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

范志军

1

肖楠瞅着教室内那几排七扭八歪的课桌课椅有些发呆，她的心也像这没有学生的教室空荡荡的。

班里最好的学生兰兰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兰兰在一天下课后恋恋地合上课本，垂着头向她请假，说她从明天起就不能来上学了，可能要旷课一个多月的时间。

兰兰的家在河对岸的大山里。山里的娃上学得走十多里山路然后再蹚一条河，肖楠支教的学校就建在山外的河这边。

小河像条缎带从大山的那头扯下来，将偌大的山区划分为二。当地人习惯地将河那面叫山里，河这面叫山外。

小河是肖楠经常流连的地方。这里没有互联网，手机信号也很差，肖楠想家时，就借送学生放学来到小河旁。这时候的河水在斜阳下摇着细碎的波纹，岸边绿草茵茵，还有五颜六色的野花肆意开放。肖楠就扯几朵野花在手里，望着河水发会儿呆。

今天是星期天，肖楠决定到河那边山里的兰兰家家访。

肖楠脫掉鞋，让两只脚浸进水里。7月的河水，像母亲的目光那般温润，两只光脚丫踩在河卵石上，麻酥酥的，还有些微微地硌。

到河中间时，肖楠看到有一个残缺的桥墩，像一只黑狗熊兀自蹲伏在那儿，桥墩上斜搭着块水泥桥板。桥板的低洼处有蓬蓬野草旁逸，一束不知名的小花寂寥地开放着，为这灰暗而死寂的断桥平添出一点彩色和机巧。

河水在桥墩周围打着旋地流动，旋得肖楠的目光有些迷离，她赶紧挪开目光望向岸边。岸边，小学校的青砖房掩映在绿树中，自己刚刚下水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正仰头痴痴地望向河对面。肖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除了深黛色的大山还是大山。

兰兰请假的原因是小河要涨水了。小河上没有桥，确切地说是桥断了，去年牤牛水下来，将新建的桥冲断了。肖楠望向小河中间那个残破的桥墩，眼神现出一丝惊恐。

肖楠快速蹚过河朝大山里走去。这条通向大山深处的小路崎岖却不陡峭，不知名的小鸟叫喳喳地在前面引路，路两边的野花时不时地伸出枝头来触碰她的脸颊。

走着走着，肖楠就感觉这条小路好像没有尽头，大山深处越来越空寂。肖楠朝周围看，远方是黑森森的森林，近处是绿幽幽的野草树木，她手里除了顺路采下的一把野花，什么也没有。

肖楠有点心虚，想转身往回走。正犹豫间，发现前面拐角处有动静，随草丛抖动，似乎还伴有粗重的喘息声。肖楠揉揉眼，真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可她分明看得很清，那草丛动得越来越厉害，草丛之上，仿佛还有几缕灰白的乱发在飘。

肖楠几乎窒息了，一颗心近乎蹿出嗓子眼！

那几缕乱发突然换成了一张人的脸，一张形如枯槁、面如树皮的老脸。肖楠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巫婆”“树妖”这些字眼，她万万没想到，这些只有在外婆的童话中出现的情景今天却让她在这大山里撞到了！

粗重而混浊的喘息声愈来愈大，终于，肖楠看清了，那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婆婆，佝偻着腰，驮着比人还高的猪草。刚才看到的草丛一定就是老婆婆背上这坨小山样的猪草。

老婆婆费力地将后背的草抵在道边的岩石上，腾出手，抹去眼睛上的汗水，狐疑地盯住肖楠的脸。肖楠忙说：“老奶奶，我是山外希望学校的老师，到兰兰家家访，找不到路了！”

老婆婆好像被什么重物击到似的，身子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也不说话，背起猪草，径直向前走。肖楠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肖楠见老婆婆的腰弯得越来越深，喘息声也越来越重，就快步向前，想帮帮老婆婆。老婆婆感觉到了，她侧开身，用眼神拦住肖楠的脚步，嘴里冷冷地叨咕着：“修桥补路双瞎眼，恶贯满盈福寿多，莫伸手，好心没好报的。”然后指着山坳里的两间草房，“那就是兰兰家。”

2

在小河上修一座桥，应该说是潘小儿时的梦想。

一年365天，除了寒暑假和冬天封冻，每天蹚着河水去上学，是山里孩子穿衣、吃饭那样的常事。

夏天赤脚过河，挺惬意的。温温的河水抚摸着小腿肚，小伙伴们噼里啪啦地向对岸走，走着走着就打起了水仗。你喷我一脸，我溅你一身，浑身上下像个小落汤鸡。最难挨的是春初秋末，夹杂着抽人的山风，河水轧骨头般凉，光脚丫蹚在水里就像猫咬似的痛。待到河对岸，小脚丫从河里伸出来，十个小脚趾像十根鲜红的胡萝卜条。孩子们忙不迭地往脚丫上套袜子、穿鞋，嘴里还吸溜吸溜地抽气，仿佛不是冷，而是喝着热面汤似的。

