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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乡中国到理想中国

2022-02-23赵旭东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乡村振兴融合

摘 要:对于中国的城乡关系经历了从城乡中国到理想中国的一种转变,这种理想中国所根本追求的便是一种交融、互惠与理解的乡村振兴,同时一种乡村振兴的人类学的发展目标也日益得到了突显和涌现。现实乡村曾经是被城市目光所予以看轻的乡村,而转换到一种理想乡村,它将是城市之人心中向往和乐于移去之地。城乡关系的这一转变也在激发出来一种乡村人类学的自我转向。这种转向会根基于基础性的人与土地之间的特有关联,维护着农耕社会的群体认同,借由一种城乡间的分隔与融合,而实现一种理想中国的城乡发展之路。

关键词:分隔;融合;城乡中国;理想中国;乡村振兴

中图分类号:C9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2)01 - 0001 - 16

目前世界,比较明确的一点便是,伴随着一种世界性的对于分散、分离,乃至于分裂趋势的那样一种相反方向的即趋于一种互惠交流的那种交往、交流与交融意愿和事件的频繁发生,进而影响到了日常世界实际存在样态。一种随之而有的城乡之间从曾经的相互分离,而转向到了一种城乡融合发展,这样的发展趋势在未来明显地有一种得到自我加强的可能。这一过程,在经历了一种从传统意义上的城乡融合,互为依靠,转而为一种现代世界的成长之力所予以冲破,使之形貌破损,渐趋而成一种城乡间各自相互分离、城与乡独自发展的态势;而转换到了21世纪以来的新生活场景中来,那便是一种更具新意的城乡之间开始寻求互通有无以及城乡结合而成纽带式发展的模式形态。而在此一过程之中,一种城乡之间相互融合的既有理想面貌因此而得以突显和表达。在这中间,明显地是一个有似于“三步走”的自我循环,即城乡间关系的从合到分再到合的一种转变或转型历程的发生。我们也由此而可以真正从中去看出乡村在中国总体观念之中发展的一些端倪和样貌的整体轮廓的涌现了,并借此可以去了解其中的个人、社会与文化诸要项的真实含义或意义的实际发生究竟是怎样的。

一、从现实乡村到理想乡村

显然,对于以一种文明体的悠久存在来作为其意象或表征的中国世界而言,在它的城市与乡村之间,必然是会有着一种彼此关联性的存在,并且,还会是体现在一种内在有机联系的那种上下联动、内外平衡的连续体,也就是在城乡之间的一种发展之中,相互不曾有过一种真正的分离,相互显然是连带性地在一起的去发展的。并且,如果从一种城乡连续体的意义上去考察中国,不论是在一种观念上还是在其物质性上,甚或从其文明自身发展的历程上而言,城乡之间必然是相互依赖和彼此互构的。

但与此同时,基于一种农耕社会的固有传承,在一种文化的内在观念构造上会更为根本性地看重于或偏向于“乡”的这个维度,也即更重在于一种乡村故土而不重在于“城”或城市的存在的那种乡土关系结构的在一种现实制度层面的存在,而这又反过来不得不成为是以此来去理解一个整体性中国文明及其文化形态的核心和基础。但在一种转型力量的强力作用之下,在一种所谓追求全方位理性化的现代性的那种瓦解之力的作用之下,就人们的社会生活的实际而言,城乡之间的分离,并使城市无限度地自我孤立性的高调发展,这也自然成为一种现代世界谁也都无法真正可以去抗拒的一种发展上的大趋势,甚至一种试图要用城市去取代乡村的城市化拓展速度,在中国最近的一、二十年之中,也是在变得日益突飞猛进,或许再难有真正的或者曾经有的那种城乡之间尽其所能地去寻求一种均衡、协调以及可持续性发展的那种取乎其中,所谓左右、上下之间都尽力去寻求一种平衡发展的道路选择。

在此意义上,一种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在日益地变成是我们生活之中最为令人感到身心焦灼或焦虑之事。而要去克服于这其中存在着的全部城乡分离状态的可能发生,不论是城乡之间、上下之间、内外之间,乃至于个体或群体之间的种种分离形态,进而由此所形成的一种城乡间矛盾或冲突的形态,便成为每一个研究者的所有研究中最为核心性,同时也是最具共同性要去处理的一个问题,无法真正可以避开。

实际上,对每一个人而言,这种城乡间的矛盾和冲突都似乎又是真实存在无法予以回避的。对于一个城乡关系问题的研究者而言,这种矛盾和冲突不仅真实地存在着,不论是从个体的层面,还是从社会与文化的层面上而言,都可谓是真实存在与发生的。这不仅必须要去予以即时性地以及带有一种紧迫性地去加以应对,而且更为重要的,还是实际如何去化解以及在方向上如何去做一种价值引导的问题。而基于这样的一种局面,未来我们的乡村社会与文化研究,似乎更应该去注意到,在面对于一种现实的研究者的研究而言,显然不再可能是一种实质论的去描摹、观察乃至于呈现一种乡村现实生活本身究竟为何的存在,而且更为重要的还是要真正能够从一种带有猜想性的但却未必是虚幻性地跟一种未来的可能发展目标性的设定之间有着一种最为紧密的相互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理想状态之中去理解以及领会一种当下中国及其可能将会出现的种种未预的后果。

与此同时,配合着一种当下乡村振兴发展的主流话语,从一种乡村的结构功能的描写而转换到了一种对于乡村自身存在的价值、意义以及未来理想的可能存在状态的寻求上来。由此,面对于当下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后的强力发展语境中的中国乡村,一种基于未来乡村发展的乡村振兴人类学在呼之欲出,它显然不会再是那种简单地去询问中国乡村乃至于城乡关系究竟是什么的最直接问题的表述,而是更为关乎于乡村存在的绝对以至于其理想的价值究竟为何,同时又将如何去面对与朝向之。

换言之,从一种既有的纯粹客观主义立场的中国乡村发展研究的客观认知的所谓认识论发展阶段而一下子转换到了一种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理想追求的寻求意义发生的价值论的探索,这终将会成为是一种如此广大且又如此悠久的世界农业大国在一种极为宏大的带有世界性意义的转型语境之下的一种中国乡村发展研究新阶段的自我提升的大好时机,对于此,显然无人可以去真正的避开和面对此的真实发生而有一种躲躲闪闪的举动或表達,换言之,对于此一宏大的历史现实语境中的所有存在和发生,无人可以对此视而不见,而只能够是去予以直接应对,而曾经的基于乡村的中国人类学的研究则更应当如此作为,才能借此窥得不断发展之中的乡村生活及其转变的全貌。

