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各智力皆为平等主张的评论
——朗西埃与智力解放的道理
2021-11-25张文喜
张文喜
现实世界的一个事实是:的确存在某些孩子,凭着对于未知的好奇,不靠老师讲解,自己学会读书、作诗、演奏音乐或讲外语。有些人生来就拥有远远超过正常人的天赋。与此相关,中外教育和文化中充斥着对如此这般神童的崇拜。一套评判个体智力和知识生产的新标准随之出现。问题在于,天赋观念在一些方面是吸引人的,但因其鲜为人知而使人迷惑。人类在智力方面真的不平等吗?人类在智力方面不平等究竟是事实还是一种偏见?
今天人工智能的发展对人类在智力方面是否平等提出一些新问题。比如,目前科技领域的职位主要由男性占有,如果让人工智能担任招聘官,可能会面临数据偏见问题,认为男性更适合从事于高科技职业、女性的科技素质低下,或者干脆把后者身体素质上的缺欠当作智力的缺欠,从而拒绝合格的女性应聘者。这些偏见存在于数据中,对智力的社会和文化观念的正确理解是一大障碍。哲学通常无力纠正这些偏见,但至少可以辨别它们的根源所在。一些哲学家认为,在我们清楚地了解关于人工智能理解的人类知识的性质之前,我们的心灵与机器有意义的交互总是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障碍。另一些哲学家认为,如果可以,应该由哲学来判断我们的心灵在走向人机交互第一步时应该遵循的方式。在这一过程中,你观察到什么、发现什么、基于什么理念,才获得人类在智力方面是不平等的印象?
这些顺理成章的问题必然会触动那些不受教育或研究偏见影响的人。没有多少学者会认为自然资质存在所谓平等或不平等。它们只能是人在观察教育和社会现象时获得的第一印象。换言之,自然才能的分配是不平等只是源于自然和社会的偶然因素。但随着我们所掌握的知识的难易程度与涉及内容的广狭,前面提到的那种关于神童之超常智力活动边界测定也会变得或难或易。我们的知识和能力是不完善的,我们在已知的界限内所作的判断在根本上也是草率的。对那些投身于人的智力研究的人,人们或多或少地要求他们阐扬理性本身的自信。例如,在20世纪,学习的能力特别是意愿,是迄今为止得到很少研究的人的自然力量之一,人们从中得到最令人称奇的发现,即所有的知识都与我们的需要有关,或是迫切的需要,或是为了好奇心满足。那些相信理性存在的互相平等的人,同样相信孩子探索世界与学者和发明家独辟蹊径有相联系的共同点。他们竟能理解和解决如像一门新语言的各种难点,竟能催生新能力。朗西埃说:“孩子探索世界时、学者和发明家开辟独特路径时,他们的迫切需要如出一辙。”(1)[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赵子龙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6页。我们如果相信这些哲学家的话,那么面对那些结构复杂、各部分相互依赖的机器,我们不得不将之归于一种难得的才智。
论述至此,我们的观点是:人类在智力方面是绝对平等的。许多人根本怀疑智力平等的存在,另外一些人则明确捍卫精神世界的这一原始规律(2)德勒兹曾就笛卡尔的名言“良知(思想的能力)是人间分配得最均匀的东西”做过分析。他认为良知的公平分配显然是句玩笑话,这要从人们抱怨自己记性不好、想象贫乏,或听觉糟糕方面去理解。但这恰恰说明“从才智与思想的观点看来,人人都是平等的”。(参见[法]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安靖、张子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32页。)。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将“平等的方法”置于某种教育法检验之下,发现一些可以用来识别智力平等的不同原则,借此可以发现人类在智力方面皆平等的观点背后有一个什么是人的理念。哲学史总是愿意把多数人和少数人对立起来,这种难得的智力平等的实践已被后人遗忘。我们需要指出,平等观念危机与时代的理想危机和人性危机紧密相连,其中体现的是朗西埃的同一种民主观念。
一、对《无知的教师》的思想背景的基本认识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朗西埃是法国当代哲学家中的迟到者,他的作品翻译有些滞后。2013年,73岁的朗西埃到国内高校巡回演讲后才逐渐为中国读者所熟悉。他的著作有一个一贯的主题,即对激进平等的基本理念的坚持。
