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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陕北方言

2022-02-23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例句读音陕北

狄 马

2021年岁末,西安因疫情封城。我一个人被困家中一月有余,每天除了为吃饭发愁,再就是找来几种不同版本的《诗经》,与信天游歌词比较,打发时光。意外地,在《诗经》里发现了好多陕北方言词。

这些方言词,在目前的普通话里已经很少或完全不再使用,但在陕北,这些词仍然活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口语里。现将这些词依照首字的英文字母顺序罗列出来,以就教于方家:

1、卬ánɡ

这个词出现在《诗经》的多首诗歌里。如《邶风·匏有苦叶》第四章:“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这首诗写一个在河边等待恋人的女子,从夏天一直等到深秋,但她的心上人一直没有出现。第四章写她最后一次来到河边,这时河水已经冷得不能涉衣渡过了,必须要坐船摆渡。船夫看她东张西望,就向她招手,她却不领情,说:你们坐吧,我不坐。我要在这里等他过来呢!

《小雅·白华》中也有“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维彼硕人,实劳我心。”写的是一个思妇,一边用桑树枝烧火,一边埋怨离家的丈夫不早点回来,害得她心焦。

余冠英《诗经选》(中华书局,2012年9月,北京第1 版。以下简称“余本”。),刘毓庆、李蹊译注《诗经》(中华书局,2011年3月,北京第1 版。以下简称“刘本”。),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4月,北京第1 版。以下简称“周本”。),皆训“卬”为“我”,第一人称代词。也有些学者认为这个字是从女性的自称词“姎”(ánɡ)字借用过来的。

这个词在陕北方言里常用,与《诗经》用法一样,也是第一人称代词。主要流传在黄河西岸的佳县一带,读音为“nganɡ,上声”。单数称“卬”,复数称“卬弭”。

例句1:卬说你不能去,你偏偏要去。现在董下乱子了,卬也没办法。

例句2:你们去闹事,卬弭不去。卬弭懂法了,又不是憨憨!

2、摽biào

这个词也出现在《诗经》的多首诗歌里,但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在《召南·摽有梅》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是春秋时的一种风俗。具体讲就是,到夏天水果成熟的季节,成年女子拿自己的梅子,就是黄梅果,抛给心仪的男子以示爱,类似于后来的抛绣球。但诗中的这个女子可能是个大龄青年,犹今之“剩女”。开始把自己筐中的梅子抛得剩下十分之七了,还没有人上钩,就强作镇静地说,即使你看上我,还需要挑一个好日子。后来筐中的梅子抛得只剩十分之三了,就有点着急,说,我也不看日子了,只要你看上我,咱就今天办事吧!最后看还是没有人来,干脆将整筐梅子倒出去,说,算了,只要你说句话,我就跟你走!这首诗颠覆了我们对古代社会男女交往的一般印象。有论者认为,这是男女平权的先声,诗中的主人公可视为先秦女权主义的急先锋。

诗中的“摽”字,好多《诗经》的译注版都搞错了。许多专家解释“摽”字,说是“落”的意思。有说“打落”“坠落”的,也有说“敲落”的。注音更是五花八门。据著名诗人、文化学者流沙河先生在《流沙河讲〈诗经〉》里回忆:我的老师教我读的是piǎo,后来经过考证,我发觉他读错了,这个字应该读pāo,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抛绣球”的“抛”。(《流沙河讲〈诗经〉》,第13 页,流沙河著,石地整理,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其实,这个字至今活在陕北人的口头上。每一个小孩都知道读“biào”,意思是“抛出去”“甩出去”。与《诗经》的用法完全相同。过去陕北地区生活贫困,小孩连肚子都吃不饱,更不用说买玩具了。孩子们就地取材,随便捡一块小石头,划一条线为起点,抛小石子为游戏,甩得最远者胜出,谓之“摽远远”。

后来这个字引申为“跑得快”“奔得远”,略带贬义。

例句1:这个叫驴条子摽得比马儿还快,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例句2:狗娃,快叫你干大回来!他把身份证忘家里了。干妈,我追不上了,他这会儿早摽远了。

3、傧bìn

这个字出现在《小雅·棠棣》中。全诗共八章,其中第六章这样写道:“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描述的是兄弟友爱、同餐共饮的乐事。“笾”和“豆”是古时候的两种餐具。“笾”是竹编的盘子,用来盛放面食的;“豆”是木制的高脚碗,用来盛放肉食的。意思是,摆好你的餐具,大家一起饮酒作乐。兄弟们既然都到齐了,一家人就应当和谐快乐。

“傧”,几种译本皆释为“陈列”,周本注音为“bìn”。陕北话里至今仍用这个字,词义与此诗完全一致,都是“陈列”的意思。不过陕北话“傧”常与“摆”连用,构成一个偏义复词,很少单独使用。读音略有不同,为“bīn”。

例句1:你一个光棍汉吃饭,还傧摆下这么一摊?赶紧拾掇了,一起去城里!

