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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生态批评与主流白人文学生态:对话、解构及重构

2021-12-07胡志红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印第安中心主义亚当

胡志红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 610031)

多元文化生态批评是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核心维度之一,可谓多种族环境公正运动的学术版,种族视野是其核心视点,其力荐生态批评学者站在环境公正的立场,透过各少数族裔的文化视野,联系他们各自独特的环境经验,考察文学、文化甚至艺术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与此同时,还要与主流白人文学、文化及生态批评开展多角度、多层面的生态对话,一方面是为了揭露主流强势文化针对少数族群所施加的形形色色的环境种族主义和环境殖民主义等暴力,从而也揭示了少数族裔民族遭受生态不公的历史、文化及现实根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发掘、阐发弱势的少数族裔民族文学、文化、艺术及现实生存方式所蕴藏的“更深”的生态智慧,彰显少数族群英勇抵抗生态殖民的历史,凸显主流文学、文化的生态盲点和生态偏颇。此外,多元文化生态批评还敦促主流生态批评在探寻走出环境困局的文化路径时,必须摒弃西方宏大叙事的思维惯性,放弃西方主导环境问题的一元化老路,走多文化共同参与、精诚合作的新路,因为西方主导的“一元化思维”本身就是导致环境问题的一部分。

在开启、推动多元文化生态批评的理论建构和对话、质疑、解构甚至重构主流白人文学文化生态的学者中,乔尼·亚当森(Joni Adamson)、帕特里克·D.默菲(Patrick ·D.Murphy)、艾莉森·H.戴明(Alison H.Deming)、劳蕾特·萨瓦(Lauret E.Savoy)、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及葆拉·冈恩·艾伦(Paula Gunn Allen)等学者惹人注目。其中,从理论层面看,亚当森尤为突出,她在开展印第安生态批评与主流生态批评、文学及文化之间的对话方面颇有建树。从实践层面看,斯洛维克是地地道道的多元文化生态批评的践行者,在推动国际生态批评学者的对话与交流方面成绩斐然,令人称道,在国际生态批评界颇具影响力。

本文主要就印第安生态批评与主流文学、文化生态之间所开展的生态对话进行简要探讨,旨在揭示印第安生态批评独特的批评锋芒和生态文化构建潜力,以期对国内的美国少数族裔生态批评和生态文学的研究有所启迪。

一、构建多元文化生态批评的学术联盟:基础与路径

亚当森力荐站在环境公正的立场,透过多族裔文化视野,探讨文学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关注人之现实生存环境,以揭示环境经验的多种族性与多元文化性,并借此建构一种多元文化生态批评,从而将生态批评从荒野带回家园,回到人与自然交汇的中间地带,以期推动基于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普遍社会公正的环境主义向现实转化。为此,她于2001年出版了专著《美国印第安文学、环境公正与生态批评:中间地带》(AmericanIndianLiterature,EnvironmentalJustice,andEcocriticism:TheMiddlePlace)[1]。2002年,她又与梅·梅·伊文斯及蕾切尔·斯坦共同主编《环境公正读本:政治、诗学及教育》(TheEnvironmentalJusticeReader:Politics,PoeticsandPedagogy)[2]。该著采取灵活的叙事学术策略将种族、文化及环境公正等范畴编织在一起,揭示了围绕“环境”的诸多议题间的复杂纠葛。该著也因此确立了多元文化生态批评的基本范式,是对第一波生态中心主义型生态批评里程碑式的文集《生态批评读本》(TheEcocriticismReader:LandmarksinLiteraryEcology)[3]的借鉴、批判与超越。后者确立了主流生态批评的基本范式,成为生态批评的奠基性文本,但它以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阐释生态问题的历史文化根源,并探寻解决环境问题的文化路径,缺乏环境公正视野、自觉的种族意识和性别意识,这都成了其主要不足和盲点。2009年,亚当森与斯洛维克二人为《多种族美国文学》(MELUS:MultiethnicLiteratureoftheUnitedStates)杂志客座主编生态批评特辑《种族性与生态批评》(EthnicityandEcocriticism)[4]5-24,并共同撰写了导言《我们站在别人的肩上:种族性与生态批评导言》(TheShouldersWeStandon:AnIntroductiontoEthnicityandEcocriticism),开启了第三波生态批评的序幕。它承认种族与民族特征,然而也超越种族与民族的边界。第三波生态批评将从环境的视角探讨人类经验的所有方面。此外,亚当森还撰写了大量的学术论文,为美国乃至国际多种族、多文化生态批评作出了重要贡献。

