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罗伦萨城市社会阶层的分化与奢侈性消费
2021-12-07刘华英
刘华英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在国内学界,关于文艺复兴时期奢侈性消费的研究散见于各类专著论文,但系统研究城市社会阶层变化与奢侈性消费关系的成果却甚为缺乏。这股“奢侈性”消费热潮兴起于十五世纪下半叶的意大利城市[1]74-178,具体表现为人们对雕塑、画像、私人宫室[2]以及精美家具、奢华服饰、东方珍品的狂热。在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看来,无论是审美趣味还是生活方式(如休闲爱好、家居装饰、衣着服饰、饮食习惯等),都绝不仅仅是个体或群体的任意行为,实质上“它们都具有象征和符号价值,背后掩盖着隐含的、规定性的社会秩序”[3]144。换句话说,这些日常行为所表现出的性情倾向、鉴赏品位,都受制于塑造它们的环境,是社会等级、性别、种族差异在行动者身体上的具体表现,是象征化、符号化的社会区分标志。综观当时的意大利城市,可以发现,城市显贵对奢侈性消费的热衷,表面上是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的改变,实际上却是希望藉此炫耀自己的财富与地位,并宣示自己所属的社会等级。简言之,正是这一时期城市社会阶层的变化,尤其是显贵阶层的形成助推了这股奢侈性消费热潮。
一、城市社会阶层的构成和阶层之间界限的模糊
就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城市而言,虽然存在一个垂直的等级结构,但严格区分的社会等级制度却只出现于威尼斯。总体而言,大多数意大利城市社会都可划分为两大阶层,即上层显贵和下层平民。在十五世纪以前,不同社会等级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即使是在威尼斯,虽然法律已对不同阶层做了严格限定,但阶层之间的交流与流动仍大量存在[4]166。然而,自十五世纪中期以来,随着城市上层的逐渐贵族化,即便像佛罗伦萨这种具有共和传统的城市,虽然仍未以法律形式区分社会等级,但不同社会等级之间的区隔却日趋明显。由于社会等级区隔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各有侧重,因此,与封建等级制度具有强烈政治特征相比,城市社会通常会更加强调经济和文化方面的差别。就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而言,由于其在1293年就已彻底击败了封建土地贵族,因此不同社会等级之间的差异主要体现在文化和经济方面。
在佛罗伦萨,虽然早在十二三世纪就存在一个“显贵阶层”[1]129-136,但他们除了在经济和社会资源方面存在优势外,在诸如生活方式、审美趣味、教育程度等文化方面,与城市平民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可以说,这一时期城市显贵阶层并未真正形成。究其原因,这与佛罗伦萨特殊的政治、经济制度密切相关。
十一二世纪时,随着意大利的经济扩张和政治分裂,佛罗伦萨逐渐出现了两大既对立又合作的阶层:显贵阶层和市民阶层(popolo),前者主要由国际银行家、商人以及地主构成(以父系血统为纽带、有权有势的家族);后者则包括了本地商人、工匠和专业人员。但是直到1200年以后,两大阶层的社会特征才逐渐明晰。通常,佛罗伦萨人会将那些显耀家族称为“豪门”(grandi)或“豪强”(magnati)[5]20。需要注明的是,并非所有的显耀家族都能被称作是“豪门”。在很大程度上,它是政治斗争的产物。1293年《正义法令》颁布以后,一些家族被认定为豪门(通常称作权贵),他们与非豪门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是否拥有担任公职的权力。
