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周流”思想在痢疾辨治中的应用*
2021-12-04卢新平周天羽陈士耀
卢新平 周天羽 陈士耀
(1.辽宁中医药大学,辽宁 沈阳 110847;2.辽宁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辽宁 沈阳 110032;3.安徽省寿县中医院,安徽 寿县 232200)
黄元御,名玉路,号研农,清代著名医家,所著《四圣心源》被称为黄氏诸医书之会极,此书旨在尊崇和弘扬四圣(黄帝、岐伯、越人、仲景)的学术思想,核心是“中气斡旋,左升右降”的一气周流理论,主要围绕着培植中土,兼及四维(心、肺、肝、肾)的学术观点展开。
痢疾以大便次数增多、腹痛、里急后重、痢下赤白脓血为主要临床特征。溃疡性结肠炎(UC)是一种常见的病因不明、反复发作的结直肠黏膜慢性非特异性炎症性疾病,临床主要表现为腹痛、腹泻、黏液脓血便、体重减轻等症状,病情严重时可能并发中毒性巨结肠、癌变等。UC在中医中虽没有相应的病名,但根据反复缠绵难愈及易复发的疾病特点,属于中医学“久痢”的范畴,平素脾气亏虚是发病基础[1]。目前西医在治疗UC时多使用氨基水杨酸类药物、皮质类固醇类激素、生物制剂等,费用昂贵且停药后易复发,中医药从脾胃观来诊治UC具有修复黏膜屏障、抑制促炎因子、调节肠道菌群等优点,值得在临床推广使用[2]。笔者通过翻阅《四圣心源》相关篇章和现代理论对UC的认识,以期对UC临床诊治提供进一步借鉴。
1 一气周流理论的内容
见图1。一气周流理论是黄元御学术思想的精髓。“阴阳未判,一气混茫。气含阴阳,则有清浊,清则浮升,浊则沉降,自然之性也”,深受《黄帝内经》及易学思想的影响,他认为一气分阴阳,上为清阳,下为浊阴,不偏不倚之间是中气,中气的升降运动再次细分,则构成了四象和脏腑生成。“中气者,和济水火之机,升降金木之轴”,土为四脏之母,脾土主升,胃土主降,脾升带动心肝亦升,温气半升为肝,温气全升化热为心;胃土带动肺肾亦降,凉气半降为肺,凉气全降化寒为肾,从而达到阴升为阳,阳降为阴的良性循环[3]。一气周流并不能简单地看作脾胃居中,四周是四脏的机械排列,而是中土带动四脏升降往复,周流不息的运动[4]。“四象之内,各含土气”,脾不独主一时,融于四时而长养四脏,脾为孤脏居中央通过升降转输运动给脏腑提供原动力,从而使气机得以调达[5-6],故中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图1 一气周流示意图
2 一气周流理论分析痢疾的病机
见图2。痢疾虽病位在肠,但中气衰败为根本,脾胃虚弱自身不仅易为湿所困,而且还会影响脏腑升降。“土郁则传于四脏”“中气衰则升降窒,肾水下寒而精病,心火上炎而神病,肝木左郁而血病,肺金右滞而气病”,精血神气均为中气所化生,中气衰败,无以升降,则会导致其中某个环节出现异常,如阴阳的失衡,精神的分离或气机的逆乱,最终导致疾病的发生。
图2 痢疾的病因病机
2.1 脾肾阳虚,寒湿侵袭
黄元御提到“四维之病,皆由于中气”,中气衰则难以权衡四维,并进一步在《四圣心源·卷二·六气解》中说“中气衰,则阴阳不交而燥湿偏见”,脾太阴湿土为本气,胃阳明燥土为子气,子气总不敌本气,而土性本湿,湿气偏盛则燥气偏虚,“一切内外感伤杂病,尽缘土湿也”,无湿不成泻,湿犯则阴盛,寒从中生,下流肾水而日渐水寒阳衰。《四圣心源·卷四·劳伤解》中讲到“脾土不升,木火失生长之政,一阳沦陷,肾气澌亡,则下寒而病阳虚”。脾土湿陷无力左旋遏制了肝木升发,湿气困阻脾土导致肾水之寒。《四圣心源·卷二·六气解》中提到“以丁火化于癸水,故少阴之脏,最易病寒”,今肝木无法上行生心化火,心火不能通过三焦通道下行温暖肾水,本性显露,故在脾则湿,随水在肾则寒。脾肾阳虚,温化无权,无力消化、吸收水谷精微,封藏失职,下趋大肠,出现泄痢的情况。