《美国印第安文学、环境公正与生态批评:中间地带》是亚当森在向印第安学生教授印第安文学、文化课程的过程中以及在与学生们就环境、学术等问题直接交流之后,对主流文化、环境问题及生态批评深刻反思后的学术结晶,是印第安生态批评发展史上第一部具有自觉环境公正意识,并透过印第安文学视野与主流白人文学、文化开展生态对话的专著。在该著中作者强烈呼吁生态批评立场的转变,从生态中心主义走向环境公正,从主流白人文化的视角转向从印第安文化的视角“看生态”“评文学”,在对话、质疑、矫正主流生态批评的过程中,凸显印第安生态批评的批判锋芒和文化建构潜力。

戴明和萨瓦两位学者合作编辑出版的《多彩的自然:文化、身份及自然世界》(TheColorsofNature:Culture,Identity,andtheNaturalWorld,2002)[5]是一部重要的多元文化生态批评文集。作者站在环境公正的立场,透过各自的文化视野,联系各族群的历史经验及其遗产,探讨文化、身份、自然之间的关系,跨越学科界限,多视角深挖生态危机产生及其进一步恶化的形而上思想基础、历史文化根源及现实结症,探索解决生态危机的多元文化对策,甚至建构多元文化生态诗学体系。

他们一方面质疑西方“宏大叙事”的合法性,认为在西方文化的框架下叙述历史,是对历史事实的歪曲,主张从各个族裔的文化立场上重述历史,还原历史的真相;另一方面与主流文化生态批评展开对话,暴露其生态中心主义话语下探讨生态危机问题的种种盲点与偏见,试图对其文化预设予以修正甚至纠正、否定。同时,多元文化作家也力图发掘自己民族文化的生态内涵,凸显在生态危机时代各少数族裔文化的生态潜力,对抗基于人类中心主义、消费主义、唯发展主义的西方主流文化,贡献自身文化的生态智慧,主张保护文化生态的多元性,因为生态多元与文化多元性是一致的。

多元文化生态批评力荐从多元种族或族裔视野而不是从主流白人文化、主流环境主义的观点看待环境问题,要追问环境问题产生的根本历史、文化及现实根源,正视导致有色族社区贫困的社会、环境等不公问题。生态批评学者不应该只关注主流环境主义者和自然书写作家赞美的原始、纯净的自然世界或曰荒野,还应该探究社会不公、环境压迫的根源及其出路。简言之,环境问题根源于社会问题,环境危机根源于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不同族群之间关系的异化与危机,要根除环境危机必须首先要解决环境剥削与环境压迫,具体来说就是要首先消除环境种族主义、环境殖民主义等社会毒瘤。否则,无论多么崇高、多么动听的环境宣言无非都是些生态乌托邦理想,甚至是环境种族主义、环境殖民主义的幌子、美丽的托词,反而激起被压迫种族的抗拒与抵制,使得环境形势更加严峻,甚至让整个环境事业付诸东流,因此生态批评应该回到中间地带。

