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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他者”的命运悲歌
——论《白鹿原》中田小娥的人物形象

2022-01-01郭伟坤李海燕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娥田小娥举人

郭伟坤,李海燕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萨特曾经说过:“人无法独立地确认自己的存在,任何人想要获得自己的主体性地位,必须借助于他者。”[1]“他者”代表凝固的公众观念,它发出强大的凝视,在这样的凝视中,主体感受到了他人的目光,进而确定了自身的存在。女性主义学者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则用存在主义的“他者”概念来解释女性的处境和身份,认为在男性话语力量绝对强大的背景下,女性遭受着不公平的对待,并最终得出结论——女人是他者。[2]11

田小娥作为《白鹿原》中刻画得最为有血有肉的人物之一,是一个处境悲凉而始终不屈的“他者”形象。从性别角度来看,她属于传统性别秩序中的女性“他者”;从文化角度来看,她是被传统儒家文化拒之门外的不伦“他者”。但小娥并不屈服于自己的“他者”身份,她逃离郭家、引诱白孝文、尿浇鹿子霖、附身鹿三……不断地挑战性别、文化等强加给她的“他者”绳索,可困兽犹斗的她,终因强大的文化桎梏与自身制约,彻底沦陷为一个无法言语的“他者”之身,被人们唾弃与遗忘。

一、性别秩序中的“他者”

波伏娃认为,在传统男权社会中,女性的身份完全由男性来界定与认可,这决定了女性在男女性别秩序中始终处于附属“他者”的地位。“女人完全是男人所判定的那种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the Other)。”[2]11身为女性的田小娥,注定了她性别秩序中“他者”的身份。

“所谓内在性是指女性那种封闭、被动、没有创造性和超越性的一种生存状态。”[3]波伏娃认为,所有的个体都兼有内在性和超越性,二者同时存在、互相关联。但如果社会制度没有给个体提供任何目标,或者阻止他达成任何目标,超越性就会重新陷进内在性。在男权社会中,他者女性被当成了内在性的化身,其结果是女性被剥夺了超越的可能,从而沦落到“第二性”的地位,所以女性的内在性并不是先天的,而是社会制度强加给她的。

田小娥是以郭举人小妾的身份首次出现在读者视野中的,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郭家那一方闭塞的院落中;她的价值,则是满足郭举人的性欲,做一个泡枣工具。样貌过人、正值豆蔻年华的田小娥,为何会给郭举人做小妾?是因为两人情投意合?显然不是。那么田小娥嫁入郭家必是出于父母之命,由田秀才做主许给了郭举人。阶级差异造成的不平等婚姻,或因压迫或因贫困。但田家亦小有资产,生活如意。陈忠实避开阶级差异这一传统批判手法,淡化阶级间的矛盾,避开阶级叙述模式,田小娥与郭举人之间的矛盾便纯粹转变为两性间的直接对立——男性主体与女性他者的冲突。在这一冲突中,田小娥作为被压迫、被侮辱的一方,其女性他者的内在性尤为凸显。

田小娥女性他者的命运如影随形,她逃离了郭举人的他者牢笼,又落入黑娃的窑洞陷阱。在白鹿村东头一孔破塌的窖洞里,田小娥白天耕作、饲养家畜家禽,晚上与黑娃在窖洞里温存,即使到了阴雨天出不了门的时候,也要“在窖里做一些平时顾不上手的家务活儿”[4]269。她的生存环境再次被破败的窑洞所限制,生活则被家务、农活填满,被拘束在家庭内部的田小娥仍然没有寻找超越性的机会,也无法摆脱他者的身份。值得一提的是,内在性与超越性往往并存,女性的超越性多体现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可田小娥却始终缺乏这一机会。小说对田小娥的性爱描写笔墨颇多,但怀孕却未曾提及,与小娥发生关系的几位男性也都后继有人,这说明小娥可能存在无法生育的生理缺陷,这也注定了小娥在白鹿村永远无法实现她自身的超越性。

女性他者的另一个典型特征是依附性,“她们分散地生活在男人中间,通过居所、工作、经济利益、社会条件和某些男人——父亲或者丈夫——联结起来,比和其他女人联结得更紧密。”[2]15女人不直接地接触社会,她们从属于男性,存在于家庭内部,通过男人与世界发生联系,因此只能依附于男性而存在。

田小娥缺少与外界直接联系的手段,只能依靠男性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使她试图对抗这个社会,但她的反抗依旧需要借助男性的力量,她的存在离不开男性。逃离郭举人的压迫,对抗封建婚姻制度,田小娥借助了黑娃的力量;担任妇女主任、对抗男权话语体系,田小娥再次借助了黑娃、鹿兆鹏等人的力量,借由他们发起的运动,宣泄自己对男权社会的不满,促进妇女解放思想的传播。由此可见,田小娥的反抗本身便存在悖论:一方面她痛恨着压迫她的男性力量,另一方面,她又要依附这些力量才能完成抗争。

封建礼教给女性套上了“三从”“四德”的枷锁,让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对男性言听计从,不利于她们超越性的实现。田小娥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年老的郭举人,是“未嫁从父”;到了郭家,田小娥受郭举人的压迫,沦为对方滋补身体、发泄欲望的工具,没有任何地位、权利可言,连同房的时间也要被他人安排,是“既嫁从夫”。田小娥的一生,都被男性支配,需要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男性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她随意改造。归根结底,是因为在白鹿村掌握话语权力的几乎都是男性,男性的绝对权力使田小娥成为了永远的他者。