二、一种乡村人类学的转向

根基于如上这样的一种思考,并且从一种人类学的思维转向的立场上而言,在我看来,从既有的那种城乡中国讨论的结构性框架,转而迈向于一种对理想中国的城乡关系构建的探究,终将会成为一种人类学的中国研究中最为新颖的思考问题的途径,它将因此而转变为既有的人类学只重描述而不重解释,只见到观察而不见分析,只顾及既往和现实,而不对未来有任何的一种展望的固化结构模式。由此也将唤醒一种惯常以“异文化”为本位的人类学的研究者所能够重新去化熟悉为陌生,从一种所谓结构性的考量而达至一种理想地把我和展望,将中国乡村为未来发展之路的选择真正纳入一种与自己的既往相“异”的考察之中去,使我们由那种毫无一种问题意识的“由之”的生存状态而转换到一种各种问题发现式的新知探索。特别是针对中国城乡关系问题的研究者而言,针对于一种城乡交往的交融与互惠的理想形态,而去进行一种最为大胆的基于现实语境的猜测或猜想,由此而去洞见出理想中国之于乡村发展的种种可能的未来存在,进而实现一种对于此种关系可能的诸多选择,并给出种种新的理解出来。

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对于城乡关系的思维框架毋庸置疑是这样的,即首先会是乡村,然后是城市;或者反过来,首先是城市,然后才是乡村。这恐怕也就是很多人在去思考城乡关系问题时的一种非此即彼,或非城即乡的二而择一的思路选择。似乎那些已经是生活在了乡村之人,总也不会忘怀一种观念之中的乃至于他们理想之中的都市里的种种繁华与舒适,因此在生活之中,便会心向往之,并且无时无刻不尝试着要移居到城市之中去生活,在那里去占据属于自己的一片生活天地;但反过来,真正生活在城市之中的各色人等,一旦他们拥有了一种相对稳定舒适且有着一种资产积蓄的所谓中产生活,便又都希望着如何能够离开其所生活于其中的一个周遭热闹嘈杂的都市,真正能够跑去到乡下生活,或者欣喜于有一种更为接近于所谓大自然的那种天然的乡村的旅行或观光,所有这些最终又都会转变成为是一种偶尔为之的生活体验而非一种持续性的日常生活本身。显然,如果让他们真的长期地生活在那里,却又是一件很难实现和做到的事情。在此意义上,现代性跟城市之间的那种致密性的关联,如一个受到了诅咒的爱恨交加之物一般幽灵般地便在与城市的生活之间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了一起,恰如一道紧箍咒一般,谁似乎也无法从此怪圈之中脱离出去,由此便只会在一种要么乡、要么城的极度两难的困境选择之中,因此才有了钱钟书在小说《围城》之中所不无讽刺性地描述过的那种“围城”效应的存在与发生。

而在这里,很显然地,对一个现代人而言,基于一种技术与发展理性的现代性,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显然是无法真正能够去予以抗拒的,在此意义上,现代性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可能是带有一种无可避开的命定性的。而且,令人遗憾的一点便是,这样的一种现代性,其更多的是在跟一种高度发展的城市工业化文明以及大工业社会的消费文化之间是最为直接地联系在了一起。在这一空间里所存在的那种对于其他差异性文明和文化的消弭作用亦可谓是无比的强劲,谁似乎也都无法对此能有一种真正的拒斥之力,就像人无法真正可以摆脱一种地球引力本身的摆布一样。言外之意,它是一种命定的发生。

因此,从一种乡村生活之中走过来的人,一旦去接受了现代的东西,一旦在生活上接受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现代生活的属性,其作为一种诱因,现代化的因子就一定会随着时间而持续性地予以放大,它在让我们变得更为一种现代的同时,也必然在让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变得更加舒适与闲逸,人也因此失去了一种所谓的斗志或理想,并因此而多少有些沉浸于一种自我的现代性追求之中,迷于此而流连忘返,多少有些陷入其中无可自拔了。由此而造成的一种必然结果便是,所谓的资源、声望以及巨大的成功,都会过度或过分地集中在了大城市乃至于超大城市之中,而生活在那里的人,即更多是所谓的中产阶级,要是没有了一种要发自内心的直接去拥抱此种现实存在诱惑的驱动力,那便是多少有些难为和自己压抑了。

城市,特别是现代的而不是古代的城市,在这个意义上就会有一种宛如强大磁场的磁石一般的吸引力的存在,所有在一座城市之中生活过的人,大都只能是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精力来去依附于它,最后对于乡村而言,要想实现最初的“远去”而又能不时“回归”到乡村中来,似乎是一件令他们自己都会觉得越来越是一件奇怪,甚至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但在我们的文化之中,如果你乐于称之为是一种“传统”,也着实算是不为过的。由于人们在文化观念中的长时间的对于乡村生活的倚重,也由于对乡村生活的种种理想设计,由此而制造出了许许多多的观念,这些观念它们更多是用来去促成那些远去乡村之人可以不断有机会重新返回到了自己的乡村故土之中来。由此而制造出来的那种根基于乡村的一种理想的生活便是,我们会在一种生活的安排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如何可以不时地“远离”了乡村之时,可以在未来有一種随时可以“归来”于乡村故土之中的美好期许。显然,那些离开了乡村的读书、做工、经商以及做官的人都是一样,其目的仅在于有朝一日可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所有的这份期待,也都寄托在了所谓“叶落归根”的这种中国人思想观念中最为普通不过的“归来”意象之中了。

