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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墓“孔子屏风”姓氏问题释析

2017-01-06唐百成张鹏波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社会变迁秦汉

唐百成+张鹏波

关键词:秦汉;孔子屏风;姓氏演变;社会变迁;姓氏合流

摘要:通常认为孔子“子姓”、“孔氏”,但海昏侯墓“孔子屏风”则记载为“姓孔,子氏”,恰恰与此相反。之所以如此,可能源于秦汉时期姓氏的变革所造成的姓氏观念的空前混乱,以及刘贺对儒学的推崇。而“孔子屏风”的这种记载方式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秦汉姓氏观的演变结果。秦汉姓氏观念的演变,主要经历了姓氏合流以及大宗氏与小宗氏合流的历史过程,这与当时的社会变迁存在密切关联,其本身就是适应该时期社会变动的历史结果。

中图分类号:K234.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6)05-0086-07

Key words: Qin and Han Dynasties; Confucius Screen; the evolution of the surnames; social change; surname merging

Abstract: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Confuciuss surname is “Zi” and belongs to “the Kong Family/Clan”. However, his surname recorded in the “Confucius Screen” in the grave of Haihun Marquis is “Kong” and he belongs to “the Zi Family/Clan.” This is probably because of the unprecedented confusion in the concept of surnames caused by the changes in the surnames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and Liu Hes esteem for Confucianism. The record of “Confucius Screen” reflect from one side that the evolution result of the concept of family names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 surnames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is a historical process in which surnames of large and small clans merged. Thi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ocial changes at that time and is the historical result of the adaptation to social changes.

2015年11月14日,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发掘队出土一座“孔子屏风”(以下简称“屏风”),引发考古界热议,备受瞩目。据央视网报道,屏风不仅有孔子的画像,还附有介绍其生平的文字。2015年12月,王楚宁撰文《海昏侯墓孔子屏风浅释》介绍道:“已经发布的孔子屏风的局部照片清晰显示有六十余字,字体为成熟的隶体……其中可辨认的有五十七字,分为五纵列”①。根据王楚宁的释读,现抄写如下:

……字中尼,姓孔,子氏。孔子?兒……

……也。鲁昭公六年,孔子盖卅矣,孔子……

……也,自□□多来学焉。孔子弟子颜回、子赣……

……六年,孔子六十三,当此之时,周室……

……南夷与北夷交,中……

屏风第一列文字明确地记载孔子“字中(仲)尼”、“姓孔”、“子氏”。这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孔子“子姓”、“孔氏”恰恰相反。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7卷第5期唐百成海昏侯墓“孔子屏风”姓氏问题释析——兼谈秦汉姓氏变革第二列文字清楚地告诉了我们孔子三十岁时的确切纪年,即鲁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照此推算,孔子的生年当为鲁襄公七年(公元前566年),这比《史记·孔子世家》所载的“鲁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公元前541年)早了十五年。

随后,白平(山西大学教师)对屏风的真实性产生质疑,认为“孔子‘字中(仲)尼,姓孔,子氏,不符合事实。”“这块屏风有诈,其关于孔子年龄的说法更是子虚乌有。”至2016年5月,发掘项目领队杨军指出,这件文物此前曾被认为是“屏风”,但现在看来是“衣镜”。

本文暂且不论孔子的生卒年问题,因为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记载年份相差较大,在没有更多资料佐证的情况下,是个难以考证的问题。本文仅就“屏风”第一列文字中有关孔子“姓”与“氏”的问题略做探讨。且无论是“屏风”还是“衣镜”,并不影响本文的探讨,故暂以“屏风”相称。

一、有关孔子的姓、氏问题屏风说孔子“姓孔,子氏”。《孔子家语·本姓解》载:“孔父嘉,五世亲尽,别为公族,故后以孔为氏焉。一曰孔父者,生时所赐号也,是以子孙遂以氏族。”〔1〕即孔子以“孔”为氏,且氏“孔”之名称来自于孔父嘉之“赐号”。《史记·孔子世家》则笼统地说其“姓孔氏”。