在政治光谱上,朗西埃的《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常被视为激进平等主义教育与教育学著作。然而,它的意义不止于此。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智力不平等的学校,只有智力不平等的社会机构。朗西埃的研究初衷应该是对智力不平等的社会关系的研究,只有清楚了解教育秩序与社会秩序的互相关联之后,我们才能通过知性秩序的观念改变来思考智力的用法。所以,该著作最大的特点是不仅教授某种“政治哲学”,而且直接承担政治争论。我们又一次感受到应该离开知识体系的创造者(朗西埃所谓的“旧教师”)的思路,从属于智力解放的科学应当被视为艺术家和诗人们的教诲,因为艺术只是让我们“体会我们为何彼此相似”(3)[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95页。。人们由此会说:朗西埃根据它所传授的教义,应当富有实验性特点。这里可以做一个比较。诺齐克在1974年曾经预言,《正义论》之后的政治哲学家要么在罗尔斯的理论框架内工作,要么必须解释为何不这样做。事实似乎如此。政治哲学在北美重生,无论所持的立场如何,都回应了罗尔斯的观点。但与法国政治的语境不同,北美围绕着罗尔斯的著作所展开的讨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学术型的,就是提出几条准则来指导心智的运用。但美国的政治哲学引入法国之后,话风一变,直接倾向于承载政治争论的任务。
对于朗西埃来说,政治哲学在反对任何政治意识形态斗争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他不是热衷街头政治的那种人,也不是学究型的读书人。20世纪80年代,他在《这是怎样的时代?》中指出,有用的研究不是在巴黎高师的寝室里读几本马克思的书。在索邦校区,他碰到公共论坛中的讨论,对学生与工人两种人打成一片深有感触。他更想知道工人在想些什么,便放下有关费尔巴哈的博士论文选题,去研究工人运动。朗西埃搞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想要表达的是,备受瞩目的天才所写的诗歌与无人知晓的无产阶级诗人、哲学家和改革者们最好的作品并不存在质的差别。因此,我们在阅读无产阶级的著述时所需要的知识水平、关注度以及理解力,必须与阅读伟大的诗人或者功成名就的哲学家的著述时一样……这个计划已经围绕着语言使用和阶级地位之间建立起了反复联系的方法,这也是朗西埃方法的特点。”(4)参见[法]依夫·希顿:《“无知的教师”:知识的权威》,[法]让-菲利普·德兰蒂:《朗西埃:关键概念》,李三达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3页。几年后,他出版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无产阶级之夜》。该书的主要意图是接近工人的真实生活,纠正公众对于工人阶级没有头脑、只能束缚于劳动车间的评论。这时,朗西埃的社会和政治秩序能力表格里,能力取代了曾经的贵族徽章。他用反讽的手法反观谁能够思想、谁又不能思想。于是,他的《无产阶级之夜》不能耽于让工人只为圣西门的空想社会奉献,而不能不为工人超脱自己的命运提供广阔空间。此外,他的作品在广大工人中传播了智慧,让工人能够研讨哲学、谱写诗歌。在他看来,与那些恃才傲物的人、自认为与众不同的人相比,“工人这方面的造诣或许不高,但‘有那么多真正的诗人却写着三流的诗’,也有那么多哲学家,虽总被人用作理论的利剑,但手里的长矛却正对着风车”。两年后,他在《哲学家和他的穷人们》里极尽讽刺之能事,驳斥那些显赫的哲学家(5)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183页。。对他来说,哲学不可能独立存在,首先不可以把底层百姓排除在外而存在。
在朗西埃的作品中,最富有争议也最有价值的或许是他的《无知的教师》。这本书谈到的教学实验,阐释了人类在智力和话语能力上是平等的理念。这个教学实验的对象是一个社会底层家庭里的孩子,他想读书。家庭教师问孩子想学什么,孩子说“我想学一切”。家庭教师笑答“很好”,便给他一本英法双语的《帖雷马科历险记》(6)同上,第4页。,对他没提什么要求,仅告诉孩子的母亲每周让他来交作业。每周与孩子会面时家庭教师都鼓励说:这个孩子将来能做到所有的事。对这个家庭教师来说,辅导孩子学习不需要多少条条框框,惟有一条即所有智力皆平等。他所关注的重点不是孩子的天分有多好、他将来能够做的事情有多好,而是让孩子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高等。
现在,我们想把教育理解为关于每个人都有办法从中解放自己的智力的桥梁。今天人工智能已经将“有自我意识的学习”作为未来发展的一个研究重点。至于说还有一种自信而非盲目的平等意识,这早已通过一个心理学上被视为智力乃至更高等的精神天资得到说明。这一点对于成人来说,深具有启发意义。比如,儿童学习母语的能力。在各种知性学习中,儿童学得最好的正是母语,它在没有任何教师讲解词性、语法的情况下无师自通。教育的限制就在于冲破教育中的教学关系的不平等。
诚如前述,智力解放的理念不止于教育领域,而教学活动中体现的不平等实际上是社会不平等的缩影。朗西埃看到实现平等不是在遥远的将来,而是在眼前。他深深感动于那个家庭教师对家境贫寒的孩子的认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智力同等于其他人,其他人的智力也与自己同等,从而意识到自己所能做的”(7)同上,第53页。,整个人类蒙恩。朗西埃看到,最有反教育性的景象莫过于“盲人对狗讲话”。这个寓言讲述了一个智力不平等的世界的故事,也可以说是不同类的存在如何形成不平等关系的故事。
