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汗温阳法治疗岭南痛风
2022-01-01林素斌张洁简小兵
林素斌 张洁 简小兵
痛风性关节炎是我国的常见病、多发病之一,归属于中医痹证的范畴。中医历代医家多认为痛风责之于湿热瘀滞,常以清热、利湿、通经为法,治以当归拈痛汤、四妙散等方,对于大部分患者可取得良效。但不同地区地理环境、气候特点及患者自身体质均有所不同,痛风的辨证施治也有不同的特点。对于岭南地区部分痛风患者,痰湿血瘀只是病理产物,其根本的病因病机在于体内阳气亏虚,又外受风寒湿邪所致。
1 风寒湿痹为标,脾肾阳虚为本
湿热体质是岭南地区居民最常见体质[1],《岭南卫生方》道:“岭南……地卑而土薄,炎方土薄,故阳燠之气常泄,濒海地卑,故阴湿之气常盛。”岭南地区气候炎热、潮湿,岭南居民常年处于湿气弥漫之地,脾胃为湿所困,复因饮食劳倦,中土壅滞, 运化失常,水湿积聚过多而化浊,湿浊内外相合,交阻气机,郁久化热,湿热缠绵。痛风证型也以湿热蕴结证最为常见[2-3]。明龚廷贤在《万病回春》云:“一切痛风肢节痛者,痛属火,肿属湿。”脾主四肢,湿性下趋,流注关节,郁而化热,阻滞气血,则生红肿热痛。现代医家根据自身临证诊治经验,对痛风的认识进行继承与发展。岭南名医朱良春教授认为痛风是“浊瘀痹”, 指出湿浊瘀滞内阻是主要病机, 以泄化浊瘀为治疗大法,喜用土茯苓、萆薢、威灵仙等清热利湿药[4]。仝小林教授认为痛风病在胃肠,中焦内热浊停, 下注经络关节, 发为痛风,急性期着重祛风除湿止痛,慢性期偏于益气和血[5]。王琦教授认为痛风的病机为湿热痰瘀交阻, 经脉不通,善用四妙勇安汤加减治疗痛风[6]。总结各医家观点可见痛风的发病不离湿热。
但随着现代生活水平提高,饮食结构和生活方式的改变,痛风的证型也随之变化,其辨证施治也有新的思路。笔者在临床工作中观察到,风寒湿在表,阳虚在里类型的痛风在岭南地区越来越多见,此类患者除了受累关节疼痛,兼有明显关节收引紧绷感,同时疲倦乏力,畏寒肢冷等表现突出,舌脉与一般湿热浊瘀证不同,常为舌体胖大,边有齿痕,苔白润,脉沉或沉滑,小部分患者虽见舌苔黄腻,脉弦滑,但也不可单纯从湿热瘀滞论治。
岭南地区濒临海洋,夏季漫长炎热,过去人们常在高温炎热潮湿环境下起居劳作,但随着制冷技术的发展,室内空调环境已逐渐成为岭南人的避暑之地。炎热的夏季本应适当汗出,鼓舞阳气,人们却常处于空调房间中,阳为寒郁,阳气卫外功能薄弱,腠理疏松,反易受风寒湿邪入侵。《素问·痹论篇》曰:“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又或出汗后立即吹空调、冲凉,如《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篇》所言:“汗出入水中,如水伤心,历节黄汗出。” “风为百病之长”,汗孔开张,寒湿跟随风邪侵袭肌肤,肺主皮毛,肺的宣发肃降受阻,水液输布失常,水湿停滞,阴邪趋下,留注经络关节,内外相合,阻滞经络,故而生痛。
另外,饮食结构的改变也促使了岭南痛风的变化。已有研究表明痛风与高嘌呤饮食息息相关[7],岭南靠海,人们喜食海鲜类阴柔之品,脾为湿困,久则化热,湿热下注,蕴结关节,乃生疼痛。除了过量摄入海鲜、红肉等高嘌呤食物,当代岭南居民特别是年轻一代,因其闷热潮湿的气候环境,喜食冷饮、雪糕、甜品等生冷食品,此类食物含大量果糖。研究表明,果糖是痛风发病的独立危险因素[8]。从中医角度来说,此类食品均为易生痰生湿之物,贪凉饮冷,寒湿内生,脾胃内伤,脾阳日渐虚衰。《素问·生气通天论篇》强调了阳气的重要性:“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阳气是人体一切生命活动的基础,脾阳虚衰,运化失常,水湿不化,聚而生痰,气滞痰阻,瘀血内生,痰湿瘀浊停滞于经络关节,疼痛生焉。