要谈孔子的姓与氏,首先要明确先秦的姓与氏是分开的,姓就是姓,氏就是氏,二者是具有不同含义的。

(一)先秦时期的姓氏观

先秦的“姓”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姓”是不一样的。“姓”起源于母系时代,在远古群婚状态下,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所以《说文解字》称:“姓,人所生。古之圣神,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因生以赐姓”〔2〕。

姓最初是母系血缘世系相区分的标志,也是氏族与氏族相区别的标志,一般也是氏族的称号,往往来源于氏族所崇拜的图腾。进入父系时代后,人改造自然的能力大大提高,人的主体意识开始凸显,且男子承担了主要的社会劳动,这时姓的来源已不再是以图腾为主,而是男性祖先的名字、居住地、性格特征或职业等〔3〕。

氏是姓的分支,起源时间要晚于姓,一般出现在母系氏族社会晚期。随着氏族的代数增多,人口激增,氏族成员之间的血缘关系逐渐变得疏远,氏族内部血缘关系更为相近的某些成员就会结成更小的血缘团体,这就产生了“家族”。由于氏族内部还存在更小的单位——家族,而整个氏族规模庞大,人数众多,仅凭姓不足以区别成员之间的身份,因此,家族的代号“氏”就出现了〔3〕。进入父系时代后,新“姓”会不断地产生,旧“姓”因其成员规模庞大,又会不断地分出新的“氏”。

到“三代”社会后,某一姓的始祖因年代久远,已无法追溯。因此,我们会看到,大多数姓都出自于一个传说的祖先,如“姬”姓传说为黄帝之姓,“姜”姓传说为炎帝之姓。且姓一旦确定,万世不更。孔颖达《左传正义》说:“姓者生也,以此为祖,令之相生,虽下及百世而此姓不改。族者属也,与其子孙共相连属。其旁枝别属,则各自立氏。”〔4〕姓万世不更,但氏是不断分化的,旁枝别属,各自立氏。新立之氏发展到一定规模,又会产生更小一级的氏。如此层层分化,就形成了“姓—大宗氏—小宗氏—更小宗氏”的姓氏等级分层。

按照宗法制的规定,“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5〕。“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5〕。也就是说,过了五代以后,亲属关系已经十分淡漠,小宗分支家族可以从大宗本家中分离出来,另立“氏号”,即“五世亲尽,别立为宗”。

(二)孔子的姓氏

明确先秦的姓与氏以后,再谈孔子的姓、氏就容易多了。我们一般认为,孔子“子姓,孔氏”,“屏风”则说“姓孔,子氏”。孰是孰非呢?

根据先秦之“姓”万世不更的原则,只需追溯其祖先即可。学界一般公认孔子祖上是宋国贵族,远祖为殷商之祖——契。

《孔门实纪·世家》载:“有元鸟之祥而生契,为孔子五世祖(有误),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赐姓子……功业著于百姓,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微子传弟思衍,号曰微仲,为孔子三十四世祖。”〔6〕

《史记·殷本纪》:“帝舜乃命契……封于商,赐姓子氏。”〔7〕

《白虎通德论·姓名》:“尧知命,表稷契,赐生子姓。”②

“子”姓为商宋王室贵族之姓。换言之,若孔子确为商宋贵族后裔,姓“子”无疑。考证孔子是否确为商宋之后裔,在无新的材料发现之前是难以做到的。但我们换一种思路即可反向说明问题。“屏风”说孔子“姓孔”,也就是说,在先秦诸姓中是存在“孔”姓的。但遗憾的是,在众多学者的研究成果中,我们并没有发现先秦有“孔”姓这一说。

张淑一在《先秦姓氏制度考索》一书中介绍了前人对先秦古姓的统计:

《通志·氏族略》归纳了先秦二十七个姓:“姚、妫、姜、归、任、风、姬、嬴、姓、是、子、羋、姒、隗、允、偃、秃、姞、(女丕)、酉、漆、弋、候冈、伊祁、伊、己、嫪”〔8〕。

