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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沙“端倪”说考论

2021-11-25王光松

现代哲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点校白沙

王光松

“静中养出端倪”是陈白沙(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世人称白沙先生)标签式的思想主张。关于这一主张中“端倪”的含义,历来众说纷纭,明儒有“几”“生几”“真机”“真心”“四端”“良心”“良知”“天理(呈露)”“本体”“虚明”“中”“独”“意”“天”等十余种释义,现代学界也有“圣学之微始”“宇宙意识”“纯粹意识”“真理的起点”“价值世界的开端”等多种解释。作为白沙工夫论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观念,“端倪”是我们通达白沙工夫论思想的津梁。本文将通过对白沙“端倪”一词的使用语境、词源及语义的考察,切入并揭示白沙工夫论思想及其在思想史上的影响与意义。

一、语境与脉络

《明史·陈献章传》《四库全书总目·白沙集提要》俱以“静中养出端倪”概括白沙学术,这反映了人们对白沙学术思想的一般看法,即白沙学术思想以“静中养出端倪”为根本与特色。事实上,“静中养出端倪”并非白沙原话,而是人们对《与贺克恭黄门》第二书“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一语的口诀化,要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与意义,我们需要将其置于白沙的为学与教学脉络中。

白沙早期重要门人林光(1439-1519)谈及白沙为学经历时曾说:

(白沙先生)自幼颖悟绝伦,弱冠充邑庠生,明年丁卯(1447)中乡试。戊辰(1448)、辛未(1451)两赴礼闱,俱下第。归而力学,叹曰:‘学业止于业而已乎?天下必有知道者。’闻江右吴聘君康斋讲学,遂往从之游,时年二十有七。康斋性严毅,雅重先生。教人多举伊洛成语,经史百子,无所不讲,然未有得也。居半载即归,遂绝意举子业。(1)[明]林光撰、罗邦柱点校:《南川冰蘖全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77页。

景泰五年(1454),白沙27岁,是年秋往临川从学吴与弼(1391-1469),因在康斋处未有所得,半年后即景泰六年(1455)春返粤。关于归家后的为学经历,白沙曾自述云:

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2)[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45页。

《复赵提学佥宪》第一书作于成化十五年(1479)(3)[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819页。,白沙时52岁。据白沙此处事后追述,自江西归家后,他先是遵循康斋教导而“日靠书册寻之”,但累年未得;于是改弦易张,诉诸静坐,久之,见心体隐然呈露,然后验之日用应酬、物理及圣训无不相合,遂自信作圣之功即在静坐。白沙于天顺八年(1464)结束闭户静坐生活(4)人们常将白沙《初秋夜(二首之二)》所云“自我不出户,岁星今十周”看作是他结束闭户静坐的标志,阮榕龄将该诗系于天顺八年(1464),陈郁夫系于成化元年(1465)。按,景泰六年至天顺八年共10年,与“岁星今十周”说相合,因此,当以阮说为是。([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下)》,第809页;陈郁夫:《江门学记——陈白沙及湛甘泉研究》,北京:学生书局,1984年,第111页。),不久即设帐授徒,诚如上文所言,白沙教学以静坐为法,“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即这一教法的一种表达方式。

伍云(1425-1471)于成化元年师事白沙(5)白沙《伍光宇行状》云光宇“垂四十,始交于予”,又云其“卒之时年四十又七,实辛卯十月十八日也”,辛卯为成化七年(1471),《行状》亦作于是年,可知光宇40岁即成化元年时师事白沙。([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第103、105页。),拜师后便“杜门息交”“焚香正襟,趺坐竟日”(6)同上,第103页。,白沙的静坐教法实践于此可见。成化五年(1469)春,林光北上会试时初识白沙于京城,次年(1470)夏往江门拜师,六月返东莞。白沙同月作《寄缉熙》二首之一云:“种种日用见端倪,而此端倪人莫窥。不有醒于涵养内,定知无有顿醒时。”(7)[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下)》,第984页。这是白沙传授静坐教法时首次使用“端倪”一词。十月,白沙又指示林光“万梅书屋且当闭关独坐”(8)同上,第969页。。明年(1471)二月,林光以静坐所见质诸白沙,白沙复以高度评价(9)[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第216—217页。。林光体道无疑强化了白沙对静坐教法的自信,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但当他该年晚些时候收到门人贺钦(1437-1510,字克恭,辽东人)的求教书信时,又陷入苦恼。

