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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友”?“恶友”?
——以樽井藤吉及其《大东合邦论》为中心

2021-12-23刘豫杰

关键词:连带主义亚洲

刘豫杰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1885年,福泽谕吉在《脱亚论》中公然抛出“恶友”说。这一文本或许未在同年激起如后世所想般的巨大震荡,但它无疑曾被樽井藤吉关注,而在樽井的自觉与意图当中,《大东合邦论》起初便是要与福泽作商榷的,“益友”与“恶友”的两相对应正本于此。①据平石直昭提示,所谓“益友”乃是与“恶友”的刻意对照。参见平石直昭:「近代日本の「アジア主義」」、溝口雄三等編:『アジアから考える[5] 近代化像』、東京大学出版会、1993年、第272頁。嵯峨隆亦有相同见解。参见嵯峨隆:『アジア主義全史』、筑摩選書、2020年、第61-62頁。“益友”参见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44頁、第66頁。那么,所谓益友的背后是否就是与恶友脱离截然相反的朴素连带?兴亚与脱亚是否就是两条再自然不过的对立轴?而樽井及其合邦之说是否位处亚洲主义思想中尚未发生“变质”的早期阶段?凡此种种疑问皆提示着,樽井藤吉及其《大东合邦论》不仅是理解早期亚洲主义的线索,也是探析亚洲主义内在理路的锁钥。

一、先行研究与樽井其人

有关樽井及其合邦论、早期亚洲主义和亚洲主义的相关研究已可谓是汗牛充栋。就国内学界而言,稍早有盛邦和、戚其章、杨栋梁与王美平四位先生(以下省略敬称)之间的商榷,关注焦点主要在于是否存在所谓早期亚洲主义的独立阶段、亚洲主义内在演进的阶段划分与相应特征。①有关商榷经纬参见四文:盛邦和:《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日本亚洲主义》,《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戚其章:《日本大亚细亚主义探析——兼与盛邦和先生商榷》,《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盛邦和:《日本亚洲主义与右翼思潮源流——兼对戚其章先生的回应》,《历史研究》2005年第3期;杨栋梁、王美平:《日本“早期亚洲主义”思潮辨析——兼与盛邦和、戚其章先生商榷》,《日本学刊》2009年第3期。同时期王屏也对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有贯通性考察,将其分作“作为思想的亚细亚主义”、“作为行动的亚细亚主义”和“作为外交战略的亚细亚主义”,并以甲午中日战争作为古典亚细亚主义的终结。②王屏:《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4页、第36页。翟新与刘峰同样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尤其是甲午战争视为重要转折点,前者从史实中抽取出言说翻新与实质稳定两大特征,后者在指出“健全原型衰弱”之同时对其理论更新与概念定型加以论述说明。③分别参见翟新:《甲午战争后日本亚洲主义演变的两个特征》,《安徽史学》2014年第4期;刘峰:《近代日本亚洲主义的早期发展与概念定型》,《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健全原型的衰弱”指的是近代日本亚洲主义在其特征尚未固定且概念尚未定着之时,便已经显现出日本原理主义、近代主义和作为指导者的不平等性。刘峰这一论断不仅是对竹内好观点之有力批判,同时足以澄清:若不针对“连带”本身的成分展开剖析,不仅不能脱离来自竹内的束缚,更无法认识到亚洲主义本来只是日本对外观上的冰山一角。④劉峰:『近代日本の「アジア主義」』、千葉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科博士後期課程提出論文、2013年、第2-12頁。

