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迁与文化适应:以西双版纳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与保护为例
2022-02-23陈刚范婕
陈刚 范婕
摘 要: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西双版纳傣族织锦技艺为例,追溯其发展历程,探讨其在经历巨变的傣族社会如何传承与保护,为研究社会变迁与文化适应提供新的思路。
关键词:社会变迁;文化适应;傣族织锦技艺;西双版纳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2)01 - 0077 - 11
引言
社会变迁(Social Change)在社会学里指人类社会结构内机制发生的任何改变,以文化符号、行为规则、社会组织和价值体系改变为特征[1]。社会变迁也是人类学研究永恒的主题,从19世纪人类学创建初期进化论代表人爱德华·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 到20世纪初历史特殊论(Historical Particularism)代表人弗朗兹·博厄斯(Franz Baos),二战后新进化论代表人莱斯利·怀特 (Leslie White)和朱利安·斯图尔德(Julian Steward),文化功能主义学派代表人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者艾瑞克·沃尔夫 (Eric Wolf),世界体系理论(world system theory) 代表人伊曼紐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和安德烈·弗兰克(Andre Frank)等人,均从各自的理论视角探讨过社会变迁问题。许多人类学者认为人类社会和政治生活环境总是在变化,而新的文化意义不断被创造[2],使人类社会处于不断的社会变迁中。
文化适应(Cultural Adaptation)是指特定的文化系统在社会选择的推动下,积累文化创新,使其在所处的环境中获得更大的生存和发展能力的过程[3],通过对文化的改变来克服自然或社会环境变化的能力[3]143。“适应”(adaptation)一词来源于进化生物学,泛指基因或行为因环境变化而发展,以便能生存和繁殖。人类学最初使用“适应”一词来指对一种社会体制的维持,尽管出现新的社会经济或环境情况。朱利安·斯图尔德用“文化适应”来描述人类社会通过生计活动来与自然环境进行协调;威廉·德尼凡(William Denevan)等人将其定义为“对自然或内部刺激(如人口、经济或组织)引起(文化)变化的反应过程,扩大了人类适应压力的范围[4];莱斯利·怀特则提出人类文化就是适应的超有机体系,它包括技术、社会和意识形态三个基本方向的适应[5]。
西双版纳傣族织锦是傣族人创造的传统手工艺品,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独特的工艺,成品精美,技艺精湛,风格鲜明,不仅表现出傣族人古老的民族风尚,也向世人展示着丰富的精神世界,是西双版纳傣族文化的象征。傣族织锦技艺是云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项目,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属于莱斯利·怀特提出的人类文化适应技术方面的范畴。本文以此为窗口,探讨在傣族经历巨大社会变迁背景下其织锦技艺是如何传承与保护,为研究文化适应的特征提供新思路。