最恼人的是汛期，牤牛水从山上一股一股地涌来，那条平时温顺的小河瞬时就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浑河，将山里的孩子们阻隔在学校的这一边。小伙伴们只能隔河望着学校叹气。每当这时，潘小都要在心里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在这河上修一座桥。

潘小长大后，修桥的念想却慢慢淡去。先是去外打工，然后是结婚生子，当潘小的儿子潘小小到了上学的年龄，潘小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到了山外的外公家。

脱口而出“要在这河上修一座桥”这句话时，是潘小在竞选村主任的大会上。

父亲死得早，潘小高中没念完就瞒着寡妇妈和比他高半头的年轻人到山外闯日子。这其中的苦就不用说了，但他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几年后潘小重归故里，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大山外的姑娘。

潘小在大山的草房里将带回的姑娘变成了媳妇，又将草房换成了砖房。随着潘小小的呱呱坠地，潘小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潘小对他小学的同学、现在的乡长说：“老妈妈的背越来越驼了，自个的身子也越来越乏了。”乡长说：“那就回家吧。但你是这大山中走出的能人，回来也不能光老婆孩子热炕头呀！”潘小说：“咱同学中，数你官最大，你给指拨指拨。”乡长沉思片刻，说：“你回村当不了支书，那就当村主任。可村主任不是任命的，得选。”

村里换届时，乡长很卖力气，亲自来坐镇。

潘小在全村老少爷们前做竞选讲演。他按照事先拟好的稿子讲，有时还辅以手势。潘小讲得起劲，可他发现底下的人听的并不起劲，有的人开始打哈欠，有的交头接耳唠起了家长里短。突然听众里传来小孩的啼哭，抱孩子的妇女连忙撩起衣襟喂奶，小儿的哭闹和底下的说话声立马都没了。

潘小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瞟一眼台上的乡长，乡长也向他这里瞅，眉毛皱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潘小说出了要在小河上修一座桥的想法。

当对黑白两堆豆粒点数时，代表潘小的黑豆正好比另一位竞选者多出十一粒。潘小在心里思忖，村里有8个每天要蹚河去上学的学生，还有两个正大着肚子，再就是眼下奶孩子的这位。

3

兰兰正趴在柜板上温课文。

肖楠好感动，将兰兰抱在怀里用手直摸她的小脸。兰兰的爷爷打个咳声，说：“这娃呀，昨个半夜睡梦里还吵着说水退了，能蹚水过河啦！”

肖楠让兰兰把另外两个同学找来，就在兰兰家的老槐树下将上个星期耽误的课程进行了讲解。正讲到热闹处，兰兰的奶奶跟肖楠说：“兰兰她老师，就讲到这吧。天过晌午了，不是大妈赶你走，再晚些，小河下水，老师就回不去啦！”

兰兰瞅肖楠，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小声说：“回不去更好，總搁我家待着。”

肖楠笑笑，看着兰兰的奶奶，脑子里浮起上午问路的老婆婆。

兰兰奶奶叹口气：“肖老师十有八九说的是潘小他妈。”

“潘小是谁？”

“潘小是村主任。”

“造孽呀！”兰兰奶奶朝地上啐了一口，眉头堆起了皱。

兰兰爷爷不知啥时站在旁边：“潘小是这大山里的年轻人中不多的能人，别人出山，大多是打了一站，受不了外面的罪又回到了山里接着种苞谷。唯独潘小不但赚了钱，起了新屋，还将山外的女子娶回来做媳妇。去年跟原村主任打擂台时，许愿要在村娃子上学经过的小河上修一座桥，一下子说进了不少人的心窝窝里，上学娃的家长和还没上学娃的爹妈都把黑豆豆投给了他。”

“选上了吗？”

“选上了。”

“桥修了没？”

“修了，可又断了。”

“断啦？！”

“断啦！断桥那天早晨，刚下完雨，一道彩虹就挂在两山之间。几个学生正在过桥，我家兰兰也在。兰兰命大，也乖，怕耽误上学，没在桥上留恋，麻溜过了桥就往岸上跑;可有个叫福子的，贪玩，站在桥当间比比画画地看天上的彩虹。兰兰喊他莫误了上学，还没喊出口，那桥就随着水溜子稀里哗啦地垮掉了。等大人们知道信，早晚三春了。大家伙疯了似的顺着水溜子跑，一边跑，一边喊福子，可哪还见娃的影呀！”