就其研究文类而言,多元文化生态批评所涉及的文类极为广泛,远远超越了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瓦尔登湖》(Walden,orLifeintheWoods,1854)自然书写范式的藩篱,甚至不受文类的限制。诗歌、小说、散文、电影以及其他一切与生态探讨相关的文化文本都可纳入研究的视野,通过对少数族裔作家各类文化文本的分析,揭示其文化的特色,以及由此而了解自然的多元文学、文化再现方式,为新的更加多元的自然、环境观开辟了丰饶的文化场域。多元文化观及多元文学、文化文本的引入为生态批评注入新的活力,为其开辟了新的学术空间。在研究策略上,亚当森在其学术中善用叙事学术[6]策略进行文学文本分析,将其教授印第安学生的经验融入文学文本分析之中,以便进入“学术与经验的中间地带”,同时也探讨二者的交汇之处[1]xviii。

简言之,多元文化生态批评敦促生态批评学者将视野从形而上转向形而下,从荒野归来,回到人与自然交汇冲突的中间地带,从生态中心主义的立场转向环境公正的立场,进而推动生态批评的转向,即从生态中心主义型生态批评走向基于环境公正的多元文化生态批评。

二、对话第一波生态中心主义型生态批评思想基础:质疑与批判

笔者曾将西方生态批评的发展大致分为两个阶段或两波,即第一波生态中心主义型生态批评和第二波环境公正型生态批评,少数族裔生态批评也在环境公正运动的强烈推动下应运而生。由此,与第一波主流白人生态批评开展对话也就成了少数族裔生态批评的重要内容。根据笔者的分析,生态中心主义型生态批评存在诸多缺陷,其中,最为严重的不足是其执拗地坚持人类中心主义是导致生态危机的终极思想根源。为此,要从根本上解决生态问题,以生态中心主义思想取而代之则可。照此逻辑,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中的激进派别深层生态学理论自然而然就成了其思想基础。具而言之,第一波生态批评就是以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阐释生态危机的历史文化根源,探寻走出危机的文化路径。然而,这种范式将生态问题与现实社会问题进行简单二分,从而将生态议题与基于种族、阶级及性别等范畴的社会公正议题剥离出去。即使涉及到这些范畴,也试图单纯地考虑其生态因素。这种对社会公正议题加以回避抑或忽视,试图将生态问题简单化的学术探讨实际上成了第一波生态批评的主要危机。这种固守生态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本质上是西方文化宏大叙事惯性思维的产物,其试图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以证明其理论的普适性甚至普世性,其结果是放逐、压制其他文化,尤其是弱势文化的生态之声。这不仅引发对“他者”文化的暴力与压迫,而且还排斥了解决生态问题的多元化文化路径,实际上又回到了西方文化主导的一元化老路上,从而使得生态问题的解决更加困难、更加渺茫[7]。