贺钦于成化二年(1466)白沙复游太学时从学,次年(1467)白沙南归,四年(1468)冬克恭亦辞官归辽东。据《与董子仁书》,白沙于成化七年(1471)后九月二日前收到董旻(字子仁)转达的“克恭书”(10)在罗本、林本、萧本中,《与董子仁书》后有“辛卯后九月二日,某顿首”十字,据此,白沙于成化七年(辛卯)后九月二日前收到“克恭书”。([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第229页。),此书即《医闾先生集》中《简石斋陈先生》第三书。由书中“今秋”“孟冬作此”等字样,可知该书作于成化五年(1469)孟冬,而七年白沙始收到此书,中间相隔近一年,空间距离带来的沟通不便于此可见。收阅“克恭书”后,白沙作书告林光曰:“秉笔欲作一书寄克恭,论为学次第,罢之,不耐寻思,竟不能就。缉熙其代余言。大意只令他静坐寻见端绪,却说上良知良能一节,使之自信,以去驳杂支离之病,如近日之论可也。”(11)[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下)》,第972页。“不耐寻思,竟不能就”道出了白沙的苦恼为难情状:白沙此前教学皆为现场教学或近距离教学,师生互动方便;如何对万里之外的贺钦进行远程教学,是他未曾遇到过的新课题。此外,白沙的苦恼为难也与他对文字书写的不信任有关,“理学家们普遍对口传与面授情有独钟,而对文字书写不大信任”(12)陈立胜:《理学家与语录体》,《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作为权宜之计,白沙让刚体道不久的林光代言,一年后(1472)又自作《与贺克恭黄门》第二书,其书曰:

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林缉熙此纸,是他向来经历过一个功案如此,是最不可不知。录上克恭黄门。岁首已托钟锳转寄,未知达否?今再录去。若未有入处,但只依此下工,不至相误,未可便靠书策也。(13)[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第133页。

该书原未标年月,黎业明教授将之系于成化八年(1472)(14)黎业明:《陈献章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8页。。按,所谓“林缉熙此纸”,即《与林缉熙书》第十书交代林光代笔写给贺钦的书信,其内容为林光自身的静坐经验,这是现身说法式的案例教学。又,后世所熟知的“静中养出端倪”一语,当为对该书“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这一表达的简化或口诀化,这是白沙在林光个案基础上提炼出来的一个为学纲领,主要从“为学次第”上立言,目的是让贺钦有个工夫下手处。纲领是方向性的,要转化为行动指南,尚需有操作方法一类的环节,在三年之后(1475)的《与林缉熙书》第十五书中,白沙对此交代说:

前日曾告秉之等只宜静坐。子冀云:“书籍多了,担子重了,恐放不下。”只放不下便信不及也。此心元初本无一物,何处交涉得一个放不下来?……夫养善端于静坐,而求义理于书册,则书册有时而可废,善端不可不涵养也,其理一耳。斯理也,识时者信之,不识时者弗信也。为己者用之,非为己者弗用也。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勿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终始一意,不厌不倦,优游厌,勿助勿忘,气象将日进,造诣将日深。所谓“至近而神”,“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始自此迸出体面来也。到此境界,愈闻则愈大,愈定则愈明,愈逸则愈得,愈易则愈长。存存默默,不离顷刻,亦不着一物,亦不舍一物,无有内外,无有大小,无有隐显,无有精粗,一以贯之矣。此之谓自得。前日曾告秉之等只宜静坐。子冀云:“书籍多了,担子重了,恐放不下。”只放不下便信不及也。(15)[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下)》,第974—975页。

这是白沙对其静坐教法表达最系统、最完整的一次。从《寄缉熙》二首之一“涵养端倪”到《与林缉熙书》第十书“静坐寻见端绪”,再到《与贺克恭黄门》第二书“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与林缉熙书》第十五书“养善端于静坐”,六年之间,白沙不断尝试静坐教法的表达形式,其中第二、三种表达形式皆与贺钦有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这一工夫论纲领是由贺钦逼迫出来的,它是白沙静坐教学从“面授”转向“函授”的重要标志。