兰兰爷爷悲怆地闭上眼。

肖楠揪着心问：“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找潘小，就是他为当村主任，修了这个破桥，毁了娃的命！

人们就像河道的牤牛水，掉转头呼啦啦地朝潘小家卷去。刚巧，那天潘小没在家，要不还不得被村民们活劈！红了眼的人们屋里院外地找不到潘小，就砸东西，潘小媳妇登时就吓昏过去了。可怜潘家老嫂子哆嗦着身子，被人们拥来拥去，哭都没有声音啦！最后，人们上了房头，将屋顶的烟筒踢塌，又抱来块大石头，将灶间的锅底砸烂。”

“为啥要踢烟囱、砸锅底？”

“孩子，踢烟囱、砸锅底是山里最到顶的惩罚，就是让这户人家头顶不能冒烟，脚底不能生火，断子绝孙啦！”

4

当了村主任的潘小干得挺辛苦。他多方筹措将村里荒废已久的敬老院恢复起来，让山里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老有所依;他还把蔬菜大棚的技术引进山里，让山里人不仅吃上反季节的蔬菜还能在赶集上店时换点零花钱。磕磕绊绊地，潘小当村主任已有两年多了。

这天，他去县城谈事，回来晚了些。到村口，村口大槐树下碾盘上乘凉的人呼啦啦都站了起来。潘小一怔，但见这些人清一色全是妇女，有的身边领着娃，有两个怀里还抱着娃。那个领着小女孩的豆花嫂，就是当年他竞选村主任时会场上奶娃的那个。潘小立马就明白了，这些个应该是自己当年能够当上村主任的支持者，并且今日这阵仗是冲自己来的。

豆花嫂回身拦住七嘴八舌的女子，把手里的女娃拉到身前，笑眯眯地喊村主任。潘小就问：“有事？”豆花嫂说：“倒没啥大事，就是想问问，村主任说话还算不算数？”潘小就笑：“村主任一天话痨似的，也不知问的哪句话。”豆花嫂答：“村主任分明是揣着明白说糊涂。”潘小说：“我一点都不糊涂，就是修桥那话，我答应的话我肯定没忘。”豆花嫂笑了：“村主任好记性，真还没忘初心。可是村主任承诺修桥那会儿我这娃还在怀里奶着，这搭已满地跑了;那两个娃还在妈妈的肚里揣着，现在都钻出娘肚满地爬了。我们就是想讨村主任一句话，赶我娃上学时还用不用光着脚丫去蹚水。”

豆花嫂的脸上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却如寒冬腊月泼出的水。潘小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烧。

潘小并未打谎言，修桥的事他一个时辰也没敢忘记。只是他的心思是往后等一等，或许赶上啥好政策，或者等村经济这块富裕点再说。可现在，看这架势，是等不了啦。

第二天潘小赶早到乡里。推开乡长的门，瞧见乡长正拧着愁眉疙瘩坐在办公桌后发呆，满屋子浑浊的烟呛得潘小直咳嗽。

潘小暗叹今个日子触霉头，正思忖这话是说还是不说，乡长那头说话了，“大清早的推我门，不用看我脸子，我这一年365天，好脸子的时候不多。”

潘小一想也是，乡里千针万线、五行八作，哪件事不得烦一乡之长，想找个天晴的日子说事还真不好碰。于是就把修桥的事说了。

乡长没听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他：“这事我清楚，当时我就在场，如果你不在乡亲们跟前拍这胸脯，这村主任兴许也落不到你头上。”

潘小见乡长这话，心里透亮了，就竖起耳朵听下文。乡长说完这话从烟盒里抽出一颗烟，点着，吧嗒吧嗒自个抽起来。

潘小等了一会儿，看乡长仍旧没说话的意思，便清清嗓：“我今天就是为修桥的事找乡长请示……”乡长挥挥手，“还请示什么，我这态度不是很明确嘛，该修，宜早不宜迟。”

潘小见这位老同学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狠了狠心，索性把话捅出来：“我今儿个找乡长，不独是请示该不该修，还是想找乡里要点支持。”

乡长在烟缸里将烟按灭，定定地瞅着那还残留的缕缕青烟。“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藏着掖着了，说心里话，你推门的时候，你猜，我见到你想说的第一句话是啥？”

“啥？”

“是向你借钱！”

“向我借钱？！”

“是啊。乡里教师工资，县里拿过去统筹解决，总算去了我的一块心病，可乡里自筹自支人员的工资还是一大笔开销。这不，还有三天就到发薪日子了，可这笔钱还不知道在哪个老丈母娘腿肚里转筋呢！”