除去饮食因素,研究发现作息不规律,长期疲劳状态也是痛风发生的危险因素[9]。随着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们生活方式发生巨大的改变,手机、电脑已代替许多娱乐活动。年轻人沉迷网络,喜卧久坐,匮乏运动,影响阳气的生发运行,时常熬夜,甚则通宵达旦,耗损阳气。《素问·生气通天论篇》曰:“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阳气可养精蓄神,濡养四肢百骸。若阳气虚衰运行不畅,则四肢关节不得温煦,水湿停滞。
故外有风寒湿邪侵袭,与内里之寒湿相结,经络气血凝滞不通,内则阳气亏虚,不能抗邪,不得温化寒湿,在内外多种因素影响下,痛风由此而生。
2 急性期以温通为主
2.1 “微汗”以散风寒湿邪
岭南医家多从湿热瘀滞论治痛风,用清热利湿、活血通络之法可取得良效[10-11]。研究显示,薏苡仁、黄柏、苍术、土茯苓等清热利湿药为治疗急性痛风性关节炎的高频药物[12]。但对于风寒湿痹阻、阳虚在里型痛风,予清热祛湿之法,则在表之风寒不祛,在里之寒湿不化,且苦寒更伤阳气,痛风难愈。“风可胜湿”,若大用祛风药虽可祛散外邪,恐性味辛燥,易耗气伤阴。过早予健脾补肾补益之法,岭南人本就脾虚湿盛,易关门闭寇,邪气与湿缠绵留滞。汗法既可祛风散寒,又可宣发肺气,但若发汗太过则过犹不及,因湿为阴邪,性重浊黏腻,风邪虽祛而湿邪难以速去。因此痛风的急性期不可过早补益或妄投清热之剂,“微汗法”最为适当,可祛风散寒除湿,亦可顾护正气。“微汗法”代表方如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麻杏薏甘汤乃解表祛湿、轻清宣化之剂,出自《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第二》。此方为麻黄汤去桂枝,减麻黄加薏苡仁组成,是治疗风湿痹症的经典方剂,应用范围广泛,临床上将其用于治疗扁平疣、荨麻疹、脂溢性皮炎、湿疹等皮肤病[13-15],亦用于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16]、慢性咳嗽[17]等疾病,收效满意。原方中麻黄发表祛湿,宣利肺气,剂量小仅用半两,且无桂枝相助,则发汗力微。麻黄微微发汗可发表祛邪,配合杏仁以宣肺利气,通调水道,气化则湿亦化。薏苡仁味甘性微寒,可健脾利湿,甘草甘缓补脾可助正抗邪,并调和诸药,亦可缓和麻黄发汗之过。全方解表祛风除湿并用,风寒湿邪自表而解。
2.2 温阳以通络止痛
痛风的急性期在外发风寒湿邪的同时,亦需重视温通之法。“阳化气,阴成形”,阳气衰惫,寒湿内生,尿酸等阴寒湿浊停滞经络关节,久则甚至凝结成痰,形成痛风石。“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治以温阳通络为法,可用桂枝汤类方。风寒湿袭表,首犯太阳,桂枝汤能调和营卫,祛邪外出,选方可用桂枝加附子汤以温阳通络。桂枝加附子汤出自《伤寒论》,原文所述“四肢微急,难以屈伸”,与风寒湿痹阻,阳气亏虚之痛风关节紧绷拘急十分相似。方中桂枝有温经通阳之功,清代医家叶天士认为桂枝可通达阳气,温补脾阳,其著《本草经解》言:“辛温则畅达阳气,而脾经受益,所以补中。”芍药酸收敛阴,缓急而止痹痛,亦避免麻、桂辛散太过。附子辛热,温阳力最,用附子来温阳气,散寒湿,阳气足则气血行,冷结得散。大枣可补益脾胃;生姜味辛温,长于辛散走窜,可驱散风寒湿邪;炙甘草和中缓急,调和诸药。诸药配伍,在里之阳气生,寒湿化,则痛自止。
另外,痛风急性期期的治疗应用中,应在发表祛邪,温阳通脉的同时,临床随证化裁,可加减运用藤类药,如威灵仙、忍冬藤、络石藤等以加强祛风止痛,辛温通阳药物如细辛、姜黄等以助阳通痹,木瓜、桑枝等以舒筋缓急。亦可衷中参西,在把握以温为法大方向基础上,选用富含秋水仙碱成分的药物如百合、土茯苓等清利湿热药。
