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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新世界入口的独行侠
——阎安诗集《自然主义者的庄园》读札

2022-02-23陈啊妮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宇宙想象诗人

陈啊妮

《自然主义者的庄园》收录阎安的一百余首诗,诗歌的现场绝大多数并非我们日常的生活场,而是近乎纯粹的自然时空。在那些想象的高度和深处,诗人找寻或构筑了另一个精神故乡和诗性道场。当然,诗人也有写到日常如我所能见到的场景,但诗人作了“自然化”想象力处理,即回归到没有人群喧嚣和社会概念的干扰的情况,即如华兹华斯那般做了卓越的“赋予、抽出和修改”及“造形与创造”方面的努力。本诗集虽然分了三辑,但诗人的想象之箭并非某刻只瞄准一个方向,时间和空间,存在与虚无,大海和山谷,幽林与星空,一场大雪和一对蝴蝶等等,统统收藏于诗人袖管之内,更多的时候它们是立体多维呈现的。阎安的想象力是超群脱凡的,是“另类的”,但又是收放从容自如的,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弥漫全部宇宙的”真、善、美的诉求,让万物和一切达致前所未有的神妙综合之境,继而从心灵深处充满对自然的敬仰、感恩与敬畏。也就是说,他的诗歌是一种智慧的象征语言,当然是比逻辑缜密的理性陈述达致更深更精准的传递,他的心中有“小我”,更有深刻的宇宙潜意识的“大我”,有世界语息的宏阔,也有细如针尖的情感凝噎。他的描述、想象、挣扎与批判涉及神学、世相和道德范畴。他赋予光明和黑暗,生与死,铁和泥,石头和碎玻璃,及日常劳作以全新的象征主义视野。他的诗歌是复杂而厚重的可深究的范本,最重要的是,他的自然主义哲学认知和思辨性的神秘想象更是当下难得的独立者。

毫无疑问,阎安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无论诗人本人行为还是他的诗歌,是极具智性和理性的。他的诗歌纷呈奇崛尖锋和神秘万象,然心灵始终保持中立,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很难读到诗人自我的评判和个性鲜明的情绪表达,即便有思考、也有情感,诗人也必定是在确定组合性的想象客体、情景和事件后,通过这一切的自然呈现得到表达。应该说,阎安诗歌的想象是于“深度空间”优雅的修辞,于虚空处着实力,其想象依附于现实,但他眼中的“现实”同样依附于想象,两者相辅相成。这是一种纵深掘进,但又是具备时间、宇空、生命意识和人类灵光的有序严谨的“矿业”。阎安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的想象空间极为丰富,以至于诗歌的每一句都具有奇特想象力的成色而有了灵空感,这种想象也可以理解为经过了诗人内心世界重构与抚摸后的一种创造性的醒悟。

由此,我们也就能理解诗人在《对峙之美》中,并非故意给我们制造“人之初”的蛮荒之境,也非简单叙述所谓经验之外的存在或精神。这首诗很能代表诗人综合性想象的诗性思维和科学理性的糅合,在宇宙,在我们居住的地球,在虚空和存在中,有令人惊惧的“使世界变得更加深沉或莫测的地方”,也有着“我”从力量到身体、从身体到心灵、从心灵到虚幻的变异。这是对峙之美,或美的对峙——时代既加速了我们的想象,注入人类“叛逆”的生机,但无疑“我”又只是浩瀚宇宙这个神秘物中渺小的“能动者”,一个“像撒下一把种子一样撒下碎玻璃”只为一睹与星空默契或对峙之美的人。也可以说,诗人的所有想象发生于内心,由内心转移至笔端,由阅读者再从纸面受到震撼,乃至产生新的组合或裂变。

从阎安的诗歌中可以发现,诗人大多数情况下“隐身”,以几近抽离的姿态,明显处于“旁观者”位置。诗人作为人,当然也如鸟虫,也是自然一物。但作为诗人一类“特殊的人类”,恐怕闪避一旁更为有利——诗人在叙述现场,只需要留一双眼晴,将感官中的自然记录或呈现出来,而其意义自然会在诗句的自我衍生中生成,有时在诗歌中诗人甚至用“蓝孩子”代表某种生命体。诚然如果诗人迫不及待地直接介入并干预语言自身的行走,可能是灾难性的。如《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中,“你”是隐身的,或异化为一块石头。再如《巨石在黄河深处滚动》《大海豢养者口述》《旷野是我的朋友》《一个男人的刀光、月光和星光》中的“我”或“他”,都不是能主导诗歌推进方向的人物,也如一般的客观物,真正的主观者“我”一直从属于一旁冷观事态的诗人自身,即便有如《四重奏:大海、沙漠、瓶子和一只乌鸦》那首诗中的“我”,也不真正是诗人这个“我”,“我”在此听从于诗人的安排做了几个假动作而已,是诗歌从属于诗人的一个视角载体,所以我们从诗中更多读到的仍是海水沙尘、乌鸦,甚至是“装过硫酸的瓶子”。诗人借诗性的“我”而非诗人的“我”,再现了更真实的自然,这种真实(有时是无情的真相的揭示),不是给自然拍照或临摹自然,而是对自然最大的尊重:我们自身成为自然,并且从中嫁接一些东西(如诗歌中的石头、碎玻璃、气球、蓝孩子、蜘蛛、鸟、地铁、泥丸、樱花……),让它们成为自然的延展物。阎安强化了诗人内心和客观自然界的交融、相互“延展”,从而再现自然之本质。从这个方面说,诗人似乎又从未“旁观”过,他仍是一场木偶戏的牵线者或一场大剧的总导演。尽管主体“人”经常并未显示在场,但字里行间,我们总能依稀感受到人作为主体的隐性存在,只不过经过意象巧妙并置垒合,主体人与自然已实现“天人合一”。

