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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二元文化视角下的《金锁记》及其传播分析

2021-12-07吴俊蓉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张爱玲

吴俊蓉,吴 静

(1.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机关党校,四川成都 610017;2.四川省南充市第六中学,四川南充 637000)

引言:“十里洋场”的文学奇葩

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上半叶,随着各国租界的建立,上海逐渐成为中西方文化的交汇之地,有“十里洋场”之别称。“十里洋场”既是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吴越地方文化的碰撞与冲突,也是三者间的相互调适与协同。它既记录了中国特定时期光怪陆离的人世百态,也造就了一个地域的文化传奇。张爱玲就是在这一文化场域中“横空出世”的女作家,她的代表作《金锁记》就是其间孕育的文学奇葩。

《金锁记》以二十世纪初的上海为背景,主要描述乡村中成长起来的女子曹七巧嫁入大户人家后的畸形人生历程。曹七巧从小生活在麻油店,性格泼辣,充满生气。她本来也可能与同一环境中的男人走完相对平淡和幸福的一生,但她哥哥贪图名门望族姜家的钱财,把她嫁给了姜家天生残疾的二少爷。在姜家,曹七巧受制于财欲与情欲的双重挤压,由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吝啬、世故、泼悍、恶毒的女人。她性格扭曲,行为乖戾,尴尬地周旋于妯娌、姑嫂、叔嫂等复杂的家庭关系之间,亲手毁掉儿子长安和女儿长白的幸福,逼死了儿媳芝寿和娟姑娘。当她走完自己被金钱所奴役的人生时,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作品集苍凉的基调、精巧的铺陈、瑰丽的词汇、乖戾的人物于一体,是张爱玲文学创作狂飙时期的巅峰之作。

《金锁记》既点缀着大量的西方文化元素,又富于东方文化神韵,作者寄予其极高的中西二元文化传播期待。在国内,《金锁记》自出版以来,就广为传播,深受读者追捧,数次被改编为话剧和影视剧。而且,这一作品得到了国内文艺评论界的高度关注,研究成果丰硕。然而,《金锁记》在欧美的传播却命途多舛,几乎难以面世,受众极少,研究评论更是寥落。《金锁记》国内外文化际遇的强烈反差,令人唏嘘之余,更是疑窦丛生。这部“十里洋场”的文学奇葩究竟展现了哪些中西文化元素?其英文文本在传播过程中遭遇了何种政治与文化因素的干扰?作者的翻译策略何以制约了英文读者的理解和欣赏?

学者们对这些问题已有所涉及。吕启祥剖析了《金锁记》在语言运用、人物塑造、意境构筑、情节安排、艺术素质、修辞手法等方面对《红楼梦》艺术传统的传承,高明分析了《金锁记》有机结合横截面与纵剖面的叙事技巧。钱虹辨析了曹七巧的三个人物原型,阐释了张爱玲写作的“复仇”心理动机。陆美娟、宋剑华等通过分析作品的叙事模式与性别权威、叙述视角与性别主体,认为张爱玲开启了中国女性文学历史的新纪元。汪德宁从传统与现代叙事手法并用、中西方审美意象交叉、景物渲染动静结合等方面,展示了《金锁记》参差对照的艺术特色。朱水涌、宋向红分析了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张爱玲作品因其自身所具有的好莱坞电影特点而得到受众的青睐。刘爽结合译介学的相关理论,从中西思想文化差异和作者翻译策略等角度剖析了《金锁记》自译与改写的英文版本反响不佳的原因。布小继、李全华认为《金锁记》等作品在特定时期出现传播低谷,既与作品自译与他译的生产目的、意识形态阻隔、社会形势变迁等因素相关,又受到作品传播渠道与方式的政治性操作、受众文化心理的干扰、国家对外传播策略选择等的影响。但是,从总体上看,已有研究大都囿于特定视角,从较为单一的侧面分析《金锁记》的艺术特色和传播特点,对二者间的因果关系分析不够深入全面。本文将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从中西方二元文化的视角,深入阐释作品所呈现的上海洋场文化特质,从政治与文化背景、作品特色与作者创作意图等方面系统剖析作品在中西传播中强烈反差的原因。