反观健全的人类社会,“相信智力的不平等,相信自身智力的高等,这绝不是仅见于某些矜贵的学者和诗人的事实”(8)同上,第54页。。今天常谈到一种人性信念的危机,一种到目前为止尚存在于人性中的信任所面临的危机,也可以被称为人的智力不能借同类的人认识自己的危机。在歧视的社会中,“低等者普遍的高傲,联同高等者普遍的看低”。这种危机在于它影响着所有人,比如“你想劝一个无知者去学习,他却告诉你,‘我做不到,我只是个工人’”(9)同上,第54页。。在一个人性危机的社会中,智力的不平等被视为人类的自然规律。朗西埃看到,幸运的是,解放理念又找到它矛盾的现实性:从教育法入手,倡导我们在智力上与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平等。这是每个人的真正的学习方法。但相比于作为一个国家化、职业化的分级教育系统问题,这里并没有什么牢靠的理论证明。反之,即使推翻所有所谓牢靠的理论,也要认可底层百姓的智能,仅仅这一点就使朗西埃为之感动。
二、检验“所有智力皆平等”假设的视角
朗西埃认为,在法国革命风波后,不断出现的体系都是一个以不平等而不是平等为出发点的体系。这些体系在某一天以雅科托“这场偶然的实验”的面目出现时才得以中断,然后迈向另一条路。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雅科托拥有的地位是:他促进了知性的历险和平等的伦理并为之奠定基础。我们需要深入探索其成果的道理是:“每个人都能行使检验的同等能力,而这只要他承认并有意运用这项能力。”(10)[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4页。这样的认识当然是极其超前的。它提醒人们:由于所有人生而具有同样的理性和良知,因此人人平等。朗西埃接受了他的思想,并确信在这里可以开辟出一条通往人的解放的道路,而且相信从此出发可以导致一种新实践的诞生。这种实践不仅突显法律或道德上平等,而且突显各智力皆平等。这里,有一个更深刻的看法不容忽视:既然宣称人人平等是理性概念,它当然是先于一切经验事实的存在。对朗西埃提出的各智力皆平等的主张来说,所谓理性就是指言说者的独立自主存在,以及让人学会各种语言的能力(11)同上,第124页。。
当然,要分析和评价平等,所涉及的是“什么要平等”?对于朗西埃而言,人们要求平等不是要求人类在任何方面的平等,这是无从确认的。因为我们的智力品质取决于知识,更取决于做的能力。问题的焦点在于实践层面。比如,在教育中,失败的教育表现为一种高级的钝化机制存在。它可能表现为:片面性的智力规训,扼杀人自身去自我教育的能力,或缺乏因材施教,等等。朗西埃为教育提供的不是号称真理,而是一个将其视之为可操作的真理,一种看待事物的新方式。
或许可以假设:各智力皆平等,会贬低那些给人们提供优秀智力成品和福祉的人。1980年代,朗西埃的哲学思想从整个时期的平等狂热追求和教育神话中脱颖而出,他坦言自己是痴心妄想的人。所谓痴心妄想,是什么意思?朗西埃说,各智力皆平等的主张往往被人当作改良秩序、对知识的怀疑及其对知识分子鄙视的结果。这是反智主义思维。从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的角度看,多数人认为所有人都能够亲眼见证所有的智力都是不平等的。如同自然界的两片树叶,你感觉它们完全相同,你凑近看看才知道自己错了。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是莱布尼茨的法则。这个法则体现在植物界,难道就不会体现在更高级的人类智力吗?持论者的根据是自然。这里,自然到底是什么?“自然被等同于‘树叶’,这种认识令自然的观念变得可以触摸。”(12)[法]雅克·朗西埃:《马拉美:塞壬的政治》,曹丹红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2页。因此,多数人认为物种有其多种多样,人的智力也各式各样,不能够强求所有人智力都是一样的。在这一认识背后,智力不平等被错误地认为是各个头脑的各种成品没有同等价值。
问题在于,就人的智力的各式各样展现而言,到底是否有同等价值?有时,我们会把各智力本身和智力的每一个展现混为一谈。智力不平等主义者只是把智力不同的展现假设为出于不同的智力。这是从树叶不同推论心智不平等。这样的推论之所以有人相信,是因为人类自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是被誉为17世纪的亚里士多德的莱布尼茨说的宇宙法则。当时在场的宫女就是不相信。问题在于,究竟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反倒不在?莱布尼茨认为,正如造成聪明人和愚钝的人、脑筋开窍的人和愚妄不化的人的差异的原因,是他们本身所包含的本质不同。有些人认为这些本质性的东西是家庭培育、社会环境、不同学校所决定的,人类在智力方面不平等不可避免,它丰富了人类社会存在的多样性。