本文采用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包括参与观察、访谈和资料收集及分析方法,结合社会学的问卷调查方法,以定性研究为主、定量研究为辅的综合研究方式。研究点选择西双版纳曼乱点村,该村位于西双版纳自治州景洪市嘎洒镇曼迈村民委员会,共有195户785人,劳动力人口469人,土地面积2053亩,其中耕地面积1188亩,主要种植水稻、玉米、蔬菜和橡胶等作物。1该村曾是傣族历史上有名的织锦村,专门承担西双版纳傣族土司织锦织造。田野调查时间是2019年7月和2020年1月,研究人员居住在村里,观察村民的风俗习惯、信仰崇拜、经济活动等生活活动,参与观察传承人培训过程,以当事人的角度观察和理解傣族织锦的传承及其行动的意义,观察当今傣族织锦手工艺传承的模式及发展现状,了解当地社会文化现象对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与保护的作用。研究人员深度访谈30人,包括傣族28人,汉族2人,年龄涵盖15 - 70岁,男女比例为1:4。访谈人群为: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人、手工艺人、村民、外来经商者、寺庙佛爷。根据访谈对象身份不同及需求不同,访谈内容存在差异,目的是多方面了解该村近年来经历的社会变迁和目前傣锦手工艺的传承保护情况。问卷调查采用随机入户填写问卷的方式,发放了320份问卷,收回有效问卷280份。对问卷数据进行仔细分析,帮助研究人员了解傣族织锦在当地民族日常生活和生计中所充当的角色,认识当地人民对傣族织锦技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加深了研究人员对当前傣族织锦技艺传承和保护现状与前景的了解。
一、西双版纳傣族织锦技艺的发展历程
傣族文化灿烂多彩,服饰文化也别具一格,这与傣族织锦技艺密不可分。越人在历史上以多才多艺著称,傣族正是百越族群之后,纺织技艺十分高超,所织的布质优色美而著称。刘文征在《滇志》中记到:“以其丝织五色锦充贡,又有白毡布。”[6] 除史书古籍外,文物的出土也让我们对傣族织锦技艺发展的历史有了更直观的感受。在晋宁石寨山出土的西汉古滇国青铜贮贝器上,有一件鼓形的飞鸟四足贮贝器,其上有18个铜人,男女均有,一群女奴隶用原始的腰机艰苦织布,或跪或坐,还有一女性奴隶主监督及验收保管布匹的人物,描绘出整个纺织场面,非常生动地展现了2000多年前在云南境内纺织手工业的实况。经考究,汪宁生认为贮贝器上的“人物应是唐代之金齿、黑齿等部落之祖先,亦即傣族之先民”[7]433,由此可见,早在两千年前傣族先民已经掌握了纺织工艺。
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不同,傣族织锦最早使用的原料并非一般的棉、麻,而是选用当地特产。《南州异物志》记载:“五色班布,似丝布古贝木所作。此木熟时,状如鹅毛,中有核如珠珣,细过丝棉,人将用之,则治出其核,但纺不绩……欲为班布,则染之五色,织以为布。”[8]万震在此书中描绘的南州是交州之地的泛称,包括今天的广东、广西以及越南等地。《太平广记》中也有记载:“池南有娑罗棉树,三四人连手合抱方匝……其花蕊有棉,谓之娑罗棉。”[9]这些古籍中提到的可以织布的树,就是今天所说的攀枝花,即木棉。在唐宋时期西双版纳傣族已掌握了用木棉果内的纤维纺线的技术,利用纺好的线用各种织机织出布匹,并用这种布缝制傣族服饰等生活用品及各类宗教用品[10]。历史上,傣族用木棉纤维织出的“丝幔帐”“绒锦”“干崖锦”“百叠布”等都具有高度的艺术水平,成为珍贵的贡品交纳给中原皇朝[11]。
中华文化在唐宋时期绚烂发展,这个时期各地贸易频繁,推动傣族纺织业进入大发展时期,傣族织锦产量大为增长。在傣语中“锦”就是“起暗花的布”,傣族人民通过不断钻研改进纺织技术,傣族织锦从简单的布匹到带有图案美丽的锦。傣族织锦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由于地理环境的影响,并受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影响,形成了不同风格的两个流派,即西双版纳傣锦和德宏傣锦。这两类傣锦从艺术风格和图案纹样上来看都存在很大的差异。西双版纳的傣族织锦材质主要是棉,因此织出的锦非常柔软。另外,西双版纳傣族直接的颜色构成也非常特别,色调与德宏地区的织锦不同,并不浓重,带有淡雅、明快的特质,具体表现为喜爱使用灿烂、对比鲜明的色彩。每幅织锦往往用3~5种色彩,用色上较为大胆,例如红色和绿色的搭配,对比强烈。从图案纹饰来看,西双版纳傣族织锦除几何图案外,还有大量反映当地特色的具体形象,如动植物、建筑、生产生活场景,很多图案也是来自佛教故事与民间传说,在织锦上体现出一定的故事情节与内容。