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在野处
2022-02-23王妃
王 妃
我和国欣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当年她在文学院就读时,我在艺术学院工作,如果不是参加省第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如果不是我们同居一室,即使她在校四年,我们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但有一些话是可信的,比如“有缘的人总会相见”,我觉得至少我和国欣的交往就是这样的。
国欣在校时,作品就时有发表,她突出的写作能力让文学院爱才惜才的老师眼睛一亮,很感欣慰和喜悦。毕竟,现在学汉语言文学的孩子,很多是不读书和不会写作的。
在高研班的几日相处,国欣给我留下的粗浅印象是:野、大神、梦游者。很快,她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眼中消失,从黄山消失,到西南读研到南京读博。现在的她,成为母校老师们的骄傲,可惜她再也没有回来,看不到老师说起她时眼里的光。那是可以温暖她的光,尽管她现在已不需要甚至不屑,但那光里有对她真挚的情感。
国欣现在在北大做访问学者,她要了我娃的联系方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面,他们俩都是我可放心的孩子。国欣说想烧饼了,我给她寄了一点,算是母校给予她的一点慰藉吧。这丫头,吃了烧饼才想起给我寄来《次第生活》,这让我发愁,我还能用什么换取她更多的成果呢?
这本散文集看完,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感到愧疚。不知道那些为她成功而欢呼的老师们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她读书的时候,我们实质上给予她的关爱太少太少了……想当年,当我面对这个眼光游离的女孩时,没有给予更多的关爱和关注,甚至像她所反感的某一个板着面孔规训她的老师,觉得她是一个难管理的问题学生。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中,她也曾谈起她的家乡陕北,谈起她的家人,但那是浮光掠影的,与她书中的“我陕北”、“我祖母”距离太远。她在文字里反复甚至有点执拗地念叨着“我陕北”和“我祖母”,她是有多爱,她是有多害怕这些记忆的流失。但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因为爱得太深,一旦被伤,就是万劫不复。国欣是拒绝承认自己的这份爱的,她的恨意绵绵无绝期。但恨意之下骨子里的那份爱却是按捺不住的。当我潜入她文字里感受她彻骨寒意的恨时,我同时也感受到了她深深的爱,只不过她的爱还未萌发或刚开始萌发时,就被残忍地伤害,而伤害她的,其中就有不止一个她的老师。她有坚强的自愈能力,她缝合了伤口,但伤疤遮蔽了她爱的青苗的成长。
爱和恨的扭结,形成一对强大的矛盾体,困住了国欣。她也曾抗争,多种尝试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最终她寻求自救和突围的最好方式还是写作。“像大多遭受了创伤的人一样,我只是挤出毒汁,没有想过呐喊和讨伐,结果早就铸成。”在无数次回避和逃离之后,她在《次第生活》里开始回望自己的童年生活,这是需要勇气的。在我看来,也是她下定决心开始理性面对自己所经受的一切,并试图与自我和解。“凭着对旧有生活的一些记忆,我将我的童年所经历的一切,放进散文,翻过来又倒过去,千方百计想使它永恒起来。我想告诉别人,也是告诉将来的自己,我有过那样的生活。贫瘠制造了一种丰富,它们曾经与我相依为命,是我生命最初的光。于是,我写下这些光,也写下故乡的火,尽量拿掉里面的动荡不安,只是为物叙事。”
贫瘠不可怕,可怕的是贫瘠造成的次生伤害,那是人性里的恶。对一个花季女孩来说,爱和呵护是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即。但温暖应该有,就像阳光,普世又朴素。趋光是本性,国欣也曾试图去感受温暖,但她被深深灼伤,为了自保,她不得不选择后退,退进一个硬硬的壳里。“多年之后,为了治愈自己的自卑和敏感,我写下这些,却还是充满忐忑,怕当年的寒光从那座已经远离的小城扑出来,吞噬我。一定有很多孩子,如我,即使走在成年的路上,还是会不安地回头,怕少年时的恐惧追过来。”她心灵深处的伤痛让我心疼落泪。
我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不厌其烦回忆“我祖母”在世时的点点滴滴。这是唯一给她持续输送温暖和爱的亲人,即使去世了,也是一盏长明灯,亮在国欣的心里。
一个孩子要与命运作抗争,显然是无力的。主动抗争意味着叛逆,她与主流社会越来越有隔阂。她选择游离,有时跳出生活以一个旁观者冷眼看世相,丑陋的真实让她厌弃,她离人群越来越远。但,这也意味着她的身心获得了更大的自由空间,自我得到了培育和成长。这是她野性而坚强的那部分,表现在她的文字特性上就是摒弃了小女人散文的柔软和诗性,显得刚性而冷寂。“我讨厌从疼痛之上吸取养料,就如讨厌梅花香自苦寒来一样。我讨厌我们民族里以苦为乐那种自虐‘品质’,甚至,认为这种自虐是一种文化里的奴性,不丢弃人就永远无法自由活着。”
正如国欣所言,贫瘠制造了一种丰富,苦难和伤痛成为她血液的成分与她的身心融为了一体。她的活力激发了她的笔力,让她流淌出来的文字和文字里的情感与众不同。与其说是陕北文化养育了她,不如说是她身心经历的生死煎熬喂养了自己,才让她对死亡和神灵有了超然的洞见。“死去是一种力量的祭品,他们居住在那些移动的人的头脑里,庙宇这种高傲的存在,它以难以置信的方式让人自身与自己靠近,同时却不断退出自己。”“神既可以是自己,又可以是他人,既向上又向下,可左可右,神让我们在生者与死者间结合,让一切完整而不分离。”
“童年与现在相接,日子怎么过,总会有循环之美。”热爱写作的人,敏感而又多情,国欣也不例外。期待着她爱的青苗被光照,健康成长,让情有所驻,“补我露天长恨”。
在书的末尾,已附周海波教授对国欣散文集极中肯又专业的评论,勿需我赘言。更何况国欣的文字比我好太多,散文写作她可当我的老师。我想让她明白的是,她在文学上走到什么样的高度,是我的期待但不是我最大的期待。她彻底卸下旧生活压迫的重负,过真正开心舒畅的新生活,才是我最衷心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