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麻黄山
2016-06-24岑国义
岑国义
孩提时代就向往麻黄山,三四十年了,那份感情至今还无法割舍。
麻黄山在革命老区盐池县的东南一百公里处,东与陕西省定边县姬塬乡接壤,西与甘肃省环县秦团庄乡毗邻,人们常说的鸡叫一声听三省,就是指这片地方。
因为在三省交界处,所以有时说起麻黄山,别人还是一脸茫然:原来麻黄山是宁夏的?真是宁夏的吗?虽然只是巴掌大一块地方,陕西的羊跨过地埂就越省界,偷食甘肃人或宁夏人的庄稼。宁夏人和甘肃人都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隔着一道地埂把烟就扔给对方。弹丸之地,但人情风俗各不相同。陕西人说陕北话,甘肃人说陇东话,宁夏人说宁南话。先就此打住,咱不说别的地方了,就说说麻黄山。
麻黄山在外人眼里,就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若和司机说起麻黄山,有些司机就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地说:“这么个烂窝窝,我要有一分奈何,下辈子都不想再可(去)”。
许多年以后,有些城里人互相调侃时还拿麻黄山、麻黄山人取笑:
有妯娌俩,嫂子是县城人,但在省城工作,弟媳妇在县城工作。有一次,嫂子回县城探亲。看见弟媳妇把孩子拉扯得土里土气、灰头土脑的,就笑着对弟媳妇说:“你看你,就像麻黄山人一样,把娃拉扯成啥了?”谁知弟媳妇听了,脸“刷”地一下变了,对嫂子说:“麻黄山人咋了?你不要以为你是城里人就看不起麻黄山人,我们麻黄山人活得照样有滋有味的。”
几句话把嫂子说了个大张嘴,嫂子并不知道弟媳妇娘家在麻黄山。
有婆媳俩,儿媳妇就娶的是麻黄山姑娘,城里有自来水,但儿媳妇用水很节俭。婆婆就对儿媳妇说:“这又不是到了麻黄山,一方水不就七块钱,又不用你半夜三更去驮,又不用你长途跋涉去担,放开用一月也就能用两方,你这么小气干啥?”
儿媳妇当时啥也没说,只是第二个月用水量猛然增加到六方,交完水费时儿媳妇不在,婆婆心疼得两天没睡着觉。儿媳妇回来后,婆婆阴着脸对儿媳妇说:“你看你也太浪费了吧,一月就用六方水……”婆婆还没说完,儿媳妇看似轻描淡写却早有准备,笑着说:“这又不是到了我们麻黄山,一方水不就七块钱,又不用我半夜三更去驮,又不用我长途跋涉去担,这么小气干啥?”
一句话噎得婆婆半天没缓过气。
当时有些城里人,一看别人打扮得灰头土脑的,就说:“一看就是个麻黄山人。”一看别人用东西抠门,就说:“这又不是到了麻黄山。”
当年的麻黄山乡,在盐池县所有乡镇里面,是最落后的。好多当官的,都不愿意去麻黄山,说那里穷,不好开展工作。所以当时好多在麻黄山当书记乡长的,都是组织部强行派下去的,没有一个是自愿的。
我在麻黄山教书以后,好多老师开始都分到麻黄山,过不了多长时间,最后都找门路调走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麻黄山虽不大,但所有组织一应俱全,一个也不缺。乡党委、政府、派出所、医院、学校一个也不少。鉴于麻黄山实际情况,当时在麻黄山乡所有单位工作的,大都是麻黄山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别的地方分来的,过不了几天人家又调走了。土生土长麻黄山人,一分到麻黄山工作,就没有非分之想了,一辈子也就把根扎下了。
外面的人不在麻黄山工作,能说过去,你麻黄山人不呆在麻黄山,就说不过去了。
我曾经历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小伙子开始分到麻黄山教书,他以前只是听说过麻黄山,知道这里贫穷落后,第一天到麻黄山报到,行李还没放下,看到麻黄山那样子,二话没说,又回去了。
小伙子把一个铁饭碗就这样扔了,独自创业去了。以后听说干得还不错,比教书强多了。他对人说:“见过些穷地方,没见过那么穷的,比我想象中不知穷多少倍。我都不知道那里的人是咋活过来的”。
而我的老家还在麻黄山西南三十公里处一个叫李兴庄的村子,比麻黄山更偏僻的地方,其贫穷落后程度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听说飞机,我也不知道当时几岁,山里人只是将飞机与家里养的鸡联系到一起,家鸡可以从院墙上飞下来,可以从地上飞到草垛上。家鸡也会飞,那么飞机就是会飞的鸡。有人第一反应 “家鸡的肉吃上很香,那么飞机肉不知道能吃不?飞机肉吃上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还有人说,飞机大得不得了,比我们那里最大的羊圈不知道大多少倍。还有人根据当时中国与苏联的关系,说中国把苏联的飞机打下来了,就在离我们那儿不远的山城梁上,每个人都可以去打二斤飞机肉村子里第一次来了一辆28型拖拉机,我们当时比看见外星人还好奇。平时见惯了毛驴拉车,黄牛耕地,我们已经知足了。因为我们这毛驴拉车黄牛耕地比有些更偏僻驴驮人背的地方不知强多少倍。这个庞然大物,上面只有一个人,却力大无穷。既可以耕地,又可以拉粮食,一个拖拉机一天耕的地比五六对牲口耕的地多。一个拖拉机一天拉的粮食,比十几个骡子车拉的粮食多。我们就特别纳闷,车上这个人哪来这么大的劲?有人就又想:平时拉车耕地套的骡子或者牛,骡子和牛比人劲大多了,拖拉机上面套的一个人,力气就这么大,假如上面套一个骡子或者牛,这个东西力气不知道有多大?