二、词源与语义

上文分析了“静中养出端倪”说的语境,下面将考察“端倪”一词的渊源、语义及其表达功能。作为复合词,“端倪”由“端”“倪”二字组成。“端”在《说文》属“立部”,释曰“直也。从立耑声”,段玉裁注云“直也。用为发耑,耑,绪字者假借也”;又,“耑部”释“耑”为“物初生之题也”,段玉裁注云“题者,额也。人体额为最上。物之初见即其额也。古发端字作此。今则端行而耑废”(16)[清]段玉裁撰:《说文解字段注》,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1年,第529、536页。。可见,“端”本为“耑”,“耑”又为“绪”字之假借,本指人物出生时最先露出、最先被看到的额头,由此引申为发端、开端、始发等义。“倪”在《说文》属“人部”,释为“俾”,常被借为婗、睨等。“端倪”一词首见于《庄子·大宗师》,该篇描绘孟子反等人“反覆终始,不知端倪”。成玄英疏云:“端,绪也。倪,畔也。反覆,犹往来也。终始,犹生死也。既忘其形质,堕体绌聪,故能去来生死,与化俱往。化又无极,故莫知端倪。”(17)[清]郭庆藩辑:《庄子集释》,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122页。成疏训“倪”为“畔”,则“端倪”有边际义,主要从空间言。又,郭象注《齐物论》“和之以天倪”云“天倪者,自然之分也”(18)同上,第51页。,亦释“倪”为边际。段玉裁对《大宗师》“端倪”一词的释义与成疏有异,段氏云“借端为耑,借倪为題也。题者,物初生之题也”(19)[清]段玉裁撰:《说文解字段注》,第399页。。“倪”既为“题”,则“倪”即“端”也,“端倪”在此为发端义,主要从时间言。其实,“端倪”的发端义与边际义彼此关联、相互发明,因为发端总会在空间中显露出来并因此而有一定边际。值得注意的是,成疏认为孟子反等人的“不知端倪”系“忘其形质,堕体绌聪”的结果,而“忘其形质,堕体绌聪”即《大宗师》篇所言坐忘。白沙之谓“端倪”亦须坐忘呈露。白沙“端倪”说与《大宗师》间的这种同构当非巧合,对熟读《南华经》且自比为庄子的白沙来说(20)[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第540、564页。,《大宗师》乃其重要源头。

“端倪”在《庄子》中仅一见,表明它尚未上升为像“道德”一样的概念。作为一个描述性的词汇,“端倪”描绘的总是某某的发端或边际。那么,白沙所言“端倪”是对什么的描绘?简又文认为“端倪”指“圣学之微始”(21)简又文:《白沙学刊》第2册,香港:白沙文化教育基金会,1967年,第28页,姜允明以为是“真理的起点”“价值世界的开端”(22)姜允明:《陈白沙其人其学》,台北: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第130页。,苟小泉认为是儒家的“真心”呈露(23)苟小泉:《陈白沙哲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1页。,刘兴邦认为是“此心之体隐然呈露”(24)刘兴邦:《白沙心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69页。,陈荣捷认为“端者始也,以时间言。倪者畔也,以空间言。端倪实指整个宇宙。即谓静中可以养出生生活泼的宇宙之意”(25)[美]陈荣捷:《王阳明与禅》,台北:学生书局,1984年,第71—72页。。在今人看来,“端倪”描绘的主体有“圣学”“真理”“价值世界”“真心”“此心”“宇宙”等不同说法,以上诸说孰得白沙之旨?

白沙有时也称“端倪”为“端绪”“善端”。关于“端绪”,《与林缉熙书》第五书(1471)云:“德孚兄近专向里寻索,若念念为之不置,可识端绪。上蔡云:要见真心。所谓端绪,真心是也。”(26)[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下)》,第970页。李祯(1419-1478)成化五年(1469)曾与白沙、林光自京城同舟南归。上蔡即程颢门人谢良佐(1050-1103)。谢氏尝云:“人须识其真心。见孺子将入井时是真心也,非思而得也,非勉而中也。”(27)[宋]谢良佐撰,曾恬、胡安国录,朱熹删定:《上蔡语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8分册,子部[四]儒家类,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78页。“真心”即孟子所言“见孺子将入井时”之仁心,可知“端绪”即仁心。上蔡论仁与孟子有所不同:“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痹不知痛痒,谓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见矣。”“仁是四肢不仁之仁,不仁是不识痛痒,仁是识痛痒。”(28)同上,第569、578页。上蔡此论本自乃师明道,明道尝言:“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29)[宋]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页。以上蔡所言“真心”为中介,可知白沙之谓“端倪”系指仁心之生意或觉知能力的发端、呈露,在白沙看来,对它的“寻见”“养出”是成圣工夫的下手处。与白沙所言“端倪”本义相比,简又文、姜允明的解说有些迂曲;苟小泉、刘兴邦的解释忠于白沙原文,但只引述而无阐发,于文义无所发明;陈荣捷所言的“整个宇宙”,在白沙那里为工夫境界,而“端倪”是从工夫入手处上立言,因此其解释亦有一间之隔。