与显贵阶层相对应,佛罗伦萨对“市民”的称谓,则与意大利其它城市并无区别,但因使用的情境不同,其所指代的对象也会随之发生变化。“popolo”有时包括了全体佛罗伦萨人,或者是那些有资格参与政治生活的人,或者指非显贵的市民;有时也包括了诸如工匠等劳动阶级以及领工资的工人(通常称作“小人”popolo minuto);但最常指代的还是非显贵的中间阶层。当佛罗伦萨人在具体的政治语境中讲到该词时,他们通常将其理解为豪门之外的绝大多数行会会员。然而,随着行会在十三四世纪期间的不断演变,即使在更加具体的用法中,“市民”一词的准确含义也将取决于特定时期的行会数量,以及它们所包含的职业和经济种类[5]35。不但市民的概念和构成具有不确定性,同时它也从未成为一支固定力量,它的目标、战斗性以及诉求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中[6]59。
虽然佛罗伦萨存在着显贵和市民两大阶层的划分(事实上这一时期真正的阶层尚未形成,为叙述方便,姑且以“阶层”称之),然而直到十五世纪中期之前,两者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自然也不存在严格的社会等级区分。究其原因,大致如下:
首先,从经济方面看,赵文洪先生在《中世纪西欧城市社会等级及其相互关系》[7]一文中认为,从制度层面上讲,商人行会是城市等级制度的开始,因为最早的商人行会是由富有的商人组成的,因此大、小行会的会员之间存在着等级区隔,但这种情况在佛罗伦萨的行会中并不存在。在佛罗伦萨,大行会和小行会之间并不存在简单、明确的区分,甚至连行会自身都是变化的。在七个大行会中,除了羊毛行会的会员绝大多数来自“豪门”外,其它大行会的许多会员均来自市民阶层,比如在丝绸行会、皮货商行会和布商行会这几个大行会中,市民不但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甚至其社会构成和政治影响都与小行会相近。也就是说,在佛罗伦萨,城市上层和市民本质上都是商人,并且在许多情况下同属一个行会。城市显贵并未形成一个独立的阶层,他们的经济活动和利益在许多方面与市民上层是一致的,因此单纯从经济活动方面并不能形成社会等级区隔。
其次,城市显贵和市民在法律上的地位是模糊的。佛罗伦萨没有法定的贵族,即,在城市显贵和市民阶层之间并不存在制度上的界限,同时也不可能以贵族头衔来区分两者。事实上,大行会中的市民会员在许多方面都与来自“豪门”的成员相近,并常常与他们进行商业合作。因此,市民与显贵之间的区别更多是属于感觉的问题,有时候很难说某个人或某个家族是属于显贵阶层还是市民阶层。
再次,就教育方面而言,与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城市一样,佛罗伦萨也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教育革命。在欧洲历史上,文化教育首次不再仅限于教士和上层显贵,中小商人、小店主、工匠甚至是一些工人也被包括在内。到1300年时,佛罗伦萨的大部分男性以及少数女性,都具备了用方言记账本、祷告以及处理行会和兄弟会事务的基本读、写能力。但受过正式拉丁文训练的人仅为少数,这为后来拉丁文与方言成为社会等级区隔的标志之一埋下了伏笔,即拉丁文是绅士的语言,而方言则是下层的语言。根据乔万尼·维兰尼的记载,1330年代佛罗伦萨大约有90 000人,而6到11岁学习基本读、写技能的男孩和女孩在8 000到10 000之间。当学生完成了“小学”课程后,就可以开始进行拉丁文的入门学习了。“中学”教育有两种形式,包括珠算学校和“语法”学校,但似乎都仅限于男孩。前者教授对商人而言必不可少的算术和技能,后者则主要研究拉丁文和古典作家。当时6所珠算学校中的学生人数在1 000~1 200之间,而学习拉丁文和逻辑学的学生人数约为550~600人[5]46。由于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大量的社会中下层都需要记账本、订立和理解契约、写信、阅读行会章程和祈祷文等,现实的需求极大促进了文化教育的发展。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显贵与市民之间在经济活动、文化教育、法律地位上都未形成严格的等级区分。显然,城市显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改变这一局面,自十二世纪开始,城市显贵便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模仿国外的骑士文化以及宫廷礼仪,以期将自己与伦巴第公国和那不勒斯王国的上流社会联系起来,从而与市民阶层相区别。然而城市上层的这一趣味却引起了市民阶层的猜疑和敌意。市民与显贵之间的斗争与合作、显贵内部此起彼伏的派系斗争以及新贵家族的崛起等因素都加剧了“豪门”的分化与衰落,同时极大地改变了城市上层的内部结构、价值准则以及行为方式,从而阻碍了佛罗伦萨显贵阶层的形成。