三、人与土地的根基性关联

而在上述这套观念之中,如果去进行一种归类,最为重要的恐怕便是人和土地之间所一直存在着的那种彼此相依且不可分离的存在状态。在此一点上,显然不能够简单地,或者一概而论地认为,依赖于土地本身全部的出产,必然就是可以用来去养活所有在那里生活着的人的。实际上这种情况从来都没有真正存在过,土地的拥有可以是人们在乡村生活的一种基础和保障,但绝对不会是其全部的生活供给之所在,而且同时,这也是很多乡村家庭的主业,但除此之外,又不能够不去包含种种真正可以用来去作主业生活不足的补给的各种副业生计的存在河发展,所谓的乡村富裕也是在这个副业上有蓬勃发展而言的。在中国的乡村研究中,对于乡镇企业发生、发展和壮大的研究之所以有其独特性的价值,意义也恰是这种作为农业补充的副业的辅助性富裕之路的实现价值。这是中国的乡村社会研究者,显然是以费孝通为代表的,对于中国乡村社会的社会结构予以一种深度和全面的探究之后所得出来的一个结论,而且是一个靠得住的结论。换言之,乡村的富裕核心在于农工相辅的发展模式,有了农业以外的副业也便是乡村的富裕有了保障,乡村振兴也便真正有了一个抓手。

在这点上,显然可以想见,没有一个农民会在农忙之时抛离土地的出产而外出去務工的,也自然没有一个农民会在农闲之时还会真正休闲在家而不去出外打工,挣得一份副业的收入。这种意义上的生活节奏的忙碌,它往往都是忙在了自家田地的劳作之中了。对于一个农民的生活而言,到了其收获的时节,那就是要匆匆忙忙去把庄稼收割回来,这其中显然是不会有看着自家的庄稼错过了收成的时间而霉烂在地里,损失了一年的收成的。因此,才有所谓农忙之忙的真实存在。而对于农民而言的“闲”,则显然是出外去搞副业了,仍旧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忙,目的是可以使自己的家户更为生活上的有保障或者更为的富足,这些往往都是在所谓乡村之中时间上的农闲空隙中才会去做的一件事情,因此,它实际上又不过是乡村生活里的另一种忙了,比如平日里的编织,或者跑去市镇、集市之中去做劳力或者小本生意之类。而真正的闲暇,大多便是在这农忙的主业和农闲的副业都在有了一定的积累和收获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即所谓“一年忙到头”的春节节庆的那段日子,此时人们日常的生活才算是真正有了一种安全感获得之后的短暂性的放松和放纵,所谓休闲的节庆,也多会在此时去予以举行。

因此,对于那些长期依赖于土地而生活的农民而言,他们眼中所谓农业的风险,根本就是作为主业的务农因为各种的原因而被错过了,比如错过了播种的节气,错过了收获的时间之类,或者人们靠经验所无法预防或预测而遭受到的那些自然灾害的影响,那结果就将意味着这一年的颗粒无收,所谓风调雨顺的富裕生活难以保障了。而另外还可能会有的一点便是乡村农民其作为副业的那种出外打工、经商以及手工艺品制造上的一无所获,比如农民工的工资被人拖欠,或者是做了一种赔本的买卖等,而所有这些对于强调和期盼能够有一种极为稳定的乡村生活而言,都不是他们的心目中的希望和理想中所期待发生的。

而很多时候,依赖于一种土地的产出,实际上它并无法真正可以直接养活更多的人口,这显然是基于一种土地自身的产出是有限度的这一点而言的。尤其是在一种极为贫瘠的土地上的农业产出,其农作物的收获可谓少得近乎可怜了,甚至可能连一家三口都不能够靠所赖地力的产出而去活命,就更别提是一家七八口人,乃至于更多人口的大家庭以至于特大家庭了。我曾经去过甘肃武都地区的高山之上,现在仍旧还有很多人一直是生活在那里的,因为那里一直也是他们祖辈赖以为生之地,而在那里的一种真实生存状况便是,一年到头粮食的供应明显是远远地不够一家人口食物的消耗量的。因此,在那里生活的青壮年劳动力,他们只能够是抓紧在春天里去把禾苗种下到田地里去之后,便直接离开了村子,下山而去到全国各处的城市里依靠着一种所谓收头发的副业来去维持自己以及留在家里的那些老、弱、病、残、幼以及妇女们的生活,用收头发挣来的钱来补充家里的粮食出产的不足。显然,如果可能持续性地在这个问题上去做调查,这样的人跟土地之间关系紧张的例子或许还会举出来很多,而由此可以去补充人地之间矛盾困境的那种农业生活的自我创造的素材也会得到一种极为丰富的体现。

但即便是在一种人们更多依赖于土地而吃不上饭的那个前提之下,人们也并不都是可以随随便便抛弃了土地而远走他乡且永不归返回来的,甚至宁愿随之成为城市里的依附者或者无家可归的流民群体,却也是不多见的事情。显然,一种离开家乡故土的年度性的归来,比如因为节庆,或因为一种婚丧嫁娶的礼节上的习俗,还有可能是因为一种认祖归宗的传统文化的时间上的约束,甚至更可能是为着要在家乡盖上一幢豪华气派的房子,这些恐怕都是那些过去走南闯北的乡里人家在人生之中最为乐于渴求而去实现的一件事。而且,他们真的也会毫不畏惧风险地这样去做,并把一种从城市之中或者家乡以外所获得的财富积累除了极少部分的花费之外又都会全部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里去,这些由外而入的财富体现在了自家房屋的建筑上,如此对他们的家庭乃至整个家族而言,将会是一种荣耀的体现,人们因此赢得了在村落之中的面子,这种面子的荣耀影响着人们对一种生活之中应该有的价值高低的选择和赞许。显然,通过一种实打实的房屋修建,而把一种财产固化在了家庭、家户、家乡以及家族的力量的巩固和凝聚上。并且,一种财富的拥有绝对不会是西方法律中的那种个体法人观念上的,而是要在家庭与其之上的村落共同体之间的一种不断的往来互惠、流转与合作。在曾经的徽州商人所居住的核心区的深山之中,直到今天,我们仍都还能见到极为奢华的明清家户院落建筑的一处处的遗存,这种走出去而且还又能返回来的土地认同或归属,对于一个乡村自身独立性的存在而言是极为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乡村发展和存续的最为关键性的枢纽性要素。