在白沙“端倪”说解释史上,以孟子“四端”释“端倪”是一个强劲的传统。湛若水就认为白沙“养出端倪之说”正是“孟子扩充四端之意”(30)[明]湛若水撰:《泉翁大全集》,据明嘉靖19年洪垣刻本万历21年修补本,钟彩钧主持整理、标点之稿本,第697页。,今人黄明同教授也坚持这一说法(31)黄明同:《明代心学开篇者——陈献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1页。。白沙以上蔡“真心”解释“端绪”,其《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亦云“善端日培养,庶免物欲戕”(32)[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第279页。。在此等地方,白沙“端倪”说的“四端”意义甚为明显,但孟子之谓“四端”既没有宇宙生意的意义,也无需经由坐忘呈露,因此,“四端”虽为白沙“端倪”说的重要思想来源,但二者不能等同。

关于“端倪”的“寻见”“养出”方法,白沙《与林缉熙书》第十五书云:“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勿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这与现象学的“悬隔”或还原法非常相似。在现象学看来,经过层层“悬隔”或还原,经验自我逐步被排除,作为“现象学的剩余”,纯粹自我或纯粹意识(pure consciousness)得以呈现出来(33)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27—128、222、292—293页。。在白沙这里,养出“端倪”或体见心体的过程,就是“坐忘”“致虚”的过程,即不断排除经验自我的过程。作为排除到最后的结果,空无一物的“此心”或纯粹意识呈露出来。陈来曾指出,白沙“心体呈露”是“近于‘内在的神秘体验’所谓纯粹意识的呈现”(34)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3页。,以纯粹意识诠解“心体”提示了“心体”的一个重要特征:它不是某一经验意识,而是使经验意识成为可能的基础。白沙使用“此心”“此心之体”等词汇,意在强调仁心是人的本体之心,与认知之心等发用心有别。“端倪”与纯粹意识在外观上很相似,但前者是工夫论概念,后者是认识论概念,而且后者不具备道德性等特征,其间差异不可不辨。

从成化六年(1470)到成化十五年(1479)的十年之间,白沙之所以先后使用“端倪”“端绪”“善端”“此心之体”等词汇来指称或描述仁心,系因语境与表达需要不同:“端倪”“端绪”意在突出仁心本有之生意或觉知能力的萌发、呈露;“善端”侧重这一生意或能力是善(good)的,是工夫的起点;“此心之体”则强调仁心是有别于发用心的本体心。

三、影响与意义

“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简化为“静中养出端倪”的过程值得进一步考证,无论如何,该说一经提出就引起广泛关注和多方回应,其中,朱子学阵营的反应最为强烈,白沙同门胡居仁(1434-1484)直斥“静中养出端倪”为禅(35)[清]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860页。。罗钦顺(1466-1547)认为,白沙之谓“端倪”只是知觉心的一种发用结果(“虚灵之光景”),从朱子学心性二分的角度看,“端倪”之见是见于心(知觉之心),而非见于性(本体)(36)同上,第1120、1118页。。罗氏强调“端倪”是知觉心的一种发用结果(“虚灵之光景”),从朱子学心性二分的角度看,“端倪”之见是见于心(知觉之心),而非见于性(本体)。陈建(1497-1567)亦持相似看法,他认为白沙“心体呈露”只是一种“镜像之见”(37)[明]陈建撰,黎业明点校:《陈建著作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54页。。不管是“虚灵之光景”还是“镜像之见”,都强调“端倪”是缺乏实在性的虚见,这是朱子学学者批评白沙“端倪”说的一般手法。

在白沙学派传人湛若水的教学中,“静中养出端倪”是师徒们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湛氏在答问中尝将“端倪”释为“生生之几”“良心发见”“四端”“天理呈露”等,而尤重“四端”释义,解释说“昔为胡敬斋以端倪为禅,故举四端证之耳”(38)[明]湛若水撰:《甘泉先生续编大全集》,据明嘉靖34年刻本万历23年修补本,钟彩钧主持整理标点之稿本,第1381页。。可见,“四端”释义的目的是为了强调白沙“端倪”说的儒家性,以回应胡居仁等人的批评。从整体上看,湛氏的“端倪”释义比较全面、到位,照顾了“端倪”的道德性与生机性两个基本特征。但在“端倪”的养出或呈露途径上,湛氏云:“随处体认,则端倪随现,何必静养?若见天理,则随处洒落,即是全放下,更无他求。”(39)[明]湛若水撰:《泉翁大全集》,第199页。这与白沙以静坐为“端倪”唯一呈露途径的见解颇为不同,也是他对师门“端倪”说的一大改造。

