伙少年用红布条穿了挎在腰间,耀武扬威地扮演“土匪”。那匪帮里,就有拖着两条鼻涕的我。我还记得,那些夜里,街上的人正在蜂涌围看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仿佛,宁静的家园,战争从未走远,每一个人的心里,有一道没有愈合的枪伤。

那是,会议上的官员,手臂挥舞,喊着:“各条战线上的同志,今年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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