潘小不禁叹口气，愁苦地望着这位老同学。他知道，乡里什么农技站、农机站，种子站、卫生院、计划生育服务站等有不少要乡里养活的人，加上近些年临时性工作又聘了不少编外人员，每月吃张口饭的还真不是一个小数。他忘了自己的愁事，倒为乡长揪起心来，说：“也是，乡里没什么像样的税收企业。”

乡长剜了一眼潘小：“你这说的是废话，乡长又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算了，和你说多了也没用。我的愁事我领，你的愁事你解。修桥的事，乡里你就别指望了。这样吧，我给你指条路，你到县有关部门跑跑，看他们有啥专项什么的。”

5

潘小来到县交通局。业务股的一个年轻人倒很热情，潘小说：“股长同志，那年轻人摆摆手，我不是股长，股长开会去了。”潘小赞许道：“你比股长不差，既热情，还熟悉业务，将来一定能当局长。”小青年抿抿嘴，没反驳。潘小接着说：“可我今天来，不是为修路的事，是为修桥的事。”见那小年轻的又要说话，潘小赶紧抢在头里，连说带比画的将村里为解决小学生上学要修一座桥，并请县里解决资金的事说出来。那年轻人边听边瞅潘小边晃头，潘小心就凉了一半。

“咋地，修路不成，修桥也不成？”

那年轻人忙说：“修桥不是不成。”

潘小说：“成，您还摇头，摇得我心里惶惶的。”

那年轻人说：“村主任，修桥的事不归我们管，你得找水利局。”

潘小匆忙和年轻人告了别。这次潘小多了一个心眼，没冒冒失失往水利局里闯，而是先给乡长打了个电话，让乡长指点他去找谁。

潘小径直奔一个挂着502牌的门，是一个中年副局长接待了他。那人笑眯眯地听完他的事由，抬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你来之前，你们乡长已从电话里和我沟通过了。”他返身从卷柜里抽出一份文件，翻到某一页，指给潘小看，“已经给你们排上了。”潘小伸长脖子，果然，在新建桥梁那档，有潘家峪的名字。

潘小一阵窃喜，赶忙问：“啥时候建？”

“最快也得3年后吧。”

潘小连忙央求：“能不能给安排早点儿？”

副局长合上文件说：“我们水利局是管乡村桥梁的修建，是有规矩的，不是啥时候想修就修，想在哪修就在哪儿修的。桥与路配套，有路才有桥;再有就是与水利设施配套，像涉及水库、堤坝、沟渠涵洞什么的，可以不考虑道路。按总体规划，你们那儿通油路是3年后的事，近期也没有水利设施配套，所以……”

潘小说：“那就不能通融通融，就没点特殊？”

副局长笑了，没往下说。

潘小長出一口气，也没往下问。

6

从水利局出来，潘小看看天，日头已经往西边使劲了。潘小思忖这时辰往家赶，半道准挨饿。便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二两烧酒，自己闷头喝。潘小不是好酒之人，更没有独自喝酒的习惯，只是心里实在憋闷，便借酒浇愁。

潘小回村时已经很晚了，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潘小下意识地停住脚。大碾盘上空无一人，可潘小却分明看到豆花嫂带着一群妇女孩子盘踞在那儿。潘小的耳边，就听她们齐刷刷地喊：“赶我娃上学时还用不用光着脚丫去蹚水？”

潘小的脸火辣辣地，一肚子酒气腾腾地朝上涌。

回到家，潘小就朝老婆要存折。潘小老婆近些日子气就有点不顺，本以为老公回村来能比从前在外打工多陪陪自己，没曾想起早摸黑的还不如以前;儿子小时还能在跟前腻着，到上学时因不想同山里的娃一样每天蹚水去上学，就硬着心送到了山外的姥爷家。这倒好，落下自个孤单单地陪着80来岁的婆母，在这人稀山密的村落里寂寞得要死。正想着潘小回来和他撒撒娇、道道烦，没想到却盼来一个酒蒙子还张嘴就要钱。

潘小媳妇气就不打一处来，问他：“要钱干啥？”

潘小说：“修桥。”

媳妇说：“修桥得慢慢等。”

潘小说：“村民等不及。”

两人越说越聊不到一块，后来潘小就急了，借着酒劲骂了媳妇。媳妇哪受得了他这样，大泪小泪地掉，包上几件衣服开门就要回娘家。

一直在外屋的婆母拦住了媳妇。她指指外面的天，“要走也得等天亮，这时候出去，不让狼掏了也得迷路掉山崖里。”就这一句，把媳妇镇住了，站在地当间迈不开步。

婆母回身骂潘小，“你这混犊子有话不会好好说？喝酒，还骂人，那酒喝人肚里还是喝狗肚里啦！人家大闺女不嫌咱山里偏，又给你生娃又帮你侍候老妈，你媳妇容易吗？媳妇，明天妈陪你去乡里扯书去，和他打罢刀（离婚）！”