小时候,只知道最远的地方是北京,因为知道北京有毛主席。再就知道大人们经常去麻黄山交公粮,打化肥,麻黄山也很远很远。而像首府银川,盐池县城,却浑然不知。如果说起某一段路程特别远,我们只会说,就像到北京那么远,或者说,就像到麻黄山那么远。在孩子眼里,麻黄山可以和北京相提并论,而在心里,也丝毫不亚于北京。
我们玩耍时,有时候裤裆夹一根柳条,一个手再拿一根柳条,就“驾!”“驾!”“驾!”到处乱窜。谁若问:“你可(去)哪尼(哪里)?
我们就边骑着我们的“马儿”,边无比自豪地说:“我可(去)麻黄山!”说完,头也不回,再拿起柳条,“驾”一声向远处跑去。有时候我们也回答:“我可(去)北京”。
孩提时代这样认为,也不无道理,因为觉得麻黄山和北京一样遥远,一样神秘。我所居住的李兴庄和麻黄山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足二十公里,但中间被一道深沟所阻隔,羊肠小道,只有步行才能通过。过去生产队到麻黄山交公粮或者买化肥时,是套骡子车去的,两头不见太阳。先向北到一个叫赵记湾的地方,再向东折向麻黄山。如果将麻黄山、赵记湾、李兴庄三点连接起来,那是个锐角三角形,所走路程接近于直线距离的一倍,一来回近八十公里。
一直到1984年我小学毕业,升初中考试时,全乡所有小学五年级学生在麻黄山参加统一的毕业考试,我才第一次去麻黄山。
第一天晚上就激动得睡不着觉。心想:明天终于要去麻黄山了,这麻黄山究竟是啥样子?就这样一直想着,一直想着,以至于竟一直睡不着觉。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吧。
第二天,我们几个五年级学生汇合到一起,由老师带着我们向麻黄山走去。山里长大的娃娃,上山下沟比兔子还快。从我们村子背后的沟里翻过去,一直不走大路,走的是捷径。有时候从别人种的庄稼地里走,有时候从别人耕过的地里走,上山梁,下陡坡。老师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走捷路不足三十里,其中有一个华宝沟粱,一上一下就十几里路。“华宝沟梁九十九道湾,下到坡底就是麻黄山”。当距离麻黄山还有二三里路,可以看清楚麻黄山的时候,我有一种朝圣的感觉,心跳明显加速了。
距离麻黄山越近,那种感觉越强烈。走到麻黄山的街上,看到的只是高低不平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几间斑斑驳驳的土坯房。前几天刚下过雨,街上有几个水坑,在一个水坑里面有几个猪在打滚。仅此而已。
在我看来,这和我们的李兴庄就是不一样,我们李兴庄的人都住的是窑洞,各家的院落也不整齐,高低错落,各自为阵。麻黄山房子建造比较整齐,最起码中间有一条街道。
对我感触最深的就是麻黄山有个大商店,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商店有四五间房子大,刚进去,比刘姥姥进到大观园还兴奋。我从家里走时拿了三块钱,问问其他几个同学,有拿一块钱的,有拿两块钱的,我拿的钱最多。因为我拿的钱最多,所以我买的东西就最多,进到商店一下就花了一块多。现在拿百八十元钱也买不了多少东西,当年一块多钱买的好吃的一个衣服前襟子兜不住。当时也没有塑料袋子,实在没办法,我就褪出一个胳膊,找了半截包装绳子,扎住袖口子,将东西装到袖子里面。我嘴不停地吃着好吃的,边走边就像独臂老人一样,把装着东西的袖子甩来甩去。不料想,再一甩,扎袖口的绳子一下开了,水果糖等一下甩到路边的草丛里。草丛里猪粪羊粪废纸到处都是,但我也不管这些,赶紧趴下往起捡,沾上猪粪羊粪了,吹两口就行了。最后肯定丢了许多,我心疼得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第二天上午考试,考试的情景大都忘了。中午左右考结束的,我们几个学生还想到麻黄山街上再转转,老师说直接回家,我们也不敢再说什么,就又跟着老师往回走。回来的路上,走在华宝沟梁上,全然没了来时的激情,无精打采的,谁也不说话。当年小学升初中,要考试,上不了分数线还要留级,所幸的是我考上了。
在麻黄山念了几年初中,每周放一天假,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星期天下午再起身到麻黄山去,晚上还要上晚自习。我们随比我们大的哥哥姐姐,走的是捷径,蹦蹦跳跳两个小时就到了。初一时周周回家,初二时两三周回一次,初三时一两个月回去一次。开始是新鲜,以后就变平常了,原来麻黄山也就这样,并不神秘。