3 缓解期以温补为主,兼顾清利
缓解期关节疼痛症状已不明显,然而血尿酸水平尚未降至正常,痛风仍有反复发作的可能性,盖因此期内里之阳气尚亏,且虽外邪已解,但湿邪黏滞留恋,未彻底清除,困阻脾胃,滞留经络关节,迁延日久易损及肾阳,肾阳亏虚,蒸腾气化发力,水湿弥漫,病因犹在则痛风反复发作。痛风缓解期的治疗应治病求本,“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以温补脾肾为主,辅以清利湿浊,标本兼顾。可用姜、附、桂辛温之品,姜、桂温阳通脉,附子鼓舞肾中元阳,选方如桂枝加附子汤或麻黄附子细辛汤等,可加减桑寄生、怀牛膝、淫羊藿之属以温养肾阳,祛风除湿。《内经》云:“四季脾旺不受邪”,治疗应注重顾护脾胃。痛风病人大多数饮食无节制,不良生活习惯多,且因痛风发作时常服用消炎镇痛药或激素药,脾胃进一步损伤,可用茯苓、白术、党参健脾祛湿之品补养正气,选用四君子汤为底方。本期虽以本虚为主, 却不可峻补, 补益药不可过用,应重视调畅气机,以免壅滞留邪,可用砂仁、石菖蒲芳香行气以斡旋中焦气机。
在辨证治疗的同时,应与辨病相结合,适当使用如虎杖、车前子等清热利湿药。现代药理学研究表明,此类中药具有降尿酸作用,已被推荐为高尿酸血症、痛风辨证论治的推荐药材[18]。而从中医角度来看,痛风一病,与湿关系莫大,湿性黏腻难祛,贯穿疾病的始终。在疾病发展中,湿郁久常化热,产生局部关节的红肿热痛。因此,在固本的基础上,可酌加清热化湿之品,祛除体内湿浊余邪,以起到标本兼治之功。同时应加强对患者的宣教,告嘱患者节制饮食,注意休息,适当运动,定期监测血尿酸,提高患者依从性,延缓痛风病情进展及减少并发症。
4 病案举隅
4.1 祛邪温阳止痹痛
患者,男,43岁。既往痛风病史3年余,发作频率约2次/年,最后一次发作时间为2020年8月。平素体质一般,易患感冒。1周前打球后突然出现左膝关节外侧肿痛,影响睡眠,自行口服秋水仙碱片后可稍缓解。初诊(2021年3月12日):左膝关节外侧疼痛,活动后牵扯紧绷感明显,疲倦乏力,手足畏寒,自觉腹部发冷,胃纳可,睡眠欠佳,入睡困难,夜尿1次,大便稀烂不成形。舌淡嫩,苔薄白,脉沉细。辅助检查:血尿酸:457 μmol/L。西医诊断:痛风性关节炎;中医诊断:痹症(风寒湿痹阻,脾肾阳虚)。治法:发表祛邪,温阳通脉。处方:麻杏薏甘汤合桂枝加附子汤加减,具体方药:生麻黄8 g、杏仁10 g、防风15 g、白芍15 g、薏苡仁20 g、生姜10 g、忍冬藤30 g、炙甘草6 g、附子先煎10 g、威灵仙20 g、细辛6 g、桂枝15 g,共5剂。同时口服秋水仙碱,0.5 mg/次,每日一次。
二诊(2021年3年19日):左膝关节疼痛好转,活动后有牵扯感同前,睡眠明显改善,精神明显好转,仍有少许疲倦乏力,大便可成形,仍自觉腹部发冷,舌淡苔薄白润脉沉细。处方:前方基础上加黄芪15 g,共7剂。秋水仙碱减量为0.25 mg/次,每日一次。
三诊(2021年3月26日)左膝关节疼痛消失,牵扯感较前减轻,精神较前明显好转,睡眠改善,大便可成形,腹部发冷明显改善,舌脉同前。处方:前方基础上麻黄减为6 g,加牛膝15 g、木瓜15 g、苍术15 g、龙骨先煎30 g、白术15 g、牡蛎先煎30 g,共7剂。同时予秋水仙碱0.25 mg/次,每日一次。
三诊后患者疼痛消失,诸症大减,余留关节牵扯感,后续在三诊方基础上加减用药,至2021年4月23日,患者诉服药至今无痛风发作,关节少许牵扯感,入睡较难,夜尿1次,舌淡嫩,苔薄白润,脉滑。改投桂枝加附子汤合四君子汤加减,具体药物:桂枝15 g、龙骨先煎30 g、牡蛎先煎30 g、白芍30 g、生姜10 g、磁石先煎30 g、大枣10 g、苍术15 g、白术15 g、炙甘草6 g、土茯苓30 g、党参15 g、干姜10 g、附子先煎10 g、砂仁后下8 g、桑寄生30 g。2021年5月7日,患者自觉睡眠改善,效不更方,继予前方并停用秋水仙碱,改为口服非布司他40 mg,每日一次。2021年5月21日,复查血尿酸351 μmol/L,肌酐92.54 μmol/L。