老太太夹枪带棍一顿骂，倒把局势控制住了。潘小讪讪着脸，给媳妇赔上了笑脸，媳妇也就坡下驴回到了屋里。

老太太站在地当间，继续数落儿子。“都当村主任的人了，按说妈不该参言。莫论修桥这档子事当初是为啥说的，但作为老爷们，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嫁出的女，再没反悔的份了。再说，你爹死的早，潘家峪的老少爷们这些年没人欺负过咱孤儿寡母，就凭这，咱也不能编瞎话唬人，让村里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说着话，从怀襟里摸出一只手帕包递给儿子，“诺，这是你平时捎给我的零花钱，我也没处花。”

潘小忙摆手：“妈，你留着吧，再说这点钱也管不了事。”

“蚂蚱腿也是肉！”

潘小颤抖着手接过来，瘪瘪嘴，把鼻腔里涌上的一股酸水咽进肚。

媳妇说到底也是个明白人，知晓婆婆明着是骂儿子，其实是拿话讲给自己听。趁潘小嬉皮笑脸地跟自个赔不是，从箱子底下翻出个存折给潘小。

潘小接过来，跟老婆说：“这钱我先借着，等咱村富裕了，我一定还。”

7

肖楠匆忙换了一身干衣裳，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屋。

屋外门旁的水泥台阶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蹲在那里，落汤鸡似的，从袖口、裤腿还往下滴着水，脚底下一大片水渍。那失魂落魄的样，咋看也不像个危难之际出手救人的见义勇为者。肖楠心内好一番不忍，忙上前将毛巾递给他。“快擦把脸，我这也没男人的衣服可换。”那人没接毛巾，摇摇头，一串水珠从头上摇下。

肖楠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歉意地说：“我也没有更多，这点心意，不足以表达你的救命之恩。”那年轻人有些茫然地看肖楠，手伸出，又缩了回去。

那人终于开口说话：“我不要钱。”

“那要什么？”肖楠有些疑惑，还有些慌张。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但还是说了出来：“我要你请我喝一顿酒。”怕是肖楠拒绝，忙补充，“不用上贵的饭馆，就镇上那家小吃部就成。”肖楠咋也没想到对方狠了那么大的心提出的却是这个要求。

菜还没上全，那年轻人就先给自个倒满了一杯酒，独自往嘴里灌。由于喝急了，呛得咳起来。

肖楠说：“别着急，没人和你抢。”那人有些羞涩，小声道：“我不是怕抢，我是想把自己喝醉了。”

他又端起杯，将杯里的酒喝干，轻轻说：“我叫潘小。”

肖楠夹菜的手僵在半空，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湿漉漉的、曾是她救命恩人的男人。

肖楠在兰兰家吃的中饭，刚放下碗筷，兰兰的爷爷就催促她赶快回去。老爷子歉疚地解释道：“兰兰老师，不是大爷撵你，莫看你来时，那小河的水溜子不大，可那河涨水是应节气的，去年的今天，正好是那桥垮塌一周年的日子。”

老奶奶将山里采的木耳、红蘑什么的包上一包，让兰兰拿着，去送肖楠。能望见那条小河时，肖楠就让兰兰和两个同学回去。兰兰还要朝前走，肖楠生气地说：“不听老师话？”

兰兰几个恋恋不舍地返回身。肖楠一直望着几个孩子的背影隐入大山之中，叹了口气，遂向小河走去。这时的河水，仿佛比她来时宽了，流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潘小早上就站在小河边发了一会儿呆，下午，他又来到了这里。他真想蹚过河去，去看一眼白发苍苍的老母，祭拜一下埋在山里的福子。

一年前的今天，他也像现在这样在滔滔的洪水边站立了一夜。那一天，他正在县里联系业务，往回走的工夫，身上的手机响了，是乡长的电话。乡长问他在哪，他说在回家的路上。乡长说千万别回家，他刚刚建好的桥，未经住牤牛水的冲击，垮了，村里有一个叫福子的孩子也被水冲走啦！

潘小惊呆！按下电话就往前跑。这时电话又响了，还是乡长。乡长让他务必不要再往前走，听他把话说完。

乡长说：“福子肯定没救了，村民们现在都去了你家，你现在回去，红了眼的乡亲们会把你活劈了！”

潘小说：“桥是我建的。我不能让老妈和老婆为我挡灾而自个却躲在背地里当缩头乌龟呀！”

乡长说：“眼下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面别出人命。我撂下电话就带人去你家，只要你不露面，乡亲们不会把你老妈和媳妇咋地。”