在此意义上,土地给人所带来的并非完全是纯粹的经济利益,它实际上更多还是一种生命体验中的那种安全感的获得,对一个基于农耕或农业的社会而言,如何去获得一种尽可能完全持久而又稳固的安全感,或许才可能是人们最为根本的生活上的追求。因此,在一个强调农耕价值的社会之中,一个人的价值再大,如果一下子脱离开来了自己家庭以及扩大了的家庭纽带的这一联系,他的稳定性和安全感也就随之消失了。没有一种亲属纽带的相互关系的确认和加强,那所有人的行为都可能会被看成是毫无意义可言的,人们因此而真正活在了种种的人情关系的网络之中,而如何去维持这种关系的存在以及延伸便属于是第一位的,而其他的方面则都属于是继起的以及附带性的,而相比人情往来都并非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四、农耕社会的群体认同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之中,个人英雄主义显然是无真正可以用武之地的。纯粹所谓的个人独立的作为是不会真正发生、存在和受到赞许的。一定意义上,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无形之中也便是整个社会的所作所为,基于一种农业社会自身的特征,谁也无法真正可以脱离开此一对土地的依赖而孤立地不依赖于他人而去生活,除非人的生活被界定为是一种外在于此一土地的存在或生存,或者寻求一种完全超然于这个世界之外的那种独立自主的有如采集狩猎社会一般地存在与生存。而所有这些姿态上的独立自主的存在,在一种乡土生活的世界之中,都有可能被重新界定成为是某种形式的孤独的“鬼”的存在,或者说,也只有鬼,在人们的观念之中是被看成是游离在人们所生活的土地之外的一种可以漂浮不定的存在。

实际上,在以一种农耕为生的乡民观念之中,谁若占据了一片土地,谁便也同时有了一个落脚点,也便有了一种聚拢人气的可能,至于所住房屋是否真正宽敞奢华,那都很显然属于是极为次要性的问题存在了。比如在很多少数民族的村寨之中,即便所谓当地人的豪华之舍,亦不过是就地取材,成为稍微可以用来遮挡风雨的居住之所,在他们观念中真正所强调的乃是能够有一种身体以及生命上的延续、寻求能呕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以及能跟土地相连接的一种地气的滋养。因此,即便是一种最为奢华的房子,也是不可以一种高耸入云为其最高追求的标准,他们心目中的那种土地依赖,使得他们似乎更为惧怕离地三尺的空中楼阁,那显然不会是一种现代人的浪漫想象,而是预示着在未来生活将无处去予以有所着落的一种自我恐惧感的发生。

因此,在一个传统时代里,对于以土地为核心的价值塑造,从来都是文化理想之中所能掌管的最为重要之事。随便再普通的一个村落,其对于土地的信仰都是不可或缺的,村口的土地公的小庙总是会被人精心地守护着。而很多地方盛行的天、地、君、亲、师这样的五大崇拜和敬仰的对象,又无疑都是以土地为核心而不断累积逐渐构造起来的一种社会与文化的象征性结构的核心构成要素。显然,为了去增加一种土地的生产力,人们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社会与文化的要素,动用了全部物质与精神的资源来对其予以一种亲近、膜拜和看护,比如在一份人类学的经典民族志报告之中,跟土地丰产直接相关联的巫术仪式,在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地点初步兰岛屿上便是随处可见的。1

而能够更多地增加土地的生产力,显然,反过来又可以使人更多地会留存在了土地之上,并会持久地依附于一片所谓富饶的土地而能够群体性地生存下去。但由于有一种土地收成上的不确定性的存在,自然也可以把人一下子推离开乃至推离出土地中去,比如因为各种自然灾害的频繁发生和不期而遇的造訪所造成的那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凄惨景象,但这些又不会永久性地把人真正地推出到土地之外去,即不会使人彻底地脱离开土地而做一种孤立无援的甚至也无立锥之地的生活发生。人们显然会去借助于一种基于故乡认同的亲属关系的纽带,相互有机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结果,人们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而远远地离开了土地,却又会定期性地,或者有一种节律性地又回转过来。因此可以说,信仰土地有一种生产性的魔力存在之人,他们显然是不可能永久地告别土地而去营一种完全不同于农耕生产的生活的,所有的相对于家与中心而言的一种离开或远行,都可能不过就是下一次即将归来的预告和期望,人们也会因此期望有下一次重逢的尽快到来,或者在分别之际总会有一种重逢的期待[1]。人在这个意义上既然发明了一种“家”的观念,那也便同时意味着一个人不论走到了哪里,即便是天涯海角,一种要归于故里,甚至要返回家中的时日,都必然是可以去给人以预期的,因此,也才有了可以不时从城市之地回返乡村家中的在路途上的一种阡陌交通的出现。而一种四处都可以为家的观念,显然是人和动物最初所共有的一种自由散漫的习性,但人一旦是选择了其所独有的“家”或“家庭”的观念与认同,那也便意味着人和动物之间所共有的各自独立的习性成为一种彼此间相互分离各自去走一条自己道路的开始,这也是人和其他动物分野的前提所在。由此,人便开始选择了基于一片土地的安居而后乐业的相对安定的生活,而动物则依旧还在去做着自己顾及自己的那种无休止的流浪或者随意性的迁徙、流动以及漂泊的一种野性生活的发生。

由此可知,基于一种土地所本有的推力和拉力的作用,人们的行为也都会去服从于其对于土地本身的一种全身心的认同与归属。显然,人们对于土地的认同,并不单单是否能干农活这样的简单,它会具有一种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也就是在诸多的观念价值上这种认同是具有其独特性存在的。在这方面,也许没有什么观念有比中国文化之中那种落叶归根的意识观念的塑造更为强劲了的。显然,一种“根”的形象,在很多文化里都是被选择下来作为一种人对其原始出处的依附性存在的一种象征性表达而持有的。而在中国汉人文化之中,这种植物之根深深地扎进了泥土之中而不断蔓延开来的意象又被特别地予以一种强调和塑造,并逐步落实到了一种亲属关系下的人群实际的生活实践之中来,而在这方面的文化的表达更为显得突出和有一种自身活力的存在。这种观念也在逼迫着人们能够不时地回返故里,并将以自己行将就木之时能够安卧在祖先的墓冢之旁为其最高的理想价值,即所谓传统文化观念之中的叶落归根,荣归故里。