例句2:娃娃,不敢傧摆了!把餐桌上的玩具都收起来,客人马上就到了。

4、畟cè

这个字出现在《周颂·良耜》里。诗歌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描述的是周朝的农夫们在春天来临时深耕土地,播撒百谷的情景。其中“畟畟”二字,周本释为“耜深耕入地”,耜就是犁头,这两字组合在一起,用来形容犁头深耕入土的快进之貌。古人造字用“自呼其名”的办法,造出好多鸟类名词或有声音的词,这个词的读音也有可能是模仿犁头入土之声造的。

今天陕北话中仍然保留了这个字,用法与《诗经》相似。只是由叠字变为单字,形容词变为动词,含义基本没变,仍是用来描述以铁锨或铁铲挖土的动作。读音转为“cě,上声”,北部一些县域也有读入声的,倒正合《辞源》解释此字“初力切,入,职韵”。

例句1:娃他大,娃娃㞎到当院里了,快拿铁锨,畟得倒了。

例句2:死老汉,羊圈臭得不能闻了,快畟上几铁锨土,垫给下。

5、称chèn

这个字出现在《曹风·候人》里。今人多解释为姑娘戏谑男子胆小,不敢追求自己的情歌。此诗的前两章是这样写的:

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候人”是掌管治安或边境出入的官吏,犹今之“武警”或“保安”一类的官职。因为诗歌写她的意中人“何戈与祋”,“戈与祋”都是兵器,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佩戴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想,诗中的姑娘看到街上“何戈与祋”的武警战士,就想起她的兵哥哥,一身戎装,并多次受到国君的嘉奖,奖给他的红色皮围裙(赤芾)加起来竟有三百多个。但这个后生不知是由于胆子小,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不敢主动示爱。姑娘就埋怨说“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意思是,我爱的那个小伙子呀,不配穿那身衣服。

其中“不称”二字,陕北话里常见。“称”陕北话读音为“chèn”,意思是,匹配,合适;反之,不匹配,不合适,就是“不称”。读音和词义都与《诗经》相同。此外还有“测量”“赞扬”“名号”等其它含义,而《曹风·候人》正是在“匹配”“合适”的义项上使用这个词的。

6、羝dī

这个字出现在《大雅·生民》里。这首诗是周人记录他们的始祖后稷从感孕出生到弃而不死,再到长大成人,教周民稼穑的故事。其中第七章写他们的祭祀活动:“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羝,几种译本皆释为“公羊”。軷,读bá,或bǒ,旧以为祭路神,指的是周民在祭祀上天之前,先祭祀路神。余以为“軷”,就是“剥”的通假。祭祀上天的公羊必须先行剥皮,才能“燔”(用铁叉子架起来烤)“烈”(用铁钎子串起来烤)。连毛烧烤,腥臭难闻,上天岂能喜悦?

汉《说文》解释:“羝,牡羊也。”至于为何把公羊叫“羝”,元《韵会》解释很有趣:“羝好觝突,故以‘抵’省声。”意思是公羊好抵(以角顶架),后来就以“抵”呼它了——等于先按它的性格特征取了一个外号,后来就正式称它了。

陕北话至今仍用这个字,读音不变,但加了一个前缀“圪”,公羊叫“圪羝”,有时也叫“臊圪羝”或“臊胡”(取其胡子很长的外貌特征)。

例句:你拦这么一大群羊,不留一个圪羝,母羊怎给你下羔呢?

7、敦duī

这个字出现在《诗经》的多首诗歌里。有的意思是“圆形”,通“团”,如《豳风·东山》之“有敦瓜苦,烝在栗薪”;有的意思是“打击,征伐”,如《鲁颂·閟宫》之“敦商之旅,克咸厥功”;有的意思是“布陈,屯聚”,如《大雅·常武》之“铺敦淮濆,仍执丑虏”;但意思都是从本义之“堆积,压迫”引申而来。“有敦瓜苦”意思是一个个吊到一起的圆葫芦;“敦商之旅”不过是说周朝的军队很勇猛,彷佛在商朝军队的头上压了过去;“铺敦淮濆”,意思是周宣王的军队在淮水边铺了一层,阵势浩大。尤其在下面这几首诗里,这个字的本义显示得很清楚:

一是《大雅·行苇》,写兄弟之间应当和睦团结,开头就讲:“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意思是聚集在一起的芦苇,不要让牛羊随意践踏。因为它们刚刚出土成形,嫩绿的叶子还闪着光泽。这个“敦”就是“堆积,聚集”在地面上,一眼望过去,绿油油的一层。