德宏傣锦带有较多的中原色彩,色调也相对浓重、华丽,图案多以几何图形为主[12]11 - 12。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古老的纺织技术和纺织工艺得到进一步发展。傣族织锦不再是傣族人民唯一的服饰来源,织锦多用于自用,少数作为商品交换或出售,一些古老的傣族织锦及织具逐渐成为博物馆的展品。改革开放后,我国综合国力不断上升,交通运输业逐步发展,西双版纳旅游业也逐渐兴起,旅游度假村逐渐建立,很多国内外游客开始走进西双版纳,走进傣族人民的生活,走进傣族织锦,购买傣族织锦纪念品,傣族织锦的需求逐渐增加。
以曼乱点村为例,20世纪80年代以后,曼乱点村开始经营旅游度假村,部分村民凭借突出的织锦技艺,开始以织造傣族织锦为生,她们运用传统技术和原料来进行生产,保持浓厚的傣族文化传统,在旅游纪念品市场上别具一格,引人注目,吸引着众多国内外游客选购收藏。1994至1995年左右西双版纳旅游业快速发展,傣族传统手工艺遇见机遇,傣族织锦销售织锦一度成为曼乱点村的主业,大概60%的村民都在织锦。但随着之后到西双版纳旅游的游客减少,当地傣族织锦的销售市场萎逐渐缩,曼乱点村傣族人民又以种植蔬菜和橡胶为主业。但是曼乱点村傣族织锦技艺的传承与发展仍然在西双版纳地区具有显著代表性,政府对曼乱点村傣族织锦技艺的关注依然热忱。2008年傣族织锦技艺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0年曼乱点村小组被列为云南省第一批文化惠民示范村和云南省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抢救保护专项项目村,以及云南省傣族织锦之乡。同年,在非遗传承人的带领下,曼乱点村专业合作社成立,带领着当时67个社员及村寨几十户人家参与傣族民间织锦的生产与销售。他们所生产的产品不仅包括傣家人爱穿的傣装等服饰类用品,同时还开发了相关艺术装饰品。这些产品一方面进入傣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品市场,另一方面作为旅游纪念品进入西双版纳各大旅游景区,除此之外,也打开了国际市场,不仅在东南亚部分国家产品深受喜爱,也逐渐走向日本、美国等国。傣锦产业初具規模,具备一定的产业基础。2011年曼乱点村被列为中国民间文化之乡,即傣族织锦之乡。曼乱点村傣族织锦手工艺传承及其现代化、市场化发展在西双版纳傣族织锦的发展中具有代表意义[13]。
二、西双版纳傣族织锦技艺传承现况
傣族织锦技艺传承方式主要分为血缘传承、师徒传承及教学培训。傣族织锦为当地典型家庭手工业,以血缘传承为主,近年来由于传承现状的变化,国家政策的支持,师徒传承及教学培训新方式开始慢慢在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中扮演新角色。笔者通过实地调研在曼乱点村进行问卷调查,共发放调查问卷320份,收回有效问卷280份,针对“您知道目前傣族织锦技艺传承的方式有哪些?(多选)”,“血缘传承”选项选择人数280人,占整体调查人数的100%;“师徒传承”选项选择人数128人,占总体比例45.7%;“教育培训”选择人数为59人,占总体比例21%;“其他”选项选择人数16人,占总体比例5.7%。
(一)血缘传承
傣族织锦为典型家庭手工业,以血缘传承为主。费孝通曾提到,在东方文化中,家与家族发挥着重要作用。实际上,手艺就是家庭生产的一部分[13]7。血缘传承方式拥有紧密的情感纽带,能够帮助傣族织锦技艺在家庭温情文化中传承。血缘传承模式在传统技艺传扬的过程发挥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对于专业性、技艺性较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至关重要。家庭依靠血缘关系牢固的纽带,紧密团结,确保种族延续、传宗接代的同时,也为传统手工艺文化的传承提供土壤。
血缘传承主要是家族式传承,血缘传承以情感为纽带,以兴趣为引导,在传统手工艺传承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同时,血缘传承方式能够打造系统学习模式。学习者通常从小耳濡目染,在祖辈织锦的场景中受到影响,逐渐形成自己的兴趣,在潜移默化中获得傣锦初体验。通常女孩十多岁开始学习织锦,在不断学习中精进技术,最终独当一面。