2.2 肝木郁陷,攻伐大肠
UC病位在大肠,虽然黄元御也注意到大肠气滞不通,传化不利,但“物情乐升而恶降”他还是更注重肝木的升发,木生于水而长于土,水寒土湿,常导致“金木郁陷”“肝木陷于大肠”。
2.2.1 肝木下陷 肝木位于下焦,不升则易下陷,陷则郁,肝调畅气机主疏泄,且藏血,故在病理上可分为气郁、血郁[7]。气郁体现在“肝木主升,生气旺则气升,生气不足,故气陷而下郁也”;血郁体现在“血秉乙木温暖之性,温则流行,寒则凝瘀,行则鲜明,瘀则腐败,腐败而不升,故病下陷”(《四圣心源·卷四·劳伤解》)。而气郁、血郁多由于脾肾之虚。一方面,木长于土,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为用。《四圣心源·卷二·六气解》“土气不升,固赖木气以升之,而木气不达,实赖土气以达焉”。肝气的升发调达依赖脾土的左旋,温气方可上行化君火生心,湿气也可得散。叶天士提到“脾喜刚燥”“脾阳宜动则运”,而肝为刚脏,主升主动,脾除了依靠脾气、脾阳的升动转输水液,亦离不开肝木的升发调达、旁调中州。今脾为湿困,无以升发肝木,肝木向上疏泄不畅,湿性趋下协温气而后泄大肠。黄元御提到“木火之生长,即脾阳之左旋,土湿阳衰,生气不达,是以木陷而不升”。《四圣心源·卷二·六气解》曰“木以发达为性,己土湿陷,抑遏乙木发达之气,生意不遂,故郁怒而克脾土,风动而生疏泄,凡腹痛下利,亡汗失血之证,皆风木之疏泄也”。土犯湿四维失于转运,首当其冲是左路的升发,升降乖戾,清阳不升反降,肝木过分攻伐谷道,出现腹痛、下利、便血等土虚木乘情况的发生。另一方面,木生于水,水性蛰藏守位,木性升发疏泄。《四圣心源·卷一·天人解》提到“木直则肾水随木而左升……木曲而不直,故肾水下润”,木曰曲直,曲则将血与肾中精气潜藏下焦,直则左升调畅气机,温气上行沟通水火,使得君相安位,水火既济[8]。水寒则乏源木枯,生发之气不旺,曲直之性不从,木气下陷,二便开阖失司。
2.2.2 大肠传输失常 黄元御认为,金主收敛,木主疏泄,升降有常,藏泄有制,则魄门开阖有度,定时定量排泄糟粕;升降失司,敛泄无常,则魄门开阖无度,出现传导艰难、里急后重或暴注下泄。肝体阴而藏血,肝用阳疏泄不畅左郁而为血病;肺主气,肺金带动大肠肃降不利右滞而为气病。唐容川在《痢证三字诀》中指出“肝迫注,故下逼,肺收摄,故滞塞,白气腐,红血溃”,血病则凝滞不流,脂膜血络受伤,血败肉腐成脓,导致下痢脓血;气病则痞塞不宣,气机不得畅达,大肠传导失常,出现里急后重、肠鸣腹痛症状。有学者在“肝与大肠相通”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肝寄腑于大肠”,与肝相表里胆为奇恒之腑,贮藏精汁助脾胃消化,而不直接参与饮食物的传化和排泄,故肝之浊气依赖大肠的传导[9]。大肠具金性之降,防止肝木升发太过,又属土作为其下延辅助肝疏泄降浊。
3 一气周流理论分析痢疾的治疗
3.1 寒热分论,不离水湿
黄元御认为此病湿寒为本,湿热为标,太阴之湿为致病之源。脾阳亏虚,水寒不济,湿从寒化;湿困脾土,木郁生热,湿从热化[10],故将痢疾分为土湿木郁、土湿木郁生热、土湿水寒3类。现代医学把UC分为活动期和缓解期论治,活动期多为实证,主要病机为湿热蕴结肠腑,气血不调;缓解期多为虚实夹杂,主要病机为脾虚湿阻,健运失职[1]。纵观祛湿之法,黄元御在《四圣心源》中甘苓泽之类健脾以燥湿;兼寒佐姜附以温化寒湿;桂芍丹皮清风木以泻湿等。
