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箫云水吟
2021-08-09李杰
一
入秋后,这天气又极端地热起来。
钟慧今天破例起了一个大早,仅仅也就是半个小时之后,等她忙不迭地拎着一兜子吃喝赶回她所居住的铁路新村时,浑身上下已经被黏腻腻的汗水湿透了。其实钟慧是个懒人,她除了肯为非常钟爱的两样东西付出勤劳艰辛之外,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凑合合马马虎虎。这两样东西,一个是紫竹箫,一个是文字。她从外地回来一猫进她那套一室一厅的窝里,懒散自由毫无章法的生活便开始了:给自己胡乱弄口吃的哄哄肚子,沙发里打个盹歇歇又酸又困的眼睛,除此之外所有的时间就全给了整理采访笔记,敲键盘写文章。她如此拼命于那些文字,也并不是文债如山,生活所迫。作为一个花了十余年的光阴,完全靠实力打拼出来的自由撰稿人,她如今已无须毫无节制地去透支生命了。然而,她收不住自己为文字而拼命的脚步,就像一泻千里的河流一样,尽管两岸风光无限,可依然毫不懈怠地奔腾而去。那支紫竹箫当然也是她的挚爱,只不过,当她一旦陷入文字的写作当中,也就顾不上与箫亲近了。今天她能从只有两个多小时的睡眠中挣扎着爬起来直奔超市,那是因为家里从昨天下午最后一瓶酸奶变成空瓶起就陷入了绝对的“弹尽粮绝”,半夜里她还在为自己的文章狂敲猛打的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的她把纸袋里残留的面包渣都刮光吃尽了。
“闺女!”
钟慧刚一跨进小区大门,门房里就伸出一个白花花的脑袋来,很亲热地喊住了她,光听声音就知道那是门房里值班的人称老顽童的葛秋山葛老伯。
“您好,葛老伯。您老有事哇?”钟慧向后撤回了半个身子,然后给了那颗白花花的脑袋一个女儿般的甜甜的笑容。
“打你从外地回来,就见不着你下楼。看这小脸熬巴的,还不如我那老太婆的气色强呢!我说闺女,光拿这些吃喝哄肚子不成!”葛秋山瞅着衣衫不整的钟慧,又朝钟慧手上那一兜子方便面火腿肠苏打饼干打量了几眼,话语里全是作为老人对儿女的那种疼惜。
“来,闺女,这是你大妈做的醪糟。”葛秋山捧出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瓶子,不由分说地就往钟慧手里塞。“好东西哩!尤其对你这专用脑子挣饭吃的人最有好处,不管苦累到啥时候,临睡觉前打个鸡蛋冲上一碗,保你睡得香甜!”
“这也太多了点吧!”那个沉甸甸的大瓶子在钟慧看来有点挺吓人。
“不多不多,吃完了咱家還有!”
“那,我就谢谢您老和大妈啦!”
钟慧在这个铁路新村里租住了三年,葛秋山夫妇是对她最好的。葛秋山早年是开火车的,先是开蒸汽机车,后来开内燃机车,一直开到胡子花白。退休后葛秋山就到了小区门房当门卫。老伴是农转非后才跟进城里的,葛秋山老伴就在门房旁边的老槐树下支起个摊子卖烙面。葛秋山跟老伴都是陕西礼泉人,礼泉农村家家户户爱吃爱做的就是这个烙面。烙面做起来费时费力,吃起来又特别的讲究。特别是当那热腾腾飘逸着辣椒油香味的红汤浇上碗里那一小撮烙面的一刻,才叫人涎水欲滴呢!
钟慧自搬进这个小区,就迷上了葛秋山老伴亲手做的这一口。一来二去,钟慧不光成了葛秋山老伴烙面摊上的熟客,而且也成了老两口眼里最中意的“好闺女”。有时候钟慧闲了,也会跑到小摊前陪着老人家唠唠嗑。天气见暖,烙面又换成了凉皮。葛大妈人实诚,凉皮做得筋道,给的足斤足两,味道不咸不淡香辣可口,成了小区里住户的一大口福。
“我大妈今天咋还没出摊?”钟慧瞄了门房一侧那棵空荡荡的老槐树下,要搁往常,这里已经是热闹非凡了。
“天热,吃的人多。老婆子不想亏了大伙儿那一口,就想着多做点。这会儿还在家鼓捣着呢。想吃了,抽空就下来。才从老家拿来的辣子,被老太婆用油一泼,那个香哇,啧啧!”葛秋山不知啥时候手上抓起了一把大蒲扇,一边摇晃着,一边故意拿话逗着已经面露馋相的钟慧。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挑,黑纱裹身,戴着墨镜,穿着入时的女子从门房前匆匆而过,只在流动的空气里抛洒下一股淡淡的很温馨的那种香气。
“好傲气的女人!”钟慧目送着那女人的背影,这真是一副都市丽人的模样:清丽,冷艳,高贵。
葛秋山眼睛看着钟慧,嘴里挺奇怪地“咦”了一声,说:“怎么,你不认识她?她可是你对门的邻居呀!”