二是《邶风·北门》中有:“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意思是国家的差事都堆给我,一应行政庶务都推给我。刘本注释“敦”字:“意同前章的‘适’,或以为‘堆积’。”

三是《豳风·东山》中有“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意思是这个打仗归来的战士,一路上看见蜷曲着身子的蚕虫,爬在桑树上。他自己也缩成一堆,躲在车下取暖,比野蚕强不了多少。流沙河认为:敦就是“堆”,这里的意思也是相通的,它本来的读音就是“duī”,后来人们都读成“敦(dūn)促”了。(《流沙河讲〈诗经〉》,第116 页)

陕北话里至今仍用这个字,意思就是“堆积”“压迫”。读音为“dūn”。

例句1:大年三十敦下一场雪,出不了门,我看老祖宗们只好自己找吃的了。

例句2:你摔盆子掼碗,敦打谁了?这事是你自己错了,还怨别人!

8、方fānɡ

这个字在《诗经》里出现的频率很高,有时意思是“占有,依托”,如《召南·鹊巢》中“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有时意思是“正好,正当”,如《小雅·正月》中“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有时意思是“将,且”,如《秦风·小戎》中“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但有两处意思很特别,指的是“木筏”“木排”。

一是《周南·汉广》。这是一首诉说男子求偶不得的诗。在每一章的结尾处,诗人都反复咏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意思是,汉江水宽广无边,想要游到江中寻找我的女神,实在太难;汉江水奔流到海,永无休止,想要乘着木筏寻找我的女神,绝无可能。刘本注释“方”为“筏子”。流沙河解释得更为详细:“方”是木筏,竹筏称为“筏”,木筏称为“排”,排又叫“方”。(《流沙河讲〈诗经〉》,第8 页)

另一处是在《邶风·谷风》中。当诗中的弃妇数落她负心的丈夫时,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她对家庭的贡献:“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意思是,水深的地方,我就扎筏子渡过去;水浅的地方,我就直接游过去。其中“方”的用法与《汉广》一样。但作者将“方”与“舟”并列,说明二者是不一样的,也间接证明有的今译本注释“方”为“舫”是错的。

陕北话仍用这个字,读音和用法都与《诗经》一样。当然,陕北没有江河,自然就没有以“方”称“木筏”的机会,但乡民们把木匠用锯子拉成的木板叫“方子”或“木方”。

例句:马师,你豁下这么多的方子,是打柜子,还是做棺材了?

“方”的另外一种用法,是指书写的木板。我上小学时就经常带一块小木板,同学和老师都叫“方”或“木方”;也有带石头的,就叫“石方”。这个字进一步引申,就是把老师布置的毛笔字作业叫“方”;在格子上练习毛笔字,叫“写方”;交毛笔字作业,叫“交方”。

这个用法源远流长,至少有两千多年了。《仪礼·聘礼》:“百名以上书于册,不及百名书于方”,下注:“方,板也。”今之“方策”或“方册”都是根据“方,板也”这个本义推演来的。通版为方,联简为册,谓之“方册”。

9、盬gǔ

这个字也出现在《诗经》的多首诗歌里,但大多数固定在一句套话里,叫“王事靡盬”。“王事”就是公家的事,“靡”就是没有。盬,流沙河注音为“gǔ”,解释为“固定”。

《小雅·采薇》中有“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意思是公家的事没有一个准,我哪有时间坐下来休息?有些译本解释“盬”为“止息”,余以为不确。因为第二章明确讲到“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意思是我不停地换防,找不到邮差给我捎书信;更深一层意思是,由于我的驻防地点不停地在变,家人也没法给我写信啊!因此,第三章的埋怨“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才有了依据。

《唐风·鸨羽》中有“王事靡盬,不能艺黍稷。”这里的“盬”更应该解释为“固定”。因为庄稼的种植、收割都有固定的期限,过了一定的期限,即使有空闲也无法弥补,但由于王事没有固定时间,才导致作者“不能艺黍稷”,最终发出哀叹:“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陕北话中至今仍用这个字,意思与《诗经》基本一致,读音也完全相同。之所以说“基本一致”,是由于现存陕北话里的“盬”,不但有“固定”的意思,而且还加了“强迫”的含义。

例句1:我也不想说假话,但领导盬住让我说了。

例句2:不怨你的男人。你自己要跟人鬼混,谁盬你了?