国外研究仍首推竹内好,他的部分论点基本构成了当下诸多研究的“原型”,比如“亚洲主义并不是具备某种实质内容、能够加以客观限定的思想,而应该说是一种倾向性的东西”;“亚洲主义作为一种倾向性,附着在各类性格不同的思想上,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东西,然而无论如何简化,也不得不承认它在含有对亚洲各国连带(无论是否是以侵略为手段)的指向上是共通的,这是亚洲主义最低限度的属性”;“亚洲主义既不与扩张主义、侵略主义完全重叠,也不与nationalism(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国民主义以及国粹主义)完全重叠。当然,他也不与左翼的国际主义完全重叠”。⑤竹内好:『日本とアジア』、筑摩書房、1993年、第292-294頁。正是在他作为健全原型的抵抗理想的背后,亚洲主义在火中取栗间得到了部分净化,且连带与扩张的缠绕状态、不是思想而是倾向的暧昧表述在使亚洲主义进一步被抽象化的同时,也隐然设定好了它的内在区分与进路。就此,“原型不健全”被“中途变质”所替代,“最低限度”从“抵抗”⑥山室信一把与欧美强制出的普遍主义相对抗的东西作为亚洲主义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的“共感”,参见山室信一:『思想課題としてのアジア』、岩波書店、2001年、第632頁。被偷换为“连带”,竹内个人有所推崇的樽井更被塑造成“理想主义”⑦以下论著同样赋予樽井藤井以“理想主义”色彩,イサム,R.ハムザ:「日本におけるアジア主義」、『史學』2006年第75卷第1号、第135頁;高埜健:「近現代日本のアジア主義に関する一考察——征韓論から東アジア地域主義まで(一)」、『アドミニストレーション』2017年第24卷第1号、第24頁;的典范。不同于此,河原弘认为樽井之合邦论“名实不符”⑧河原弘:「日清戦争とナショナリズム」、橋川文三等編:『近代日本思想史の基礎知識』、有斐閣、1971年、第97頁。,初濑龙平也在指出“竹内氏在表面否定了亚洲主义的意识形态性,同时却在背地里暗自肯定”。⑨初瀨龍平:「アジア主義と樽井藤吉」、『広島平和科学』1977年第1卷、第117-135頁。在较近论著中,中岛岳志虽然认为樽井在对朝立场上明显具有指导者意识和使命感,但他也期待用尧舜周公之道补足西洋的不理想之处,并不尽然是近代主义;嵯峨隆同样反对将亚洲主义视为近代日本的原罪,他一方面否定亚洲主义无法自足自立的观点,另一方面认为亚洲主义之所以由连带到侵略是因为过程当中存在“变节”或是“变质”。①分别参见中島岳志:『アジア主義——西鄉隆盛から石原莞爾まで』、潮文庫、2017年、第165、172頁;嵯峨隆:『アジア主義全史』、筑摩選書、2020年、第14-15頁。可以认为,两部新著并未在根本上脱离出竹内观点的覆盖,即在对连带不假思索的同时默认了健全原型的存在。斯文•萨勒(Sven Saaler)和克里斯托弗•W•A•斯皮尔曼(Christopher W•A•Szpilman)还指出了亚洲主义对于传统中国中心秩序的解构作用,认为其有助于实现去中国中心的诉求。②Sven Saaler, Christopher W.A. Szpilman, ed., Pan-Asianniem:A Documentary History, Volume 1:1850-1920, Rowman & Little field Publishers, 2011, pp.16-17, pp.69.金奎显(Kyu Hyun Kim)通过指出樽井的文本并没有试图理解韩国人的观点以及他那不证自明的日本优越地位,将其合邦论喻为一个“独白”。③Sven Saaler, Christopher W.A. Szpilman, ed., Pan-Asianniem:A Documentary History, Volume 1:1850-1920, Rowman & Little field Publishers, 2011, pp.16-17, pp.69.

由上述梳理可知,目前关于亚洲主义的主流认识仍以变质说为主,其本身大体上呈现出由连带到侵略、由朴素到策略的演化轨迹,无论是消弭于国权,还是随着极端民族主义膨胀,这类观点的前提都是存在一个朴素连带的健全原型。换言之,尽管阶段划分与内容特征不尽相同,但基本是以竹内好的观点为前提各自延伸。这种局面就更加提示出樽井及其合邦论作为早期连带的代表人物和代表文本的重要地位,通过考察内在其中的对朝对中认识,对其合邦前提、合邦理论等进行剖析,再将其置于同时代从文明论、脱亚论到文野之战的巨大背景当中,似乎才有可能在竹内好的问题意识与预设前提以外还原出早期亚洲主义更多的本来成色,进而能够对亚洲主义的内在发展再作探讨。