对中国人来说,家族观念延续千年,因为血缘的关系,家里的长辈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存在“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情况,傣族妇女基本家家户户都能织锦。另外,由于傣族社会和谐友善的社会环境,即使不同家庭存在织布技术的差异,但是技艺高超的“老咩头”(年长的傣族妇女)还是会手把手教后代。整个学习过程极具耐心,能更好地将技艺与情感同时传承下来。
(二)师徒传承
傣族织锦技艺在2008年被列为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前共有2位国家级传承人。“师徒传承”模式是傣族织锦技艺传承的第二大方式,非遗传承人在改进技艺的同时,承担着传承技艺的任务。政府通过政策大力宣传,周边村寨对傣族织锦技术有需求的人,及其他感兴趣的人都慕名来曼乱点村拜师。师徒传承的范围比较广、辐射区域大。以国家级传承人玉儿甩为例,受过玉儿甩指导的学生有成百上千,已收徒七八百余人,不仅有同寨子的人来学习、探讨织锦纹样和造型,还有周边地区傣族人前来学习,来自景洪、勐海、勐腊的人,北京、上海、国外的人也有来学,真正将民族文化传播至世界各地。还有来自浙江大学、重庆艺术学院、昆明理工大学、云南民族大学等地的感兴趣的研究人员。当地来学的学员大多数是农村的傣族妇女,玉儿甩不仅教会她们技术,并将她们织好的布收来。不仅提高了她们的经济收入,更弥补了地区传统手工艺失传的局面。
近年来,西双版纳旅游发展,傣族古寨、告庄等地游客对傣族织锦的喜好越发浓烈,时尚风气朝复古方向发展转变。审美趋势的影响,也促使傣族织锦逐渐苏醒。经过政府及媒体宣传,当地居民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可也逐渐增强,步入学习织锦的课堂,会织锦的人数逐渐增多。
由于政府对非遗的重视和关心,兴起的师徒传承方式将傣族织锦技术传播到更广更远的地方。师徒传承能够将技术实现大范围传播,不受地域、血缘限制,只要有兴趣均能学习,有助于手工艺的传播,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师徒传承的方式也给予更多感兴趣的人机会学习机会,更好地传承本民族文化。在未来的发展传承之路上,师徒传承能够承担起重要的传承责任,不断进行文化的融合与技艺的创新。
(三)教学培训
近年来,作为非遗传承人,集中进行教学培训的方式也逐渐被认可。国家级传承人玉儿甩多次被邀请到其他地方传授技艺,2015年成为云南艺术学院设计学院特聘专家,多次参加过“非遗进校园”活动,开展培训讲座。玉儿甩也在当地中学捐赠织布机,让学校的学生能够开始了解傣族织锦,开展傣族织锦技艺课程宣传指导活动,帮助当地中小学生更好地了解本民族文化。在2019年11月20日,西双版纳傣族传统服饰技艺创出培训班在曼乱点村傣族织锦传习所开班,传承人玉儿甩、叶娟、玉叶及曼乱点40多位妇女群众参加了培训。在培训课上开设了绕线、纺线、裁缝、各种图案织法及织锦传承与创新理论教学等课程。由西双版纳亨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张继美和傣族织锦技艺国家级传承人玉儿甩进行全方位培训,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实用性。同时为对傣族织锦技艺感兴趣的人提供相互交流与学习的平台,既承袭了传统傣锦文化精髓,也融入了创意时尚元素,赋予傣族传统技艺新生命。
教学培训能够高效率将知识传递给学习者,同时培训人数众多,能够在短时间实现技艺与知识的传授。培训的内容经过浓缩、精简,能够有目标、有效率地学习。但是教学培训只是作为一种知识技能的快速了解,由于人数众多,不能保证每一个学员每一个步骤和细节都能掌握。教学培训在实现快速技能传授的同时也影响学习效果和深度,在某种意义上会造成传统手工艺传承的错位。
三、西双版纳傣族织锦技艺生活性保护