10、薅hāo

这个字出现在《周颂·良耜》里,原诗为:“其鎛斯赵,以薅荼蓼。”“鎛”是一种农具,类似现在的锄头,“赵”是锋利的意思。“荼”是苦菜,“蓼”是水草。“薅”各家注释皆为“除草”。意思是:他的锄头很锋利,正好拔去苦菜和蓼草。

陕北话至今仍用这个字,读音和用法与《良耜》完全一致。本义是除草,后引申为抓住一个人或动物的毛皮。

例句1:你糜子地里的草长得一人高了,快薅给下。

例句2:这个城管像个土匪,看见街上一个卖饼子的婆姨,就把人家脑毛上一把薅定。

例句3:陕北说书有《女将夸口》段:

你就是佛爷庙上的油灯盏,

我也要拿上月经布子把你蘸干;

你就是张玉皇面前的叫鸣鸡,

我也要薅你的翎毛剥你的皮。

11、何hè

这个字出现在《曹风·候人》里。我们在讲“称”字时,已经引用过。现在我们只讲开头两句“彼候人兮,何戈与祋”的“何”字。

这个字几种译本都解释为“负”或“扛”,同“荷”。其中流沙河讲得最详细:这个“何”要读去声,何字的本义就是负荷的“荷”,请看甲骨文的“何”字:何。这是一个象形字,画的是一个士兵,肩膀上扛了一支戈戟类的武器。字义非常清楚。何字的疑问义是后来才有的,为了区分,又借用“荷花”的“荷”表示“负荷”。(《流沙河讲〈诗经〉》,第92 页)

这个字义在古诗文里常见,如大家熟悉的,陶渊明《归园田居》(之三)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意思就是:早上起来上山整理荒草,傍晚时肩扛锄头,沐浴着月亮的清辉回家。现代汉语里仍在使用的成语“荷枪实弹”“荷戈执戟”的“荷”,意思还是“背”或“负”。

陕北话里这个字属于常用字。多数县域读为“hǎn”,个别县域如清涧、延川一些地方,仍读古音hè。用法与《候人》基本一致。略有区别的是:陕北话里“荷”的东西基本都是小件物品,可以手提怀揣的;大件物品需要肩扛背负的,一般不用“荷”。

例句1:你人来就行了嘛,还荷这么多东西做甚?

例句2:绥德艺人常双高老人演唱的信天游《摇三摆》,词曰:

早起看你么(吆儿吆)说没荷的,

干粮铺子里(摇三摆)(我说)买饼子。

中午看你么(吆儿吆)说没荷的,

二斤挂面(摇三摆)(我说)两捆子。

当晚上看你么(吆儿吆)说没荷的,

你穿的那花袄(摇三摆)还是我买的。

这首民歌写一个男子,一日三次,看望他的意中人,早中晚都因没有合适的礼物而发愁,但最终还是选中了好东西。仅仅是饼子、挂面和花袄子,就讨得了妹妹的欢喜。

12、黄茂huánɡ mào

这个词出现在《大雅·生民》里。全诗用八章的篇幅赞扬了周朝先祖后稷的丰功伟绩。其中第五章写后稷成年后在培育庄稼方面天赋异禀。大家不要小看,在农业时代,这是一个国家的核心技术,犹今之“芯片”。谁拥有了这门技术,谁就拥有了“硬实力”。开头四句是:“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讲的是后稷在农业生产方面,有非常强的辨别能力。他先拔出地里的野草,然后选择那些果实金黄的谷粒来下种。

黄茂,刘本解释“指黄色而长势茂美的谷种”,流沙河解释“茂”:“茂者,茂盛也,长势喜人也。”

陕北话至今仍用这个词,不过陕北方言多叠音词,使用时在“茂”字后又加了一个“茂”,“黄茂”就变成了“黄茂茂”。读音不变。若拿现在的陕北话翻译后两句诗的话,就是:伟大的后稷先把地里的草拔干净,然后专门挑那些黄茂茂的种子来下。因为种子是“黄茂茂”的好种子,所以才有后面的“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

例句1:人家狗蛋今年的好庄稼。我今天路过他的地畔,照了一眼,黄茂茂的一片。

由庄稼成熟、长势喜人,引申出另外一层意思,即,一件或几件急事堆到一起,把人搞得很紧张的样子。略带贬义。

例句2:我今天又要寻门户,又要赶集,还到医院看了我姑姑,把人䟃(cěnɡ,赶)得黄茂茂的。

本来是描写农作物长势的“黄茂茂”,为何能过渡到生活状态烦乱的“黄茂茂”上来?我想,主要是由于庄稼成熟、将要收割的季节,也是农民一年中最忙乱的时候,二者很容易产生联想。

13、斤斤jīn jīn

这个词出现在《周颂·执竞》里。全诗共十四句,都是用整齐的四言来歌颂周朝的开国之主武王,以及后来杰出的领导人成王和康王的。其中提到成王和康王时说:“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意思是,自从有了成王和康王,我们周邦就拥有了四方。他们二位真是目光远大的英明领袖啊!斤斤,周本和刘本都注释为“明察”。