二、城市社会阶层的变化和显贵阶层的形成
虽说十五世纪中期之前,佛罗伦萨的显贵与市民阶层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等级区分,然而两者之间的关系却比意大利其它城市更为复杂,并且这种关系严重影响了佛罗伦萨的历史进程。一方面,是否能够获得比对手更多的、来自非显贵阶层(实质上是市民阶层)的追随者和门客,是显贵之间相互竞争的重要内容。因此,市民阶层是显贵拉拢和利用的对象,两者间经常结成恩主-门客的关系。另一方面,两者之间又存在矛盾,除了经济、政治、社会地位外,两者在文化和宗教信仰上也存在巨大分歧。
就市民阶层而言,其文化根植于古罗马的历史、法律、修辞学以及市民传统,由此不但复兴了古典拉丁语,同时产生了以罗马为典范的方言史学,这是文艺复兴时期拉丁化人文主义的前奏。而显贵通常对此不感兴趣,甚至是鄙视。他们受外国和宫廷文化影响,钟情于来自普罗旺斯和西西里的诗歌以及以宫廷,尤其是法国和那不勒斯宫廷为背景的中篇小说,它们都采用新兴的托斯卡纳方言。在十三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大多数佛罗伦萨方言诗人都出自显贵家族。这两种文化相互排斥,很难并存。此外,在宗教信仰方面,显贵阶层,尤其是基柏林党人大都奉行享乐主义和怀疑主义。自十二世纪基督教清洁派扎根佛罗伦萨以来,吸引了相当多来自显贵家族的信徒,而这都与正统的基督教信仰相违背。与大量显贵信奉异端相反,市民阶层则坚持正统的基督教信仰,支持教会对异端的镇压[8]40-85。由于显贵阶层与市民阶层之间存在着诸多分歧和矛盾,因此冲突在所难免。然而仅凭市民的一“己”之力是无法与显贵阶层相对抗的,它需要借助其它的力量——小行会。
随着佛罗伦萨经济的飞速扩张以及经济活动的日益专业化,行会在数量和规模方面都出现了急剧增长。在整个十三世纪,行会的数量达到了好几十个,但直到1293年,获得合法地位的仅有21个,包括7个大行会和14个小行会,其余的则或被并入其它获得政府认可的行会,或经过一段时间后消失。行会在理论和组织结构上都与政府类似,行会的领导者往往同时担任政府官职。由于大量的本地商人、银钱兑换商、小规模的纺织品制造商、零售布商、小店主等非显贵阶层与城市显贵同处一个行会,因此他们之间对领导权的争夺就不仅仅限于其行会,同时还可藉此获得对国家的控制。直到1400年,大行会中的非显贵成员(即市民),其政治立场都是矛盾和摇摆不定的,这是导致佛罗伦萨政治动荡的重要原因[5]37。一般而言,当经济繁荣时,这些大行会中的非显贵成员会与显贵阶层合作,将其它小行会排挤出权力中心;而在诸如经济低迷或国家陷入战争或财政危机时,他们又会与小行会联盟藉此削弱显贵阶层的权力。市民阶级与显贵阶层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极大影响了显贵集体身份认同感的形成。在1250年以前,城市政权为豪门掌控,本质上他们都是土地贵族。然而自1250 年开始,在长达130年的时间里,市民阶层在小行会的支持下先后组建了四届人民政府,它们均坚持打击显贵阶层的立场,从而弱化了原有显贵阶层的身份意识。
除了来自外部力量的冲击,显贵阶层内部的斗争也阻碍了其集体身份认同感的形成。佛罗伦萨的党派之争比任何其他意大利城市都更为激烈,且起源更早、持续时间更久[9]73。到十三世纪上半叶时,显贵之间的分裂日益加深且不可调和,并最终演变成为亲教皇的圭尔夫党(Guelf)和亲罗马皇帝的基柏林党(Ghibelline)之间的派系斗争。两党的核心成员相继把持着佛罗伦萨的政权。然而,到1300年时,虽然许多豪强家族仍势力强大,尤其是巴迪(Bardi)、斯卡利(Scali)和切尔基(Cerchi)几大家族,但其余大都丧失了统治地位。可以说,十三世纪有关显贵的历史整个就是一部衰落史[5]21。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源于该世纪上半叶显贵家族之间的内斗,即派系斗争。
在旧贵族遭受重创的同时,伴随着佛罗伦萨经济的快速扩张,一大批新近崛起的商人家族开始成为佛罗伦萨的新贵。到十四世纪初时,他们已逐渐占据主导,甚至成为统治阶层。这些新贵的富有前所未见,并且他们的商业活动急剧改变了佛罗伦萨社会以及这个城市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从十四世纪初到1434年美第奇(Medici)家族上台,在这一个多世纪里,显贵阶层自身发生转变,他们的政治利益逐渐趋于一致,这为塑造他们的集体身份认同奠定了基础。