一、“琳琅满目”:《金锁记》的西方文化元素

《金锁记》以其描绘的特殊时空,给人们提供了认识二十世纪上半叶上海洋场社会的重要窗口。作品中琳琅满目的西方文化元素,或实或虚的呈现,让人感受到了异域之风无处不在。

(一)欧美日常物品的杂陈

作品中室内陈设与家具、人物服饰、外景布置等都间或有欧美物品的出现,这些物品既是半殖民时期上海社会时尚的反映,也是当时中国达官贵人社会地位和审美情趣的象征。从室外到室内,作品中出现的霓虹灯、尼罗河上的莲花、百合徽章、汽车、洋学堂、新式洋房、洋式窗帘、荷叶边小洋枕、洋铁围屏、玻璃匣子、蝴蝶标本、打簧表、电影配音机和“long,long,ago”的曲调等等,让人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异域风采。它们出现在不同的场景,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或写实,或象征,或烘托。

作品中人物服饰与装饰侧重于写实,反映了西方文化元素已经入侵到了当时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作品在描写长安与海归绅士童世舫初见之前的精心修饰时,就出现了烫发、细小的发圈、乔琪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袖、百褶裙等众多的舶来品。其中,乔琪纱(georgette的音译)源自法国,它是一种以强捻绉经、绉纬制织的丝织物,是当时上海市民生活中最时尚、最体面的服饰材质之一。高领圈、荷叶袖和百褶裙则是当时旗袍设计中新增的西方文化元素,使旗袍呈现出中西合璧的新特点。作品两次提到的曹七巧的洋绉手帕,也是当时非常时尚的舶来品。洋绉是一种丝绸织品,极薄而软,微带自然皱纹,是对西方服装工艺的些许借鉴和吸收。

作品将众多的场景设置在室内,而有限的外景中闪现了一些舶来品,它们主要用于烘托气氛或者暗示人物的命运。在长安与童世舫凭窗观街景时,作品中出现了霓虹灯、尼罗河上的莲花和法国的百合徽章三个物品。霓虹灯自问世以来,历经百年不衰,在中国最早出现的地方当然是引领时尚的上海。它象征着二十世纪城市夜晚的诗歌本质,烘托了长安欢愉的心境。尼罗河上祀神的莲花,以其久远而深情的故事,象征着长安恒久的爱情期待。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代表了世袭与权力,暗示曹七巧将会以封建家长的身份无情地压制和破坏长安唯美的爱情。

(二)西方审美意象的穿插

在中西方的艺术世界中,意象都是重要的美学概念、理论和实践。在中国的审美传统中,月亮是不同时代人们反复雕琢的意象。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到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再到方以智的《忆秦娥·花似雪》,月亮以其阴柔之美象征着渺远、朦胧、纯洁、柔情和美好,表达着人间的种种哀怨苍凉和离别惆怅。在西方文化传统里,月亮同样是不同时代人们共同关切的审美意象,但它既蕴含自由奔放、博爱宏大、温情脉脉的柔和之美,亦隐喻神秘莫测甚至惊悚恐怖的狰狞之美。

在《金锁记》中,月亮除了在开头和结尾两次用于营造苍凉的气氛、暗示曹七巧的悲哀人生外,在文中还三次穿插进了她用黄金枷角劈杀人的长白、长安、芝寿的生命历程之中。月亮的呈现一次比一次让人感到压抑,使人觉得恐惧,其审美意蕴与中国文化中的月亮意象已经大相径庭。在十四岁的长安决定退学的那一晚,石印画般的模糊缺月在墨灰的天空里所构成的浓重阴影,就像石头一般压在长安的心上,月亮的意象已经开始向邪恶的力量转化。在曹七巧逼着儿子在新婚不久陪自己彻夜抽烟、打探儿子与儿媳妇的夫妻私密生活时,黑云掩映的月亮就像戏剧化的狰狞脸谱,与那深青色的无底洞天空狼狈为奸,散布着凶狠与恶毒的光芒,其意象已经完全走向邪恶。当芝寿被婆婆和丈夫逼得夜不能寐时,月亮就演变成直接的杀手。在如灼灼的白太阳般的月亮照耀之下,那满屋遍布的蓝影子就像索命的鬼魂,逼迫着芝寿最终走上不归路。月亮所影射的轮廓模糊、面目狰狞、精神紊乱的意象,使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月”境之美与“月”象之奇,参差对照,具有丰富而独特的审美意蕴[1]。