印第安生态批评学者梅莉莎·纳尔逊(Melisa Nelson)在《做一位混血儿》(BecomingMétis)一文中就此与第一波生态批评开展对话,指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种非此即彼阐释模式的严重不足和当代深层生态学运动存在的诸多问题。她倡导“思维的去殖民化”,摒弃二元论,超越非虚构自然书写,因为该文类范式实际上复制了人与自然二分的西方主流传统二元论思维模式。二元论是“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种非此即彼阐释模式的元叙事,屡遭多元文化生态批评学者诟病,但这种模式有着深刻的思想渊源。作为多元文化“产品”的欧洲裔和印第安裔的混血儿,纳尔逊指出,人们常常对人类中心世界观与生态中心主义世界观进行区分,这种区分支撑了“人与自然”二分的思维模式,而这种模式对土著民族并无多少意义。为此,我们必须超越人类中心/生态中心二分模式,接纳“我们真是天下一家亲的”模式,人必须认识到自己是“岩石人、植物人、鸟人及水人”等组成的大家庭中普通一员的谦卑位置。在深层生态学运动中,有些人相信隐含在主流环境主义中的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预设,坚信古朴荒野的神话,认为印第安人反环境,因为这些土著人要“使用未染指的野地”。他们不知道,在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以前,这些原住居民将美洲风景管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这些白人资源管理主义者依然认为“印第安人肮脏懒惰”,对环境有害无益,所以将他们排除在环境管理的圈子之外。实际上,深层生态学的基本信条无非就是对土著民族古老生存原则的重构,而这些古老原则却早已遭到了殖民势力破坏。要了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是谁,我们必须重拾这个古老的传统,实现一个“多元文化的自我”。事实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多文化背景的现实中,硬要区分白人/有色族人的做法与“灵魂/肉体”“文明/野蛮”“理性/情感”的区分遵从同一逻辑,都是西方文化传统中根深蒂固的二元论思维所致。纳尔逊本人就具有混杂的身份,要进行非此即彼的区分,不仅浅薄无聊,而且荒唐可笑。有鉴于此,她提出了“心灵的去殖民化”主张。祛除心灵的殖民化并非贬低理性或欧洲文化传统,而是超越自我中心、种族中心和西方霸权的掠夺性模式,质疑所谓的客观性和西方科学范式的普遍性特征。祛除心灵的殖民化还意味着允许其他多种多样的、神秘的了解世界的方式进入认知领域。换句话说,承认各种土著文化、少数族裔文化认识世界的合理性、有效性。这就是纳尔逊所说的“心灵的去殖民化”的真实内涵,她的这种思维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8]146-149。由此可见,纳尔逊通过对非虚构自然书写局限性的讨论,延伸到对深层生态学、环境主义的质疑,进而开展土著文化与欧美主流文化之间的对话,最终走向多元文化主义的观点,甚至她本人就是多元文化的结晶,她的这些观点对印第安生态批评颇具启迪性。

三、对话传统非虚构自然书写:质疑、挑战与拓展

在《作为对话的引言》(IntroductionasConversation)一文中,戴明和萨瓦分析指出,人类历史和自然历史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通过文化差异的视角来看待我们的世界,透过多文化、多种族的声音来认识自然文学,因为“不同族群如何描绘、理解世界是不能与其文化价值赋予的意义、预设或前见分开的”。当代自然书写已经超越了孤独体验荒野的叙述,开始探索人和文化如何受制于大地的影响,反过来又如何影响大地的双向动态过程,证明人与自然伤痛的关系,探讨在重塑这份文化遗产过程中其可能具有的政治作用。自然书写热衷于探讨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渴望发挥政治作用,从这个方面看,自然书写应该反映美国学术界业已存在的多元文化文学的倾向,因为近五十年来美国少数族裔声音、土著声音及混血族群之声音极大地丰富了美国文学身份。然而,时至今日,非虚构自然书写基本上属于欧美特权阶层的领地,所以,戴明和萨瓦认为:“有色族人自然书写的缺位反映的是读者群主体与出版界视野的局限,而不是有色族作家对自然世界缺乏兴趣。”[5]5-6事实上,由于有色族作家的历史文化背景迥异,生存现实也不尽相同,他们往往离群索居或走进荒野,孤独地沉思所谓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倾向于将历史遗产、家园丧失、背井离乡、回归故里及人之身份与地方的关系等议题联系在一起,探寻生命的意义。他们还时常跨越文化身份,无论这种身份是源于文化内部的,还是外在强加的,探讨人在大地中的位置、文化与非人类世界间的相互关系以及走出当今环境困境的出路。