二、儒家文化中的“他者”

“白鹿原上,最坚实的基础不是别的,而是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存留下来的那一套伦理规范,几千年文化积淀形成的那一种文化心理,几千年相沿流传的那一番乡俗风情。”[5]作为民族秘史的《白鹿原》借助典型人物、事件和意象,对儒家文化作了大量叙述。

白鹿村又叫“仁义村”,“仁义”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也是白鹿村人的共同追求。但仁义的白鹿村却不惜以种种不仁义的手段排斥田小娥,先是拒绝她进入村庄,后又被公公亲手杀死,在附身鹿三诉说冤屈后,更是被大儒和族长修塔镇压。为爱情与自由而抗争的田小娥,在遵守伦理道德和传统文化秩序的人的眼中,无疑是邪恶而被厌弃的“他者”。

白鹿原还遵循着一套严格的封建宗法制度。它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以父系家长制为核心,以大宗小宗为准则,以仁义为精神要义,“祠堂”则是白鹿村宗法制度的具体表现形式。白鹿村的新婚夫妇要“进祠堂拜祖”后,才算是经过了列祖列宗的同意,能够把新媳妇娶进门,“这是一项极庄严极隆重的仪式”[4]197。但因为田小娥的“不守妇道”,她成了进不得祠堂的媳妇,她和黑娃的婚姻不被认同,自始至终,她都是白鹿原上的“他者”。

作为被郭举人压迫摧残的田小娥,她本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但当她以性来反抗这一压迫时,却成为他人口中“丢脸丧德的女子”,成为儒家伦理的对立者。作者对田小娥过多的性描写,使她的反抗从追求人性自由向纵欲偏移,将她塑造成了儒家伦理中的“荡妇”。所以当田小娥偷情被抓时,她由受害者变成了违背儒家文化、伦理道德的“不守贞节的女子”,而悲剧的源头——郭举人却借着一夫多妻制和封建伦理道德成了婚姻中的受害者、道德上的批判者。

田小娥最终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杀死,而鹿三在小说中被设置成一个无比质朴善良的底层民众,连他都能对田小娥痛下杀手,可见传统男权文化对田小娥是多么深恶痛绝。但传统文化只留给田小娥两个选择,要么是顺从它,承受它的摧残;要么反抗它,被视为悖逆的罪人。而无论田小娥作何选择,她始终是儒家文化中的“他者”。

三、对“他者”身份的不屈反抗

甫一出场,田小娥便对其“他者”身份进行了不断的反抗。与黑娃的偷情、参加农协运动、报复白孝文、在鹿子霖脸上撒尿、死后引发瘟疫、附身于鹿三,可以说,“反抗”贯穿了她的一生,她的人生始终处于“他者”漩涡中。

田小娥的反抗首先表现在爱情和婚姻的自主追求上。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封建家长制婚姻下不可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时,她陷入了“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与将她构成非本质的处境的要求”的冲突之中。“一切主体都是通过计划(project),作为超越性具体地确立自己的;它只有通过不断地超越,朝向其他自由,才能实现自由:除了向无限开放的未来扩张,没有其他为当下存在辩解的方法。”[2]23田小娥以爱情自由为目标,并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前进。她深信自己不是由过去或者现在定义的,而是由未来定义的,她渴望重新确立自我,挣脱“他者”的命运。黑娃的出现则给她带来了反抗的机会,她借助黑娃的爱情,既满足了个人欲望,又摆脱了小妾人生。

田小娥不仅是白鹿原上第一个实现了婚姻自由的女人,还是第一个白鹿原女权运动的倡导者与推动者。她参与农协运动,当上了白鹿村的第一位妇女主任;她响应农协运动“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的号召,铡了欺辱妇女的老和尚的脑袋;她勾引白孝文报复白嘉轩,挑战族长权威。她的一系列举措,无一不是对女性“他者”的反抗:实现婚姻自由,是她对封建家长制婚姻的反抗;担任妇女主任,是对男权话语体系的反抗;在鹿乡约脸上撒尿,是对男性压迫的反抗;引诱族长继承人白孝文堕入歧途,是对封建宗法制度的反抗,正是在强烈“他者”的身份反抗中,田小娥开始拥有女性主体意识。

田小娥的“他者”抗争还表现在死后附体的控诉上。鹿三老实本分,日复一日重复着恪守伦理秩序的生活。田小娥追求自由,始终处于伦理秩序的抗争状态。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却被“附体”这一灵异事件连接了起来。当田小娥借鹿三之口问出那句“我不偷不抢,没有顶撞过长辈,自食其力,只求和黑娃平安过日子,可白鹿原为啥容不下我”时,这不仅是田小娥的发问,更是鹿三以及鹿三所代表的伦理秩序在自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容下田小娥?”

“活着的小娥反叛失败,死的小娥以鬼魂附体再行倾诉和反抗,直到被象征封建道德的六棱塔镇压到地下,我仍然让她在冰封的冬天化蛾化蝶,向白鹿原上的宗法道德示威。”[6]田小娥的一生都处于“他者”的漩涡之中。作为《白鹿原》中追求自由的代表,她活着时不自由、死去时不自由、化作厉鬼时不自由,最后更是被镇塔这种极不自由的方式禁锢住魂灵。但田小娥始终抗争着自己的“他者”身份,纵使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依然以幽灵之声喊出自己的不平与愤怒,白鹿原上的那场瘟疫是她生命的绝响,田小娥无疑谱写了一曲悲怆的“他者”反抗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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