(三)现代写作技巧的施展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文学系接受了系统规范的文学专业训练,她当然也知悉西方现代写作技巧。在《金锁记》中,她以卓越的艺术才华,把多种现代写作技巧驾轻就熟地糅合在一起。其中,流行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意识流文学的创作手法极具代表性。意识流创作的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蒙太奇、诗化和音乐化等几种常见的技法,在《金锁记》中都有精彩的展现。

蒙太奇的创作技法在《金锁记》中得到了高超的运用,仿佛是好莱坞电影的东方再现。作品以望月场景开篇,然后迅速地将镜头切换到三十年前月夜下的姜家丫环说事,并随着月亮的下沉由夜向昼转换。晨起之后的第一个多人物场景就是起坐间里与阳台上妯娌姑嫂间斗嘴与叔嫂调情,镜头跟随人物的移动在室内外交替切换。曹七巧娘家哥嫂到来之后,镜头由楼上转到楼下曹七巧的房间。哥嫂离场之后,镜头闪回到曹七巧未嫁前的碎石子街,又通过生龙活虎的屠夫扔过来的猪油影射软骨病的丈夫,再次返回曹七巧的房间。曹七巧房间里镜子影像的变幻倏然间将场景向前推进了新的十年……从一轮冷月清照到众生喧哗再归至月亮下沉,作品中不同场景的切换行云流水般地自然流畅,或苍凉寂寞,或华彩粲然,让人唏嘘,使人悲叹。镜头聚焦之下,那风凉针头上的金刚钻里闪烁的光焰般的粉红丝线、回文雕漆长镜的翠竹帘子和金绿山水屏条、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冒出的一点笑泡、剃刀片样四面刮得人生疼的噪音、日色昏黄楼梯上的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藏青长袖旗袍上的浅黄雏菊、盐腌过的较嫩的雪里红、冰凉的黄藤心子与柚子的寒香……形声色味俱全,仿佛历在眼前,响在耳畔,亦触手可及,辛酸甘苦犹在。

《金锁记》所运用的诗化和音乐化的创作技巧,在描述长安的两次无谓的牺牲时尤其传神。长安向童世舫提出取消毁约的前一晚,那“一分钟,一刻,一刻”的诗歌语言节奏就像故意拖长的鼓点,一槌一槌敲打着长安脆弱的灵魂,让她难堪重负!《金锁记》的语言极其简约华美,但为了追求音乐化的效果,文中两次出现了那首朴素的源于英格兰,流行于美国的民歌long,longago(《很久以前》)。“long,long ago”那古老而悠长的曲调反复地回旋,渲染着长安对爱情的无尽渴慕,“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闺中少女浅浅的吟唱,似迷漫轻愁的歌剧咏叹调,深情却无望,微烟袅袅,薄暮苍苍。悠长的曲调与缠绵的歌词,与那散发着香味、坠落着的深秋园子,无助地告别了长安那金铃铛般的少女爱情梦想。

二、“东方神韵”:《金锁记》的中国文化内核

张爱玲自幼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滋养,有很深的古典文学素养。尽管《金锁记》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但其内核始终展现着东方文化神韵。正如夏济安先生所言,小说中“最难能可贵者,为中国味道之浓厚”,而这得益于张爱玲“深通中国世故人情”,因为“她的灵魂的根是插在中国泥土里,她是真正的中国小说家”[2]47。

(一)中国文化场域的锁定

《金锁记》讲述的故事发生在近代中国一个没落家族,中国传统文化是其根深蒂固的文化场域。无论是宏观背景还是微观细节,《金锁记》都较为细腻地展现了清末民初上海民众的生活图景。