亚当森在分析印第安文学后也明确指出了超越主流生态批评非虚构自然书写文类局限的必要性。在她看来,从这曾经被建构为“他者”的种族的文化与历史中可以创生出新的故事,为我们建构一种更为包容、更为多元文化的生态批评提供了宝贵的素材。透过种族视野,让印第安文学、文化与主流文化中的自然观及自然书写开展对话,凸显后者的不足。与牛顿-笛卡尔机械自然观不同的是,在印第安文化中,“土地蕴含着集体的记忆”,因而他们的“义务就是倾听与传承”[1]10。土地是永恒的,完全不因人的阐释而存在,像面包与水一样,是人的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因而我们必须承认无形风景与物理风景之间的交融。亚当森还与第一波生态批评家格伦·A·洛夫(Glen A.Love)、默菲等开展对话,指出了其不足。比如:多数生态批评学者专注于研究梭罗、爱德华·阿比(Edward Abbey,1927—1989)等自然书写作家的非虚构自然书写作品,以发掘其万物生灵普遍关联的生态内涵,但却边缘化甚至忽视了自然中包括人的或社会的领域,所以这些生态批评及作家的观点依然是基于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观点。在亚当森看来,这种两个对立世界的观点产生了盲点,忽视了荒野建构过程实际上是殖民压迫、剥削甚至杀戮殖民地人类居民与非人类居民的过程。美国国家公园体系的建立是为了划定面积足够大的荒野之地以有效地保护濒危动植物及生物的多样性,防止更多的生物物种因人为因素干预而迅速灭绝,从而危及人类的生存。然而,在确立荒野之地时,主流环境主义回避甚至忽视了物种灭绝等环境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正是近现代以来西方殖民者对美洲、非洲、亚洲等殖民地野生动物大肆杀戮造成的恶果。因为杀戮动物,尤其是杀戮大型稀有动物被看成是“帝国主义最重要的活动与象征”。在殖民者的眼中,“野生动物代表着阻止殖民领土加入进步议程的障碍,为此,这些殖民领土若要享受欧洲文明的福祉,野生动物必须首先要被除掉”[9]123。当面临物种迅速灭绝及其他一系列环境问题时,西方殖民者为了自己的生存,开始寻找拯救环境之路,其中设立荒野就是拯救策略之一。但是,“荒野”概念的出现及其建构过程也充满了殖民色彩,是在牺牲印第安土著人生存家园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他们被赶出家园,流离失所,成了生态难民,或被关进印第安人保留地。这实际上是以保护的名义为印第安人铸造的囚笼,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荒野是殖民主义的产物,荒野的建构过程也伴随着印第安社区边缘化、生存环境恶化及环境退化的过程。也就是说,生态批评既要研究生态问题现状,还要研究生态问题产生的历史文化根源;既要谈论生态理想,还必须首先要谈论少数族裔民族紧迫严峻的生存问题。为此,亚当森要求,拓展生态批评研究视野,以涵盖多元文化民族、多元文化文学的挑战、声音及创造性的理想。亚当森认为:“只有当生态批评学者愿意拓展研究范围,超越自然书写文类成规的限制,才能解释像奥菲利亚·塞佩达(Ofelia Zepeda)、舍曼·阿莱克希(Sherman Alexie)等多元文化作家在其非虚构作品、小说及诗歌中所提出的种种相互关联的社会与环境问题,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理解这些作品对主流环境社区、学术团体及生态批评研究所发起的挑战。”[1]26

多元文化作家通过揭露某些主流意识形态对人类及非人类世界的剥削、压制所产生的社会、文化及生态恶果,明证了它们不能作为建构环境公正主义理论的基石。与此同时,他们也想象了建构和谐人与自然共同体的多种可能,以既确保人们能在自然中生活、工作及娱乐,也能确保人与非人类物种的持续生存;既反对将印第安民族建构成为“行将消失的高贵野人”的形象,也拒绝 “回归自然”或哥伦布前的浪漫化的生态乌托邦时代。