无论如何,阎安恐怕是当今中国诗界在这方面“最为复杂”的诗人之一,正如他自己在《一个现代汉语诗人的修炼札记》中说的:“强调着当下存在的新鲜感与创新性,那个得体而优雅的强度与浓度。追求极端和精确性是诗歌的本命,它追求那种弥漫至全部宇宙的极端性和人的、语言的极端性与精确性兼而得之的局面。”

阎安诗歌追求一种自然的人性永恒。他独自的追求是静寂的、深度的、彻底的、放下一切犹疑的苦苦追寻,如诗人在《公园里追逐泥丸的夸父》中所描述的五岁的孩子的坚执。这个泥丸,也就是宇宙中的太阳,太阳在宇宙的公园里滚,“像屎壳郎追逐泥丸一样开始追逐”;也如诗歌《蓝孩子在树上偷运鸟巢》中那个“蓝孩子”“镇定自若”,又“胆大心细/将生死置之度外”把“危卵”妥然安放于“宇宙之中”。应该说,阎安很善于在诗中制造巨大的反差性,通过反差之效得到另一种永恒的宏观之象和人性折射。在《和镜子对话的女孩》这首诗中,女孩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自己对自己倾诉,一个真实的自己和一个虚幻的自己交心——这首诗可以称得上反差性表述的经典,这种反差设计增进了阅读的开放性,在不同读者反复阅读中,其视野也一次次被打开或重建。同样的效果反映在诗歌《安放在镜像中的梦想诊所》等诗。正如运动和变化是宇宙的一种永恒,诗歌可读性的历久弥新也是一首诗的永恒。

在阎安诗中,那种书写旷达浩渺、可以列入诗歌峰峦的诗为数很多,比如《旷野是我的朋友》《秦岭》,诗中的旷野处那个“额头很大闪着亮光的人”,也是个永恒意象。在这里,“物性”和“人性”的揉杂,即主与客、物与我、理性与感性的融合又排斥的奇妙意境,是阎安诗中的一大特点。人永远是自然界中的灵物,除了树、大海与石头,人必是诗歌的关注物,故而诗人即便如旷野之境,也要找寻那些“曾在旷野上出现又在旷野上消失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影子”。《秦岭》中虽然没有出现人影,但依然“雍容而自在地等着/用它的草、树、断茎和幽谷无节制的堆积/等待下一个人类再一次诞生”。诗人在《一条被偶然的理想所控制的鱼》中,写的是“我是一条活在河里的鱼”,显然这是一条追求理想、宁愿受难也要灿放理想之花的鱼,“你”是万物或万事,或未竟之伟业。诗人的这首诗,是通过以物拟人所制造的幻境,“我”是鱼,但是人的灵魂,是一个根扎于自然的土地和江河的有人性的精灵。再如《在大海边上》,你能把那只“不可小看和粗看的鸟”正酝酿“惊险而没有理由的飞”和诗中的“我”分开来吗?

很多读者在研读阎安诗歌时,一再提及他诗歌的“异数”和“另类”,或某种晦涩。我理解都不是指诗人的诗路怪诞,一定的意义上说,他的诗歌遵循了最朴素的美学原则,即用真材真料构筑的“人性”宫殿,其人性的光辉是鲜亮的,而非缥缈臆构,只不过他把身边事物和辽阔深长的自然纵深重新建构,即便是物的摹写,也充溢对生命的诉求与吁呼。作为出色的自然主义诗人阎安,可以对人性及生命作入骨的洞察和体验,同时又借助他广阔灵动又异想天开的想象力,成就了他的自然主义,同时也是人性主义的不俗文本。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向生命和宇宙的极限追问。