从宏观背景来看,作品或明或暗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二十世纪初中国特定的政治环境。文中提及的“革命党造反”“改了民国”“换朝代”“天下大乱”“光复”“直鲁开仗”等等,所特指的是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和军阀混战等一系列政治事件。这些事件对民众的生活造成了极大影响,他们为躲避战乱而离乡背井,生活日益窘迫。就连名门望族的姜家也因战乱来到上海,住着与此前天壤之别的旧房子。从姜公馆一间下房里睡满了底下人、三少爷季泽结婚时寒酸的排场、阳台上一排篾篓里晾晒的笋干等描述,可以看出战时状态下达官贵人家庭的生活水平已经急剧下降。像曹七巧一样出生卑微的普通民众更是挣扎在窘迫的生存空间里,看不到任何救赎的希望。

从微观视觉来看,尽管作品中出现了一些西欧物品,但更多的思想观念、风土人情与日常物品却富于中国传统特色。在“十里洋场”的文化氛围中,张爱玲冷静地审视着中西文化的碰撞。她看到了中国传统封建文化受到西方洋场文明入侵而被扭曲,但是大多数中国人仍然摆脱不掉传统文化的胎记。正如被女留学生抛弃的海归童世舫,仍然能喜欢上楚楚可怜的旧式闺秀长安。同时,在半殖民时代的旧中国,封建家族制度所维系的传统思想观念仍然深深地束缚着人们的言行。如早起的请安问礼,“三媒六娉”的订婚仪式与程序,“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礼仪规范仍然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作品中大量的物品、室内陈设、语言表达等也独具中国特色,“朵云轩的信笺”“金漆箱笼”“花梨炕”“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瓜棱茶碗”“瓜皮帽”“绣花鞋”“蓝夏布衫袖”等等,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和服饰在中国普通民众的视野里可以说得上司空见惯。“长线放远鹞”“锯了嘴的葫芦”“没脚蟹”等贴切又简洁的表达,也只有中国读者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二)传统叙事手法的展现

中国小说起源于先秦两汉时期的寓言、神话、野史、传说等文体,经由后汉唐代的传奇和志怪的过渡,到宋元的说唱和话本的发展,再到明清章回体小说的出现而渐至顶峰,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吸收了多种社会思想,又带有讲故事的特点。在叙事手法上,中国小说受到中国历史朝代更替周期率和循环往复的佛教观念的影响,既重开端也重结尾,将前世、今生和来世都交待清楚,从而形成一个圆形的轮回。

《金锁记》借鉴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手法,首尾呼应,前后连贯,“起”“承”“转”“合”环环相扣,铺叙了一个时间跨度长达三十余年的悲剧故事。小说以老人望月回忆往事的方式开端,以月落结束,首尾情景相互映衬。小说主体部分描写了曹七巧悲哀的一生,以其丈夫离世为分界线,大致分为青年和中老年两个部分,而且曹七巧的 “大”故事中叠加着长安、长白等众多人物的“小”故事。在前半部分,小说或明或暗、或详或略地叙写了曹七巧待字闺中、结婚、生子、身陷黄金枷锁等以曹七巧为主角的大故事,穿插了季泽与兰仙的新婚、泽云的婚事、曹七巧哥嫂的拜访等小故事。在后半部分,曹七巧的大故事仍然在继续,至季泽与曹七巧的正面交锋而达至高潮,其后则因长安、长白的小故事而有所隐退。以长安为核心的小故事虽一度占据了重心,但始终受到曹七巧故事这条主线的制约。通篇来看,小说充分发挥了传统线性叙事的特长,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了曹七巧和长安两个女性悲苦和凄凉的生命弧线,长安是她母亲的一个翻版,最终可能像她母亲一样走进没有光的所在[1]。作者所要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悲剧还将一代又一代地重演下去,从而达到了循环往复的叙事效果。

(三)古典小说技法的传承

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张爱玲,尤其喜欢《红楼梦》《金瓶梅》《海上列花传》《醒世姻缘》等古典小说,善于将这些古典小说的创作技巧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她不仅尝试过创作今古奇观体、演义体、笔记体、鸳鸯蝴蝶派、正统新文艺派等不同体裁,而且善于运用中国古典小说的多种技法,《金锁记》还展现了倒叙插叙法、重作轻抹法、移花接木法、间色法、层峦叠翠法等技法。