以后又考学,走出了麻黄山,知识增加了,阅历加深了,可对麻黄山的感情丝毫没有改变。以至于最后一毕业又回到麻黄山,虽然期间也想离开过麻黄山,但我在麻黄山一呆就是十八年。假如2010年我教书的麻黄山中学不关门,说不定我现在还在麻黄山。
如今的麻黄山早已今昔非比,旧貌换新颜了,我有幸亲眼目睹了麻黄山沧海桑田的变迁。1995年,大山深处的麻黄山通了电,从此告别了祖祖辈辈以清油煤油点灯的历史。以后几年又相继通了公路,通了电话,通了广播电视。这四通工程,使人们走出大山,走向富裕,一步步走向盈实的小康生活。这四通工程,在麻黄山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
以前,我们村子背后那道大深沟,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打了一道大坝,大山深处的山里人走麻黄山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一半多。大约在十年前,村村又通上了柏油路,以前交通闭塞的山村,现在一下变得四通八达。
人类进入新千年,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号角已经吹响,以前光秃秃的山上又有了生机。山民们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整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汗一滴泪一滴艰难地度日。而是把目标放得更远,搞种植搞养殖,跑运输。大山深处的父老乡亲口袋充实了,观念改变了,思想开放了,和过去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当年,大山深处的麻黄山人,从没想过要走出麻黄山。现在,大山深处的麻黄山人,不但走出了麻黄山,有些在县城安家,有的走向省城银川,走向全国各地。
我在麻黄山教书18年,开始几年,学校的学生和我当年念书的学生人数差不多,一直都是三四百四五百。进入新千年以后,学校一下由生机勃勃猛然变得死气沉沉,学生人数直线下降。只几年的工夫,一下由几百人变成几十人。2010年,我当年念书的学校,最后又是我教书的学校——麻黄山中学,正式关门歇业。
宽敞明亮的教室,先进的多媒体教学手段,免费食宿。在麻黄山念书,你只要人来就行了,不用你花一分钱,就可以念书。但最后就是没学生。
学生都哪去了?不用说大家都清楚,转城里去了。麻黄山人口袋鼓了,开始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大都到城里打工,让孩子在城里念书。有些干脆在城里买房,然后到城里安家落户。现在再到麻黄山有些村庄,整个村子就有几个留守老人,想选个当队长的都没有。
当年的领导干部不想去麻黄山,现在的领导干部抢着去麻黄山,因为麻黄山有石油。需要做什么工程没钱,找个石油老板就解决了。老百姓现在有钱了,人又少,再则,麻黄山人勤劳朴实善良,安分守己,不爱闹事,领导就好开展工作。
山里娃娃心爱山,只因扎根在山间。心在哪里,人就在哪里。麻黄山人不论走到哪里,都深爱着麻黄山,因为麻黄山就是他们的根。沧海桑田,有多少麻黄山的儿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麻黄山。只有一万人口的麻黄山,二十多年里,有两千多人考上了各类大中专院校。他们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爱自己的事业一如自己深爱的麻黄山,如今在祖国的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奉献着自己的悠悠赤子之情。
有妈的孩子不孤单,有家的孩子不寂寞。麻黄山,是麻黄山人的寄托,是麻黄山人的希望,就像成年人怀念自己年迈的父母,不论走在哪里,麻黄山永远都在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