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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伯纳德·威廉斯的道德相对主义

2021-12-07云兵兵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远距离威廉斯主义

云兵兵

(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一、相对主义的基本内涵

相对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智者学派的代表人物普罗塔格拉。普罗塔格拉从人的感觉现象入手,如关于冷暖,在同样条件下一个人可能觉得冷而另一个人可能觉得暖,在这个意义上关于冷暖本身是没有答案的,而要考虑主体的感知状况。相对主义在斯多葛学派那里发展成一种“不动心”的哲学思想,其中暗含怀疑主义的色彩。相对主义在近代哲学经由经验论发展为一种怀疑主义。休谟将感觉视作人认识的唯一来源,而感觉是变动不居的,因而知识并不具有必然性。对于休谟而言,就连自然科学知识也是值得怀疑的,因为作为自然科学知识基础的因果关系只是一种预设,仅仅来自于人的经验联想,因为人不拥有关于因果关系的直接经验,而其自身无法得到证明。康德调和了唯理论和经验论的争论,借由先验范畴保证了认识的普遍有效性,但物自体的预设在一定意义上却加剧了相对主义,因为先验范畴既保证了认识的普遍有效,但却将其普遍性局限于人的主体领域,因而人无法形成绝对客观的知识。正因为如此,新康德主义意味着先天认识形式是受个人和文化影响而不断变化的。尼采强调“没有真理,只有视角”的视角主义,更是现代相对主义新的哲学样式。尽管弗雷格和胡塞尔都执着于一种基础主义,两者也都通过对心理主义的拒斥来建立自身理论的客观性基础。但分析哲学经由以数理逻辑为基础的逻辑实证主义到以“语言游戏”为导向的日常语言学派,从强调本质直观的现象学到伽达默尔的诠释学以及后现代哲学中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都或多或少具有一种反对基础主义和普遍主义的色彩。在这个意义上,相对主义在现代社会成为一种最被广泛运用的概念,有其一贯的哲学思想背景。

“相对主义”一词在现代社会被广泛用于各种各样的思想和立场之上,但对于相对主义的基本内涵尚未形成共识。在伯纳德·威廉斯看来,相对主义源于对分歧的处理,“我们反思某种类型的分歧,得出结论说它们无法客观得到解决,我们于是就可能采取某种形式的相对主义来对应”[1]188。换言之,相对主义是对分歧存在以及消除分歧所给出的一种解释。在这个意义上,相对主义可以延伸出主观主义、语境主义等形式,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试图将价值、文化冲突或分歧解释掉。本文讨论将集中于相对主义中的语境主义形式。相对主义的语境主义形式可以被表述为这样一种思想:一个独立的判断没有真假可言,必须将一个判断纳入到具体的语言、文化与社会背景中才能形成对这一判断真假的判断;由于存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与社会背景,因而不存在绝对的真与假、对与错。相对主义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情境主义或语境主义,即一句话的真假或意义只有被置于特定的情境或语境中才能被讨论,而考虑情境或语境的讨论才有意义。“为了给非批判性的立场以有力的支撑,相对主义者认为诸价值规范和观念系统之间是不可公度的(incommensurable)。”[2]用更形式化和直观的表述可以将相对主义表达为:s是p,当且仅当s相对于r而言才有效。s代表一种信念、判断和行动,p指代一些评价词,如“真实”“伟大”“高雅”等,r则代表特定的背景框架,如语言、文化、历史等。因而,在不同的背景框架之下,同一个判断就可能有不同的真假。参考斯坦福百科全书对于相对主义的定义,我们将前文的s细分为不同类型的信念、判断和行动,如认知规范、道德价值、审美观念;将r细分为不同类型的背景框架,如个人观点和偏好、历史背景、文化背景、语言等。这样就形成了针对不同对象s,在不同框架r下的多样的相对主义,如以历史背景为评价框架对不同对象进行评价,就可以形成认知历史主义、伦理历史主义、审美历史主义、感知历史主义。强相对主义认为一切人类认知都依据背景框架的差异而不同,弱相对主义则限制自己讨论的范围,一般而言弱相对主义会将数学、逻辑学以及自然科学的真理性排除在外,即它们的真理性不因背景框架的变化而变化,具有普遍性和客观性,但诸如价值判断则只具有相对性。“一种恰当的相对主义观点要求你在面对其他所有人的伦理信念时都能够同等对待。”[3]159