另外,先前研究较少涉及樽井个人经历,在此略作梳理。樽井于1850年生于奈良县一个并不富裕的木材商家庭。幼时曾跟随僧人学习,也有歌道和汉籍的修养,但好往昔军谈和野史,有志大才疏之虞。23岁上京之后经历坎坷,曾随井上赖国修习国学。1877年为响应西乡隆盛而远赴奥羽地方募兵,一年后又开始探寻朝鲜近海的无人岛,皆无所获。1882年在长崎县岛原结成东洋社会党,未几便遭取缔,出狱以后与头山满第一次会面;1884年协助设立位于上海的东洋学馆,归国后曾对亡命中的金玉均施以援手;1892年得到土仓庄三郎的支持而当选奈良县众议员议员,因本来姓氏并无纳税资格便改姓森本,但最终在仕途上也少有建树。由上述可知,樽井个人的人生轨迹并不顺畅,屡战屡败的背后倒确有几分理想色彩。另外还有几点经历需要补充,这些不啻为合邦论的现实注释。其一,中法战争时,在法国舰队侵入福州陷落马尾后,樽井便赶赴上海与曾根俊虎会面,针对小泽豁郎妄图依靠哥老会和法国兵械的“侵略方法”,有意见如下:“支那之危急虽众目可见,然我日本举国而夺之,为东洋之昌隆计不亦可哉。假若盲附佛国,使白人势力东渐而将日本之命运导向危殆,此事绝对不妙。”④田中惣五郎:『東洋社會黨考』、一元社、1930年、第158頁。可见,樽井反对或担忧的只是西洋势力的介入,在中国问题上与小泽豁郎可以说并不存在本质差异。事实上,田中惣五郎用“暴虐的侵略主义”加以修饰的小泽,在户部良一的记述中被明显描绘成樽井一类人的模样:“相邻的清、韩两国都已老朽不堪,且缺乏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完成独立的意志,这样很有可能会成为侵略的牺牲品;因此,日本要勇于促进邻国的觉醒并引导他们进行改革,不然,那就要首先扶植邻国的势力以抢占先机。”⑤戸部良一:『日本陸軍と中国:「支那通」にみる夢と蹉跌』、講談社選書、1999年、第25-26頁。足见,亚洲主义在早期阶段就已然生成溢出式的连带,而这些亚洲主义者普遍存在的问题正是自觉或不自觉的他者意识的薄弱,即在把西洋明确区分为异质的同时却把邻国作为类似或者完全相同的一部分。其二是关于《大东合邦论》的成书经纬,大致可以分为1885年写成草稿、1891年开始在《自由平等经纶》上连载、1983年集结出版和1910年出版改定版四个阶段。草稿最初名为《日鲜连邦论》,依照樽井本人对于连(联)邦与合邦的认知差异,即联邦是出于一方的合并,书名也可另作引申,而且改定版之再刊要旨中的政费相关更是直接否定了合邦主张,这两点无疑是理解合邦论的重要线索。其三是针对樽井知识背景的补充。竹内认为樽井“不具备洋学的素养”①竹内好:『日本とアジア』、筑摩書房、1993年、第322頁。,但樽井在头山满建议下曾学习万国公法,散见于合邦论中的诸如斯宾塞之社会进化论、培根与密尔之学说等同样是有力反证。另外,合邦论开头“东方太阳之所出”与会泽安《新论》起首“神州太阳之所出”高度相似,文本内也不并鲜见神国和皇统的论说。从某种角度来讲,这正体现出文本内前近代与近代、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混杂状态,这些矛盾自然也会投射到樽井的国家观与国际观之中。最后需要提及的是,樱井寺住持对樽井有如此回忆:“日韩合并之时是真的喜悦,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的表情。”②田中惣五郎:『東洋社會黨考』、一元社、1930年、第282頁。以上述经历来看,此番真情流露恐是发自肺腑,绝非转向之物。

二、《大东合邦论》所见对朝对中认识

合邦论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它不仅是樽井对朝对中认识的一种集中投射,也是对朝对中认识的再生产场域,更是对朝对中认识应当在现实中有何种指向的一个归结。前文已经对樽井的生平经历有过梳理,因此,接下来对樽井及其合邦论中的对朝对中认识进行考察并检讨内在其中使其成立的原理或依据。这既是探讨樽井藤吉之早期亚洲主义的关键一环,也是检验其朴素连带成色的适当依据。同时,认识背后的自我设定也是需要兼及的重要部分。