傣族织锦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国内外学者经过多年的实践工作与经验总结,已经形成了一系列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式。生活性保护是近年来发展起来的“生活性保护、 生产性保护、 生态性保护”新方法体系论的一部分。有学者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们过去生活方式的一种展示,生活性保护就是要紧扣这种属性,在现今社会中重塑非遗文化的发展环境,避免非遗文化遭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困境[15]。然而生活性保護不是让民众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也不仅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人们生活的单纯叠加,需要在文化与人的生活之间建立起一种紧密的关系,文化在丰富人们生活的同时,给予人们精神和信念的支撑,并通过与实践相结合得到不断创新和发展,最终具备强大的生命力,永远延续下去。西双版纳傣曼乱点村,在傣族织锦技艺的生活性保护中,乡村社区、政府、手工艺者和市场经营者各自起到不同的作用。
(一)社区的实践
曼乱点村利用自身独特的历史地理条件及文化土壤,用精湛的技艺创造出代表本村寨、本民族的文化产品,讲述着曼乱点和傣族的历史和文化。依托村村寨寨有寺庙,家家户户有经堂的环境和氛围,在乡村寺庙供奉佛祖、祈福,成为当地傣族人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给予曼乱点村民更多的心理认同。佛塔、寺庙屋檐都是傣族织锦的重要元素,织锦也是装饰寺庙、经堂的重要物件,反作用于织锦技艺的提升。在宗教的基础上,乡村社区加强对当地村民历史文化教育,进行相关文化交流活动,例如邀请非遗传承人进当地校园开展傣族织锦技艺教学活动,激发当地学生学习兴趣,提高民族自豪感和对传统的敬畏感,在传统技艺的传承中提高对本民族的归属感,使传统技艺在曼乱点村内繁衍生息。
在本村成立合作社,整合村寨中的散户,依托傣族织锦技艺传习所,织布设备(包括织布机及配件)由几家手艺好的制作者制作,收取费用,设备制作更专业,规格更统一。在织锦流程上,曼乱点村与其他服装公司及旅游纪念品店铺建立货源供应及定制关系,根据要求制作不同材质不同纹样的织锦,将任务分配给寨子里其他制作织锦的散户,这些织锦的原料棉线均由承包者提供,其他农户进行简单的纺织。
傣族织锦工作在社区内进行细化和分工。首先,确定原料供应商,专业提供原料,省去各家各户挑选原材料的麻烦。其次,将织布的一系列流程规范化,镶经由专人负责,挑花由专人指导等。最后,成立对外销售和宣传团队,专人负责接受订单,开展宣传活动,逐渐打造集技术与文化为一体的社区微实践工厂。
(二)政府的力量
国家给予非遗政策支持,从大局出发,在宏观层面上提供根本保护,明确非遗保护工作的指导方针是“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办法》于2019年11月12日审议通过,强调要积极支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各项活动。从2016年开始,我国提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补助标准,截至2019年12月31日(台湾省暂无数据)共3 068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每人每年补助2万元。除此以外,在场所、经费、学习培训和公益活动等方面对传承人提供必要帮助。
地方政府的政策依托国家政策,聚焦于微观层面,对于傣族织锦的各项发展(产品宣传、品牌打造、平台交流等)有了具体工作思路和实施措施。2008年,西双版纳州向云南省文化厅申报的《傣族手工织锦技艺》项目,经云南省政府向文化部申报,最后确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国务院于 2008年6月7日进行了正式公布[16]696。西双版纳州文化馆2010年5月提交《关于保护傣族织锦技艺的若干措施和建议》,文件被相关部门采纳后得到一笔资助,用于传习场所、定期培训、校园宣传和记录整理等活动,帮助傣族织锦技艺现阶段及未来更好地进行传承。