顾炎武统计有二十二种:妫、姒、子、姬、风、嬴、己、任、姞、祁、羋、曹、妘、董、姜、偃、归、曼、熊、隗、漆、允诸姓〔9〕。

《春秋大事表·春秋列国姓氏表》统计有二十一姓:“姬、姜、子、姒、风、祁、妫、姞、任、嬴、己、偃、妘、曹、羋、熊、曼、归、隗、允、漆。”〔10〕

宁业高、宁耘在《中国姓名文化》一书中认为,先秦古姓为二十个:姬、姜、子、姒、羋、嬴、己、偃、姞、祁、隗、风、曹、厘、任、姚、妘、董、归、允③。

张淑一对先秦古姓进行了详考,认为至少有三十四种:风姓、姬姓、姜姓、嬴姓、偃姓、姒姓、子姓、隗姓、妫姓、姚姓、归姓、曼姓、庸姓、允姓、酉姓、祁姓、己姓、滕姓、箴姓、任姓、苟姓、僖姓、姞姓、儇姓、衣姓、董姓、彭姓、秃姓、妘姓、曹姓、斟姓、羋姓、掎姓、庆姓〔3〕。

此外,金文中还有一些不见于其他文献的先秦诸姓。当然,学者对金文的这些“姓”是否该列为单独的“姓”存在较大争议。但无论怎样,在笔者目前所见的所有研究成果以及材料中,都不存在先秦有“孔”姓这一说。可以说,“屏风”记载孔子“姓孔”目前是找不到任何依据的。

文献中多称孔子为“孔氏”。一般认为,孔子氏“孔”。《孔子家语·本姓解》载:“孔父嘉,五世亲尽,别为公族,故后以孔为氏焉。一曰孔父者,生时所赐号也,是以子孙遂以氏族。”〔1〕意为氏“孔”之名称来自孔子六世祖孔父嘉之“赐号”。持这种观点的文献非常之多。

《通志略·氏族略第三·宋人字》载:“子姓出宋闵公之后,闵公生弗父何,三世生正考父……考父生孔父嘉……嘉字孔父,后世以字为孔氏,自孔父六世而生仲尼。”〔8〕

《孔氏祖庭广记·姓谱》曰:“木金父生祁父,或曰睪夷。五世亲尽,别为公族,祁父因以王父字为孔氏。”〔11〕

《孔子编年》载:“考父之子曰孔父嘉。孔父,生时所赐号也,子孙因以为氏。”〔12〕如此等等,不再列举。

当然,有关“孔”氏的来源也有其他说法。如:“子+乙”为“孔”,契姓子,至商王成汤,字太乙,后世为纪念成汤,遂以“子”加“乙”合为“孔”字以为氏〔13〕。但无论是其哪种说法,孔子氏“孔”是比较公认的,无异议的。

二、“屏风”所反映的西汉姓氏观既然孔子“姓子,氏孔”,何以“屏风”明确记载为“姓孔,子氏”呢?这是个难以有确切结论的问题,笔者不妨就其中几种可能性加以探讨。

此墓被断定为西汉第一代海昏侯刘贺之墓,时值西汉中后期,儒学的独尊地位进一步加强,加之刘贺好儒,墓中发现“孔子屏风”在情理之中。

记载者何以认为孔子姓“孔”?我们首先想到《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姓孔氏”。司马迁的表述至少有两个特征:其一,不再将姓与氏加以区分,而是姓氏混用;其二,只提到“孔”字,不再有“子”的出现。这反映了秦汉时期我国姓氏观的巨大演变。

首先,到了西汉时期,姓与氏的界限与区别逐渐消失,姓氏合一,姓即氏,氏即姓,二者含义相同,可混用,可替换。无论是称“姓”还是称“氏”或是称“姓氏”,都不再有所区别。除《孔子世家》外,司马迁在记载其他人物姓氏时,均是如此。如《史记》载:“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7〕;“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7〕;“孟尝君名文,姓田氏”〔7〕;“韩之先,与周同姓,姓姬氏”〔7〕。这里所指的姓与氏都不再有别,含义相同。

其次,《史记》所指的“姓”大多是指姓氏相分离时的“氏”,如“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鞍,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7〕。按照先秦“姓”万世不变的原则,商鞅应为“姬姓,公孙氏”,而《史记》直接表述为“姓公孙氏”。