在亚当森看来,生态文学家爱德华·阿比的《孤独的沙漠》(DesertSolitaire,1968)可谓当代非虚构自然书写的经典之作。亚当森站在环境公正的立场,透过印第安文化视野,结合印第安人的环境斗争,通过对《孤独的沙漠》的深度分析,与阿比开展环境对话,指出了主流荒野观建构的诸多不足及由此产生的环境运动的诸多盲点。这些盲点遮蔽了环境危机本质,忽视了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妨碍了我们认真思考日常文化活动所产生的不良后果,这些后果最终流向了“自然”。同时,亚当森也分析指出,如果生态批评仅专注于探讨严格区分自然与文化关系的自然书写作品,那么对发动具体的社会和环境变革就没有出路[1]32-33。根据亚当森的分析,荒野是殖民主义的产物,荒野上到处洒满了印第安民族的泪与血,因为“19世纪末兴起的设立国家公园和荒野地区的运动恰好是在印第安战争结束之后,曾经将这些地区看作家园的印第安居民成了俘虏,被赶出国家公园,囚禁在保留地,他们曾经使用土地的方法被重新界定为不妥当、甚至非法”,“游客似乎能悠闲地产生这样的幻觉,他们看到了国家原初古朴的模样”[1]39。主流荒野观念让我们不再关心发生在“非自然”或“人口过度稠密”的地方——这常常是主流环境主义者的一个关键问题。在《孤独的沙漠》中,阿比跳过了欧洲殖民美洲印第安土地的历史、他们语言丧失的历史以及保留地设立的历史,而直接讨论印第安人的人口增长过快等“麻烦”,显然无视历史事实,有失社会公正。阿比代表的主流荒野是倒空了印第安土著人及其文化的所谓“纯自然”存在,任凭白人特权阶层陶醉在自然之中,“从欧美科学艺术的立场超验地重构、描绘或绘制自然世界及土著居民”[1]46-47,而不再考虑从自然中索取任何物质好处。然而,对于土著印第安人而言,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是自然与文化交汇的中间地带,水乳交融,不能分割。雪上加霜的是,贪婪的跨国公司长驱直入,涌入经济极度贫困的印第安保护地,这些居民在不知不觉中被转化成了“经济人质”,他们的环境也随之蜕变成了有害物质陈放地。

环境公正人士、小说家及诗人不得不在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讨论保护家园的斗争,因此他们考虑环境问题的方式要比主流环境人士、自然书写作家全面深刻得多。他们将自然纳入文化历史中进行考虑,也涵盖对殖民压迫历史的伤痛回忆、种族边缘化所导致的日常环境恶果,但他们并不悲叹逝去的想象天堂,他们也承认先辈们对环境的操纵与利用,因为人类有权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得以负责任的方式与土地打交道。他们要人们想象神圣宝地,但它不仅存在于荒野之地,而且也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地方。对多元文学的研究,他们开辟了丰饶的学术土壤,从而“可培植一个更好的,文化上更加包容、政治上更加有力的环境主义,一个令多方更满意、理论上更具凝聚力的生态批评”[1]50。

四、比较视野中的印第安文学:内涵、批判及其价值

亚当森在解读印第安裔作家西蒙·奥尔蒂斯(Simon Ortiz)的《还击:为了人民,为了土地》(FightBack:FortheSakeofthePeople,andFortheSakeoftheLand,1980)时指出,我们必须重构自然、公正及地方等观念,以使得这些关键概念在文化上更加包容,实践上更加宽容,操作上更接地气,因为这些概念不仅深深地植根于人与自然世界的互动关系之中,也扎根于我们多样的文化历史之中,还深陷殖民压迫的多种纠葛及种族与阶级边缘化所造成的各种恶果之中。因此,她认为,希望为最艰难的社会及环境问题找到解决办法的作家、批评家及环境人士必须从荒野归来,认真审视自然文化交汇的中间地带,揭露剥削人、剥削非人类及其环境的广泛社会势力,从而形成抗拒环境退化的政治联盟,只有将种族、阶级、性别纳入生态批评的视野之中,才能建构具有变革能力的多元文化生态批评。在分析该著的过程中,亚当森还与自然主义者、梭罗等自然作家开展对话,指出他们荒野观、自然观念的不足,推崇印第安民族与自然之间存在的一种负责任的互动关系,倡导参与自然的“花园伦理”,这是《还击:为了人民,为了土地》一著中反复强调的主题。也就是说,“人要生存,就必须承认人与土地之间的互动关系,人必然改变生活的环境,建造居所,耕作花园,养殖牲畜,以及从土地中摄取维持生存的各种其他资源”[1]64。用奥尔蒂斯的话说,只要我们找到方法“善待土地,不让它被荒废、被破坏”[1]64,它也将会丰饶多产,善待人类。简言之,亚当森在分析了多部多元文化作品之后指出,它们展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绝非统治与剥削的关系。这种关系承认野性不仅存在于“外面”,而且就在我们周围——在涵盖自然与文化的中间地带。