西双版纳州文化馆从2006年开始,每年举办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活动。曼乱点村积极引进西双版纳民族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立了傣族织锦文化产业合作社,通过“公司+合作社+农户”的发展模式,使傣族织锦不仅声名远扬,更带来良好的经济效益。西双版纳州的宣传部门为做好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申报、保护和利用工作,组织全市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和从事非遗工作者进行调研、交流,学习技艺,抢救和保护面临失传的传统手工技艺。2020年云南卫视拍摄播放《技能报国》系列专题片第四批第四集《留住傣族“手上的技藝”—玉儿甩》。当年11月,当地政府借助湖南卫视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的热度,在其拍摄地橄榄坝曼远村展示傣族织锦技艺。与此同时,西双版纳政府多个部门共同举办傣族织锦技艺作品展,多次开展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人培训班和“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人与生产性保护培训班,每期都善始善终,收效明显,达到预期目的。通过培训,充分调动了傣族织锦民间艺人的参与性和积极性,对传承、保护“傣族织锦技艺”起到积极作用。经过多年努力,在州、市文化部门的保护和帮助下,村内成立了“傣家民间织锦合作社”和傣锦文化生产研究基地。2010年,曼乱点村小组被列为云南省第一批文化惠民示范村、云南省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抢救保护专项项目村和云南省傣族织锦之乡,2011年被列为中国民间文化之乡——傣族织锦之乡。西双版纳现有傣族织锦传习所2个,傣族织锦技艺国家级非遗文化传承人2人,省级4人,州级13人。
(三)手工艺者的坚守
传统技艺的消失并非是一种因素的影响结果,而是多方面共同作用。手工艺者在传承过程中会面临销路不畅导致资金断裂的危险,本土文化也容易受到其他地域文化的威胁,传承过程中还存在无人可传的风险。要使一门传统技艺在时代前进的浪潮中代代相传、保有旺盛的生命力,就要不断适应时代,满足社会需求。传统技艺之所以能够发展到现在,是因为它们真正做到了“飞入寻常百姓家”,与传统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在曼乱点村傣族织锦手工艺人身上,能够深刻体现出他们对自己的文化充满自信,拥有发扬傣族文化精神、传承傣族织锦技艺的基础条件。正是因为傣族织锦技艺己经像穿衣吃饭一样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曼乱点村傣族织锦技艺才能不断传承。村寨中一位50多岁的阿姨说道:“我们织布,大家还是很支持的,寨子里不会的人也来看我能织,看到自己织出来的布漂亮,心里会很开心。”傣族织锦手工艺者的乐观自信及当地村民的理解,打造出傣族织锦手工艺人的集体认同感,帮助技艺传承与发展奠定了思想基础。
曼乱点村傣锦手工艺者积极参与各项教学展示活动。2019年7月,与聚匠非遗文化传播交流中心共同开展暑期非遗体验班,各位手工艺者为各位少年儿童讲述傣锦的历史,并亲自教学,将傣锦技艺的种子种进下一代傣族人的心中,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和感染下一代。