首先,经济利益的趋同有利于显贵身份认同感的形成。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发展,至1300年时,佛罗伦萨无论在国际贸易业、银行业还是纺织制造业方面都已跃居欧洲之首。伴随着经济的转型,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在1300—1310年之间的十年,有许多公司宣告破产,其中大商业公司至少有8家,包括内里(Nerli)、莫兹(Mozzi)等。破产意味着债权人的利益无法得到保证,尤其是外国人,他们通常只能向他们的政府申请赔偿。虽然行会法庭可以解决部分争端,但其权力范围仅限于托斯卡纳和意大利,且仅对其成员有效。为了保护外国债权人以及佛罗伦萨人的海外利益,佛罗伦萨的国际贸易商们迫切需要一个更加强大、高效的司法机构。1308年,佛罗伦萨五大行会中从事国际进出口贸易的商人和银行家创建了Mercanzia,其主要目标就在于通过迫使商家履行协议和满足债权人利益来提高在世界各地的佛罗伦萨人的安全。Mercanzia的成立对佛罗伦萨的政治与经济生活都产生了长远而重大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这是显贵阶层首次根据经济利益和责任来界定自身,首次将自己称作是商人共同体,而非武士阶级或教会、皇帝的支持者。
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显贵们还试图进一步控制行会和政府。1328—1329年的选举制度改革促进了显贵作为一个统一的统治阶级的形成,其成员既包括旧显贵也包括市民上层。在1378年的“梳毛工人起义”之后,出于对工人等下层平民的惧怕,显贵阶层与市民之间的关系出现实质性的转变。显贵阶层意识到他们必须改变已有的政治理念和风格,而大行会中的非显贵(主要是市民上层)也最终抛弃行会共和主义,选择了与显贵阶层合作。至此以后,佛罗伦萨的政治权力逐渐落入富有的工商业大家族手中,佛罗伦萨政府也演变成工商业巨头掌控的寡头制政府。政治权力的独占加速了其集体身份认同感的形成。
除了利用选举改革,庞大的军费开支和财政赤字也使政府对富人的依赖增强。财富是权力的基石,尤其是当少数人掌握了整个城市的大部分财富时。根据1427年政府对佛罗伦萨城市家庭净资产的统计,最富有的100个家庭(占总数的1%)控制了整个城市25%的财富[5]190-260。但总体来说,无论在经济实力还是政治权力方面,这一时期尚未有任何家族或集团拥有绝对优势,这是这一时期佛罗伦萨显贵政权得以稳定的重要原因。而稳定的政权对塑造统治阶级的集体身份认同感至关重要。在此过程中,城市显贵阶层逐渐形成,成员既包括旧贵族也包括市民上层。由于他们的财富、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这些显贵家族构成了佛罗伦萨社会中最强有力也最有影响力的“阶级”——他们喜欢自称为Ottimati。
1434年科西莫·美第奇上台以后,虽然大大拓宽了担任政府官职的资格范围,大量非显贵“新人”获得了担任高官的机会,然而美第奇政权首先要获得的仍是显贵阶层的支持。虽然在美第奇家族与Ottimati之间一直存在重大的矛盾冲突,然而本质上这属于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无碍于显贵阶层集体身份认同感的形成。自此,一度遭到打压的权位和等级意识开始大行其道,佛罗伦萨的显贵阶层开始表现出强烈的贵族化和特权化倾向[10]126。
随着城市显贵阶层集体身份认同感的形成,他们迫切希望与其它阶层区别开来。由于他们的地位和特权并未得到法律的认定,即在法律上他们与其它社会阶层并不存在实质上的区别,因此更需要借助其它诸如视觉的和物质的方式来标示他们之间的差异。“社会差异的不断加大促使人们将奢华当作标识身份的一种手段。”由此,在十五世纪中期前后,一股消费的热潮或“奢侈之风”开始在富有的城市显贵和市民当中弥漫开来。奢华的生活方式不但是显贵阶层强烈的等级意识的外在表现,同时也是显贵将自身与社会其它阶层区隔开来的重要手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