在对朝认识方面,合邦论开篇便有一句“两国亲密之情,固出于天然,而不可遏也”③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頁,第29-30頁、第77頁、第78頁,第96頁、第96頁、第97頁,第99頁,第99頁。,但遗憾的是,书中有关朝鲜的鄙夷刻画以及对于朝鲜历史主体性的刻意稀释可谓屡见不鲜。在历史与国民情感方面,樽井对檀君传说展开了多层次的解构与嘲讽。如将檀君称为假鬼道以收人心的“外国移住之民”;又因其“自西北国来”,故朝鲜“二千余年,国人无自立为王者”;还说“檀君治绩邈矣,不可孜”。④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頁,第29-30頁、第77頁、第78頁,第96頁、第96頁、第97頁,第99頁,第99頁。无论檀君是否真实存在,或者其本质仅是一种“攀附”性质的自中心神话,但自高丽时代以来檀君便是朝鲜历史和文化的重要象征,也是朝鲜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朝鲜王朝高宗建元光武以后采檀君纪年,正本于此。如此来看,樽井“合邦史观”中的檀君“抹杀”叙述不得不引人注目。樽井还多方“取证”,力说日朝关系起自纪元前之神代;“而其毛发皮肤,及骨骼皆同,其为同种无疑也”;“今两国虽言语不同,其缀词之法,全相同者,亦人种同一之证也”。⑤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頁,第29-30頁、第77頁、第78頁,第96頁、第96頁、第97頁,第99頁,第99頁。这些建构与“日韩同祖”相差无几,又因其历史上限直追神代,等于是将朝鲜的历史主体性一笔勾销。对比来看,檀君之说已是久不可考,日本神代与上古记事却是不证自明,在这种反差与双重标准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自主之权归于平均”。而樽井关于文禄、庆长两役的叙述则更是令人不知所云。如称因高丽王曾媚元,“导其虎狼军,以祸同胞国”,为丰臣秀吉出兵朝鲜正名;又称此次出兵本欲攻明,朝鲜若“中立不动,则必无兵革之惨矣”;甚至最后干脆写出“夫战争者有亲密之关系而后发生者也”,作为亲睦之返照,“有亲睦之形,而后有战争之影也”。⑥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頁,第29-30頁、第77頁、第78頁,第96頁、第96頁、第97頁,第99頁,第99頁。既讽高丽献媚于外,又讥朝鲜作孽于内,据此来看,樽井把握江华岛事件的姿态便自在情理之中:“先年有江华岛之事,理当以兵问之。然事不出于此,而诱之以修好和亲,论之以宇内形势,遂进隶属之位地,为自主之大朝鲜”,云扬炮击就此化作“文明曙光”。⑦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頁,第29-30頁、第77頁、第78頁,第96頁、第96頁、第97頁,第99頁,第99頁。这种自主与文明的赋予,无疑呈现出日本在文明图示中的优越现况与盟主地位,而这恰恰反映出樽井与福泽心意相通,“益友”和“恶友”的刻意区分至此被消解无疑,就此来看,一年以后福泽所谓“文野之战”也未必不是樽井的心声,内在于樽井之朴素连带中的脱亚性格实在值得重视。不仅如此,樽井在着力渲染白人罪恶行径之同时却将日本的侵略活动分割开来并加以美化,甚至还和自身早年的理想和经历脱钩:“国人尝有唱征韩论者。夫战而取之,则必疲靡国力,以买其怨…今协议以合之,其为大幸果如何也…”①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大有从豪夺到巧取之感。这便在樽井“非合邦式合邦”、“在脱亚中连带”的扭曲与不自觉中又透出几分状况主义和策略性,呈现出许多所谓民权左派人士的共同面貌,即在清醒地认识到日本民权发展不畅的同时,却试图在国外实现更多的民权,或者希望由外而内间接促动国内局面的改善,而三十年代以石原莞尔为中心的一部分军人同样秉信着先外后内的奇特逻辑。因此,樽井藤吉及其《大东合邦论》中的连带并不朴素,更不与侵略扩张绝缘。

在合邦论中,樽井对朝鲜的最大攻击便是“不自主”,合邦与不可合邦之原因共计十五条,多着墨于此。在樽井看来,中朝之间的宗藩关系是阻碍朝鲜自立自强的第一阻碍,但讽刺的是,维新政府却在对朝外交的伊始阶段分明以宗藩关系中的上国自居,如在《大政一新通告之先问书契》与《通告大政一新之件》中刻意提及“政权一归皇室”、“皇祚连绵”、“皇上登极更张”、“皇上之诚意”。②外務省調查部編纂:『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一卷第二册、日本國際協會、1936年、第690-693頁。但清国“作恶”显然不限此一点:“其国势之逡巡,动有促我国之危机者,若萎靡不振,则更嫁祸于我,亦未可知。”③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这里的“恶友”表达似乎才是樽井的真实想法。而具体的“罪状八条”则是“西人所记,亦非虚言”,概括如下:一,清国与泰西之立约乃作关税干涉与法外治权之俑;二,清人对此漠然不在意,障害日本条约改正;三,割香港于英国,成东洋伏魔殿;四,割黑龙江于俄国,使日本、朝鲜皆忧北境;五,委越与法,使安南人敌同种之国;六,失川不能自保,危及黄人诸国;七,间接之害,延及同种邻国。④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前此七条,皆是清代中国遭受的西方列强的侵略与不平等待遇,樽井却将罪责划在被侵略的一方,完全是本末倒置。此外,樽井还“条举泰西人丑诋之语,以望汉土有识者之猛省”,概括如下:一,各种丑态无非“自作之孽”;二,遇凶荒则人相食,“不如豺狼”;三,胡服辫发,礼义全无;四,傲慢不逊,自称中华;五,不耻为他人隶属;六,拘泥守旧,智识不进;七,官府与乱民谋;八,吏治腐败却“刑律峻酷”;九,满汉心离,“官民昏迷”。⑤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由此来看,樽井的“益友”叙述与蔑华情节较之福泽并无根本不同,只是多了一副劝告和提携的姿态稍加回环而已。这种回环也表现于两处建议,第一,仿日以进“开明之日”⑥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这种表述的前提是,日本较中国更为开明、更为近代化,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文明论图示。从日后的历史来看,甲午战后清政府开始向日本派遣留学生,清末新政中也绝不少见日本专家的身影,但日本对中国的渗透与控制也在同步加剧。显然,樽井所谓的仿日以至开明只能是作为殖民地的开明。第二,在挑拨满汉关系的前提下为清国立图南之计。即一方面“使汉族谋叛于内之心,大伸于外”,另一方面援安南,联暹罗、缅甸,通印度,使黄人脱白人殖民之羁绊。最终“我东方亦应与清分道,以谋南洋诸岛之拓殖,使其蕃民均沾文明之雨露。然则不出数十年,而可致亚细亚黄人国之一大联邦也”。⑦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两处建议的受益者均为日本无疑。尤其在第二点中,不仅将东南亚人民从“黄种”降为“蕃民”,突出其有待文明化的落后的特点;由中南半岛通向东南亚的“解放路线”也堪称是日后二战时期的侵略预言,“一大联邦”的协和共荣的本质正可谓是昭然若揭。还需注意的是,樽井将满汉蒙藏等切割开来“自主”视之的做法似乎可与同时代的东洋史相对应,这大概不是巧合。