《金锁记》序幕部分着重描写小双与凤箫的对白时就运用了重作轻抹法和移花接木的技法。小双与凤箫是小说中并不重要的角色,但作者对她们的出场却用了不少的笔墨。作品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大户人家下人的日常生活画面,对小双与凤箫的动作、语言和服饰都进行了渲染,表现出他们不同的性格、心理和身份,这无疑算是“重作”。但是开篇提及二人之后,凤箫仅在第二天服侍三奶奶兰仙时出现过一次,就再无痕迹。小双在同一天数次出现之后,最后仅作为另一个下人祥云出场的说明后就被轻轻抹去。作者对小双和凤箫的重作轻抹是为了突显主人公曹七巧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也通过二人的对话将相关曹七巧的出身、婚礼排场、生育子女、老太太的主意变化、三爷季泽的胡闹等事件串在一起,剪裁成有关曹七巧的完整形象,更全面、更丰富地表现了曹七巧身份的卑微、品行的不端和在家族中地位的低下。经过这一番间接描绘,曹七巧作为主人公的地位也就凸显了出来。

《金锁记》运用了间色法,刻画了一些相似却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作者对大奶奶玳珍和三奶奶兰仙的着墨虽不多,却分明显示出作者高超的刻画艺术,画师般恰当地搭配与调和色彩,同中见异,错落有致。两位少奶奶都出身富贵人家,前者是公侯人家小姐,后者也非低三下四的寻常百姓,但其行为表现因身份地位的差异又各显特色。玳珍作为长房儿媳,既要照顾老太太、小姑子云泽、小叔子季泽的情绪,又要对出身不同、性格相异的两位妯娌有所区分,算得上识大体顾大局。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她对兰仙热情相邀、替曹七巧遮掩抽大烟、赞扬小姑子的孝心、向长安订婚道喜,都显示出其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兰仙是家中排位最末的少奶奶,她刚到大家族中来,立足未稳且并不了解家中的情形,但她为人机敏,善于察言观色。她忙着奉迎玳珍,打听曹七巧,关切云泽,逐渐了解了各个人物在家中的地位。她虽然也看低曹七巧,但并无落井下石之为,而且后来还在女儿长馨的要求下尽力促进长安的婚事,也算得上温良厚道。张爱玲在同一事件同一场景中将玳珍和兰仙写出了两样文字,使二人性格虽有相似却不见重叠,虽有相遇却各显风采,显示出人物形象的“间色”。

三、“时代之殇”:《金锁记》中西传播差异及其成因

文学作品创作的重要目的就是要获得受众的认可,受众数量越多、范围越广、认可度越高,那么作品的传播就越有效。按常理而言,《金锁记》这一部富于中西文化元素的作品理应在中西方都受到同样的追捧,但传播中却出现“中热西冷”的强烈反差,这的确让包括作者在内的很多人始料不及。之所以如此,既与特定的政治、文化环境相关,又与作者因特定的传播意图而呈现的翻译策略选择相联。

(一)《金锁记》中西传播的强烈反差

1944年,收录了《金锁记》在内的张爱玲第一本小说集《传奇》由上海杂志社出版发行,几天便销售一空。张爱玲以她的传奇作品红遍上海滩,轰动文坛。《金锁记》正如张爱玲本人一样,可谓“横空出世”。同年,著名美学家、文学评论家傅雷写了《论张爱玲的小说》,引发了众多人对张爱玲作品的关注。尽管傅雷给予张爱玲多数作品的评价大都褒中有贬,但他却给予了《金锁记》极高的评价,认为其“……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的最美的收获之一”[3]。傅雷开创了中国近代文学史对张爱玲小说创作的接受历史,其评论更是成为张学的奠基作品。亦由此,张爱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