非遗传承人是当地的一张名片,其本身就承载着传承传统技艺和文化的责任,如每年在傣族织锦技艺传习所定期开班培训20 - 30名学生,传授传统技艺的同时,积极参加国内外组织的各种交流活动。国家级傣族织锦技艺传承人玉儿甩2019年9月赴日本参加文化交流展,2019年11月去黄山第四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展。玉儿甩已收徒500余人,参训人员有来自景洪、勐海、勐腊的傣族村寨妇女和来自浙江大学、重庆艺术学院、昆明理工大学、云南民族大学,以及德宏州等地的学员,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为传承民族文化、带动群众增收致富发挥了积极作用。由于前来学习的学员大多数是农村傣族妇女,家境条件较差,玉儿甩坚持传授利用技艺脱贫致富的理念,在培训期间,不但倾囊传授技艺,还免费提供食宿。她为自己身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推广傣族织锦技艺的同时,能带动群众致富而感到自豪。在传承人们的带动下,曼乱点村家家都有织锦机,户户都有成年女子会织傣锦。全村90%的老、中、青妇女都织傣锦,带动80余户农户常年织造和销售傣锦并形成了规模。
(四)市场的努力
确定市场定位。依据消费者喜好以及市场需求,划分织锦作品的精细程度、文化元素、大小规格及创意创新等,将其划分为高端赠礼类、旅游纪念品类及相关元素衍生品。
通过打造高端赠礼类傣族织锦产品,具备较高的艺术价值、文化内涵和收藏品质,满足目标群体消费者的审美观念和心理需求,这类产品着重挑选织锦在本民族发展过程中使用的传统与经典题材,挖掘纹饰、题材背后的深层含义。受众最广,所占市场份额最大的旅游纪念品类傣族织锦产品,把握游客群体特点,在传统工艺中融入时尚需求,在内涵丰富的产品中为游客打造快乐体验,秉承求异观念,把地区、民族和现代因素结合起来,不拘泥于传统纹样和现有类型,手工艺者根据自身理解与时代潮流,创新和发展出一些新的纹样和主题类型。在设计方面,注重现代审美观,既展现民族特色,又凸显文化内涵,运用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展示傣族织锦,同时汲取中西方文化,为世界范围内游客打造特色鲜明、质地精美的旅游纪念品。傣族织锦文化衍生品就是指依托于傣族织锦本身的纹样和图案所衍生出来的其他产品,通过物化手段表达傣族织锦的文化内涵的特色文化产品,将其浓缩为文化符号,并通过设计、艺术创作将其转化成种类丰富的产品。例如将傣族织锦纹饰融入现代服装设计,将织锦图案与书本、饰品等结合,傣族织锦纹饰图案也能为当代设计行业提供新元素,打开新大门。
完善经营方式。将“材、产、销”进行有机划定与结合,形成生态产业链,同时在政府的支持和帮助下,企业将有效资金和技艺资源相结合,把资本融入传统技艺的开发与发展,稳定傣族织锦生产,相关产品形成标准化。发挥区域优势和实力,将当地一种或几种具有鲜明特征的产品整合在一起,在市场的作用下形成竞争机制,激发当地居民创造力,造就手工艺品创新感。现阶段,曼乱点村把握“美丽乡村”建设试点契机,在政府投资100万打造“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背景下,自主发挥优势,积极营造具有独具特色的傣锦主题美丽乡村精品,为实现“一村一品”“一村一景”“一村一韵”的美丽乡村格局而努力,打造特色品牌,将傣族织锦与曼乱点村完美结合,充分发挥传统技艺与乡土特征的天然联系,利用合作社、企业等形式优化分散在村寨的织锦技术资源布局,逐步打造傣族织锦规模化生产结构,走出曼乱点“一村一品”新路径,适时抓住美丽乡村建设新机遇,重新展现“傣锦之乡”新面貌,让傣族织锦不仅成为一种产品,更是一种工艺生活的体验,打造曼乱点村独特一景,建设傣家诗意田园新居。
提升品牌知名度。现阶段西双版纳关于制作少数民族相关产品较出名的公司有景洪蓝孔雀舞蹈服饰有限公司、景洪继美民族服装有限公司等,这两家公司在2018年和2019年联合西双版纳州多个非遗国家级传承人打造办亨傣傣族织锦非物质文化遗产体验馆及西双版纳聚匠非遗文化传播交流中心。玉儿甩与其子岩罕丙在2017年创办西双版纳版锦傣族织锦文化产业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包括手工傣族织锦饰品、工艺品、傣餐服务等,承担傣族织锦技艺传承、发展与文化交流。品牌就是产品体验,是一种产品区别与其他产品的重要方面,通过打造传播媒介,使优秀的傣族织锦精品建立起文化品牌,曼乱点村打造“版锦”品牌,将“玉儿甩”及其人物情感与背景融入其间,加深品牌文化内涵,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在市场中彰显一定的审美价值、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提升收藏价值和市场价值,讲究个性化、差异性,注重品质,在消费者群体中树立其高质的形象,帮助文化产品提升知名度与竞争力,覆盖广阔市场。