在此意义上,有着土地并基于土地的乡村,便是人们全部生命的根之所在,人们会认同于此并附属于此。人们所真正要返回去的以及可以返回去的便是那个一直属于自己的乡村,而不是某某被一种漂浮不定的意识或图像所笼罩的城市,尽管他或她们都可能生活在那里会有一辈子的时间,但如何能够回归乡里之中去的意识却只会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有增无减的。尽管城市也许能够给那些从乡村里来的人以一种充足的经济与财富的积累,乃至于一种更高的在社会地位上的提升,但乡村从来都是凝聚其不用预先谈论价钱和条件的一种认同与归属意识实现的根本所在。换言之,对于有着一种坚定的乡村认同意识之人而言,如何能够真正回归到乡村之中去变成是一种无价的追求,而且也是一种无任何条件约束可言的理想所在。而尝试着要在城乡之间去做一种来回摆动之人,恰恰也无形之中彰显了乡村固有的价值以及城市所给予他们的生活改变带来的那些种种的契机和可能,城乡在此意义上才可谓是真正一体不分离开的,而这根本便是城乡之间在一种土地认同上的价值观念的连续体。

进而言之,在文化的意义上,乡村才可谓是一种生命之中真正所要去关注的根本,是根基性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价值关怀。而城市的存在,或许只是人们偶尔便于一种“闪聚”的某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中心交汇之地,它或许并非是一处可以长久依赖或去依靠的地方。因此,即便是一处破旧的乡村院落,人们从内心之中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将其予以废弃,或者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使之弃而不用,它仍依然如故地存在在那里,那里也从来都是生活在这里过的人们永久的家园,是人们长久要去予以认同的一处中心之地,这样一种力量显然也是无法用所谓的金钱或者经济的价值便可以做一种真正衡量的,而这恰就是乡村之所以成为乡村的价值所在,而理解了它的存在,所更多需要的便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破解,或使之能够更为强劲地有所彰显和表达。

五、城乡间的分隔与融合

实际上在一座城市之中,并且城市越大越会如此,无论其自身有如何得繁花似锦、人头攒动的热闹和聚集,但所谓的热闹和聚散,都只可能是在一瞬间之事,人们在此种日益抽象的城市空间里的那种有所谓文化认同上的集中意识或此种意识的唤醒,实际上很难是去予以寻觅的。这显然是从并非城乡连续体意义上去看待城乡关系的一种视角,或者说是一种城乡二元分立的视角和观察所得。这种城乡间的分立建立在了一种根本上的对于土地所拥有的所谓产权化而非文化化的那种转型替代之上。即由此认为,土地可谓是一种纯粹的商品,它可以超越村落的地理文化空间而进行一种交易及买卖。显然,近代欧洲的现代化历程便是建立在此一产权明晰的观念之上的[2],农民因此而抛弃土地,进城摇身一变而成为所谓的公民,然后就再也无法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故土之上,久而久之也便将其彻底的遗忘掉了。而通过一种基于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念而有的一种所谓产权明晰的路径来去精细切分以村落为基础和认同单元的土地,并使之能够以市场化的方式流转和商品化,这显然又是现代意义上的消灭乡村的开始,并且还会因此错误地认为,乡村的问题实际上根本就是土地经济的问题,从而也就忽视了由土地所承载着的一种深厚的历史文化意义。

而基于这样一种作为产权的土地的流转,人们不仅无法再在自己所拥有的土地上去进行耕作,人们也因此而失去了诸多对于因那片土地而有的一种文化依附性意义的不断激发。比如维系数代乃至数十代的亲缘关系,又比如基于地缘关系所长期形成的一种街坊邻里的关系,而一种基于彼此间互惠性关系的相互联结,因此也就轻而易举地被打破掉了。结果,在此意义上,每个人都成为一种孤立主义者的存在者,每个人也都会变成是一个行为无助者的存在,随时有被伤害和消除的风险存在。而所谓的行动双方,也不过就是一种现代契约关系中的甲方或者乙方中的某一方,而不再可能是因为相互给予对方一种需要的满足而能够互惠互利地绑定在一起的那种亲属关系或拟亲属关系的紧密性的地域连接。

但在许多传统的社会之中,基于一种亲属关系或者拟亲属关系的社会网络的连接以及互助体系的作用发挥才可能是最为根本性的社会关系的存在,比如,瑶族传统上的“打老童”的那种干亲关系,它基本上解决了人们彼此之间可能会出现的在一种亲属关系上相互性的互惠联系可能缺失的那种困境,人们通过建立此种“打老童”或所谓“干亲”的拟亲属的兄弟关系的构建而获得了一种彼此间的彼此互惠互助的可能以及自身利益的满足,它的前提是建立在了彼此间更为亲近的伙伴关系和认同之上。

而在这方面,马林诺夫斯基所仔细研究过的那些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在诸岛屿之间的那种库拉伙伴关系便可谓是一种典范[3],它是在更为广泛意义上的人们彼此间联系建立的基础,同时也是个人与群体间保持一种礼尚往来关系可以凭靠的物质基础和意义表达,但这归根到底它还是象征意义上的彼此间保持相互信任的一种文化表达。而一种纯粹陌生人之间交易的金钱与商品的介入,则会使得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陌生化、孤立化和疏离化,更为重要的还会有一种抽象化的关系在人群之中涌现并被固化下来,而原有的那种基于一种象征意义的礼物交换的互惠关系因此而被彻底的打破掉了,一种所谓纯粹的经济意义上的商品关系取代了富含社会与文化价值的礼物的关系而成为人们生活之中最为核心的价值追求,而一种所谓消费社会的观念在日益地取代了人們曾经赖以为生的基于土地的粮食生产的那种生计形态,生活的异化也由此而日渐深入人心,并且,一个人也难于真正从其中单独地脱离出来,社会因此而有着一种现代关系转型的发生,随后才会跟上来一种文化转型的发生。