相对主义一方面为多元文化提供理论基础,另一方面也带来诸多文化冲突问题和虚无主义问题。在面对文化冲突时,相对主义可能引导我们走向一种偏向于自由主义的宽容原则,要求我们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价值观念和行为习惯给予尊重,而拒绝一种文化霸权主义态度。但另一方面,相对主义难以应对那些威胁现代涉及基本价值原则——诸如自由、民主、人权——的行为,相对主义甚至会被原教旨主义用作自我辩护的工具。另外,相对主义也可能通过对价值客观主义的解构而导向一种价值虚无主义,即在马克思·韦伯所谓的“去魅”后所暴露出来的现代性危机——价值衰落。相对主义也需要回应其自身的悖论,即相对主义自身何以具有绝对性。相对主义可以通过缩小讨论的对象范围在一定程度上减少自我悖谬,但相对主义自身的真理性依然是一个可以被提出的问题。总之,如何看待相对主义回应价值冲突、多元文化以及道德评价等问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对传统相对主义的批判

威廉斯在《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中批判了由冲突而必然导致相对主义的态度,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远距离相对主义”来处理传统相对主义存在的问题。在威廉斯看来,这种“远距离相对主义”能帮助我们缓解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之间的张力,在反思中更好地保持融贯一致。正如上述对相对主义不同种类的区分中所提及的,相对主义由于所设定的对象和背景框架的差异,存在不同类别的相对主义。威廉斯在这里所讨论的相对主义,是限定于道德上的相对主义,而非一种广义的相对主义。因为在威廉斯看来,科学认识自身具有普遍性和客观性,不会受到相对主义的影响。

这里我们将讨论威廉斯对传统相对主义的批判,在此基础上,展现“远距离的相对主义”试图处理的问题。威廉斯并没有给出相对主义的明确定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理解相对主义试图解决的问题和它特有的目标,即解释我们在反思中所面临的不同类型的分歧。具体来说,相对主义的目标在于通过给出一种解释,让我们在反思或现实中所产生的相互冲突的观点、态度、信念都能得到维护,而不至于陷入冲突或被某一种强势的观点所取代,使得“它们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是可接受的,于是它们不再冲突”[1]188。因而,威廉斯将“把冲突解释掉”作为相对主义的目标。而想要实现这一目标,相对主义必须要完成两项任务:“它必须说出为什么不存在冲突以及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有个冲突。”[1]188针对第一项任务,相对主义可以以背景框架的差异对一个信念判断的影响来为自己辩护。例如,对“一夫一妻制”在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的不同价值判断,源于社会习俗和文化背景的差异,而非这一制度本身天然具有的属性好坏。因而冲突本身不存在,冲突看似存在的原因是我们没有将其放置在不同背景框架中去解释和理解。相对主义可以找到一种相容的逻辑形式处理好第一项任务,但这让我们更疑惑为什么会有个冲突,也就是相对主义处理第一项任务越容易,就越难处理好第二项任务。让我们回到相对主义对第一项任务的处理,这里的关键在相对主义认为存在不同的背景框架,而这些背景框架会对同一个信念、判断和行动给出不同的解释。由于背景框架之间是不可共度的,因而价值判断之间不能互相比较,但其都具有合法性。这种想法也被用于思考不同科学理论之间的冲突,如库恩对科学“范式”变化的讨论。但在威廉斯看来,相对主义不适用于对科学认识的解释,而仅仅适用于某些真正相异的文化或生活形式,即一个社会的一般观念与另一个社会的一般观念是相互冲突的。进一步说,我们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生活在两个一般观念如此冲突的社会里。“表面上看,道德相对主义似乎具有化解道德冲突的功能。”[4]但我们是否可以从经验中的观念冲突就得出相对主义的结论呢?用威廉斯的话来说就是“两种文化,或两种一般观念,或两种生活方式,它们互相排斥,这谈得上相对主义吗”[1]190?威廉斯对这一问题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在威廉斯看来,两个在一般观念上不可共度的社会未必会接受一种相对主义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不会接受这样一种视角),而会用自己的价值标准去评判另一个社会的诸多信念、判断。换言之,它们可能各自持有一种绝对主义的观点。“社会实践在施展之际从不曾带着什么证书,证明它们属于一个根本不同的文化因而享有豁免权,免受异类的评判和反应。”[1]190即使在现实或理论探究中不同文化尚未对一般观念达成共识,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现状与相对主义具有逻辑上的关联。因为“每一造的一般观念仍可能做出意在应用于整个世界的申言,而不只是做出应用于它‘自己的’世界那个部分的申言”[1]191。事实上,不同文化绝非完全隔绝,因为“个殊者是一切伦理生活和伦理思考的出发点与归宿。然而,个殊者从来不是剥离了普遍性的存在”[5]417。基于上述理由,威廉斯排除了一种基于解释冲突的相对主义。