这么明白的证据摆在这里,人们想问朗西埃,你怎么能够证明“所有智力皆平等”?朗西埃指出,树叶的不同怎么能够证明各个人智力的不平等?用树叶的差异,来证明智力的不平等,这种逻辑过渡是不可思议的,就像我们通常认为物质的属性无法推论到精神的属性一样。按照朗西埃的看法,智力是属于超感官性质的东西、存在者的存在必要性之外“产生”的东西,从逻辑上说是不能创造物的存在。它要么可能是没有存在理由的事物的幻象,要么是将这种偶然性转变为闻所未闻的肯定力量的事物。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办法拿两个所谓不同的智力进行测定(13)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62页。。不难看出,人们之所以承认各个人智力不平等,是从智力输入输出来确定它。既然智力不能提取和测定,那“所有智力皆平等”主张也必然遭到这一哲学方法的否定。令人可能有些惊讶的是,在最可能对智力平等进行脑科学、生理学等产生抵制情绪的自然科学领域,人类在智力方面平等的主张却相对更可靠。现代科学认为,人不仅有无限的潜能等待开发;而且朗西埃证伪,我们不能通过通常的教学关系来把握各智力,由此把握到的智力乃是类型化的,而不是个体性的。为此,朗西埃提出反对智力不平等的三点意见:
第一,高等大脑支配低等大脑纯粹是颅相术式的臆断。有人说假如爱因斯坦的智力很高,这可以说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并不是说他的大脑也特别重或发达。爱因斯坦大脑的智商只开发出20%,而普通人开发大脑只有5%,这是所谓爱因斯坦智力高的意思。然而,这种判断很好地感觉到,我们与爱因斯坦之间存在某种不同的东西,却无法说出它到底是什么。朗西埃认为,“人们就是这样形成了对不平等的相信。任一个高等心智都会找到更高的,再将它拉低;任一个低等心智都会找到更低的,再对它歧视”(14)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54页。。
第二,所谓高等大脑优越于低等大脑是奠基于政府、法律、教育等这些人类维护知性秩序的装置。朗西埃认为,所谓秩序就是分配地位,分配地位需要作出大量的解释。那么,究竟什么是高等的心智呢?是预先合法化过的意见吗?对此追问,朗西埃看到,智力不平等的社会机关绝不仅限于学校范围,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中都呈现出智力不平等的结构关系(15)同上,第5页。。例如,一个“落后的农民的智力”与一个“共和派领袖的智力”之间的对立,就是一种常常被过分强调的对立。这并不存在什么“标准的”聪明或愚蠢,更准确地说,在这种对立中,它只能是不经之谈。朗西埃作为一位激进平等主义者,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所谓“底层人们的低等的心智”。这里,也许朗西埃和“底层人们的低等心智”是一种完全契合的关系。此外,朗西埃发现社会秩序中,高等的心智与低等的心智关系,实质上就是通过教育生产出支配与被支配、说服与被说服的关系。有趣的是,那些占据高等心智一端的人们,并不相信那些生理学家、颅相学家的论据。因为他们中的有些人之生物学特征,比如印堂不一定是光泽红润的;他们自视甚高,不愿意用颅相学的仪器来测算自己的运气;他们完全是双重标准来确定智力质量。
第三,谁比谁更聪明,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朗西埃认为,假如把整个世界看作一座巨型学校,那么国家、资本家、哲学家或军火商等是用强硬的不平等逻辑来看待世界的。比如,哲学家那种金贵的命是哪来的?当然是“以强迫规定鞋匠除了做鞋以外不可做任何别的工作的规则为抵押而担保的……当自由哲学家在写下面这段内容的时候,‘贵族阶级完整的人的特点就是从别的人那里夺取一切机会,比如,知道别人所不知道之事的人,能够品尝别人无法品尝之物的人,做别人所不做之事的人’,总之,就是把铁质的人限定在他们的位置上的‘没有别的’的反面,难道他所勾画的不是自己的肖像吗?”(16)参见[法]雅克·朗西埃:《哲学家和他的穷人们》,蒋海燕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57—258页。简言之,不平等的规则是由统治阶级定的。朗西埃认为,在学校教育中,这一点表现在人们分出优等生和差生,一个成绩更好的学生会比一个成绩差的学生得到更聪明的褒奖。但这依然只是比喻意义上的,这种褒奖就是将人的智力束缚在一个既成的尺度或规则,用著书者或讲解者的智力来检验其智力的高低。当然,朗西埃清楚,如此批判并不足以检验各智力皆平等。从语言角度看,这里存在各智力比较的历险。它导向这样一种观念,即成绩更好等于心智更高。如果人们违背这种价值评价判断而采用改变这种评价的意愿就是一定不现实的,因为违背这种评价就意味着要改变现行的家庭及教育制度。所以,就连鼓吹社会进步的人也不能避免这种迫使放弃自己的智力成见的影响。
这或许说明了智力与愚蠢何以是含混的。朗西埃心想,所谓更聪明,在法语的意思就是把成绩更好这个事实概念化,用这个事实来说明更聪明的原因,所以这是一个无力的循环。在他看来,“谁若要揭示不平等的起因,就只能纠结于那些头上的凸起”,用非智力的东西来说明智力的东西,或者用智力表现上的不平等来解释智力的不平等,与用“催眠效果”来解释鸦片的作用一样等于什么也没有解释(17)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65—66页。。值得注意的是,甚至连朗西埃提出“所有智力皆平等”的主张,并对人类在智力方面不平等作出反击时都要依赖于循环论证。朗西埃承认,“如果去辩解各智力皆平等,这也是循环论证”(18)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66页。。但此循环非彼循环。“所有智力皆平等”的主张,这是明显用正言若反方式提出的主张,但相关检验的缺乏使我们难以证明或证伪这个主张。而关于“所有智力皆平等”假设的非凡力量却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