至于承认、恢复乃至培育朝鲜的“自主”,则全倚日本。早在半岛三国时代,日本就尊其为“自主之国”,新罗一统之后远日而亲汉,方渐失“自主之气象”。⑧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102-103頁,第101頁、第126頁,第121頁,第70-74頁,第74頁,第139-141頁,第78頁。直到江华岛事件,朝鲜才去隶属之位地,成“自主之大朝鲜”。而就在这一目标得以实现的甲午战后,“朝鲜是如何无用的国家,朝鲜人民是如何劣等的国民”⑨上垣外憲一:「明治前期日本人の朝鮮観」、『日本研究』1994年第11卷、第53頁。作者还指出,这种“恶情感”在甲午战后渐成主流,而政府的言论统制对此影响甚大,参见同文第55-56頁。的蔑视意识却更为扩散。可见,樽井画出的成为自主之大朝鲜的蓝图,实际上却与朝鲜不大相关,其完全是针对中朝宗藩关系而作,即强为朝鲜言自立的背后只是为了将这层纽带翦除。樽井的纸上空言竟与明治政府的现实动向若合符契,朝鲜正是在获得“独立”的终点最终沦为了殖民地。当然,樽井笔下的日本不止有文明者与“解放者”两种形象。万世一系,单一民族,“自古外敌侵犯者,未尝不败迹也”,因此,“开国以来,不为他邦所屈者,世界万国中,独有我国耳”。①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88頁,第88-89頁,第89-90頁,第94頁,第22頁。神话与幻想两相编织,充分证明日本之优越乃是自古及今。文物制度虽多取于中朝两国,但与中国相比反却有“出蓝之美”,四邻之中亦唯有日本持敌礼以接汉土。②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88頁,第88-89頁,第89-90頁,第94頁,第22頁。甚至还有如此妄言:“台湾本为我国人所发现,而清国取之。南米秘鲁我漂民创建之国也,而今为白人所夺。”③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88頁,第88-89頁,第89-90頁,第94頁,第22頁。一“取”一“夺”的背后岂是连带,如此来看,两年后的割取台湾倒是遂了樽井的心愿,“未有一属国”的“一大欠事”④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88頁,第88-89頁,第89-90頁,第94頁,第22頁。也是略为舒缓。可以说,樽井关于日本的优越性认知与其对朝对中认识中的否定性言说无疑是两相贯通互为支撑,在文明论、盟主论与天职论的自我膨胀中,根本就不会存在任何“自主之权归于平均”的空间。