斤,本来是一种斫木工具。陕北话至今把一种木匠用的砍削工具叫“平斤(读jìn)”。后来这个字演变为一种计量单位,古时十六两为一斤。“斤斤”就用来形容聪明,头脑清楚,会谋算。有时带贬义,如“斤斤计较”。

陕北话里这两个字连用,读音未变,但形容词变成了名词,指称做事聪明,头脑清楚,会谋算的人。反义词是“憨憨”。

例句1:你这样做事不行,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憨憨,就你一个斤斤。

在“明察”的语义上,用这两个字作形容词时,后面一般要加“明明”,表示一个人头脑清楚,一点也不糊涂。

例句2:你大(父亲)好回收,直到临尸解(去世),还斤斤明明,给我安顿他尸解下过事情的事了。

有时为了简单,省作“斤明”。

例句3:你二老爷不吃不喝,人也认不得,已经三四天了。你猴大给请了一个巫神跳了一下,这两天又听说斤明了。

14、衿jīn

这个字出现在《郑风·子衿》里。开头就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意思是,你那深绿色的衣领,长久地俘获了我的心。纵然是我没能去找你,你就不能给我捎个口信?古来注本训“衿”字皆为“衣领”,但古时的衣领是交领,领子斜穿下来与襟连为一体,故领与衿同义,衿与襟一体,如今之戏台上看到的书生装束,即为“青衿”。

后来这个字由名词变为动词,概因交领要两两相扣,联结在一起,才能掩盖身体。故“衿”又解释为“结住,带上。”《礼记·内则》讲儿子和媳妇们应当怎样孝敬父母,其中规定,见父母之前要“衿缨,綦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衿缨”就是系好香囊,“綦屦”就是穿好鞋,郑玄注:“衿,犹结也。”又见西汉扬雄《反离骚》中有“衿芰茄之绿衣兮,被芙蓉之朱裳。”就是结芰荷为衣,集芙蓉为裳的意思。

现存陕北方言“衿”,与古音读法一致,读jīn,用法也相同,意思是“结”或“系”。

例句1:我今天从家里起身,可断忙了。婆姨给我披了个烂袄子,就差腰里衿一根芦根了。

例句2:陕北说书《张彦休妻》中,妻子白玉楼对丈夫哭诉:

我为你要上两碗饭,你吃上碗半我半碗;

我为你要上一碗饭,我衿一衿裤带装饱汉。

15、纠jiū

这个字出现在《诗经》的多首诗歌里。单字在《周颂·良耜》里,原句为:“其笠伊纠,其鎛斯赵,以薅荼蓼。”后两句我们在讲“薅”字时已经讲过,第一句“其笠伊纠”的意思是,他的斗笠实在结实。“纠”,周本注释为“纠结,结实”。

“纠”字是会意兼形声字。《说文》:“纠,绳三合也。从糸、丩。”《玉篇·丩部》:“纠,绞也,缭也。”

这个字组成叠词“纠纠”,又出现在《魏风·葛屦》里,原诗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意思是,丝绳缠绕的葛布鞋,穿上去可以踩霜。纤细精致的女人手,可以缝出好衣裳。纠纠,各家注释俱为丝绳缠结、缭绕之状。后来“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又被袭用在《小雅·大东》中,意思不变,仍是“缠绕”的意思。

陕北话里至今仍有这个字,读音不变,有多重意思:

①作形容词,指头发或丝织物缠绕到一起,很难分开。在这个义项上,与《诗经》完全一致。

例句1:这个娃娃大概有几个月没洗头发了吧?纠得根本梳不开。

②作动词,当“集结,聚集”讲,是由“缠绕,绞合”引申出来的。如“纠首”,指庙会或秧歌队的负责人。

例句2:今年你们老爷庙的纠首是谁了?再不敢让定边的那个灰婆姨来会上说书了,瞎说了嘛!

当这个字组成叠词“纠纠”时,陕北话加了一个前缀“八”组成一个名词“八纠纠”,指的是小女孩脑后的两根短辫,“八”字形象地描绘出两根短辫分开的样子。有时也叫“八纠子”。可以看作是《诗经》语义的延伸。

例句3:看人家狗粪家的那个猴女子长得亲了不?留两根八纠纠,可入眼了。

16、就jiù

这个字在《诗经》中出现的频率很高,意思也很多,但有一处很特别。《大雅·生民》第四章,开头是这样写的:“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写后稷被有邰氏收留以后,很快就会爬了,又很快会踮起脚跟蹒跚学步了,不久就会站了。更神奇的是,自己很快就能找吃的了。其中“就”各家注释皆为“求”,指的是自己找食物。

陕北话里“就”字的意思很多:有“足够”“完成”,也有“趁”“赶紧”“只”“只是”的意思,但至今保留了《诗经》里的这个原始义项,即“求食物”。最常用的就是“就菜”“就上吃”,有时也说“就饭”“就饭菜”等。读音不变。

例句1:他干大,今天专门给你炒了两个鸡蛋,赶紧就上吃!