我们需要弄清楚朗西埃的问题意识。在此之前,先对“平等”这个概念有个基本把握。人总是自然地跟人相比,社会交换就建立在比较基础上。在这个意义上,平等是一个比较性概念,在诸如弱者和强者、聪明和愚蠢以及类似的各种概念中,都存在一种比较性的两边或多边关系。当张三和李四被视为平等时,即表示相对于某一特性,两者是等价的。而当平等应用于规范性的智力评价问题时,则存在多边关系。在法律、道德以及言语等能力上,“所谓平等就是相同者相同对待,不同者不同对待”(19)[日]铃木敬夫:《相对主义法哲学与东亚法研究——一位日本拉德布鲁赫主义者的理论追求》,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67页。。这个定义是概括性的、纯粹形式化的,我们必须先清楚诸如个人与个人在横向关系以及国家与个人的纵向关系中的比较性平等的实质内容,才能判断是什么方面的平等。上文已指出,我们不能把朗西埃所谓的各智力皆平等的原则套用到群体上,即不能把个体的知性能力简单套用到国家、民族、集团。朗西埃的研究应该是对个体智力的研究,只有清楚地理解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智力平等的人之后,我们才能理解朗西埃所谓集体意识的不平等属性,并以此培养智力平等的形而上学。
回到朗西埃主张的哲学基础:人类在智力方面平等是由于我们最低限度拥有两种能力。一是人不会做人模狗样的事。所有人生而具有同样的理性和良知。这差不多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是艺术家,只要每个人去实行两方面的做法:他不满足于从事专职,而想把任何工作视为一种表达;他不满足于感受,而寻求与人分享”(20)[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94页。。二是“人之初,性相近”。“当我在两个人之间作比较,‘我就见到,在生命起初的时刻,他们绝对有同样的智力,就是说他们为了同样的目的,出于同样的动机,做着完全同样的事。我就说,这两个人有平等的智力’。”(21)同上,第66页。但是,后来呢?我们看到不同的事实。张三和李四这两个有相同智力的孩子不再做同样的事情,不再取得同样的成绩。这种由于社会分工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鸿沟,绝不能视为这两个人智力不平等的证据。从表面上看,这两个人后来的发展的确给人感觉有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智力更发达,但朗西埃认为,这完全是由于智力这项机能没有得到同等程度的训练。确切说来,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智力更发达,这只是陈述一个现象。这个现象只能说明一个人智力系统中,其某一部分应有的作用和能力得到比另一个人更好的训练,但不能用这个现象来证明一个人比另一个人聪明。所以,朗西埃不会说他因为不够聪明所以成绩不好,而是愿意说他在做作业、听课时不太专注、不太投入、意志力薄弱,没有去好好做,所以成绩不好。反之,一个人成绩好依赖于专注、投入和足够的机能训练。或者说人类在智力方面是平等的,而智力发展是根据生存需要和生存环境的要求来分配的。
因此,这里不需要再争论一个人智力的发展究竟源于天分还是源于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各个智力表现上的不平等是由一个人的意志决定的。值得注意的是,当今的心理学已经超越区分感受、意志、情感和想象力或者智力,认识到心灵的各种不同功效的相互依赖和相互渗透。所以,朗西埃认为,所谓意志就是“理性存在认识到自身在行动而回归自我”(22)同上,第75页。,虽然作为公民,每个人被要求上交自己的意志给国家或他人,但每个人都有办法解救自己的智力。神分给人一个智力和一个意志。我们需要更好的理性的意志来引导智力发展,需要更多的好奇心投入到基础科学研究。如果一个人没有意志力,他就没有产生智力活动的可能性。比如,上课心不在焉,做作业总是出错,都是因为意志的神奇力量开小差、沉睡或休止。这样看来,“所有智力皆平等”根植于意志的自我宣言,而不是基于许多实际证据上的客观衡准。“一个人能做到一切他所想要的”,这是朗西埃的究极之言(23)[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74页。。