3.1.1 肝郁脾虚生湿,治以燥湿健脾疏肝 《四圣心源·卷六》中的“桂枝苁蓉汤”为泻湿燥土,升木达郁所设。原方:甘草二钱,桂枝三钱,芍药三钱,丹皮三钱,茯苓三钱,泽泻三钱,橘皮三钱,肉苁蓉三钱。方后附言“湿寒,加干姜,湿热,加黄芩。后重,加升麻”。其中提到苁蓉具有滋肝滑肠之功用。《神农本草经》对肉苁蓉有较高的评价“主五劳七伤,补中,除茎中寒热痛,养五脏,强阴,益精气,妇人癥瘕。久服轻身”,肉苁蓉在《本草经解》被提到为“黑司令”,肉苁蓉归肝、肾、大肠经,性温味甘咸,甘温补中,滑润补益精气,在《临证指南医案》中邵新甫也提到其乡人治痢重用苁蓉获效甚佳,尤其肠脂竭尽、结涩难下之时,可补阳中之阴,地黄、阿胶、首乌之类则滋腻易损伤土气。现代研究证明肉苁蓉含有丰富的化学成分,如苯乙醇苷类、多糖类、环烯醚萜类等,可调节免疫活性,促进淋巴细胞的增殖,保肝护肝,调节肠道菌群,保护神经系统,治疗生精障碍,抗骨质疏松,改善阿尔茨海默病及帕金森病病情[11]。
土湿中陷,壅遏不运,以黄芽汤加减:去补火助阳之参姜,益泽泻增强培土泻湿之功。黄芽汤为黄元御开篇第一方,黄元御认为诸病总由于中气衰而湿气盛也,把仲景理中丸易白术为茯苓而成黄芽汤,茯苓具有燥土、利水、宁心之功,枢轴运转使湿无所聚。本方中培土之甘草二钱,而具泻湿功用的茯苓和泽泻各三钱。在临床上应根据湿盛困厄脾土,或是兼加中气虚衰的情况进行加减。肝血左郁,凝滞不行,桂枝、芍药、丹皮以疏木清风;其中《长沙药解》云“桂枝,入肝家而行血分,走经络而达营郁,善解风邪,最调木气,升清阳脱陷,降浊阴冲逆”,金气右滞,痞塞不通,加陈皮以理肠道气机,湿热去则下痢止。
3.1.2 肝郁湿热,治以凉泻肝脾 水寒土湿,阳衰阴旺,多生下寒,但中气堙郁,肝体阴而用阳,左旋升发不利往往木郁而变为热,湿热攻伐大肠,气机阻滞传导不利,肠络脂膜破损,和血而下。肝气疏泄不畅为痢疾发病之本,大肠下利赤白为痢疾发病之标[12],黄元御方用白头翁汤。黄元御在《长沙药解》中提到肝木下陷,三焦水道不通,水火不相交融则生上热而身热口渴;湿热郁滞大肠下迫肛门,损伤肠络则下利、里急后重。其中白头翁“苦寒之性,并入肝胆,泻相火而清风木,是以善治热利”,黄连“清少阴之君火”,黄柏、秦皮“泻厥阴之湿热”。除了口服外,白头翁汤加减保留灌肠也证明可有效降低炎症因子水平,在UC的治疗中已经广泛应用[13]。但值得注意的是,“热”和“湿”在痢疾的治疗上不可偏执一方,应兼顾且有所侧重,黄元御特别提到即便肝热极盛亦不可泻其脾土,热祛即止,中气衰土湿,脾阳益泻,肝木愈郁。
3.1.3 脾肾阳虚,治以燥湿温肾 黄元御尊崇《黄帝内经》中“重中气”及“重阳”的学术思想,基于水寒土湿的病机,黄元御认为脾肾之药应具温燥之性。脾虚湿困,日久脾阳衰败累及肾水,寒湿凝滞,阳虚至极难以温化,二便开阖失司出现滑脱之泄利、痢疾,均用桃花汤以温涩固脱。黄元御在《长沙药解》解释道“粳米补土而泄湿,干姜温中而驱寒,赤石脂敛肠而固脱也”。本方粳米用量是仲景含粳米七方中用量最大且煮取时间最短的[14],黄元御进一步说明粳米得谷气之生长具燥土利水之性,可健脾止泻、分利水湿;且其浓郁黏稠之性又可便于煎煮且维持赤石脂在胃肠停留时间。《医宗必读》所言“是知在脾者病浅,在肾者病深。肾为胃关,开窍于二阴,未有久痢而肾不损者,故治痢不知补肾,非其治也”。故除了急则治标的收涩固脱外,温补脾肾方是长久之道。