四、结语
20世纪50年代以前,西双版纳傣族社会仍然是一个封闭的封建领主制社会,交通闭塞, 民族工业及现代教育和传播设施等几乎为空白。随后进入较快的发展变革时期,通过几十年的建设,傣族社区, 公路、义务教育、广播电视得到普及,加快了傣族地区的社会经济交往及文化的传播。社会制度的改变,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使封闭的传统思想观念受到了冲击与挑战, 进而影响到了傣族人民的行为方式,促使傣族社会发生前所未有变迁,傣族传统的社会文化, 包括宗教、婚姻、家庭、生活方式、人际关系、社会风俗等等方面也在发生着较大的变化[17]。近年来,橡胶种植[18],旅游开发[19],都给傣族社会的生计方式带来变化,使傣族传统种植农业向市场经济引导的生计方式转变。
社会变迁给传统傣族织锦的生存环境带来影响,以前傣族织锦最大的功能就是日常生活服装、配饰及供奉佛祖,例如筒裙、筒帕、佛幡等,不仅是傣族人民日常的生活用品,也几乎贯穿了当地民众的一生的重要时刻,是傣族人民婚丧嫁娶等仪式必备的重要物品。如今现代化的着装理念逐渐融入傣族人民的生活,开始追求经济实用、简便的服装,傣家人织锦的主要目的转变为西双版纳旅游市场供应纪念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工厂机械化纺织产品逐渐占领了大部分服饰市场,以低廉的价格、丰富的款式与图案等特点俘获了大部分消费者的芳心。而传统傣族织锦面对原材料的稀缺、工艺的复杂,本就难以为继,但有限的市场依然使其售价过低,大多数手工艺者在观念与经济的双重影响下不再继续坚持。这些充满历史与回忆的“技艺”逐渐走进博物馆、走进展览间,成为傣族人深埋心间的“记忆”。
面对困境,西双版纳曼乱点村发展起来的傣族织锦技艺新的传承和保护措施,能够促进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人们生活关系紧密联系,将傣族人民与其传统文化在时空中继续发展,逐渐构建起傣族织锦技艺保护的生活空间,让生活在此区域中的傣族人民慢慢地与傣族织锦文化形成一种联系和互动,在潜移默化中使当地村民树立起文化意识,让他们一步步培养出对不同文化的比较和判断的能力,进而能够根据不同的历史环境和时代背景,对文化进行调节和适应,最终使人与文化之间建立起良好的相互作用和影响的模式。
尽管人类学者对文化的定义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但他们对文化的特征有共识,普遍认为文化是学来的(learned),文化是分享的(shared),文化是象征性的(symbolic),文化是适应性的(adaptive),文化各部分是完整相连(integrated)。 西双版纳傣族文化象征的织锦技艺,面对快速变迁的傣族社会,在传承和保护方式进行的调适,既反映了人类学文化的特征,也印证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又完成了新古典“结构 - 功能论”提出的作为文化资源和资本的文化遗产的“传统 - 现代转型”,并在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全球化等外在结构和因素的影响下,被动地发生一些结构性和功能性变化,进行资源配置,推动当地经济社会发展[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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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