由此可见,在樽井的对朝对中认识中并不存在平等的可能,这种存在指导与落差的连带便只能与朴素无缘。具体来看:首先,这类认识的起点全系日本自身的文明地位,但这种优越性的获取正出自带来威胁与需要抵抗的西洋,换言之,此处连带与指导的前提竟然被替换为不抵抗,日本在开启亚洲主义的同时就放弃了作为亚洲主义的“最低限度”。这个大前提上的矛盾是无法用“两立两难”的暧昧去克服的。而且,当日本用同文同种去遮盖前提上的矛盾时,这里的人种概念同样出自西洋,仅凭此更无法支撑起日本在东洋的中心地位。因而当日本面向西洋时,唯一能够呈现的只是“日本的亚洲”而不是“亚洲的亚洲”⑤关于“亚洲的日本”和“日本与亚洲”两种说法参见岡本幸治:「『日本とアジア』か『アジアの日本』か」、岡本幸治編:『近代日本のアジア観』、ミネルヴァ書房、1998年、第2 頁。。当然,樽井的国学素养也能把这种优越的依据导向另一条路,这只能再一次暴露出残存于其思想内部的前近代非合理成分。而且,樽井将中国与俄国目为专制帝国,并将其置于与立宪国日本相对应的黑暗落后、凋敝腐朽的位面,即“清俄二国,不能达高尚之文明者,素因兵力与压制,而致强大也”⑥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88頁,第88-89頁,第89-90頁,第94頁,第22頁。,这与散见于文本中的蔑视情绪在在是对早期亚洲主义与健全原型的有力质疑,且这些矛盾混杂成分恰是剖析所谓“原型”的最佳线索。

三、合邦论的思想地平

如果说福泽谕吉是在文明论的基础上谢绝了亚细亚的恶友,那么樽井藤井同样是立足于文明与近代对邻国展开了指导与合邦的攻势,二者基本是在使用同一套话语,且在大致相同的目的前只是表现手法稍异。初濑龙平对这一吊诡局面有如下论见:“脱亚论是在国内和国际关系两方面去实现近代化,亚细亚连带意识与脱亚论这两方面相通,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连带的可能性与效果的评价。另一方面,脱亚论在国际关系上的强权政治方面与大亚细亚主义相通,然而,二者在国内关系的近代化方面处于相反的两极位置。因此,脱亚论虽与亚细亚主义位相相异,但它与连带意识的距离比与大亚细亚主义的距离要小。”⑦初瀨龍平:「アジア主義と樽井藤吉」、『広島平和科学』1977年第1卷、第121頁。当然,那些胸怀世界主义的民权左派人士在这之中可能稍显另类,不过此处点出的脱亚与合邦之间的类同才是值得关注所在。

在樽井与福泽的类同点中,“西洋威胁”显然是一个要点。福泽在《文明论概略》中写道:“欧人所过之处,仿佛使土地生力断绝,草木无法成长,甚至于使人种灭绝。”⑧福沢諭吉:「文明論之概略」、時事新報社編:『福沢全集』第四卷、国民図書、1925年、第250頁。在《论朝鲜交际》中又说:“方今西洋诸国文明日进,与文明进步一道兵备也日益增进,与兵备增进一道其吞并之欲心也日益增进,这是自然之势。而其逞欲之地,正在亚细亚东方可谓明矣。”①福沢諭吉:「朝鮮の交際を論ず」、時事新報社編:『福沢全集』第八卷、国民図書、1926年、第414頁。这类言论也散见于《时事小言》在抛出脱亚论以前,福泽确曾有以危机促“连带”的言论,但据坂野润治研究,西方威胁被当作世界大势得到突出强调实际也位处福泽的“朝鲜改造论”或说“朝鲜进出论”的四条“正当性”文脉之中。②坂野潤治:『近代日本とアジア 明治•思想の実像』、筑摩書房、2013年、第39頁、第64頁。对照来看,樽井意识中的西洋威胁则更为具体地表现为俄国,比如“今其翼蔽东亚之半天,宛似大鹏图南之势,与之接境域者,不可不审起情也”。③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56-57頁,第64頁,第117頁、第114頁,第117-118頁,第132頁。这种对俄国的危机意识显然与幕末维新以来的北地忧虑一脉相承。再比如论说欧洲诸国皆为共和政治,方不为“专制之俄帝”所属,“俄人亦知其不可遽逞志于欧洲,故转而展力于东方”,“若得达此志,则东亚诸国犹嘴下之饵也”。④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56-57頁,第64頁,第117頁、第114頁,第117-118頁,第132頁。强调俄国威胁非惟日本一国之威胁,乃是东亚全体之威胁,这不也是合邦的正当性铺垫吗?从形式上看,樽井几乎是在福泽身后亦步亦趋,虚实相间的危机渲染当中,其目的并不单纯。但在脱亚论以后,福泽在竹内好的分类中俨然是放弃了抵抗,那么樽井又如何呢?他的应对是:“现时称富强者,必推英国,英国本三国之合邦也。说善政者,必推米国,米国亦四十四州之联合也…夫独逸亦立宪国之联邦也。今日我立宪政治,已尽美矣。今进一步为合邦,则是尽善矣”⑤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56-57頁,第64頁,第117頁、第114頁,第117-118頁,第132頁。。这不仅说明合邦之计同样是西来,也体现出樽井的国家观及其对宪政的追求。而且,东方之家族制度与合邦之内在精神若合符节,⑥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56-57頁,第64頁,第117頁、第114頁,第117-118頁,第132頁。若按樽井之意从理论上往前推,则日韩之合邦应优于英米独之合邦。至于具体的联合方法,也主要以欧洲国家为例,强调“使各邦自主自治之权,归于平均”的同时,又称“有后世宇内一统之国,亦必从合邦之制而兴也”⑦樽井藤吉:『大東合邦論』、1893年自刊本、第56-57頁,第64頁,第117頁、第114頁,第117-118頁,第132頁。,将合邦看作是“天下之大势”。因此,合邦论从理论准备到实践方法,这一过程全然嫁接于西方近代知识和近代意识。樽井的应对难道不也是一种放弃抵抗吗?从威胁宣传到危机应对,樽井都能与福泽形成某种对应,这种情形适足反映出樽井及其合邦论内在的脱亚性格,这也证明所谓益友与恶友根本只是一体两面。