从以上讨论可知,朗西埃关于各智力皆平等的主张已经跳出循环论证。他让意志来操纵智力,这样被意志操纵的智力就“正确”了。可以说,各智力也是属于整全的人类智力。人是什么?人是由单个智力来为意志服役的存在。朗西埃的观点令人费解。自笛卡尔以来,对人的理解都是在“我思故我在”轨道上。判断一个人的理解力是否强大,必须视乎它能否满足思想的要求,把思维的某些特性如清晰、准确置放在忠诚、坚贞这些秉性之前。思想的活动,便是要隔绝自己身体和器官的观念活动。以一幅画为例,按照笛卡尔,我们不是想要看就能够看到的,而是要用思维领会这幅画才能看到它、认识它。现在,朗西埃把这个道理反转过来:“我想要看,就看到了。我想要听,就听到了。”我们能做什么不是取决于我们能思想,而是取决于我们能意愿。朗西埃反复说,我们的智力的品质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做;知识并无所谓,做才是王道(24)同上,第110页。。
当然,平等不是神赐予人的,而是实践中来的。除了不断地实践验证,让他的心智得到最有效的操练,平等不会存在于任何地方。那些智力失败者,就是懒惰。懒惰不是身体差,而是心智低估自身力量的表现。那个懒惰的人说“我做不到”,在朗西埃看来,“我做不到”是一句空话,因为你根本没有做或做得不够,一个诚实的人不会说这种话。最基本的事实是,一个人不可能有意欺骗自己,当他欺骗自己的时候,实际上忘记了自己。所以,“我做不到”的真实意思就是忘记自己,一个理性的人从此被埋葬了。在这个意义上,理性的人能够做到任何事情,只要他肯学习(25)同上,第90页。。
三、“所有智力皆平等”在歧视中的社会作用
托克维尔称平等理念的现代发展是“一个天意使然的事实”(26)Alexis de Tocqueville, Democracy in America, trans. by Harvey Mansfield and Delba Winthrop,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2000,p.6.。其实,要把平等理念作为一个整全来讲是相当困难的。正如阿马蒂亚·森所指出的,不阐明究竟“什么要平等”这个问题而一味地要求平等,实际上并不会有任何明确的内容。从这个角度看,这一理念在朗西埃“所有智力皆平等”的光芒中被重新审视。回首人类智力的发展,智力歧视无疑是过去历史的沉重包袱,它在高等教育扼制学生运用自己的智力和专家权威方面的迅速增进,使其几乎等同于学术浩劫。很容易发现,以自由理念和平等原则为导向的资本主义经济交换关系,何以在现实中以积累他人异化劳动的方式不断创造着社会的分裂。朗西埃提到,从整体上看,社会并非依循理性行事。如果说社会判断高等心智和低等心智的最基本标准是其能力大小,那么当社会要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不平等现状时,它的探讨一定会聚焦于其形成的原因。在某种情况下,这种原因有一个动听的名字——进步。朗西埃说这话,其用意在于免得有人用“进步”这样的花言巧语兜售机制化的“不平等”。从此,智力的不平等构筑起社会的天然的基础(27)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104页。。
朗西埃指出,当人类进入教学化的社会后,反理性的不平等取得绝对胜利外,还有更多的问题。
第一,平等是赋予真实的个体,还是赋予他们的集体?朗西埃把对不平等的逻辑突破定位在对集体的非理性的指控:西方最大的对立面是个体和社会或集体的对立。对于朗西埃来说,我们毫不犹豫应当将平等赋予真实的个体。因为智力只能存在于个体中,不存在于个体的集合体中。如果说存在有集体理性,集体理性通常只能是反理性的。依朗西埃,在任何社会秩序下,所有个体仍可能是有理性的,而集体总是非理性的。人们尤其有一种倾向,即只要以多数人的形式出现,就会允许自己去做一切他们禁止单个的人去做的事。而教育为人们的智力提供一个基准。有人显然会问,这还弱智吗?它和非理性之间有任何形式的关联吗?朗西埃回答,毫无疑问。但他指出,在某种奇迹发生的时候,集体也会是理性的。这时,各个智力不是重合或加总的,而是理性和意志彼此承认。前者仍然属于构成钝化和愚蠢化的基础,后者才是智力的解放。回顾思想史,霍布斯关于国家的构想曾告诉我们,在国家中,人们认为私有财产制度是社会的“恶”源,但也可以不这样看。社会之“恶”源于第一个人跳出来说“你不能平等与我”,他向世人表示说话者之间是不平等的,而人们只要自知、自察,就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在朗西埃看来,不平等不是由什么事情促成的结果,而是一种人为的激情。
例如,在古代时期,智力概念是与战争和战斗有关。人们面对不平等时,平等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扭曲的或受压抑的意识。或者说,不平等是一种迫于人们集体秩序下彼此保全时所发生的集体癔症。这里,集体中的人们往往为了高人一等而必须服从他人。所谓的人类,它之所以能够组成,靠的是抹杀单个人的智力的这种痴心妄想(28)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108页。。因此,霍布斯的国家理论假设一群人众将各自的意志交给那个人(即主权者),却不能给出那个人的意志等同于所有人的意志的理由。谈论自然状态的人,其所说的状态要么不复存在,要么从未存在。问题在于,霍布斯的国家理论假设,由于主权者的意志等同于群众所有人的意志,人民就有一个单一的意志。但在霍布斯的《利维坦》中,真的存在群众的人格吗?这个人格是虚拟的吗?假如拿这样一种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来描述人在社会中合作的理由,如何?当然,是无法让每个人理解这个理由的。霍布斯说群众、国家和主权者都是人格,实际上是说它们都是可以被代表的,国家是不同个体的名号(29)参见[英]昆廷·斯金纳:《国家与自由:斯金纳访华讲演录》,李强、张新刚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00—103页。。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国家可以以人的名义发动战争,主要在于掌握谁有权利进行表达,而单个人可以不赞成这种想法。或者单个人可能会拒绝履行这样的合作关系,社会中的人们就很难获得充分沟通,而进入歧视。