威廉斯并未停留于对传统相对主义的批判,“他承认相对主义中蕴含着真理,却不愿全盘接受相对主义”[6]。因而威廉斯基于上述讨论将问题转向“你若意识到非客观性,难道这不会影响你怎样看待你的伦理观的应用方式或它的应用范围?但那会是什么影响?”[1]192威廉斯的问题意识在于,当我们意识到不同文化框架下对同一问题可能存在不同的价值判断,进而原有的价值判断不具有普遍性时,我们会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来看待差异?可以设想对这一问题的不同类型的回应。上述威廉斯所批判的一种相对主义态度就是其中一种回应,但他认为这种回答对反思而言不够充分。我们没有必要因为知道自己的伦理信念不能被所有文化背景下的人所接受就关闭我们的伦理反应,更不会因为意识到这一问题就采取对所有伦理信念都一视同仁的态度,“这种想法糊涂透顶,因为依这种想法,相对主义导致的倒是普遍宽容这种非相对主义的道德”[1]192。第二种回应是“我”可能依然持有对自己伦理信念的绝对主张,即“我”坚持自己的伦理信念具有绝对的真实性,而拒斥其他伦理信念。威廉斯并不否认前两种回应的现实可能性,只是认为当我们的反思到达这一阶段时,前两种回应都不够充分。因而威廉斯试图寻求一种更充分的回应,这种回应应该使得相对主义在整个回应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却得以避免前两种回应存在的问题。“远距离相对主义”试图基于价值多元的现实,为理解多样文化下价值判断的差异提供了更为充分的反思。

三、远距离相对主义

试图在意识到自己的伦理信念只是诸多伦理信念之一的后调整自己对待不同于自身伦理信念的态度,它不大可能是那种绝对宽容亦或是绝对的、仅仅执着于自己的信念。在威廉斯看来,相对主义关注到了伦理信念的多样性,这背后是对文化多样性的关注,但如果想要包容这些相对主义关注到的东西,就不能将我们与他者全然区分开。“我们根本不能只划一条界线,而是要看到各种他者离我们有远有近。我们还必须看到,我们对其他群体的反应和关系其本身也构成了我们伦理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更现实地把这些反应理解为有助于形塑我们自身生活的实践和情感。”[1]192-193也就是说,在理解不同文化下相互冲突的伦理信念时,不能一概而论,而必须考虑他者的远距离与伦理行为的现实性。在这个意义上,是否持一种相对主义态度去看待不同文化下相互冲突的伦理信念,取决于所涉及的伦理信念对我们来说是否在可及的范围内以及这些观念对生活是否足够重要。因而,应该对观念的冲突作“实际对抗”与“名义对抗”的区分。“实际对抗”是指两种相异的一般观念对个人或群体来说都构成现实选择,而“名义对抗”是指两种相异的一般观念至少对一方个人或群体而言不构成现实选择。这里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理解“现实选择”。一个一般观念对某个群体而言是否是现实选择,这取决于这个群体在现有的实际历史状况中能否生活,这种生活是“扎扎实实地生活而非陷入广泛的自欺”[1]193。威廉斯举例说,青铜时代头人或中世纪武士的生活对我们而言就不是一种现实的选择。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选择往往是非对称性的。也就是说,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原始部落而言,现代社会是一种现实选择,但原始社会的生活对于现代社会的人来说却不是一种现实选择,因为回到原始社会的生活与我们当下诸多确定为真的知识相悖。通过对“实际对抗”与“名义对抗”的区分,我们获得了一种特定类型的相对主义观点,即“事涉这种类型的一般观念,只有在实际对抗的情况下,才能把好坏对错这类评价语用在这些一般观念上;在名义对抗的情况下则不合宜,这时无判断可做”[1]194。值得注意的是,威廉斯在这里强调的“名义对抗”所涉及的是一般伦理信念而非诸如科学等认识活动。“远距离相对主义只能应用于相当规模的信念—态度系统集合”[1]195,而对于诸如科学认识等信念系统而言,相对主义并不成立。“对于这些信念系统来说,并非在真实的面对和想象的面对之间没有区分,相反,甚至在想象的面对中,评价问题对那些信念系统也可以真正地出现。”[7]202换言之,威廉斯认为相对主义仅仅适用于处于“名义对抗”范围内的伦理信念冲突,这种特殊类型的相对主义称为“远距离相对主义”。

回到上文讨论的相对主义的目标——将冲突解释掉——来看待远距离相对主义以何种方式解释了冲突。远距离相对主义,通过“实际对抗”与“名义对抗”的区分,意在提醒我们不必对“名义对抗”的信念冲突进行价值评判。相对主义仅仅适用于对“名义对抗”范围内的伦理信念冲突的解释,处于“名义对抗”范围内的伦理信念都具有相同的合法性。“如果某个道德系统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真实的选项,也就是说,它与‘我们’所奉行的道德系统处于名义上的对抗,那么,‘我们’对它的道德评价就是不合适的(inappropriate)或者是无意义的(pointless)。”[4]从时间维度上看,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文化对我们而言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名义对抗”,但我们是否必须以一种相对主义的方式去看待这种冲突呢?