至于合邦论中的对朝对中认识,其理论来源则与作为合邦论言说背景的文明观念直接相关,且这个文明不仅包括渡自西洋的近代文明,也涵盖了在前近代和非合理双重限定下的作为日本型华夷思想内核的国体神话。这种复合型的文明显然扮演着将由危机带来的正当性进一步强化并使日本在其中居于指导地位的核心理论。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放弃抵抗的、借文明独占指导地位的思想在民权论者当中颇为常见,它的结果便是对中对朝认识的蔑视扩散。换言之,樽井由文明以至蔑视的进路不仅与福泽相仿,也与民权论者接近。如作为民权派重要一员的衫田定一曾在中法交兵之际出游中国,并著《游清余感》一文,文章开篇他就感叹在北京之所见所闻与诗书中的中国印象全然是霄壤之别,这一文化中国与政治中国两相分离的直接结果就是使得中华之称被恶意解读为“倨傲尊大”。行文之间他又以复合着排斥恶友迎向雄飞的口吻两驳所谓论者,随后期许如下:确定进取国是,布国威于海外,条约改正自成,对等权利自得,国内平和自整,东洋之盟主可期可致。⑧杉田定一:「遊清余感」、芝原拓自等編:『日本近代思想大系 12』、岩波書店、1988年、第315-317頁。尾崎行雄也于翌年赴清游览并撰有《游清记》。文章开篇即随处可见“臭气”、“恶丑”、“污秽”等词,在与岸田吟香及一干校尉的闲聊中还得知:炮台皆脆弱,士兵多怯懦。⑨尾崎行雄:「遊清記」、清藤幸七郎編:『尾崎行雄全集第二卷』、平凡社、1926年、第515-518頁。同一时期,尾崎供职的《邮便报知新闻》也正围绕甲申事变屡次刊发对清强硬的蔑视言论。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在甲午战后出版《支那处分案》。这无疑揭示出存在于所谓益友背后的巨大思想平面。与“东洋盟主”和“帝国天职”互为表里的,发自文明的俯视视角不也正是合邦论中隐藏的前提吗?另外,民权与国权的纠结状态正在于前述文明的复合形态,正是其中共通的国体要素使得二者能够在某种位面上共存,而不必然是民权到国权的线性过渡。以板垣退助为例,征韩论争时他便是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在爱国社成立之初他也如此介绍该社的宗旨:“小则保全一身一家,大则维持天下国家,最终以增进天皇陛下的尊荣福祉,使我帝国与欧美各国对峙屹立,并驾齐驱于世,我等所欲,皆在于此。”①板垣退助監修、宇田友猪、和田三郎編:『自由黨史』上卷、五車樓、1910年、第179頁。稍晚成立的立宪改进党,其纲领开篇也是“维护王室尊荣”,由此更可见此种尊皇立场绝非特例。如此“宗旨”,充分表现出运动的性质与指向,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其中的尊皇情结。上述状况表明,樽井合邦论中对朝对中认识框架早在自由民权时期便已经成型,合邦论只是将复合文明下成倍扩散的蔑视认识更富伪装性地包裹了起来,而在这种对朝对中认识的基础上根本不会存在朴素连带的土壤。这也再一次确认了樽井合邦论中矛盾混杂的诸多成分,这些成分也恰是健全原型并不存在的最直接证明。