鉴于此,朗西埃看到,人在社会中的服从往往以两种相反的方式得以描述。一方面,社会秩序遵循某种物质自然规律,没有个体能够加以改变的。这里有一个重要问题,即个体成员在社会中的地位问题。如果把一群人联结起来的动力,可以被视为不断地相互比较(30)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109页。(如心理上的攀比)驱动的,那么将不平等合理化的就是人的相互需求中的支配和屈从等态度结构,它的运作就像行星运转那样永恒和普遍。在朗西埃看来,一个理性的个人是不受攀比(如妒忌)支配的。对于一个理性的个人来说,制造反理性的集体理性需要付出很大代价。就拿人际比较中的妒忌来说,正如罗尔斯所假定的,“妒忌倾向的主要心理学根源是缺乏对我们自己的价值的自信,和一种无力自助感。我们的生活方式令人丧失热情,而我们感到无力改变它或无力去获得做我们仍旧想做的事情的手段。与此成为对比,一个确信他的生活计划的价值,确信他有能力去实现这一计划的人,不会去怨恨别人也不会吝惜他自己的好运。即使他力所能及,他也没有那种不惜以自己也受损害为代价去降低他人幸福的欲望”(31)[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521—522页。。对于朗西埃来说,这个假定意味着“社会世界不仅是无理性的世界,更是反理性的世界,其中的活动来自堕落的意志,这种意志为不平等的激情所支配”,但“堕落的意志仍不断运用智力”,“它让智力习惯于只看谁在竞争中占有优势、如何排除别的智力”(32)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109页。。朗西埃把这看成为社会世界的物质引力,“社会的反理性的两种象征如同战争,它们就是战场和辩议场”(33)同上,第122页。。可见,通过这些话及其所流露出来的倾向,朗西埃否定现代社会运动中的平等趋向是妒忌和怨恨的表现。他愤怒于教育和社会秩序的重负,所以让我们看到不平等是社会奴役。
第二,对高人一等的智力崇拜问题。在现实生活中,在智力上显得占优势的人与那些智力上显得愚蠢的人常常相似到会被混淆的程度。但常人对高人一等的智力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那么,有一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各智力皆平等,到底是主张还是假定?
朗西埃认为,要严格区分主张与假定。如果我们认为朗西埃所提出各智力皆平等,指的是每个人都拥有平等的能力来解决例如阿基米德定理或者写出李白那样绝妙的诗,那么各智力皆平等的主张显然是一种从表面观察事实而形成的感觉的、而非反思的知识。在这个意义上,对于那些想从中得到真理的人来说,它是肤浅的观测;但对于那些想要在一方面走得更远的人来说,它是有用的。相比之下,有些人一听到朗西埃主张“所有人智力皆平等”就报以大笑。他们质疑,这所谓智力解放的主张,不就是说博学的人和傻瓜的各种智力成品都有同等的价值?有些人还问朗西埃,牛顿在苹果树下被苹果砸中而获得万有引力定律,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又担忧,一项真正的发现可能偶然地砸在一个愚蠢的脑袋上,并不是容易发生的。朗西埃提醒人们的是:如果要让他的主张发挥作用,就得换一种眼光看人,即在其智力的各种展现中看人。简言之,智力在其各种展现中都是同样的。对朗西埃来说,我们的精神创造了一般的现象,是为了能更容易说明智力平等之思想的主张。此外,给自己制造无能或智力低下的名声并不总是聪明的,反之,自我赞美高等大脑会产生自我“催眠效果”(34)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66页。。反观现代教育,它最大的毛病在于由教育促成的平等是表演化的、乔装打扮的。现代教育习惯于将平等视为无法核实的远程目标,却在当下迷失于这条不同寻常的道路,要求每个人认识到自己平等的能力。例如,在如何定义理性存在问题上,教育编造出许多讲解的原则,这等于先由教育者(教师、政府机构)向大家讲明何为理性。而朗西埃看到这种想法,认为作为缩小和减少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差距的经验主义根据,其作用完全相反:它是社会不平等的象征性装置,它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不断再造受教育者无知、无能的看法。