再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说:“秦始皇帝者……名为政,姓赵氏”〔7〕。但我们知道,根据先秦的姓氏规则,秦王室并非姓“赵”,而是姓“嬴”。《史记·秦本纪》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游……大费拜受……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7〕柏翳即伯益,又名大费,是秦朝王室之祖,嬴姓。赵氏乃嬴姓之分支,伯益之九世孙造父为嬴姓赵氏之祖。史载:“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缪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7〕。秦王室实为“嬴姓,赵氏”,而《史记》直接表述为“姓赵氏”。可见《史记》所指的“姓”实为先秦姓氏相分离时的“氏”,而非“姓”。因此,司马迁说孔子“姓孔氏”,不能直接理解为孔子姓“孔”。但“屏风”记载孔子“姓孔”,或许是受到了司马迁记述方式之影响。

西汉时期,姓氏合一,姓即氏,名前只存在一个新姓代码,而不是之前的姓、氏两级代码,因此,我们将西汉姓氏合一后的“姓”称为“新姓”,把先秦诸姓称为“古姓”。西汉的这种新姓(氏)已经与先秦时的古姓有了不同的含义,它大多由先秦时的“氏”转化而来。当然,也有少量来自于先秦古姓,但先秦古姓本就不多,据古今学者多方统计,不超过四十个。春秋战国时代,宗法观念松弛,“五世亲尽,别立为宗”的规定逐渐不被遵守,小宗氏迫切渴望从大宗氏脱离出来,小宗氏确立氏号的时间越来越早,往往不到三代,甚至只有一代便另立新氏,这就使得战国时期氏号数量急剧增多。秦汉以后的新姓也是数量庞大,这些新姓大多由先秦时期的氏号转化而来。

先秦时的氏号命名方式一般有十种,即:以国为氏、以邑为氏、以字为氏、以名为氏、以居住地为氏、以官为氏、以谥为氏、以爵为氏、以身份为氏、复氏〔3〕。这就造成了不同的古姓很可能分出相同的氏,“异姓同氏”的现象在战国时期大量存在。而秦汉的新姓大多由这些氏转化而来,因此,虽同姓却不一定有血缘关系。以孔氏为例,先秦时期,鲁、郑、陈皆有孔氏:鲁之孔氏是孔子之本族,子姓;郑之孔氏出自郑穆公公子子孔,当为姬姓;陈之孔氏出自陈公孙宁,当为妫姓〔3〕。以上诸“异姓孔氏”在秦汉以后都转化为新的“孔姓”,但彼此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屏风”记载孔子“姓孔”,想必也是这种新的“孔姓”。

我们知道,先秦古姓同姓即为同祖,是存在血缘关系的,尽管后来这种关系变得非常遥远和脆弱。但自秦汉姓氏制度发生演变后,同姓并不一定同祖,而同祖更不一定同姓,因为同祖只是古姓相同,而新姓却大多由氏转化而来,氏号不同,新姓也就不同。再加上先秦各类典籍在战乱中散失严重,世系无从考究,某姓之人要想理清自己的姓氏源头也是不易的。洪迈《容斋随笔》卷六《姓氏不可考》载:“姓氏所出,后世茫不可考。不过证以史传,然要为难晓,自姚、虞、唐、杜、姜、田、范、刘之外,余盖纷然杂出。申氏出于四岳,周有申伯,然郑又有申侯,楚有申舟,又有申公巫臣,鲁有申缩、申枨,晋有申书,齐有申鲜虞。”〔14〕他对姓氏来源纷乱繁复的情况表示茫然。再以孔氏为例,“孔氏出于商,孔子其后也。然魏有孔达,宋有孔父,郑有孔叔,陈有孔宁,齐有孔虺,而郑子孔之孙又为孔张”〔14〕。若西汉某孔姓之人想要追溯自己究竟出自何处,想必是有难度的。

不仅姓、氏互相混淆错乱,而且姓、氏本身作为血缘识别、宗族维系的功能也逐渐丧失,任意改姓的现象普遍存在,姓氏观变得异常混乱与松弛。“武帝子据,立为太子,以母卫氏,遂称卫太子”,“(汉)献帝兄辨,养于史道人家,号曰史侯”〔15〕。《史记·酷吏列传》载:“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故因姓周阳氏。”〔7〕皇族公侯尚且如此,何况下层平民百姓?此外,还有整体变更姓氏的,“娄氏、项氏,汉并赐刘氏”〔8〕。以上这些都反映了或造成了秦汉时期我国姓氏观的空前混乱与松弛。