合邦论中隐约呈现出的自他结构的混乱也不容忽视。幕末以来,西洋作为一种鲜明而异质的他者促进了“皇国意识的树立”②鹿野政直将近世后期“日本之发现”与“西洋之发现”相联系,并在前者当中点出“皇国意识的树立”。参见鹿野政直:『近代日本思想案内』、岩波書店、1999年、第30-34頁。,作为西洋对立面而被塑造出的东洋也被动拥有了作为连带最低限度的抵抗。但是,东洋只是在西洋的对立面上存在,当日本用文明与脱亚指导邻国时,东洋的统性一便被放弃抵抗所消解,最终沦为了日本单方面的自我表述。因此,当樽井以复合文明作为合邦论的绝对前提时,樽井所谓“两国亲密之情,固出于天然,而不可遏也”、“而其毛发皮肤,及骨骼皆同,其为同种无疑也”、“今两国虽言语不同,其缀词之法,全相同者,亦人种同一之证也”的言说只能沦为一种不存在他者关怀的独白。不过,樽井的“一个东洋,日本表述”显然不是特例,桂岛宣弘使用“自我言及”来刻画国学者的他者认识与自我理解两相作用的复合构造,且这种构造并非为幕末时期国学者所独有,它最终成为一种失去基准、失去他者、自我封闭且没有出口的陷阱。③参见桂島宣弘:『思想史の十九世紀——「他者」としての徳川日本』、ぺりかん社、1999年、第198-203頁、第209頁。事实上,也正是这一出口的丧失造成了主体内在的持续膨胀。可见,现实的东洋和邻国在樽井的视野中是被持续脱落的部分,联系到他将满汉蒙藏等并列分立的观点可能会与同时代或稍后的东洋史有所联系,那么这种不存在他者即东洋只是日本的东洋的结论将更具说服力。

至此可以归纳出樽井及其合邦论中矛盾混杂的各类思想要素:首先,其近代主义的侧面起初便与脱亚论在同一轨道上,对于西洋威胁的强调也与福泽谕吉若合符节,至于合邦的操作方式和理想模版同样都是渡来。其次,合邦的理论前提与合邦中的指导地位除了有赖于从西洋导入的近代文明,也部分源自前近代的非合理的国体神话,这种不存在任何平等自主空间的连带可以说在原初阶段便与通常所说的大亚细亚主义高度相似。此外,樽井在用西洋原理对抗西洋的同时,反过来却用日本替代了东洋,当这样一种他者缺失的视角叠加在平等缺失的观点基础上,就更容易得出对东洋邻国的蔑视情绪,亚洲主义就此成为极富扩张性的日本主义。最后,樽井合邦论中的任何思想元素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在把他和福泽、民权论者等联系比较的同时,这本身就提示出亚洲主义原型不健全的原因有着更为复杂的脉络。因此,对于所谓早期亚洲主义的考察似乎在前提上就值得商榷:问题的症结不在早期或是晚期,而在于连带的构造本身。

结语

从樽井藤吉及其《大东合邦论》中分离出近代视角,包括脱亚性格、他者缺失和状况主义等,不仅是为了还原出内在于所谓早期亚洲主义中的“健全原型的原型”,也是着意于打破脱亚与兴亚的对立思维图景,①坂野润治认为,称脱亚主义的对外论与亚细亚主义的对外论是对历史理解的歪曲。参见坂野潤治:『近代日本とアジア 明治•思想の実像』、筑摩書房、2013年、第133頁。更是对作为合邦论语境的巨大思想平面进行考察。本文以为,近代日本对亚洲主义的提倡起自应对西洋的威胁,而它的泛滥又同时对应着日本侵略亚洲的高潮,在这之间的亚洲主义正是在不断加速而不是在堕落、变节或是变质。换言之,起初便不存在平等自主和尊重多元的近代日本亚洲主义多半只是自我优越的循环阐释,在这种挂着连带招牌的日本主义前,所谓益友还是恶友的问题也就不再存在任何值得被追问的意义。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樽井藤吉及其合邦论与其他群体、其他思想之间的交集,无论是福泽谕吉还是部分民权论者,无论是文明论还是与国体有关的部分,只有将合邦论中的连带成分剖析清楚,才能诊断出亚洲主义的原型究竟病在何处。这也意味着,合邦论所体现出的问题绝不应当只在亚洲主义及其原型本身。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早在樽井写成《日鲜连邦论》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出了日朝合邦之论,即宫本小一作于明治初的《朝鲜论》:“与朝鲜交际即便无益,若全部舍弃则必为鲁西亚所蚕食,为日本取大害极矣。故助朝鲜非爱朝鲜,爱日本是也。”具体而言则是:“朝鲜为半独立国…与日本缔结新盟约成兄弟之国,合众联邦…非独朝鲜之幸,亦为日本国利之大益。”②外務省調查部編纂:『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二卷第二册、日本國際協會、1938年、第863頁、第864頁。或许,樽井字里行间的话外之意,一者早已被宫本小一无意间道出,一者正是日韩并合时其本人的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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