首先,在威廉斯看来,如果我们要以相对主义的方式悬置伦理判断,那我们就必须把相关社会视作一个整体且必须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具体思考社会本身。在这个意义上,在评价过去社会的时候,具体到评价社会是否公正,就更贴近于上述两个基本要求。现代社会被一种进步观念所笼罩,历史叙事以一种进步主义为基本思想内核,且现代社会对自由探究和反思具有高度的包容性,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社会不如现代社会公正是一个符合大多数人直觉的判断。我们会认为过去社会的人没有去思考在他们所处的社会之外是否还有别的选择,但问题在于对他们是否真的有别的选择依赖于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具体研究,“他们以为他们的社会组织对他们来说是必然的,这种想法也许并不错”[1]198。因而,威廉斯认为我们所在乎的也许并不是他们是否有别的选择,而是他们接受自己生活的社会组织对他们而言是必然的这一看法的论证方式,即依赖于某种神学或形而上学合法化这种社会结构。这与相较于现代社会普遍接受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对社会基本结构是否公正的论证大相径庭。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似乎可以对过去社会基本结构持一种批判态度,因为“增长的反思和自然主义的社会观导致它们在智识上信誉扫地”[1]200。但对这个批评我们应该持一种审慎态度,或至少应该回应这几个问题:首先,究竟是合法化论证为权力提供合理化论证,还是权力本身使得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些论证?假若是后者,我们似乎很难仅仅以我们当下对公正的看法去批判传统社会的看法,因为当下的公正观念难道不是一定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吗?其次,若我们将“公正”看作是一种普遍形式,那这一普遍形式能在多大程度上为不同社会赋予不同内容?这一问题与前一个问题紧密相关。最后,“既然我们知道我们所珍视的一切差不多都归功于过去,那么我们又如何可能把过去看作是不公正的?”[1]199考虑到这些问题,威廉斯认为对公正的考虑对于远距离相对主义来说是困难的,因而他并没有给出绝对明确的看法,只是审慎地说:“我们认为种种过去的公正观互相之间是真实对抗的,它们也与一些现代观念是真实对抗的。”[1]200因而,我们需要去区分哪些传统的公正观与当下的现代观念存在“实际对抗”,而哪些只是“名义对抗”。

其次,关于远距离相对主义如何处理当下社会与未来社会的伦理冲突问题。这一问题的实质是:当下的社会应该为未来社会留下些什么伦理遗产?威廉斯从讨论反思与伦理知识的关系入手来回答这一问题,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关涉到对苏格拉底关于两者关系认识的反驳。在苏格拉底看来,非反思的东西不是知识,而有知识总是优于没有知识,因而反思帮助我们获得伦理知识进而理解良好生活。威廉斯不认同苏格拉底的看法。首先,威廉斯认为反思有可能摧毁知识,因为反思可能驱除人们在较少反思状态下所使用的厚实伦理概念,而转变为一种抽象的伦理观念,而这些抽象的伦理观念无法真正成为知识的条件。其次,追求知识与确定性无法使得我们获得真正的伦理信念。一方面由于我们无论对知识的确定性持有多大信念,就很难就在哪些问题上获得确定性达成共识;另一方面当我们将伦理信念转向决断的时候,由于知识的不确定性,我们也无法获得真正的信念。因而,我们更需要信心而非只是获得真正坚实的伦理信念,“我到底或者我最终相信什么,往往取决于经过全面的考虑以及在我所关心的语境中我准备断言什么”[7]105。这里并不讨论如何建立信心的问题,它将会带我们进入心理学研究或文学艺术的领域。在威廉斯看来,“现在所要获得的信心将来自强健而不是来自孱弱的自我欺骗和教义主义”[1]205。也就是说,哲学的自由探究和反思并不能帮所有人建立起坚实的伦理信念,因而我们需要对一般伦理信念有信心,但这种信心恰恰不是抛开自由探究和反思的盲目乐观,而是在经历自由探究和反思后意识到它们的限度,在这个基础之上意识到信心的重要性。信心和自由探究与反思同样是一种善好,后者不仅对试图依赖知识建立其客观性的人而言是一种善好,对于不相信客观性的人而言它也是一种善好。因为如果我们不认为价值具有客观性,那也就没有理由用当下的价值去影响未来。因而,出于对指向未来的远距离相对主义的敬意,我们有理由将自由探究与反思作为我们时代的伦理遗产留给更远的世代。“因为一个人在反思中必须能够做这样的事情:思考对他来说有可能会成为一个真实选项的那些不同的信念系统,把他对那些系统的感受表述出来,把据说支持或反对一个给定信念系统成为他自己的信念系统的那些东西组织起来。”[7]199