阳明学派是白沙身后最为活跃的学术群体,其成员亦普遍关注“静中养出端倪”说,其中,笃信者有之,批评者有之,疏解会通者亦有之。万廷言(1530-1610)认为静坐有见,“自喜此处可是白沙所谓‘静中养出端倪’”(40)[明]王畿撰、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474页。,其静坐实践即以白沙“静中养出端倪”说为据。聂豹(1487-1563)不但平生笃信该说,而且从坤卦与复卦的关系入手,认为“知复之由于坤,则知善端之萌,未有不由于静养也”(41)[清]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第266、380页。,赋予“静中养出端倪”说以宇宙论论证。王畿(1498-1583)与尤时熙(1503-1580)对“静中养出端倪”说皆有批评,然立论有异。尤时熙从“学者只于发动处用功……不当求其起处”出发,以“静中养出端倪”说为异学(42)同上,第639页。。王畿则批评该说与孔门“兢兢业业,学不厌、教不倦”的宗旨有异,但有权法意义(43)[明]王畿撰、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第186—187页。,因此不能一概否弃。刘塙(1566-1626)“静中养出端倪”“非了当语”(44)[清]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第373页。语义与龙溪相近。

王时槐(1522-1605)等阳明学者则致力于疏解、会通“静中养出端倪”与其它工夫论命题的关系,其《寄启新书》云:“虞廷曰中,孔门曰独,舂陵曰几,程门主一,白沙端倪,会稽良知,总无二理。虽立言似别,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沈空,不滞有,此是千古正学。”(45)同上,第476页。何祥《通解》亦谓:“盖求仁须识得源头……张子所谓虚,邵子所谓虚明觉处,乃仁之源头也……白沙先生云:‘学者须于静中养出个端倪,方有商量处。’所谓端倪者,非虚明之呈露乎?”(46)同上,第846页。在王、何二氏的疏解中,“端倪”已跻身入由“中”“独”“几”“主一”“良知”“虚明”等概念所构成的理学工夫论话语体系,且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如果说王时槐、何祥的疏解有相当文献依据,那么以下疏解则充满个性化色彩。万表(1498-1556)诠解“格物”时谈到“格之又格,而后本体之物呈露,即白沙之‘养出端倪’也”,然后他又以佛教色彩的“真空”释本体呈露(47)同上,第811页。。刘宗周(1578-1645)则对白沙“端倪”说的态度有些矛盾,一方面他以“精魂”解释白沙的“端倪”,另一方面又以“端倪”诠释自家观点,认为“端倪即意,即独,即天”(48)同上,第1454页。。在这些个人化的疏解中,“端倪”脱离其本义,成为疏解者表达自己思想的一个概念工具,被形式化、工具化了的“端倪”获得另一种生命。

宋明理学以成圣为目标,二程后形成“主静”“主敬”并存的工夫论格局。伴随朱子学地位的上升,以程朱为代表的“主敬”路线逐渐取得压倒性的优势。白沙在这样氛围中开展“穷理”实践,其失败触及到宋明理学的一些核心问题。明道尝云:“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49)[宋]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6页。此论对包括白沙在内的后来者影响甚大。白沙在其为学经历中体认到,成圣的根据为仁,而仁又非认知的对象,人们无法通过“穷理”的方式获得它。只有将经验自我或经验意识剥离之后,心体才能呈露出来。白沙以其自身亲历验证了明道的“学者须先识仁”说,而“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则是对该说体之于身的另一番表达。明道主张静坐而不废读书,认为学者应该先有知识,然后“从敬入”。在白沙看来,成圣与识仁有关而与穷理无涉,而识仁的根本途径即静坐。白沙将明道“识仁”说推向极致的同时,也将静坐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开辟了后世以静坐为“求道必备之方、值得专注为之”的传统(50)潘振泰:《刘宗周(1578-1645)对于“主静”与“静坐”的反省——一个思想史的探讨》,《新史学》2007年第1期。。另一方面,白沙开启了明代的反智识主义传统。阳明学将儒学内部的反智识主义倾向推拓尽致,其核心观念是读书与成圣不相干(51)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96—297页。,如上文所述,此论白沙实早已发之。作为一种糅杂了庄子“坐忘”、孟子“四端”、明道“识仁”等思想成分的新型仁论与工夫论,它的提出、流行对明代儒学工夫论格局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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