按 此患者为中年男性,办公室人群,长期久坐少动,水湿痰饮积聚,困遏脾胃,运化失司,日久脾阳虚衰。因运动后饮冷冲凉,外受风寒湿邪,风寒湿邪与里之寒湿搏结于筋络关节。方予麻杏薏甘汤以宣散风寒湿,合桂枝加附子汤以通阳祛寒,加减使用防风、威灵仙等祛风药以祛风除湿,细辛以助桂枝、附子温经散寒。一诊方中麻黄剂量为8 g,两周后疼痛紧绷感明显改善,麻黄再减为6 g。麻黄用量谨慎,小发其汗。二诊疲倦体虚,加用黄芪以补益肺脾。三诊仍有关节紧绷,加二术燥湿健脾,木瓜舒筋活络,眠不佳,加龙骨、牡蛎重镇安神。三诊后诸症已缓,但湿浊尚存,阳气尚虚,故予桂枝加附子汤合四君子汤温阳健脾,加减桑寄生补益肝肾,土茯苓以清利湿浊,砂仁化湿醒脾。使用汤剂的同时配合极小剂量秋水仙碱,收效良好。
4.2 祛风通络散郁热
患者,男,30岁,痛风性关节炎病史2年余,于2021年3月14日无明显诱因出现左足跟红肿热痛,自行服用秋水仙碱0.5 mg。2021年3月15日,在我院查尿酸574 μmol/L,尿酸碱度6.0。初诊(2021年3月15日):左足跟疼痛,少许肿胀,行走半小时疼痛加剧,伴明显牵扯感,口干,无口苦,舌淡胖,苔黄厚腻,脉弦滑。西医诊断:痛风性关节炎;中医诊断:痹症(湿热痹阻)。治法:清热祛湿,通络止痛。处方:四藤一仙汤加减,具体方药:威灵仙20 g、牛膝15 g、虎杖30 g、忍冬藤15 g、百合30 g、钩藤10 g、黄柏10 g、络石藤15 g、车前草15 g、海风藤15 g、平贝母10 g、赤芍15 g、车前子15 g、甘草6 g,共7剂。同时予口服秋水仙碱0.5 mg,每日一次;碳酸氢钠片0.5 g,每日三次。
二诊(2021年3月28日):继续在首诊方基础上去络石藤,加土茯苓、木瓜各30 g,西药同前。服药后患者症状大致同前无明显改善,未见明显疗效。
三诊(2021年4月16日):患者仍有左足跟疼痛,伴牵扯感,舌淡胖,苔白边有齿痕,脉弦滑。遂改用麻杏苡甘汤合桂枝加附子汤加减,具体方药:威灵仙20 g、忍冬藤15 g、附子先煎10 g、黄柏10 g、牛膝15 g、虎杖30 g、防风15 g、百合30 g、白芍30 g、炙甘草10 g、细辛6 g、木瓜30 g、土茯苓30 g、麻黄6 g、薏苡仁30 g、桂枝10 g、杏仁10 g、生姜10 g,共7剂。同时予口服秋水仙碱0.25 mg,每日一次,碳酸氢钠片 0.5 g,每日三次。
四诊(2021年4月30日):患者诉近一周痛风无再发作,左足跟疼痛消失,无牵扯感,继续上方巩固治疗。后续门诊随访患者无再痛风发作,复查尿酸已降至正常。
按 此病例虽有红肿热痛的典型表现,且舌苔黄厚腻,脉弦滑,似是一派湿热之象,却在投用黄柏、虎杖等清热利湿之剂后,舌苔立转为白润,疼痛不减。此是局部虽有湿热壅滞,但细问患者平素喜饮温水,食生冷易腹泻,实乃阳虚寒湿之底。三月岭南,正是梅雨季节,细雨绵绵,风寒湿之邪入络,痹阻关节,湿性缠绵不得散而郁热,寒热错杂,过早予大量清利之药,热虽祛却反伤阳气,即使西药干预,亦效果欠佳。故在清热利湿的同时,应不忘祛风通脉,加入麻、桂、细等药以祛风寒,散郁热,收获良效。因此,临证时不可拘泥局部,而忽视整体。
5 结语
临床中痛风证型仍以湿热为主,但在临床应用中,若只抓住红肿热痛的特点,一味地清热祛湿,寒邪不得外散,闭门留寇,且徒伤阳气,犯了“虚虚实实”之错,反难收效。应因时、因人、因地制宜,辨病与辨证结合,立足于经典,从风寒湿痹、内里阳虚分期论治岭南痛风,活用经方。如此不仅改善临床症状,且减少西药的剂量,减轻药物的不良反应,为临床治疗痛风提供一个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