由此而造成的一种乡村社会的新的构造结果便是,人们不再可能是纯粹的一种聚族而居,而是相互各自为着新的谋生之道而纷纷彼此分离开来,由此看去,基于一种民间社会的互助的互惠模式显然已经成为过去存在的一种关系结构模式,被一种所谓“解放”出来的个体开始相信并身体力行地去予以实践。显然,只要是能够真正按照一己之私心意愿去生活便成为是人们各自全部行动的动力根源或价值选择的根本了。而在各种形式的所谓现代意义的远距离输送与供给的交通线路上,比如跟地方社会并无一种直接关联的水、电、气的供给以及互联网线路的跨越山海阻隔的铺设,还有高速公路、铁路以及飞机场的建设而使得交通线路四通八达、无处不至,因此而使得人们可以随意生活在自己所渴求的那种空间欲望之中,不用真正再去理会他人乃至于一种邻人或邻里的存在与否或究竟怎样的存在,这显然是一种社会中的互助关系的真正结束以及纯粹化的私人生活高度勃发的一个时代,公共性更多转换成为一种当下虚拟网络世界之中的种种吐槽以及吸纳粉丝关注的晒图或用以娱乐的一闪而过的短视频而已。

因此,有太多的现代性的要素,它们被创造出来是用以来帮助人们去切断人跟土地之间的各种联系的,这种切断又必然是跟西方现代性成长之中的一种分离技术的自我蔓延式的成长之间是相互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而它的基础便是在一种西方基督教的现代起源之中,更是由此而塑造出了一种服从于上帝意志的那种个体性成长之中所涌现出来的一种分离技术的重塑、再造与传播。因此最终,这种技术通过近世基督教的世界传播以及殖民主义的扩张而实际影响到了西方以外的世界之中,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1840年以来的中国的发展史,并且也正像常人所熟知的那样,它根本上是一部西风东渐的殖民史或半殖民史,这段历史有一大半是人和土地相互分离开的历史,显然无人可以去否认这一点的真实存在[4]。

而在一种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语境发展之中,从一种人和土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是相互捆绑在一起的所谓“乡土社会”,而转换到了一种人和土地之间的相互分离,以致城乡间的分离,而这一条线路便是理解中国城乡关系的基础或者说最为核心的特征所在。理解了这一点,实际上也便理解了近代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以及文化的诸多转型[5]。借助于种种新技术的发明以及应用而避开在土地中的直接劳作,由此反过来也使得一种技术的发明和应用成为这种人和土地之间相互的脱离或者分离成为一种可能的一个最为关键性的要素。化肥、农用机械以及各类电子器具,使得社会中会有更多的人不用再下到田地里去劳作便能够获得用以维持生活的足够的粮食、蔬菜以及肉、蛋、奶的供应,甚至还会使得原本的生活更加的富足。这个过程显然也通过一种识字率的提升、在乡村教育上的投入以及脱离开乡土的那种社会地位提升教育而在得到一种自我的强化。显然,当下年幼的孩子们会有更多的时间是在一种读书识字的环境氛围之中成长的,这无形之中也延缓了他们参与到乡村劳动并成长成为一种社会之中的劳动力的时间年限。在今天所造成的一种现实局面就是,人们凭借读书可以成就生活之中的一切,而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要去参加农耕生产劳动来换得一年的收成。当然更多的人则是读书不成,转而进城打工,借此而离开了乡村日常的生产活动,本来属于他们本业的农业生产,但面对于一些出外打工,甚至读书毕业而回归乡村的人们参与到了农林牧副渔的各类生产活动中来,则又被称之为是一种“回乡创业”,言外之意也就是,他们实际上是完全不懂农业为何,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习的,且这过程中还梦想着如何去借助于一种传统的农业来真正使自己改变在城市里打工不成的困境,同时也摆脱了工作极难找到的尴尬处境,但实际上何为传统农业,他们的脑子里还仍旧是课本或者新闻中所宣传的那种样子,离脚下的泥土的生活相去甚远。

与此同时,在城市人的观念之中,也似乎越来越接受了这样的一种观念,似乎一切都不再可能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而是要从那些绕城而过的高速路上成卡车地运输到了城市之中大大小小的超市货架上来的。他们也很难再去想象农作物生产产地的那种果实其独特性价值的社会与文化意义。过去的人们在城市里生活,更期盼的是春天可以吃到某某乡村里早上摘下的新鲜草莓,秋天则希望品尝到从那里的乡村所运送来的各种应季水果和蔬菜,但一种现代世界意义上的长距离的贩运,使得这种季节性物产的想象极难于真正形成,人们只会知道北京超市以及餐桌上的那种诱人的瓜果,却不知晓,这些都可能是通过飞机、火车或者大卡车从数百里、数千里乃至于东南亚、非洲诸地专门远距离地运输过来的。而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乡村也不再是城市边上的那个单靠走一走路便可以抵达的某个集市的所在地,而是转变成为更为遥远的却又不知其名姓的一个地方的物品出产和运输的集散地。在传统的城市人观念中的那种城乡不曾分离的观念,显然在此时被彻底的予以颠覆了,在此意义上,城乡之间再难于有一种相互一体性的连续性的存在和发生了。

六、一条理想中国的城乡发展之路

而反过来去看,还会有什么一种情况能够比此种生活更会让城市之人看轻于乡村的作用呢?实际上乡村自己也在无形之中看低了自身的那份独有价值的存在。显然,如果土地生产的效率不及于远距离的货物运输贸易的效益或成本,邻近城市的乡村的一种自我衰败自然也就成为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了。在这方面,就像科学家掌握了一种生殖技术之后,女性一再地被看轻的情形一样,即她们日益成为人们眼中借助于生殖技術而有的“代孕”身体存在之时,她们的那种作为独特生育母亲的社会与文化价值也就变得越来越微乎其微了。在这一点上,凡是有被现代新技术、新作为以及新手段所替代的那些行业或者人群,大体的命运和感受都是一样的,即从一种有用性的社会存在的自豪感转换到了一种纯粹资本积累的无意义感。而基于农耕的农民的命运似乎与此种模式会更为的接近,各种形式的农业专家们日益代替了农民成为土地生产的中坚和人们该怎么去田间地头劳作的全部技能的代言人。没有谁会为因为不依赖于他们的存在而有真正的收获。

而更为突出的则是互联网的乡村再造。伴随着一种网络虚拟技术日益地在城乡之间的普及和流行,人们的生活处在了一种逃离开土地的抽象的电脑屏幕之前的操作之中,相互的交流也不再是一种真正情感性的,而转换成为是一件事情完成与否的一种功利性的表达,一切的文化虚饰性都在转变成为一种生活之中的不必要的存在不任其存在了,因此一切也就都可以简化为无了。生活显然已在被一种新的网民群体的大量存在和日益增多而转变成为是一种最具娱乐性质的吐槽和现场直播,因此这过程之中也就再没有了一种神秘与委曲表达的羞愧、敬畏与战战兢兢地发生了。