《金锁记》是张爱玲一生的钟爱,她也致力于将其向西方文化传播。她多次对作品进行了改译、互译和直译,历时二十余年,成为中国创作史和翻译史上的佳话。《金锁记》一共有五个文本,即第一文本《金锁记》(1944年上海杂志版)、第二文本PinkTears(1957年被美国出版社拒绝而未面世)、第三文本《怨女》(PinkTears的中文改译本,1968年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第四文本TheRougeoftheNorth(《怨女》的改译本,1967年由英国Cassell&CompanyLtd.出版)、第五文本TheGoldenCangue(《金锁记》的自译本,1968年被列为哥伦比亚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材,1971年收录在夏志清主编的Twentieth-CenturyChineseStories)[4]。尽管在欧美文学界,《金锁记》受到以夏志清为首的旅美华裔评论家的关注,被誉为“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传统小说的绝妙组合”[5]254。但是,从PinkTears的被拒与明珠遗落到TheRougeoftheNorth所获英国评论家的甚差评语,再到纳入夏志清的小说集之受众寥寥,《金锁记》的西方传播可谓命途多舛,不失为“黯然登场”。

(二)《金锁记》中西传播反差的原因分析

1.不同的政治文化环境导致了不同的接受期待。从客观环境来看,不同的政治形势、不同的文化思潮、不同地域受众的文化消费期待,是影响作品传播的外围因素。较之于第一文本出版的有利客观环境,第五文本发表时面临着复杂的国际形势、苛刻的文化环境和陌生的读者群体。

《金锁记》第一文本酝酿并出版于1943年到1945年之间,这一时期的国际国内环境为其传播提供了较为适宜的条件。从国际形势来看,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未结束,西方各国正在欧洲大陆上拼力厮杀,它们对中国的政治干预、经济掠夺和文化侵蚀都相对放缓。从国内局势来看,中国的抗日战争正处于相持阶段,总体的局势相对较为缓和。而再从民族内部政治争端来看,国民党政府关注的焦点是国共两党间的斗争,几乎政治无涉的《金锁记》在国统区的出版自然不会受到干扰。同时,处于真空中的受众文化消费期待给《金锁记》的传播提供了极其有利的条件。在二十世纪前半叶长达四十余年的动荡和战争岁月中,社会生存环境相当恶劣,绝大多数普通民众过着朝不保夕却又束手无策的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中,各种异域文化粉墨登场,侵蚀着民众的文化生活。其中,好莱坞电影所编织的逃避现实的虚幻和自由世界最受上海民众追捧,因为它们可以让人暂时回避种种社会责任,忘却朝不保夕的生存状态。但是,二战爆发后,好莱坞电影因为战争暂时退出了上海,上海市民的文化生活逐渐变得枯燥乏味。在这种情况之下,以精致、浪漫著称,富于自由气息的新海派文化趁此获得了创新发展的空间。张爱玲小说及其所改写的剧本是海派文化的代表,其新颖的观察视角既吸纳了好莱坞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又贴近上海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让读者感到既亲切又新鲜,填补了上海文化暂时的真空,也成就了《金锁记》广受欢迎的传奇之旅[6]。

《金锁记》的英译本,即第五文本大致成形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此时,冷战尚未结束,西方文化的优越地位仍然突显,中西方民众间的文化交往和理解极其有限,这使《金锁记》第五文本的传播遭遇到官方审查、文化界俯视与受众漠视的多重压力。在“冷战”期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对立与冲突,使英美文学界不可避免地沦为权力场的附属品而难以弓身于自己的纯文化领域。即便是张爱玲在香港创作的《秧歌》与《赤地之恋》,在出版过程中仍然受到了英美当局的严加审查。由此可推知,《金锁记》的出版受到官方审查而导致出版界认可度的下降亦是不可避免。从中西文化交流的情况来看,当时因为政治地位弱势而文化也相应处于相对弱势的汉语文化,要想取得与较为强势的英美文化平等的对话权绝非易事。英美强势文化习惯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外来文本,这种对来自东方的异质文化的压制最直接地体现在对译作语言的要求上[7]。同时,《金锁记》的普通读者不仅受制于官方和文化界态度,也受到大众文化自身消费期待的影响。《金锁记》第五文本在美国出版之时,美国仍深陷于越南战争泥潭。此时经历了战争创伤的读者将此归结为西方文化危机,他们试图从异域文化中来寻找慰藉。可是,《金锁记》既无宏大历史叙事中的人类命运关切,亦缺乏解决个人生存困扰的心灵救赎,连瓦肆勾栏中市井众生的纷繁热闹也了无踪影,通篇展示的似乎只是家庭主妇们绕在横梁竖柱间的勾心斗角、围在床榻桌椅旁的怒骂嬉笑,或是依在一窗一帘后的情愁未了。《金锁记》无法满足英美读者的阅读期望,必然会影响到自身的广泛传播。