在姓氏观空前混乱的大背景下,“屏风”记载者混淆了孔子的姓与氏是很有可能的。西汉姓氏合一后,如果说司马迁“姓某氏”的这种写法代表了一种新型的姓氏记述方式,那么,“屏风”显然是尝试采用“周制”的方式,即先秦时期姓与氏分开称呼的方式,而非秦汉时期姓氏混合背景下“姓某氏”的称呼方式。其原因可能是“屏风”的主人刘贺对儒学异常推崇,儒家创始人孔子曾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6〕。儒学与“周制”有着较深的渊源。记载者明确先秦的姓与氏是分开的,且是不同的,因此他对姓、氏分别进行记述,即“姓孔,子氏。”但记载者混淆了孔子的姓与氏,这很可能受惑于西汉产生的“新孔姓”。加之这一时期姓氏观空前混乱,姓氏互相混淆错乱,来源错综复杂,因而可能产生“姓孔,子氏”的说法。

郑樵在《通志略·氏族序》中指出:“姓可呼为氏,氏不可呼为姓。”〔8〕在姓氏观念发生演变后,虽然新姓更普遍地应用于称呼习俗中,但新姓大多由原有的“氏”转化而来,也就是说,在此后的宗法等级制社会中,原有的“氏”确实在全民性的尊天敬祖的信仰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借以寄托民众对祖先的追思。如果说,“屏风”中的“孔姓”记载可能受惑于该时期产生的“新姓”,那么“子氏”的记载也有可能是刘贺有意为之,移“子姓”做“子氏”,以表明孔子宗亲的最初来源,进而显示刘贺对孔子和儒学的尊崇。而秦汉时期我国姓氏观的空前混乱与松弛,也为刘贺的“有意为之”提供了胆量与可行性。

三、姓氏之变与社会变迁的一致性姓氏作为一种风俗文化现象,承担着一定的社会功能,而姓氏观念的演变和社会变迁具有一致性,并展现出部分日常生活图景。秦汉时期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奠基期,该时期的姓氏观念对我们理解该时期民众的日常生活史有重要作用。需要追问的是,秦汉时期姓氏混合,姓和氏的社会功能具体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变化,这种变化和秦汉之际的社会变革(秦晖先生称之为“周秦之变”)又存在着怎样的关联?笔者试图就秦汉姓氏观的变迁与社会变迁的关系问题,略做探讨。

(一)周秦之际姓氏结构的变动

结合前面的分析,可以理出周秦之际姓氏结构变动的大致线索。该时期姓氏结构变迁最重要的特点是姓与氏的合流以及大宗氏与小宗氏的合流,这种合流也是周秦之际姓氏习俗适应社会发展而做出调整的主要方式和途径,最终形成了“虚其姓于其上而实其氏于其下”的姓氏称呼结构。故而我们才能够在秦汉民众的日常生活图景中看到这样的情况:一方面,姓与氏均可以作为血缘标志的符号,大量来源于先秦时期分化出来的“氏”不断地构成秦汉的新姓,并逐渐成为区分个体家庭血缘关系的重要标准;另一方面,正是在姓氏合流的历史进程中,姓的血缘区分功能伴随着礼乐制度、宗法制度以及氏族的不断分化而被弱化,以至于出现“同姓不一定同祖,同祖不一定同姓”的现象。

回到海昏侯墓出土的“屏风”对孔子“孔姓,子氏”的记载,笔者完全可以认定这是一种“周制”的姓氏称呼方式,且孔姓应是秦汉新姓。

(二)姓氏结构变动与社会结构变迁的关系

秦汉姓氏观念的演变与当时的社会变迁具有一致性,与当时社会等级划分标准的演变以及家庭结构、地域观念的变化都存在一定联系,体现出了变迁的一致性。

1.社会等级划分标准的变化:从贵—贱到贫—富

无论是学界公认的孔子姓氏还是“屏风”上的孔子姓氏,均有一个共同内容,区别只在于二者何为姓、何为氏。所以问题就可以转化为秦汉时期姓氏观内涵结构及其承担的社会功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笔者认为“屏风”上关于孔子姓氏的记载方式所折射出的姓氏观念变迁和该时期社会等级划分标准的变化有关,即从贵—贱到贫—富,得出此点结论,基于以下几个理由:

其一,“姓”的血缘区分功能逐渐淡化,“氏”原来作为贵族政治身份标识的作用逐步弱化,趋于平民化。关于姓与氏的社会功能,东汉班固在《白虎通德论·姓名》中有一段论述:

人所以有姓者何?所以崇恩爱、厚亲亲、远禽兽、别婚姻也……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贵功德、贱伎力……闻其氏即可知,其所以勉人为善也。②

从班固这段描述中,大致可以得到以下信息:“姓”的起源和血缘有关联,用来分亲疏、别婚姻,所以姓一般是不可改变的。所谓崇恩爱、厚亲亲,则是先秦族群社会下对小共同体内身份秩序的一种确定;“氏”是贵族的政治身份标识,体现了先秦时期社会结构中贵—贱的一种区分,庶人没有“氏”,且贵族一般不称“姓”,正如顾炎武所总结的:“考之于传,二百五十五年之间,有男子而称姓者乎?无有也”〔9〕。周秦之变最大的内容就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的确立,贵族政治被官僚政治取代,族群社会向吏民社会过渡,这就要求对姓氏观念的内涵结构做出调整。

先秦宗法制下,人各亲其亲,各长其长,“姓”在确定血缘亲疏方面扮演着重要作用。但“秦制”则是要打破这种血缘关系,以削弱先秦时期“姓”所确定的“同姓相亲”的观念,从而更好地加强对民众的控制,这种要求必然会使“姓”的血缘认同作用被弱化。《史记》里“姓某氏”的记载,更多地是在强调“氏”,而非“姓”,这意味着周秦之际姓氏合流后,氏开始更多地承担确定个体家庭成员血缘亲疏与祭祀世系的功能,此后,“同姓相亲”的观念只在同一氏族内部有效。此外,伴随着先秦礼乐制度的崩坏以及氏族的不断分化,姓原来承担的确定“同姓不婚”的功能不断被挑战,“姓”的血缘区分功能进一步弱化,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姓氏出现合流。需要注意的是,“姓”的血缘区分功能被弱化并不意味着“姓”被完全放弃,而是要求姓氏观念适应小家庭的“一家一姓”,不允许三代时期那种大姓族群的出现,宗姓观念随之淡化。

先秦时期男性贵族更多强调“氏”,而不称姓,这和姓多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而氏的产生伴随父系社会逐步取代母系社会的历史过程有关。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也记:“氏焉者,所以为男别也;姓焉者,所以为女坊也。”〔9〕更重要的是,氏多和父系社会伴生的贵贱分化有关,但贵—贱这种区分方式显然不适合秦汉以后的制度。与弱化宗姓过程相伴随的是,国家在姓氏观层面可能会有意识地引导人们重视“氏”,但“氏”原来作为男性贵族身份的标识作用也被改造,趋于平民化。“氏”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原来“姓”的功能,其作用更多表现为“姓”的旁支,姓氏由此混合,《史记》中“姓某氏”的提法正暗合此点。所以“屏风”上将孔子的“氏”称为他的姓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二,秦汉时期,中央集权专制主义皇权制度确立,在该制度下,皇姓与非皇姓的贵贱之分是存在的,但对于非皇族而言,他们的“姓”具有相对的平等地位。而在先秦时期以宗法制为核心的贵族政治下,是以血缘亲疏远近来确定大小宗的等级政治秩序。周秦之际伴随宗法制的破坏,大宗氏和小宗氏的合流,这种等级政治秩序也就不复存在。顾炎武说到:“自秦以后之人以氏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而族类乱。”〔9〕笔者认为秦汉时期姓氏混合后,表面上看人们对“姓”很推崇,但实际上在追根溯源时却更强调“氏”。从后代的历史发展来看,“姓”无疑在日常生活中更常被使用,以至于有了《百家姓》这本启蒙读物,“氏”反而被逐渐忽略。但从姓和氏的的起源和社会功能来看,氏的作用比姓重要,而这和秦汉之际的社会变迁相关。