而如何才能够把人的要素不断地去进行一种抽离,使之可以成为予以操控的各个部分则成为一种现代性发展的核心。在前现代世界之中,一切都必须相互结合在一起才能够发挥其各自的作用,而分离则必然意味着是某种的冲突、死亡与事物的终结。在一种彼此的关联之中,人们各自有了自身的社会定位和文化认同,所谓的理想生活也是在这种的相互关联的氛围之中逐渐地酝酿而发生的。反之,在一个现代世界之中,个人的定位跟他人之间并没有一种实质性的关联,赢便是赢,输也便是输,彼此不会有一种真正的相互联系,输赢得失是各自所负责的事情,跟一个群体之间的联系并非直接。而在一种前现代的社会之中,所谓的赢便是因为有了更多的追随者的那种集体荣耀感的获得,比如在举行了夸富宴之后的那种在社会之中的声望的获得与自身追随者的不断增加,还有所谓“大人物”(big man)在社群之中的那种声望的获得以及随之而有的竞争性上超过与其他所有人的权威支配。而此时的输,也便是从一种领导者而转换成为服从者,在输赢者之间,实际上并不能够真正地相互各自分离开来,而且,一种空间的转换也并不能因此而造成一种彼此间的分离。有朝一日,从乡村走入城市,其所真正维系的还是村子之中既有的相互性关系,所由此而扩大开来的也可谓是可以真正纳入到了村落既有秩序中去的那种关系,从一种陌生到熟悉所强调的便是此种村落之间可以去予以消化掉的,或者说可以不断被容纳进去的化陌生为熟悉的一种关系的存在。

在此,从一种理想生活的塑造和维持的意义上而言,对于乡村之人而言,城乡中国的核心所在便是在于乡而不是在于城,城在一定意义上又不过是人们观念之中的乡的一种空间转移或挪移,特别是对于那些最为普通的乡村之人最后有机会定居在了城市之中而言,情形便更会是如此。这种理想中重在“乡”的城乡中国图景的存在,其所坚守的则是一种相互间可以融通、互惠与理解的人群关系,即从一种人群交往互动之中去体会到彼此间的相互性依赖的存在。并从实际所给予的通道或道路往来之中去勾连起彼此之间的差异与不同。

这也便要求基于乡村振兴大背景的人类学的研究,真正能够要从一种宏观视角上而非在所谓结构化以至碎片化的不断界限切分上去理解在乡村那里存在的人、事、物,这显然就是一种基于时间和事件线索的线索追溯的研究路径的根本,是一种相互之间的动态互动转化的发生,并且是真正要以人的行动轨迹为心中去予以考量的[6]。因此在这里,所实际隐含的必然是一种方法论上的转变,或者说是一种视角上的转变,由此所真正启示出来的便是一种理解的人类学,或者从中也可以去窥视到的一种理想中国发生的影子的存在或影射的发生。由此,那种直奔主题的种种研究路径,必须要去面对人们自身所拥有的那种理想化追求的以及拐弯抹角并非直接去实现目标的一种修饰性策略的那种在人群关系中的迂回之策的发生。

也可以这样说,在中国文化的思想或理想之中,一种最具传统意义的城乡关系必然是蕴含着或者嵌入着一种理想价值在其中的,而在这种理想价值的背后所直接映射出来的那个理想中国,则是作为一个文明体其自身所核心拥有的那些诸多的特质而存在的,并不断反映出了在城乡之间种种有机性联系和相互性依赖关系的种种图景和可能性的创造之中。由此,也便逐渐构造起了一座理想中国大厦的最为基础性框架结构和特征类型。

很显然,人的所谓理想,它必然是要借助于某种文化的观念而得以一种明确表达的,透过一些象征、符号、文字、书写以及图形修饰之类的理想价值的表达而显露出其背后的一种理想观念的存在或映射。而一种中国城乡关系的文化表达,自然也会隐含着这样一种理想的存在状态在其中。从城乡之间的空间分野,到城乡互依的价值与情感表露,再到一种不断要去予以扩展开来的亲属关系或制度框架的形塑,根基于一种差序格局的人群关系从乡村一家一户一直可以扩展到最为遥远的城乡关系所辐射到的那些区域地方之中去。而这样一种的城乡之间的互惠交融才可能真正是城乡关系的理想形态,否则,它只可能是由一种理想城乡关系的转型所带来的一种对于既有理想城乡关系状态的一种瓦解甚至可能是一种摧毁。面对于今天世界的发展,我们实在是有必要去追寻既有传统之中的那种超乎现实存在的理想价值的存在,并以此作为基础,而对当下中国的各种转型给出一种泾渭分明的对照性的以及来龙去脉为何的理解。显然,从城乡之间既有的那种相互融合到彼此间的相互分离,如此过程的发生、发展,恰又可谓是一种本然存在着的理想城乡关系的破损,未来如何去修复这种已经发生了改变或破损了的城乡关系,将自然会成为未来中国乡村发展以及乡村振兴的一个关键的环节所在。

很显然地是,乡村在中国,特别是对于一个乡土中国而言,其之所以能够存在的一种理想价值便是建立在了拥有一片可以耕种以及能够安全地居住在这片土地之上。在这一点上,土地无疑成为人们生活中真正难于割舍掉的“命根子”,但这又绝不意味着如此便能够完完全全地使人完全可以去依赖于所拥有的那些土地来去过一种衣食无忧的日子,显然,它们的存在和拥有是必要的却一定不是充分的。基于农业的种种生活上的风险,或者无法真正可以靠人力去协调的天灾人祸的事件发生,从来都是一个农民生活世界中所可能招致一种破产状态的核心性的影响要素之一。