察“就”的本义,无论是“就菜”,还是“就上吃”,都是人主动靠近、寻找食物。现在的陕北话没有脱离这个字的本义,但有时会引申开来使用,如“就饭”“就饭菜”等,可以理解为,这个“菜”不能单独食用,而是跟着饭走的,饭到哪里,它也到哪里,是“菜就饭”,而不是“饭就菜”。

例句2:娃他妈,今年家里人多,秋底里要多腌点酸菜,不然冬天拿什么就饭?

17、僚liáo

这个字出现在《陈风·月出》之第一章,原诗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写月光下的美人体态优雅、娴静,叫人因思念而忧伤不已。“僚”古来注释皆为“好貌”。

陕北话中至今仍用这个字,夸赞小孩或年轻人活泼可爱,聪明伶俐。读音与《诗经》完全相同,意思也基本一致。略有区别的是,《诗经》中这个字更多强调的是外貌之“好”,陕北话中的“僚”,更多侧重一个人的精神面貌,犹今之“情商”和“智商”的总和。过去陕北话里没有“情商”和“智商”这两个词,“僚”就综合了这两个词的含义;但同时也没有失掉《诗经》中“美好”的本义。证据就是陕北话中的这个字,只用来夸赞小孩或年轻人,一个老汉儿或老婆儿,“情商”和“智商”再高,也不会用“僚”来形容。

例句:你看人家张发财的那个女子,能说会道,眼窝转得嘟噜噜的,一看就是个僚娃娃。

18、燎liǎo

这个字出现在《小雅·庭燎》里。古人认为这是“周王朝会”之诗。诗曰: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全诗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写院子里的火光从光焰照人到只有烟气,后天色渐明、旌旗可辩的过程。“庭燎”各家注释皆为“庭院里燃点的火炬”。《说文》解释“燎,放火也。”古人没有电灯,夜晚用麻杆或芦苇燃起以照明,谓之“庭燎”。

陕北至今有“庭燎”的习俗。每年农历的正月十六(有的地方是二十三)晚上,在院子里燃起一堆大火,大人长辈拿衣服被褥烘烤,稍大的孩子则鱼跃过火,据说有驱除百病的功能,谓之“燎百病”。

在陕北话里,“燎”有两层意思:

一是靠近火焰烘烤。如正月十六“燎百病”,不是真的把衣服被褥扔进火堆里,而是近距离微熏预热。

例句1:娃娃们,快起!袄子和壮裤(棉裤)妈都给你们在灶火上燎了。现在正热着了。

二是进入火焰被烧。

例句2:爷爷,你拿根柴火棍子点烟锅,不怕把胡子燎了?

例句3:陕北歇后语:灶火圪崂里跑出来个猫——把你就了(燎)了。

例句4:信天游有词曰:

想你想得吃不下饭,

心火上来把口燎烂。

19、梦梦mènɡ mènɡ

这个词出现在《小雅·正月》之第四章,原诗曰: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既克有定,靡人弗胜。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写周朝的人民处于危难之中,但他们昏昧不醒,以为天也在睡觉,其实上帝可以决定一切,没有谁能胜过他。你能知道他憎恶谁呢?“梦梦”一词,刘本注释为“昏昏不明貌”,周本注释为“昏聩”,都不太确切。这是一首类似《旧约》“先知书”一类的诗歌。先知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既谴责当政者的荒淫无道,又指责人民的麻木不仁。天下将亡,神州板荡,君臣纵情声色,人民昏聩不醒,他们以为上帝也睡着了,在做梦。

把这个词放在陕北方言的语境里,非常好理解。前一个“梦”是动词,后一个“梦”是名词,组成一个动宾词组,意思就是做梦。读音和词义与《诗经》完全相同。

例句1:爸爸,你叫我的时候我正梦梦着了,梦见我的《王者荣耀》又进了一级。

例句2:陕北民歌《梦梦》有词曰:

头一梦梦得真,梦见情郎进了我的门。

二一梦梦得真,梦见情郎上了我的身。

20、觩(捄)qiú

这个字出现在《诗经》的许多篇章里,如《周颂·丝衣》里有“兕觥其觩,旨酒思柔”;《鲁颂·泮水》里有“角弓其觩,束矢其搜”。觩,各家注释皆为“兽角弯曲貌”。

另有一个“捄”,也出现在《诗经》的许多篇章里,如《小雅·大东》里有“有饛簋飧,有捄棘匕”,“有捄天毕,载施之行”;《周颂·良耜》里有:“杀时犉牡,有捄其角”。意思也是“弯曲”。因此,余冠英认为“捄”通作“觩”。

陕北话至今仍存此字,读音和意思与《诗经》完全一致。

例句1:陕北歇后语:觩嘴吹喇叭——偏偏遇了个端端的。

指事情发生得突然而奇巧;本来属于小概率事件,但偏偏就发生了。“觩嘴”指嘴巴歪斜的人。

例句2:王三,你这根锄把不端,觩着了,放灶火上燎给下!