最后,远距离相对主义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处理“名义对抗”中的冲突,以这种方式看待过去和未来社会的一般观念,能充分满足我们反思的要求。但正如威廉斯所言,今天我们所有的文化对抗都是真实的对抗。因而,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远距离相对主义对我们处理那些“实际对抗”下的冲突提供了何种思想资源。威廉斯至少在一个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可进一步思考的方向,即我们不能借助普遍主义的方式来处理现实面临的价值冲突,而是要回到具体背景中去分析这些冲突产生的原因。以往我们总有一种普遍主义的倾向,试图通过反思构建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体系,但在威廉斯看来,通过反思建构知识并不能达到这一点。“依威廉斯所见,无论是功利主义还是康德主义,都过分地强调了道德的普遍性以及不偏不倚(impartiality)的面向。”[8]但这不意味着威廉斯滑向了一种绝对的相对主义,当我们认识到存在不同的伦理信念系统时,“并不影响‘我们’因为它适合当代的社会现实而继续坚持它”[4]。威廉斯通过远距离相对主义表达了客观主义和绝对的相对主义之外的一种立场。这种立场要求我们在面对“实际对抗”下的冲突时,通过考虑现实的信念、需求和社会状况来分析两种相互冲突的信念之间哪一种是更好的选择。威廉斯并不认为我们要在一般观念相互冲突的社会划一条明确的界线,而是认为我们对其他群体的反应和关系其本身就构成我们伦理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反应又会反过来重塑我们的情感和伦理信念。事实上,绝对的相对主义不具有现实性,因为“没有绝对的热,但我们仍然知道今天比昨天热”[9]。因而,相对主义并不意味着完全不能对话,“正视差异决不意味着有的只是各个地方性的传统所设置的标准,而没有跨文化的道德标准了”[10]33。

四、结语

威廉斯基于对传统相对主义的批判提出远距离相对主义,它要求我们要基于对具体环境的分析,区别“实际对抗”与“名义对抗”,并将相对主义的解释置于“名义对抗”的范围内。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相对主义,其理论意义在于,一方面,相较于传统的相对主义,远距离相对主义在面临伦理信念冲突时能更充分地保持反思的一贯性,而非简单地基于价值冲突给出一种相对主义的解释;另一方面,远距离相对主义的现实意义在于为当代社会价值多元背景下的文化冲突处理提供一种可能路径。价值多元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价值多元可以被看作是启蒙运动的后果之一。虽然欧洲不同国家对启蒙运动的理解存在差异,但总体而言,启蒙运动的思想家都主张实现人的自由以及个性解放,崇尚理性与自然科学,借以打破传统宗教对人的束缚。启蒙运动在实现对传统宗教“祛魅”的同时,也使得现代人的价值信念陷入了“诸神之争”,消除宗教背景的同时也动摇了传统价值的根基。处于现代社会中的人都必然要面临价值多元的经验事实,并在这一境况中重新确立价值的根基。因而,如何理解价值多元,对于现代人生活中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以及如何处理不同文化之间的价值冲突就显得尤为重要。远距离相对主义为我们理解价值多元的文化冲突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视角,即首先应当采取一种现实主义的立场,基于对历史、文化和社会的具体分析,对伦理冲突作出“实际对抗”与“名义对抗”的区分。在不涉及“实际对抗”时,采取一种相对主义的态度往往是更为可取的选择,它代表了一种宽容的态度;而在涉及“实际对抗”时,则应该采取一种现实主义的眼光,分析冲突双方持有观点的合理性,作出合理的价值判断。除此之外,远距离相对主义还要求我们采取一种历史主义的眼光来看待当下社会的价值观念,因为价值观念总是与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相关联,因而不宜将某种整全的价值观念强加给未来社会,而是需要将自由探究和反思作为一种伦理遗产留给未来社会,以保持其开放性。“有这份遗产就够了;我们不应该尝试馈赠给他们更多的东西——这将表明我们对远距离相对主义的适当敬意。”[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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