另外,亚当森还进一步指出,要产生实质性的社会变革,仅将多元文化文学与多元文化观纳入大学教育课程还远远不够,还必须强化地方民族传统文化教育与学术的联合。具体来说,就是加强具体的地方传统教育实践,深化对某一具体地方的人民、风土人情、文化历史、地形风貌的理解等[1]93。在阅读路易斯·厄尔里奇(Louise Erdrich)的《路径》(Tracks,1988)一书时,亚当森分析了多元文化作家运用小说作为文化批判工具的机制,以便更广泛地影响学术圈内外的广大读者群,探讨了如何将这种阅读运用到变革性的地方教育实践之中。因为对某一具体地方及其人民的深情厚谊往往是萌生责任意识的第一步,反过来这又会促使与其他探求解决这个紧迫问题的人形成统一的联盟,共同解决相同的环境难题。因此,地方教育是环境公正运动的重要议题,也是多元文化生态批评值得关注的重要议题。

亚当森还分析了印第安诗人乔伊·哈约(Joy Harjo)在其诗歌中创生的一种“基于土地的语言”的文学尝试。这种新的语言脱胎于英语和土著语言,更富表现力,能够传达一种世界意识——自然与文化以及时间与地方是不可分离的。这种基于土地的新语言“可拆解英语语言僵化二分的基础,吸纳土著观点与传统的道德力量,从而促使生活在较大的人类及生态共同体中个体成员的责任意识产生良性的转变”[1]117。他还认为,对那些不再讲他们祖先的语言的民族来说,他们的当务之急是探寻一种能承载这样一种价值观的语言,他们在讲这种语言时,个体与社区能按照这种价值观组织他们的生活、规范他们的行为,并且同时还能在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其栖居地之间建立一种合乎伦理道德的关系。

最后,亚当森还涉及了当代印第安小说中的生态政治议题。她结合环境公正运动,分析了环境公正文学经典名篇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的小说《死者年鉴》(TheAlmanacoftheDead,1991),以突出印第安文学的生态政治属性。亚当森将该著置入1994年初震惊世界的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印第安农民暴动及对1992年危地马拉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女政治家里戈韦塔·门楚·图姆(Rigoberta Menchú)的自传《我,里戈韦塔·门楚》(I,RigobertaMenchú,)的争论风波背景之中,旨在说明自我再现问题是新兴国际环境公正运动的关键议题。在集中讨论西尔科小说中四位坚强的女性人物时,亚当森充分阐明,仅满足于探讨当前生态危机的哲学根源是不够的,还必须坚信任何保护土著民族或拯救自然的方案都要以环境公正为基础。为此,环境公正文学中的人物必须是善于行动之人。他们不仅要能够代表自己,还要随时准备为生存而斗争,与国际政治家、银行家、公司总裁、开发商以及环境主义者进行对话,以阐明“保护土著人”及“拯救自然”的真实内涵[1]144-145。草根多元文化环境公正人士在进行变革性行动以追求精神、政治、经济及环境公正时,还应该挑战人们最为珍视的关于土著民族、有色人种及其他社区被塑造为“贴近自然”一类人的僵化观念。