2.译者翻译策略偏好给西方读者造成了阅读障碍。从主观原因来看,张爱玲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引致其在译作中呈现出异化翻译策略偏好,也是影响其广泛传播的重要制约因素。TheGoldenCangue出版时,张爱玲已近天命之年,在经历了香港与美国生活的种种艰辛之后,她难免会对故土进而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深深的怀念。同时,为了适应哥伦比亚大学的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材要求,她在翻译策略选择上更多地倾向于直译,而弱化了意译。

张爱玲有极好的英文表达和翻译能力,在自译作品中也能运用自如。她在作品中不时运用了归化翻译策略,在使用意译、仿译、改译、创译等方法的同时,又采用了注解、增译、合译等翻译技巧。但是,从总体上看,张爱玲在《金锁记》的翻译中,更多地倾向于异化翻译策略。她刻意地保留了大量的中国人文风俗形象,试图忠实地传达东方文化所独有的美学特征,在文化层面上造成了一种强烈的陌生化效果[7]。在这一策略规约下,她在翻译中以直译的方法为主,并兼之以零翻译、音译、逐词翻译等方法。如将“龙生龙”译为“dragons breed dragons”忽略了龙在中国文化中的尊贵地位与西方文化中的邪恶代表的巨大差异,“三媒六聘”译为 “three match makers and six wedding gifts”会让西方读者因缺少中国婚姻文化知识背景而不知其然,“花街柳巷里走动”译为“the streets of flowers and the lanes of willows”则完全缺失了其特指的妓院含义。又如,作者将“火烧眉毛”“如狼似虎”“狐群狗党”分别译为“your eyes are on fire”“like wolves and tigers”“pack of foxes and dogs”,这样的英文表达在英语习惯用语里也无从查找。张爱玲采取这种近乎中式英文的表达方式,导致西方读者群在阅读时由于大量相关文化知识的缺失而困难重重,无法调动自己的背景知识,无法积极参与到和译文的互动对话中,这使得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参与性和创造性都受到了压制[8]。由此,这样一些陌生的文化元素的大量移植,无疑会在读者和作者之间竖起一道道文化隔离墙,使受众在阅读时产生挫败感,从而影响阅读效果[9]。

四、结语:“纵横捭阖”与“天时地利”

一部文学作品的诞生既有作者独具智慧的创造,也得益于现实世界生生不息的涵养。张爱玲以其博古通今的文学功底,纵横驰骋于中西文化之间,以点字成金的创作才华,行云流水般地演绎了曹七巧的人生悲歌,造就了《金锁记》这部传奇作品。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上海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人世百态,既是张爱玲成长之地,也是其创作灵感产生的源泉。特殊的时空既提供了张爱玲独特的创作空间,成就了这十里洋场的文学奇葩,但同时也局限了她的创作视野,成为作品在西方文化世界传播的制约因素之一。以此观之,文学作品的世界传播既需要作品本身具有卓越的文学基质,也需要作者之于文化丛林间的纵横捭阖之功。在民族国家时代,一个国家的政治地位、经济实力与文化影响力,同样制约着作品传播的广度和深度。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当下的创作者与欣赏者当然应牢记历史而奋起直追,但无须因为曾经受到的侵略与侵蚀而弃世独树或愤世嫉俗,亦也不能强求伊人对自己的译作推倒重来。在全球化日益拓展的今天,建立在平等互信基础上的文化交流与碰撞已蔚然成风,“十里洋场”的故事决非只能在故纸堆里慨然长叹,作者对西方文化的包容与吸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仰与坚守,仍然值得我们思索和传承,正如小说的结尾一样,“这个故事还没完,还完不了”。在当下,基于传递中国声音、塑造中国形象、追求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语境,文化作品的国外传播既需要借力国家宏观力量的推动,又需作者和译者把握时代脉搏、关切读者的文化心理需求,并调整文化再创造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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