3.2 注重情志调养
中医的情志学说包括五神、五志及衍生出的七情等。五脏精气是产生情志活动的先决条件和物质基础,五脏分藏五神,五神外化生五志(七情),脏腑功能失调、气机升降障碍直接影响精神情志的变化。“阳神发达,恃木火之生长,而究赖太阴之升”,肝藏魂,阳气全升于心化为神,与肾藏之精相交,使精不妄泄,神不外越。若中气衰败,肝气不升,则不能沟通水火,精神分离导致情志异常。
《四圣心源·卷一·五情缘起》提到“若轮枢莫运,升降失职,喜怒不生,悲恐弗作,则土气凝滞,而生忧思”,终究导致土气衰败及思虑郁结。《证治汇补·痢疾》言其为“七情乖乱,气不宣通,郁滞肠间”,UC的发生、发展及诊治过程中也易出现情志的变动。有研究证明炎症性肠病和情志障碍具有相关性,UC病程长且治疗费用昂贵,排便次数多及黏液脓血便的病情难免会给患者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尤其是UC活动期患者[15];焦虑或抑郁等情绪障碍又会加重病情的进展[16]。
患者出现情绪障碍大多难以察觉,临床诊治时应留意患者的精神状态并采取适当的干预措施。《四圣心源·卷一·五情缘起》所载之法“脾之志忧,故其声歌,歌者,中气结郁,故长歌以泄怀也”。脾虚湿困为致病根原,可适当歌唱醒脾或引导患者根据五音疗法听“宫调”音乐来缓解UC患者焦虑抑郁状态[17]。患者的心理应激承受能力及获得的社会支持与UC生命质量相关[18],心理干预联合抗焦虑抑郁药物也可降低UC患者5-HT、IL-6、IL-8等神经内分泌免疫指标[19]。
3.3 攻补合宜,谨防变证
《医宗金鉴·痢疾总括》中说“初痢多属湿热,久痢多属寒虚也”,初发或急发多因患者体质壮实而邪气不虚,感受长夏湿热邪气或贪食饮凉等而即发,故邪气易从热化、实化,宜攻邪荡涤湿热;患者体质虚弱正气亏虚,感受邪气则易迁延难愈,邪易从寒化、虚化[20]。《四圣心源·卷六·杂病解中》痢疾根源提到“久而膏血伤残,脏腑溃败,则绝命而死矣”,肠中血络膏脂化腐成脓滑泄而下,泻痢日久则易损伤阴血。临床病机复杂,应根据虚实、寒热、脏腑、气血仔细辨证,既要巧祛湿热,又要重视补益[21-22]。肠腑宜宣通,通涩结合,切勿闭门留寇,或误入“痢无补法”之说,而致暴痢血脱危症。
4 结 语
UC是结直肠黏膜的慢性非特异性炎症性疾病,具体病因尚未明确,是常见的消化系统疑难病。随着患病人数的急剧增加,疾病负担在全球范围内继续增长,其罹患大肠癌风险也较正常人增高[23]。黄元御扶植中土的学术思想在临床应用广泛,对痢疾的治疗大有裨益。中土为气机升降之枢纽,主运化水谷精微,上输精气。脾胃升降有序,则水精四布,湿浊不生;若土气虚弱,湿阻中焦,则升降失司,敛泄失常。治疗上以疏肝、健脾、补肾为主。
《四圣心源》深刻体现了中医整体观的学术思想,一方面,一气周流、土枢四象的学术思想有助于UC脏腑同治、维持机体阴阳平衡,另一方面还完善了根据气机升降来指导中药性能和作用趋向的理论[24]。后世著名医家彭子益对《四圣心源》有极高的评价,认为其为“可以为法之书”,补充完善了黄元御学术思想,并根据天人关系提出了“中气如轴,四维如轮,轴运轮转”的圆运动理论[25]。黄元御从天人合一、六气偏性的大维度来认识、分析疾病,虽然在不同的疾病诊治过程中不离水寒土湿木郁的病机,但在常规辨证治疗UC无效的情况下或兼加复杂的肠外表现时仍有指导意义,放眼整体、根据脏腑升降及气机理论治疗可能会达到意想不到的疗效[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