亚当森还认为,西尔科的《死者年鉴》可以被阐释为是对欧美各种形式的“自然话语”的批判,或是对“我们所处时代广泛存在的死亡倾向”的深入反思。诸如那些现代主义、无限进步与无限发展的殖民哲学等,它们都依靠西方特有的客观真理科学观、控制自然的理念,同时也赞同牺牲某些民族及其生存环境,这也因此构成了当代环境种族主义的哲学基础。亚当森还将《死者年鉴》中广泛存在的暴力图景与全美猖獗的校园暴力联系起来,旨在说明北美土著印第安口头传统与文化可为我们提供公正处理人与人之间及人与环境之间关系的范例。

总之,印第安生态批评敦促生态批评要真正从人与自然一体的整体视角考察环境问题。社会不公与环境不公是密切关联的,社会问题与生态问题都出自西方哲学的基本预设,因此,要解决环境问题,必须同时考量社会不公问题。西尔科的小说清楚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为环境而工作”不仅意味着为濒危物种工作,还必须意味着与相关他者一道为整个社会及生物物理共同体工作。因此,亚当森认为,“隔离西班牙语居民区、黑人区、印第安保留地不可能,也绝不会让白人中产阶级社区远离犯罪,将人作为污染物赶出荒野也未必使我们能更靠近可持续的未来。如果要留给我们下一代美好的未来,我们要做的就不仅仅是在社区筑高墙、在学校入口处安装金属探测器以及为濒危动物设立荒野保护地”[1]176-177。要建构美好的未来,我们必须“重阐自然、环境,将其重构为像印第安人的花园一样,社区成员从一个田野走到另一个田野,相互帮助,播撒种子”。那么,他们曾经的环境为何如此丰饶肥沃、充满希望呢?这是由于人与土地之间存在一种深切的情感,存在一种浓郁的社区意识、地方意识。这是人在生息繁衍、谋求生存时,与大地交往、与人共事的过程中形成的。

尽管多元文化作家所属的族群不同、文化传统相异,甚至阶级地位与性别也不同,但他们都将相互关联的社会环境问题作为他们作品——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创造性的非虚构作品——表现的重心,都运用了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花园隐喻作为政治抵抗的强有力象征,质疑主流环境主义及多数美国自然书写支撑的人与自然二元对立观念。花园隐喻呼吁我们关注作为中间地带的世界,在这个多种力量博弈的地带,冲突产生的原因在于文化不同,自然观也不同,对人在自然中的作用界定也不一致。多元文化作家邀请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了解、参与不断拓展的环境论坛,重点讨论影响人类居所及非人类居所的宏大经济、政治、文化、历史、生态及精神力量,对它们进行全面的评估、阐释及批判;讨论不同文化的环境实践及观点,就人在自然中的作用问题达成某些共识与妥协,求得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和谐共存。

五、结语

根据上文分析可见,印第安生态批评不顾主流自然书写或环境文学严格的文类成规,跨越多种边界,诸如学科间的边界、学术与社会间的边界、自然与文化间的边界、种族间的边界,政治组织与草根运动间的边界、形而上环境危机探讨与形而下环境公正教育间的边界等,从而有可能让作家、学者、学生、环境(公正)人士、各色人种社区成员等都能坐在一起,探讨种族、性别、阶级、生存、公正、环境、文化及历史等问题,能从官方风景到民间风景、从星球到地方、从学术研究到故事讲述以及从理论到实践自由地来回走动,着力表现环境问题的社会属性,凸显环境问题的种族视野,谴责环境种族主义,运用生态政治策略,参与谈判,接受妥协,达成共识,形成多种族环境联盟,争取最大限度地实现社会公正。从某种意义上说,基于环境公正的少数族裔生态批评就是这个充满和谐与冲突、压制与抗争、妥协与共存、自然与人文、失望与新生等矛盾且极富生态精神的自然文化中间地带。因为它理论上更加成熟、文化上更加包容,既有形而上的探寻,也有形而下的挖掘;既有崇高的乌托邦生态理想,也有现实的人文环境基础,因而具有团结其他各种社会运动及社区共同参与的潜力,以构建更适合人类与非人类生存的希望世界。因此,可以这样说,少数族裔生态批评是充满希望的文学文化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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