21、先人xiān rén

这个词出现在《小雅·小宛》中,第一章里有“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先人,祖先也。《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有“辱王之先人”,宋王安石《伤仲永》也有“先人还家”。可见在古汉语里,以“先人”称祖先,并不鲜见。

陕北话中至今保留了这个词,读音和用法与《诗经》完全一致。有时会在“先人”前加一个“老”,以示尊重;直呼“先人”的时候,多带贬义或骂人。

例句1:我们的老先人太懒了。当年逃荒,再往县城的方向走几步能把你熬死?害得后人在这干山上问不下婆姨。

例句2:陕北说书《点兵点将》段,有词曰:

我三天没骂人,

舌头咬(痒)得立不定,

倒坐门槛冒先人。

22、燿(耀)yào

这个字出现在《豳风·东山》中,第二章里有“町畽鹿场,熠燿宵行”;第四章里有“仓庚于飞,熠燿其羽”。前者的意思是说,鹿场里的朽木发出磷光,照耀着夜晚的道路;后者的意思是说,黄鹂鸟到处在飞,阳光打在它的羽毛上,闪闪发光。熠燿,照射、发光的意思。老子《道德经》中亦有:“直而不肆,光而不燿”,燿,意思是刺眼。

燿,又写作“耀”。王实甫《西厢记》中有“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鞓。”意思仍是“照射”。

陕北话中仍存此字,意思没变,音转为“rào”,若“绕”。

例句1:娃娃,你的官当大了,可万不敢犯法。听说一旦叫纪委叫去,一晚上不关灯,燿得你睡不成。

例句2:你三大家的那个小子,一进了城,街上的那些俊女子就把眼燿花了,好好的婆姨离了。

23、有身yǒu shēn

这个词出现在《大雅·大明》中,第二章里有“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说的是文王的母亲挚国任姓的女儿,嫁给了文王的父亲王季,不多时就怀了孕,生下了文王。有身,就是怀孕的意思。“身”在甲骨文里是这样的“身”,它就是一个妇人怀有身孕、大腹便便的样子。

陕北的乡民们至今不说“怀孕”,而说“有身子了”,读音和意思都与《诗经》一致。

例句:我婆姨今年有身子了,不能跟我一起受苦(种地)。我一个人,可断忙了。

24、稙穉zhí zhì

这个词出现在《鲁颂·閟宫》中,第一章里有“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穉菽麦。”讲的是后稷生下来以后,教民稼穑的故事。“黍”是糜子,“稷”是谷子,先种后熟曰“重”,后种先熟曰“穋(lù)”。“菽”是豆子,“麦”是小麦。稙穉,毛传曰:“先种曰稙,后种曰穉。”穉,又写作“稚”或“稺”。

陕北话至今仍存这两个字,意思与《诗经》完全一致,读音略有差异。稙,读入声;穉,读zì,音若“自”。

例句1:你们高家墕的人,今年把谷子种得那么穉,能得熟了?

后来这两个字被乡民们引申,用来描述生孩子早晚。生得早的曰“稙”,生得晚的曰“穉”。

例句2:你这颗儿生得稙,我扎扤(动手)得迟了,生得穉,干脆就叫了个“穉小”。

陕北话里原来没有“生日”这个词,“生日”叫“晬(zuì)儿”,过生日叫“过晬儿”。

例句3:我的那个大小子月勤,虽说十岁了,但晬儿穉,实际就是九岁。

以上就是我在《诗经》中发现的方言词,当然不是《诗经》中陕北方言词的全部,实际存在的方言词要远远大于这个数字。但有的由于缺乏文字学、音韵学上的证据,证明它就是现存陕北方言词的某一个,就只能付之阙如了。比如,《小雅·湛露》中,有“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各家注释“厌厌”皆为“安然貌”。流沙河先生直接说,它就是“安安”“轻松自在之貌”。陕北话中至今仍有这个用法,但读为“安安”;那么问题来了,读为“安安”的这个词究竟怎么写呢?“安安”就是《诗经》中的“厌厌”,二者为同义词,还是“厌厌”在《诗经》时代本来就读作“安安”?不得而知。类似这样的例子很多,只有等更多的古文字资料发现后,再作判断了。