潘小还想说啥，那边啪的一声把电话撂了。

斜陽西下，流水哗哗。一年了，眼前这条小河，犹如一条横亘在潘小面前的通天河。

潘小哈下腰，朝着大山深处家的方向鞠了三躬，又瞄一眼那立在水中的断桥。他突然看到，河中间，一个涉水的姑娘，正被陡涨的激流冲得歪歪斜斜、踉踉跄跄……

8

“你就是潘家峪的村主任？”

潘小木木地点头：“过去是。”

肖楠望着潘小，眼前不禁现出潘母那张纵横交错的老脸和灰白如蒿草样的乱发。从来不喝酒的肖楠往面前的杯里倒满酒，双手平端，将酒慢慢洒在地上;又倒上酒，把酒灌进自己的嘴里。她强忍住咳，将酒杯墩在桌上，颤声说：“你是作孽呀！”

潘小痛苦地闭上眼，径直抓起酒瓶，把酒直接往嗓子里倒。泪水、酒水混杂着顺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淌下来，他撇开酒瓶，把头伏在桌上，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哀号。

肖楠浑身一激灵，那分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大山里野兽的哀号。

潘小从媳妇手里拿到的存折正好有10万元钱，老妈积攒的零花钱也有5千多块。潘小想，虽然不太宽裕，但仔细点花，建一座像样点的桥应该不成问题。潘小这些年在外面也懂点规矩，知道先要办手续。于是，潘小就兴致勃勃地跑起了有关部门。

这一日，潘小推开乡长的门。乡长见是潘小，着实愣了一下。这潘小全没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也没刮，嘴角还套着黄澄澄的大水泡。

乡长登时就明白几分，这肯定是为桥的事闹心闹的。乡长这些年招商引资拉项目，这里面的酸甜苦辣自是深谙其味。

这些日子，潘小是小腿捣蹬细了，鞋底磨平了，修桥的事却一点谱都没有，可老妈舍不得花，拿来给自己用来修桥的“蚂蚱腿”，却没剩几张了。

乡长没往下问，乡长怔怔地盯住潘小的眼，足有一分钟。

潘小被瞅的有点犯迷糊，说：“老同学，我没编瞎话。”

乡长说：“我没说你编瞎话，其实你说的还远远不够，越往下走，越难。既然如此，那桥你修还是不修了？”

潘小一梗脖子说：“修是必须的，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喽！”

乡长揣摩潘小的脸：“你的意思……”

“我啥意思也没有。”

从乡长那儿出来，潘小就开始联系施工单位。没想到，连找了几家有建桥资质的主，人家都是先要审批手续。潘晓说手续正办着呢，可人家说等办妥了再谈也不迟。

无奈，潘小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打工睡工棚时上下铺的哥们，现在是一个有点实力的包工头。

潘小找到他，那哥们正皱着眉头愁活路呢。听潘小说有十万元的工程，自然是喜出望外。但听潘小说是建桥，便有点嘬牙花子，他说：“哥你把活路给我是看得起老弟，可我盖房修路都能弄，就是没修过桥。”潘小说：“哥知道，但哥这不是走不通大路才找老弟来了嘛。”那哥们狠了狠心，“既然哥你瞧得起我，那我就干，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肥猪跑？不过，你这项目没手续，不会整半道给咱扒了吧？”潘小说：“你把心放肚里，荒郊野岭的。”

一周后，两张设计图送到潘小跟前。一张是按潘小的要求设计的双拱桥，造价最低二十三万;另一个就是比较普通的桥墩子上浇筑平板的那种，造价低一些，但也十万过了头。

按潘小的心思是想起一座双拱弯月，既美观又结实，像赵州桥似的。但那哥们说：“这十万连造半座桥都不够，就是平板桥，说心里话你这点钱也不足兴，但谁让我俩是哥们来着？这样吧，你要选这款我也不让你加钱了，我仔细点花，多出的部分我出，就算为山区孩们念书出点血！”

望着对面鼻涕眼泪的潘小，肖楠心内甚是惊叹。如果不是潘小亲口讲，还真不知道修一座乡间小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后来呢？”肖楠问。

“后来，县里派出了调查组，对这起断桥事件进行全面调查。调查组认定，我作为村主任和项目的负责人，未经审批私自建桥，是这起塌桥事件的主要责任人。建议解除村主任职务，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法院经审理以涉嫌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判我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执行。

后来乡长跟我说，因我修桥的动机没毛病，又是自己垫的钱，不是枉法捞好处，所以量刑时宽大了我，判我缓刑。可是他却因失察失控，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还有为我建桥的哥们虽免了牢狱之灾，但被罚了款，吊销了执照，砸了吃饭的家什儿。”潘小面露痛苦，“我罪孽深重，咋个惩罚都不为过。可却害了哥们替我背锅！”

“那这一年你是咋过来的？”