首当其冲的一个命题:生命和宇宙向人类隐瞒了什么?现实生活带给人类愈来愈多的焦虑,沉郁和孤独,无法随波逐流就只能化为一种思想飓风般的荒沙,对于生命内部空间的不断掘进,或许也是诗人阎安的诗歌得以深思和续命的高级命题。他的写作中得以自由舒展的首先是灵魂深处的修炼和得道,边界感和多元理念,这在他的思维空间是坚不可摧的,也才能使得他的诗歌话语有铁钩一样的抓力,当然也符合他个人精神性格冷静锐利的格知。在汉语言中葆有鲜活的独我神异之声,让人类从洪荒世界跋涉到抽象隐秘的象征意义,栖息在诗人内心的生命引力场无疑就是生存中的希望或绝望,残酷与悲悯的较量。在阎安远距离设想的象征主义丛林里,他的现代意识在灵魂的同构中明显是双向奔赴的选择。就如《自然主义者的庄园》:“如果我要写钢筋穿透了建筑工人的胸腔/我就写岩浆和它内部火焰深处的秘密气孔/如果我要写怪物般生长的城市和楼群/我就写无名的山脉和它上面吃煎饼一样吞月的天狗”。他的诗歌随时可以调动各种语言的官能,使之出现纵横交错的思想布局。他是可以“指挥”宇宙肢体动作的诗人,意象的奇幻,整体象征得以深刻而富于魅力,在对现实生活异化和坚定否定中,诗人借助了诗歌艺术的美学,以气吞山河的零度抒情对现代诗歌一次次进行着语言的“鞭挞”。“钢筋”“岩浆”“怪物”“山脉”“天狗”等随处可见的灰白色调的语象与意象,暗合诗人凄清颓然的偶发诗绪,而这正是孤独者眼中的绝美,朦胧而热烈,决绝而敏锐。这啼血的语言赤羽,让我们得以看到诗人那种由内心深处撕裂的宇宙之寂静,乃至精神的肉身化与形象化。

阎安在诗中的这种果断而决绝的叙述,并非信马由缰,或狂奔式的义无反顾,而是源自极度克制下的极端觉悟。对终极意义的探索是严肃而庄严的问题,可以视为来自黑暗的思索。但阎安语言骨血里的爱是深沉的,不善言辞和不喜热闹的他与自我的语言有着高度的“合一”精神,即他的诗歌思想“长相”就是他个人的精神性格“面孔”。这是一个稳定的诗学系统,对生命旷达虚无的肯定,对宇宙永恒的存疑,对时间无以复加的忧患意识都使他的诗歌饱受苦难思辨。诗人不愿意传导忧伤给人类,他用有血有肉的意念性语言去格知世界万象,并让灵魂得以救赎和宽慰。“我已准备了多年/我也将穿越它/我也将陷落其绳索般的曲线/像太阳归山”(《幽深而伟大的山》)。诗人一次次静默地进行着他荒蛮而安详的内心直述,永无疲态地把心理的焦躁转换为艺术的审视,在特定的造境与象征中,诗歌仿佛从来都不屑于去复现现实的逼仄。对于阎安而言,就是无限去表现主体感观宇宙宏阔背景下的幻境,或者强烈的心理暗示。他始终是清醒的写作者,不仅仅是冷静,理性和自省,更多的是来自诗人思想体悟的孤立和沉郁的个体情态。

在阎安这部诗集中,诗人一直非常严肃地关心世界的处境问题,作为人类在开发自然的同时,不可避免也在破坏乃至摧毁我们赖以生存的“庄园”,诗人在诗歌中明显表达了焦虑。诗人的焦虑还体现在诗歌语言的失落、萎缩和空心化上,正如诗人说的:“一个诗人必须舍身取义地追求语言的极限性,要把语言锤炼得能在虚无中放得住、耐得住,然后借尸还魂,把人从纯粹的虚无的危局中重新创造出来,使之免于厄运”。我想正是这种存放于心的使命感,让诗人的想象释放,让已有的痼疾土崩瓦解再创一个新的澄明。诗人的所有想象,看似天马行空,倒不如说脚踏实地,他的诗的根系即便诗句于星空云际,也仍是深扎大地和生活的,这一点应是毫无疑义的,不然诗人的一切想象就是凭空臆想了——他的诗歌同时是永远而完整的对人性的关切,这也是阎安诗歌的“想象之锚”。

当我们初读阎安时,会被他的恣意飞扬和辽阔把控所迷醉,或感觉晕眩。多读几次后,就不一样了,会惊讶于内心的镜像反而放低了、摆近了,发现他的诗歌越加贴近你我所在的城市或乡村,我们的街市、广场、地铁、咖啡馆,甚至我们的身体和内心。诗人用诗句渴望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精神,他的视域当然不止于一江一河或一山一脉,但他的视角、触觉和感觉,又是从为我们平常所忽视的细微处如金色的芒刺一般射出。正如诗人在《谦卑的看海者》《砍树的人》《城市和它的地下工作者》所表达的那种郁愤、焦急与无奈,以及这一切之外的期盼:“我想在寂静中听一听/是否有一座大海/不是在别处/而是在身体中轰鸣”。无论如何,阎安的《自然主义者的庄园》是诗人个体体验和独立精神及人格的体现,彰显诗人的写作思想和独特的诗学体悟,他的个人经验和思考通过本诗集,已然找到新世界的入口,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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