收录不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诗经》三百零五篇,涉及到的生僻字太多了,其中对一些字词的理解学界尚有争议,我本人更是没有能力穷尽全部与方言有关的字词。只是就我感兴趣的,随手记下来,慢慢查考,才有了这篇札记式的小文。目的在于抛砖引玉,引起更多专家、学人的注意,以期挖掘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当我把这篇札记的构思讲给身边的几位朋友时,他们问的最多的问题是,这些词是如何在现代汉语体系里消失的?又是如何穿过2500年的时光隧道保存在陕北的?说实话,我回答不了。

按照学者们描述的《诗经》产生的过程来看,这些词不可能出现在陕北。因为“十五国风”并不包括陕北,不但不包括,而且根据《诗经》的描述,当时的陕北为游牧民族猃狁所占领,与中原王朝属于交战国。到交战国采录诗歌,不等于送死吗?

《小雅·采薇》中,一位在雨雪载途中归来的战士哀叹说:“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猃狁,这两个字都是反犬旁,表示他们是狗,不是人。这是中原文人惯用的精神胜利法,打过打不过,先把你骂成野兽再说。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没有家,没有老婆,都是陕北人害得;我东奔西走,片刻不得安宁,也是陕北人害得。《小雅·出车》中,一位西周部队的战车指挥员不无得意地说:“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描述的是在周宣王时代,一位士兵跟随当时的大将军南仲出师北伐的情景。天子命令我,在北方筑城,威严的大将军南仲,不久就要将猃狁扫荡。《毛诗序》曰:“《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因此,周朝的采诗官——根据文献记载,主要是盲人(“瞽者”)——不可能拄着棍棍,摇着木铎,到敌占区采录民歌。

根据今人的研究,“十五国风”的采录范围不外陕西中南部、河南、河北、山西、山东以及湖北、安徽的北部地区。但这些描写战争的诗歌,透露了一个基本信息,即猃狁与周王朝经常打仗。只要有战争,就会有往还,交换俘虏,互派使者,都免不了接触。《诗经》中的词汇是不是就是这样流传到陕北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本来就是住在一起的,后来由于战争才分开了。《庄子·让王》篇中有这样一段话: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亶父”就是文王的爷爷,这是他在迁往周原前的最后一次演讲。“邠”就是“豳”,即今陕西省彬县。“狄人”就是西周的猃狁,秦汉的匈奴。在这段演讲中,亶父交代了他“让王”的理由:“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什么意思呢?当时周人的先辈们与夷狄混居已好几代了——否则就不存在亶父定居周原后“乃贬夷狄之俗”的话。当时的情形是,夷狄的一些部落和他们是在一起居住的,而另一些部落却攻打他们,故说“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子皆勉居矣”,意思就是说,你们还是好好和人家相处吧!

可见,在上古时代,除了战争,夷狄和中原的农耕民族有好长时间是混居在一起的,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开始就不共戴天。

混居的结果就是文化、语言的交流碰撞。我们很难想象这些长期混居在一起的民族,会使用完全不同的语言来交流;而陕北地理上的封闭又保证了这些进来的东西很难出去。这一点,我们在研究陕北民歌、陕北说书以及其他民间艺术时,就注意到封闭的地理环境对这些民间艺术以及宗教习俗的形成起到了“超稳定”的作用。

关于这两种说法,前一种可以叫“战争说”,后一种可以叫“混居说”。还有一种说法,无以名之,姑且叫“移民说”。即现在居住在陕北、操持陕北方言的人,与2500年前的猃狁已经没有什么关系。2500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像冬小麦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现今流传在陕北的方言,是一代一代移民带来并逐步形成的,与西周时的猃狁说什么话没有关系。后来的移民,特别是明清以来的移民将他们家乡的方言带到了陕北,而他们的家乡如山西、河南、河北、山东等地,恰好是《诗经》“十五国风”的采录地。但也许你现在在他们家乡已听不到《诗经》的方言了,陕北由于闭塞反而保留了他们祖居地的方言。

除了开放的历史、封闭的地理,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对陕北方言起到了“固化”的作用,那就是落后的经济。因为贫穷,识字的人少,居民的交流主要靠口口相传的口头语言,而不是书面用语。书面用语有趋同性,只要是在汉语文化圈,都会八九不离十地使用大体一致的词汇和语法,而口语则保留了它的原始性和独特性。

我们在考察方言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越是不识字的人,越能大量且完整地使用方言;越是识字多的人,越是不能很好地使用方言。“有文化的人”说的方言,其实只是方音,词汇早已换成普通话了。而就陕北地区而言,由于方言保留了大量的古汉语,因而,越是不识字的人,越是能大规模、成建制地使用古文言;越是识字多、文化程度高的人,说的话反而枯燥、乏味且千篇一律。

我们当然反对贫穷,提倡富裕,但事实就是穷人保留了方言,富人远离了文言,这也是天底下一件无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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