“氏”本来是贵族身份的标识,但周秦之际,伴随贵族政治衰落,“氏”的这种功能也逐渐变化,即适应贵族政治衰落,皇权加强,对基层控制的需要,同时也适应宗族组织不断分化的趋势。但直到现在,人们在日常生活的节日习俗中祭祖,仍然是使用“某氏三代宗亲”的说法。所以,秦汉以后,与其说“姓”在日常生活中更具普遍性,不如说“氏”更能显示人们对祖先的认同,更多地承担了原来“姓”的功能。

2.姓氏观与秦汉家庭结构、地域观念

秦汉时期是中国传统家庭模式的奠基时代,在编户齐民体制下,国家推行析户政策,不允许作为小共同体的家族存在,这影响了秦汉时期的家庭结构,往往是一家一户。杜正胜先生提出了“汉型家庭”的概念〔17〕,认为其是以夫妇及其子女构成的核心家庭为主的一种家庭历史形态,家庭规模小、家庭关系简单。姓氏观念的变迁与这种家庭结构的变化是存在某种联系的,二者的变迁具有一致性。

秦汉姓氏观的变迁也和该时期的地域观念发生了一定的关联。郑樵谈到这点时说:“三代以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8〕姓氏上的贵贱之分,不再主要由血缘决定,而更多体现在郡望上。比如同样是王氏,琅琊王氏则具有更高的社会地位,这种现象在两晋南北朝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四、结语孔子“姓子,氏孔”,其姓源自其远祖——契,其氏一般认为源于六世祖孔父嘉之“赐号”。因海昏侯刘贺对儒学异常推崇,“屏风”尝试采用“周制”的方式来记载孔子的姓与氏,即“姓孔,子氏”。但记载者混淆了孔子的姓与氏,这很可能受惑于西汉新产生的“孔姓”,加之这一时期姓氏观空前混乱,姓氏互相混淆错乱,来源错综复杂,因而产生了“姓孔,子氏”的错误说法。当然,“子氏”的记载也有可能是刘贺有意为之,移“子姓”作“子氏”,以表明孔子宗亲的最初来源,进而显示刘贺对孔子和儒学的尊崇。而秦汉时期我国姓氏观的空前混乱与松弛,也为刘贺的“有意为之”提供了胆量与可行性。

姓氏观作为一种观念,其演变具有漫长性、复杂性、多样性、不平衡性甚至是随意性的特点。“屏风”的误解或有意为之,恰恰反映了这一时期姓氏观演变过程所造成的意识混乱之态。

先秦到秦汉时期,姓氏观念的演变经历了一个由姓氏分离到姓氏合流,以及大宗氏与小宗氏的合流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和周秦之际的历史变动密切相关,其本身就是适应该时期社会变动的历史结果。在先秦宗法制向秦汉编户齐民制过渡的社会背景下,秦汉时期姓氏观念内涵结构的变化大致有以下特点:其一,“姓”原来承担的血缘识别、宗族维系的功能被弱化,同时,宗姓观念被要求逐步适应小家庭的“一家一姓”;其二,“氏”原来承担的区分身份贵贱的功能被改造,趋于平民化,以适应贵族政治衰落的历史趋势。同时,为适应宗族不断分化的趋势,“氏”开始更多地承担“姓”原来具有的血缘识别的功能;其三,先秦古姓和秦汉新姓的差异表现在:先秦古姓没有贵贱之分,组织功能上主要是凝聚宗族小共同体的向心力,政治上则作为一种划分财产和权力的等级标准;秦汉新姓除了王姓与非王姓存在贵贱之别外,更多地体现一种平等性,这是三代贵族政治和秦汉皇权政治下社会组织管理模式的差异造成的,也和秦汉以后君统与宗统的分离相关。在秦汉民众的日常生活图景中,虽然“姓”更普遍地应用于称呼习俗中,但在此后的宗法等级制社会中,“氏”无疑在全民性的尊天敬祖的信仰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借以寄托民众对祖先的追思之情。

注释:

①王楚宁之文发表于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694。

②班固《白虎通德论》,程荣辑《汉魏丛书》(第9册),明万历新安程氏刻本,第70页、69页。

③参见张淑一《先秦姓氏制度考索》第4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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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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