教育者告诉受教育者,如果听懂他的唯物主义讲解,某一天就能够在知识上与他平等。在这种情况下,朗西埃看到,这种唯物主义从不平等的状况出发,将平等作为未来的目的,就只能将平等无限推迟。因此,我们的世界N次地失败于那些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精英应用社会科学以求平等的尝试。平等成为必须期待的东西,变成“等待戈多”。朗西埃的看法无疑受到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影响。他认为所有人都是懂教育的:“一个教师比别人的智力不会更高也不会更低,一般来说,他可以给出大量的事实,以供研究者观察。”(35)同上,第134页。最根本的是,教育分驯马术的教育和自由的教育。
现在,我们或许更能理解那众矢之的的教育,理解为什么人们反对把“照着讲”和“接着讲”看作智力的两项主要操作。这个既成的讲解体系打着启蒙的旗帜,它尊重讲解系统的逻辑,例如我们的教材从来不提各智力皆平等。很多教师和学生的确暴露出一种感觉:若各智力皆平等,还要教育干什么?教育也让我们注意到:听优先于读,教师优先于学生,言说优先于文字,理性认识优先于经验性的记忆,等等。总之,它尊重这个教育二分的编制,只有一点例外:它并没有去教教育者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其实,没有“自己讲,讲自己”就不会有人类的未来。
第三,对社会中的高等者的高等性的智力层级的迷信。上文已知,朗西埃对待智力平等的态度时,似乎让人感觉摇摆于假定和历史事实之间,摇摆于把它当作预设和把它当作真实之间。他似乎想兼顾两者,从而给予自己关于智力平等和不平等的阐释者的自由。我们要看看事实的究竟。朗西埃把各智力皆平等称为“公理”,他对平等的狂热捍卫可见一斑。虽然说理清楚,却也带来两个困难。从不平等讲出自己的道理到从平等讲出自己的道理,存在着逻辑转换,也不能简单套用如果没有平等、不平等也无法讲出自己的道理的因果式论断。
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现代社会的许多方面都与这一公理相反。或者说,说各智力不平等比说各智力皆平等更明确、更简单。当人们开始讨论“‘高等的心智’真正是什么”问题,而不是“它有哪些表现”的问题时,并非总是能够区分二者。在这种情况下,每个想要讨论“高等的心智”,或者想要让这样的讨论能够有裨益的人,自然都必须设定一个前提,即他自己并不“蠢笨”,也就是要有意地表现出他认为自己“拥有高等的心智”,尽管这样做可能让他们陷入盲目自信。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会这样做(即“让某些人自认为拥有高等的心智”),那么有一个答案会首先跳出来,即“人对各智力不平等的感觉”知识。这种盲目自信源自于某种特定的环境条件:“甚至在今天,是什么让思想者歧视工人的智力?那正是工人对农民的歧视,正是农民对他的妻子、妻子对邻居的妻子、如此直至无尽的歧视。”朗西埃看到,“这类自认高等的低等者”存在矛盾,因为他们也清楚要向低等者有所让渡,并由此认为不平等的理由只有出于平等。即使平等被破坏殆尽,也仅靠平等,才能合理解释社会存在的差异(36)参见[法]雅克·朗西埃:《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第115、117页。。人们依然可以不厌其烦地去争论,独立意志和独立品格让一名学生成长得更好,但很难证实是否因为有了独立意志和独立品格,一名学生才成长得更具有持平的精神。这是一个与道德直接相关的问题。既然如此,这类争论就有两个互为对照的极端象征:从让某些人自认为拥有高人一等的心智的感觉到让人不愿表现得自己很聪明的感觉;在某种特定的环境条件下,这是老子示弱的智慧,也是我们需要去学习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里成为互相平等的人的解放的题中应有之义。
不同的政府形式会影响到人类精神和智力平等的培育,同时决定了什么类型的知识会大行其道。当然,这些知识各有其优点。既然认识到这一点,我也就此结束朗西埃关于各智力皆平等的讨论。一般而言,在民主议会制国家内部辩议场所,两个人在争辩中会彼此承认智力是平等的。这项主张,正是哲学王-君主制所缺少的。朗西埃认为,言论不分层级,苏格拉底的言论其实跟被苏格拉底视为讼棍的阿尼图斯的言论同样,因为它们都是人类智力的展现。苏格拉底的痴妄在于,他相信天才。除此之外,还存在心智偏差:即便是一个有着丝毫未受损伤的天才,也会受到世界的反理性的阻碍,被它们挫败和迷惑,乃至一切到最后只能导致一种结果,即“阿尼图斯之流成了社会秩序的主宰”(37)同上,第127页。。对这种结果,我们的语言再次只有痴妄这个词可用。正在形成的智力解放当下和不久后就只是在需要克服的不平等的社会言论和概念中说话;近代哲学自卢梭以来在其“社会本质上的恶是不平等”原则中说话,而朗西埃说个体是真实,是社会让他变得钝化,也只有使他遭此浩劫的社会才能拯救他。这是社会有时候也会有理性的意思。智力的历险与平等的伦理正在于智力的每一个展现中,在这一展现中都有整全的人类智力(38)同上,第1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