“咋过来的，熬呗。乡里有个煤矿，这一年里除了按时去乡里的派出所打卡汇报，余下的时间我就钻在洞里挖煤。”

“就没回家看看？”

“家虽与我一河之隔，但对我就是天堑。我不敢过河，不敢面对福子的爹娘和父老乡亲，不敢面对跟我伤透心的白发老妈……”

“嫂子呢？”

“这事不久，她就回了娘家。她不让我看她和孩子，我也没脸去见他们。”

肖楠心内一酸，她看着眼前的潘小，不知愤懑还是怜惜的成分哪个更多一点。

俄顷，潘小说：“再过几天，我的刑期就满了。”

肖楠说：“刑期满了，就能回家了。”

潘小說：“还不能，我还要在煤矿上干。”

肖楠不解。

潘小说：“我要赚钱。把钱赚够了，我要在小河上再建一座桥，建一座合规合法的桥，那时我就能回家了。”潘小把眼瞅向小河那边，瞅向家乡的远方。

肖楠叹口气，将那个信封推到潘小跟前：“拿着，蚂蚱腿也是肉。”

9

肖楠一睁眼，已经7点了。心想，糟了！掀开被窝就下床。

妈妈推开门，探进半个脑袋，笑眯眯地瞅着她：“傻丫头，才7点，多睡一会儿，早饭好了叫你。”肖楠这才回过神来，是在家里。

支教的学校放暑假，昨晚和老妈唠了多半宿，才睡了几个小时，生物钟就叫醒了她。肖楠坐在床沿上，揉揉眼，本想再睡个回笼觉，但一想还有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肖楠换上了一件藕荷色的长裙，那窈窕匀称的身形立时就勾勒出来。在山里小学支教时，肖楠刻意让自己穿长裤，即方便日常的爬坡过坎，又尽量能与山里淳朴的孩子们融合成一体。

走在宽宽的马路上，一阵微风掠过，空气内夹杂的汽车尾气的味道使肖楠打个喷嚏。溜溜达达地，肖楠就走到一座大楼跟前，大楼门前的铜牌上，“金洲日报社”几个大字在上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肖楠跟收发室的师傅说找专题部的夏凡。师傅告诉她，夏副主任此刻不在报社，应该是出去采访了。

夏副主任？肖楠有点意外，刚刚工作三年多，就当上了副主任，进步够快的。

肖楠掏出手机，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中音热切的声音：“小楠，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他告诉肖楠，报社门前往左拐，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有很多新款上市的女装，让肖楠先去逛一逛;中午12点，准时在凯伦咖啡厅等他。

肖楠手里拎着装有两条牛仔裤和文具用品的袋子迈进咖啡厅，坐在卡座里的夏凡频频向她招手。夏凡一面递给肖楠湿巾一面埋怨道：“不是说好了，喜欢什么告诉我嘛！”肖楠用湿巾擦着汗津津的脸，说：“也没买什么，两条裤子，还有就是给学生们带的学习用品。”

夏凡是肖楠的大学校友，高肖楠两级。两人都是学生会干部，经常在一起搞活动，慢慢就熟络了。夏凡毕业后分到报社，肖楠毕业前，夏凡也大力撺弄肖楠干新闻，但肖楠有自己的主意，肖楠的妈妈是位小学校长，做了一辈子的园丁，对肖楠的影响很深，肖楠在毕业前毅然报名去了偏远山区支教。肖楠的支教并没影响到夏凡对肖楠追求的热度，反倒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

夏凡在肖楠来之前就点了咖啡和西餐。他眼内深情流露，端详着面前的肖楠，一连声地说：“瘦了，也黑了。”然后将桌子上的杯盘一股脑地朝肖楠的跟前推。

肖楠用小勺搅杯里的咖啡，小巧的鼻子嗅着杯子里溢出的缕缕香气，对夏凡说：“你信吗？一杯咖啡，就是我班上兰兰一年的学杂费！”夏凡苦笑：“我的小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几日不见，知道忧国忧民了。”

时值正午，外面正是暑热难耐的时候，咖啡厅内却是凉风习习。曼妙的音乐若有若无，游丝般在耳边缠绕;一蔓爬山虎爬满窗棂，将一蓬细碎的浓绿铺洒下来，也将让人心烦意躁的溽热挡在窗外。

肖楠给夏凡讲支教的学校，班级的学生;讲学校旁那条涨水的小河，那座被洪水冲毁只余下残垣破壁的断桥;还讲到了在水中救了自己一命，而今却过不去河看老娘一眼的那个叫潘小的村主任……