在基于一种土地出产上的“天花板效应”的那种所谓耕作农业的有限收入之外来去寻求一种作为农业的辅助性副业收入的种种途径,便成了那些专心一致地从事于稼穑经营的农民其最为理想的一种生活模式,在此意义上,所有的非农事业的发展,或者从工具到手工艺的在农业社会的发生、发展与发达,都无一例外地是跟这种作为农业收入之补充的副业追求,或因要服务于一种农耕生活而起是密不可分的。这同时也显然是跟小农自身的生活节奏共起伏的,而过去所谓“男耕女织”的生活结构样式,则明显的是此种模式的一个典范,后来还有多种的模式可以用来去调节或者补充这种更多依赖于自然的农业其在一种保障性上的缺失或先天不足。因此在乡村家庭之中,如果有多个子嗣,长子一般都会特意被安排在家从事务农,管理农事生活,而次子以下则可以通过出外打工,或者经营商业,来实现此种的家庭农业生计收入上的不足以及因为种种的自然灾害所造成的农业大面积减产所造成的经济或生计上的那些风险存在。由此,一种以家庭为中心的劳动力的搭配以及自我选择便成了在乡村之中去实现一种理想家庭乃至作为整体的理想家族生活的标志,实际上在人们全身心地去祈求一种农业生产上的五谷丰登之时,人们还更会去祈求一种家庭内部的以及家族自身的人丁兴旺,因为只有后者要素的突显,农业和非农业的互补性关系才可能通过一种人力间的合理搭配而得以一种真正地实现。

但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在没有所谓现代通讯、交通、运输以及物流体系的时代里,城市对乡村的依赖将会是全部的以及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意义上的。换言之,一年到头不事稼穑的那些城市之人的绝大部分吃喝用度这样的最为基本的生活需求都会依赖于一种乡村土地的供给,这种关系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城乡之间可以互惠互补的伙伴性关系,这是城市之人最基本生活保障的理想构架。一种所谓“乡下人”的概念,在传统的社会之中绝对不是意指所谓后来人所说的“低端”或者文明的“先进”而言的“落后”,与城相对的乡村的存在成为是城里人日常生活消费的真正的基础性的支持者和提供者。

而城乡之间的有机而均衡的相互往来,便会使得乡下的物产能够运进城市之中来去供人们予以一种消费,由此所换回来的金钱收入,又可以使得赖于农业收入的乡下人真正有能力去购买自己生活之所缺。甚至城市的日常废物,也并非今天意义上的五一用处可言的垃圾,而是可以经过混入或者埋入土地之中去的发酵转化而带来的一种土地丰产的肥力的增加。乡村在此意义上并不会有所谓纯粹的那种干净或整洁的观念存在,人、物与自然之间会有着一种自我循环意义的社会景观的发生,并且,这种景观的循环从一种乡村环境上而言则是有着一种动态平衡的机制和形貌的。时间维度上的春、夏、秋、冬的年度性转换便会随着乡村的农耕生活在不同时间段里的逐渐开展,使得一个乡村其空间维度上的所谓村容村貌也会呈现出大不一样的姿态出来,在一点上,传统乡村生活观念中所谓“村容村貌”的观念,很显然地跟今天所要借由一种自外向内所灌输给他们的那种纯粹洁净的观念意义是明显不同的。

七、结语

而与此同时,伴随着一种现代性的观念借助于一种自我反思性能力的加强而深入或弥漫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生活的各个角落之中去,这种城乡之间的依赖与平衡关系必然就会随着跨过城市周边的那些高速公路、铁路以及飞机场的建设和更多投入使用而逐渐地受到侵蚀而被瓦解掉了。一个靠近城市边缘的乡村,本来相对于这座城市而言理想上就应该是一种互惠共生、相互依赖的供给关系,现在则成了所有这些路上行走的交通运输工具都必须要去直接且迅速穿越过的一个抽象空间,乡村对于那些高架之上的高速公路、鐵道以及天上飞的飞机而言,则转变成为是一处虚空的可以忽略其存在的抽象存在,这些基于现代建筑理念所要求的整齐划一、干净洁净理念的深入人心而得以一种整体性性的建设,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而言,这些实实在在的建筑物的存在则都属于是一种抽象意义的,并且毫无直接的生活意义可言,它们只不过是一种存在在那里或者不时穿越过那里的一种抽象社会的存在。因此对一座城市而言,人们似乎一下子并不需要这些既往的能够连接起城市的乡村空间所能提供的那些物产、服务和人力了。

而显然,一种新式发生的“农家乐”或乡村民宿旅游的新形式,也许可以看成是对于一种现代城乡分离的所谓理想破损趋向的一种反作用力,它在使得一种现实城乡之间的分离在向着一种相反的方向上去发力[7]。不过,它跟过去的那种互动的方向也许正相反,不是乡村之人走进了城市,而是城市之人跨进了乡村之中去。这显然已经是超越了城乡经济互依关系的存在,而是转换成了一种对于真实生活的意义感的获得以及由此而有一种文化感的获得的一种城市人自我价值的追求。但很显然地,这无一例外地也都属于是一种城市之人自我乡愁的一种表达,这是对于失去对其加以过度依赖的乡村的一种所谓城市之人的忧虑所在,但如果没有一种根本性的城乡互补互依的理想关系的建立,所谓的一种逆城市化的城里人走入乡村的生活选择,它必然只可能是带有一种表演秀性质的,是对于乡村消失或城乡间不平衡发展之间的持久忧愁的一时性的疏解,而如此便不可能是带有一种根本性的生活上的真实改变。而这可能才是真正城乡之间或者城乡各自问题发生的根本所在,一切的乡村振兴在今天的时代里,如果不能去注意到这种城乡关系的理想模式的存在,那么所谓的振兴也便是缺失一个方向性的指引了。

参考文献:

[1]  Charles Stafford, ed. Living with Separation in China:Anthropological Account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 ledge Curzon,2003.

[2]  道格拉斯·诺斯,罗伯特·托马斯.西方世界的兴起[M].厉以平,蔡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3]  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美拉尼西亚新几内亚群岛土著人之事业及冒险活动的报告[M].弓秀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4]  赵旭东.人类学与文化转型——对分离技术的逃避与“在一起”哲学的回归[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2):32 - 48.

[5]  赵旭东,杨修业.中国城乡关系的理想类型——关于一种文化转型人类学的探索[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51 - 63.

[6]  赵旭东.线索民族志:民族志叙事的新范式[J].民族研究,2015(1):47 - 57.

[7]  趙旭东.乡土如何触碰旅游——一种文化转型视角下乡村振兴人类学的新发展[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0(1):67 - 74.

[责任编辑:吴才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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