肖楠吐气若兰，话语幽幽，那双小鹿一样好看的眼睛迷惘地透过窗前那片浓绿，探向了远方的大山。

10

暑假结束，肖楠回到河边上的那所学校。

让她高兴的是，兰兰和几名大山里的同学可以蹚着河水上学来啦。他们见到肖楠老师，高兴得跳起来，兰兰将小嘴凑到老师的耳边，小声说肖老师比上次看到时白了，更漂亮啦！

肖楠笑眯眯地将从城里带来的文具让兰兰分发给大家，然后给大家上新学期的第一堂课。

傍晚放学，肖楠老师将他们几个送到河边，看着他们挽着裤管向河对岸蹚去。肖楠猫下腰，将手伸进河水里，经一天日晒的河水温温的，水流冲击着手掌心，很舒服。肖楠放心地点点头，但心内倏然又产生一丝不安，她知道，随着秋季的来临，河水会逐渐凉下来。

肖楠直起身，或许是蹲久了，就觉着头有些眩晕，便抬眼往远方看。咦，就看到了有几个头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的朝这边走来，肩上还扛着三脚架等仪器。他们走到肖楠站脚的小河边，纷纷放下肩上的仪器，摘掉头上的帽子，蹲下身，用手撩起清清的河水洗了起来。

肖楠奇怪，便问：“师傅，不是本地人吧，到这大山来干什么？”那几个人正洗得痛快，顾不上搭理肖楠。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上去像个工程师的一边用水冲洗眼镜，一边眯起近视的眼睛瞄一眼肖楠，回答说：“这里不是要修一座桥嘛，我们来打前站的。”

肖楠仿佛听错了似的竟有些恍惚。那戴眼镜的工程师提醒她：“姑娘，你电话在响。”肖楠这才回过神来。

电话是夏凡打来的。大山里的信号不好，但断断续续的还是能打通，夏凡是给肖楠报喜的。那天，听了肖楠对大山里的描述，夏凡就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深挖的题材。几天后，夏凡专程来潘家峪转了一星期，还专门找到潘小进行了深入交谈。回去后不久，一篇以断桥事件为主题的专题报告就在市报的头版刊登。夏凡不愧是大手笔，不仅就垮桥事件做了详尽的报道，还对造成垮桥悲剧的主客观原因给予了深入分析。

这篇专题报告不仅在坊间引起了很大反响，也受到了市决策层的重视。市委书记亲自做批示，政府有关部门召开会议专题研究集中有限财力，优先解决偏远山区学校的交通瓶颈问题。这不，潘家峪村的桥啊路呀这回都一揽子得到了解决。夏凡在电话那头有些歉疚地说，之所以先前没跟她讲，主要是对事情的走向没有足够的把握，当然也想事成了给她一个惊喜。“这回好了，你的学生可以不用在冰冷中蹚水过河了;家长们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被洪水冲走了;那位叫潘小的村主任也遂了心愿！重要的是，我善良的小楠也算了了一份心思，可以无愧地面对那片大山了……”

肖楠手握电话呆愣了好一会儿，她绝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得到解决，并且自己在其中还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谢谢夏凡，但电话那头已传来“嘟嘟”的忙音。

肖楠转过身，那几个工人早已不在身边。一个强烈的欲望冲动着她，肖楠要将这个消息与人分享。她抬头朝山里望，孩子们的身影已隐没大山之中，肖楠稍微顿了一下，就在手机上拨号，她拨号的手有些颤抖，手机打出去好久却没有接通。肖楠猛然醒悟，这个时辰的潘小一定在煤井里挥汗如雨呢。

11

翌日清晨，肖楠正洗漱，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肖楠打开门，没有人。肖楠探头朝外看，便见门前的台阶上有一个黄挎包，挎包上还有一个信封。

肖楠抖抖信封，从里面落下一页纸。

“肖老师，我是潘小，请原谅这么早就来打扰您。我知道您昨天打我电话，也知道您是为了告诉我修桥的事。政府提前修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是山里人盼了几辈子的喜事。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似的拿不起个儿，精气神全没了！如果说，赚足够的钱，重修一座宽敞坚实、合法合规的桥是我每日里苦巴苦业的理由，那么，随着这座桥的修建，维系我最后的一点念想就土崩瓦解了。

这书包里有三万五千块钱，是我去年赚的全部。麻烦肖老师替我过河将它送给福子爹妈和我的老母亲。那三万给福子家，五千给老母度日。我知道，跟我的罪孽相比，这点钱微不足道，但蚂蚱腿也是肉。拜托啦！

听说建桥要招许多当地民工，我去报名了。我想，能有机会亲身参与建桥，也算老天爺又一次给我赎罪的机会。我盼着大桥建成的那一天，我能踏踏实实地从桥上走过去。”

肖楠的心不禁有些酸，她眨眨眼，将欲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她抬眼看那小河，河水兀自欢快地向前流淌，只不过比盛夏时，水流显得更加沉静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