“邻居?”钟慧有些惊讶,这可是她始料不及的。
“嗨,老汉我是昏头了。”葛秋山用手上的蒲扇敲打了一下自己那白花花的脑袋,“三天前才搬过来的,好像叫什么丽娜。人长得真是没的说,就是对谁都爱搭不理的!”
“那刘站长老两口呢,搬走了?”钟慧想起对门的邻居,那一对啥时候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老夫妇是刘德章和吴晓丽,这老两口退休前都在铁路局防疫站工作,丈夫刘德章是防疫站的老站长,妻子吴晓丽是防疫站的检疫师。丈夫性格爽直,诙谐幽默,喜欢直来直去。妻子柔弱,不善言辞。这老夫妇是铁路新村最资深的老住户了。钟慧搬到铁路新村后发表的第一篇随笔,里面写到的小区里的许多趣闻轶事,多数都是从刘德章嘴里掏出来的。
“你这次去新疆,前脚一走,老两口就被大儿子接走啦。说起来也不远,就在前边的安泰小区。刘德章那老家伙回来显摆几回了,高层、板式、大户型!大儿子专门为爹妈买的,这两口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临老得济享福了!”葛秋山的话语里充满了羡慕。
“哟,您老有点失落了?”钟慧看着葛秋山笑。
葛秋山“呵呵”了两声,又说:“人家是东海的龙王,你老伯我是泥塘子里的蚂蟥,别说失落,失魂都没用!闺女,咱爷俩不说了,你赶快回去鼓捣点吃的吧!”
葛秋山拿手上的大蒲扇赶着钟慧。
钟慧说了声“回见”,然后有些吃力地单手抱着那个大肚瓶子往回走,就听身后的葛秋山自言自语道:“唉,这天憋闷的,该下场透雨啦!”
二
钟慧回到自己的那个小窝里,然后郑重其事地为自己准备了一顿像样的早餐:醪糟里窝了荷包蛋,一根香肠和夹了猕猴桃酱的两片面包。她吃得很香,之后没多久眼皮子开始发黏,她将自己往沙发里一扔,很快便沉沉地睡去,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闹醒。她懵懵懂懂地接了电话,是送快递的打来的,就在楼下。
钟慧用手使劲地在脸上搓了两把,又顺手拢了拢睡得有些蓬松凌乱的头发,哈欠连天地来到了楼下。在楼下,她又一次见到了早晨见到过的那个高傲、冷艳的叫什么丽娜的女子!
女子同她一样也是下楼取快件的。她这次没戴墨镜,而且是彬彬有礼地先向钟慧含笑点头,并随之轻轻地递上了一句:“你好!”“你好!”钟慧不失礼节地向她的新邻居报以微微一笑。
“咦!”翁丽娜轻轻地惊叫了一声,接着便将一双满含讶然的目光投向了钟慧。“哈,错了。这才是你的!”钟慧看清了手上的快件后,笑了。但翁丽娜那一瞬间的表情,特别是投向她的那两束异样的目光还是深深地刻进了她那敏感的脑海里。
钟慧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位新邻居的端庄美丽。她甚至感叹这是她所见到过的最标致最美丽的女子:与她大致相仿的年纪,小巧精致的五官搭配如此的精当美妙。
只是翁丽娜的惊讶和情不自禁投向她的那异样的目光,让她十分不解,以至于她与翁丽娜交换快件之后,竟冲着那个沉甸甸的快件发了好一会儿呆。
快件不是哪个杂志刊物寄来的,而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新疆。寄件人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季小龙”这个名字。
季小龙是钟慧这次去新疆高铁工地采访时刻意要見的一位年轻的项目经理。关于这个季小龙,有着许多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法。比如,他是一位记忆力非凡的高学历职业经理,他的记忆力好到可以丝毫不差地说出项目管辖一百多公里内所有大中小桥、涵洞的名称,具体位置及相关技术参数。所以,他到工地检查工作从来不带工程图纸。他对乐器颇有研究,尤其是用来吹奏的乐器,在他手上都很有功底。据说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他依然只身一人,等等。这些传言,都深深地吸引着钟慧,她坚信在这个男人身上肯定会发掘出她所感兴趣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然而非常遗憾的是,上天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在季小龙的项目部苦等了整整五天,季小龙却因参加总指联合举行的全线安全生产大检查未能脱身。
拆开快件,是满满一小箱包装极好的哈密瓜干。屋内顿时弥漫出的那种特有的香味,让钟慧非常沉迷。她这次去新疆,狠狠地享受了一番吐鲁番的葡萄和哈密瓜。那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东西,芳香四溢,甜美如蜜。这个未曾谋面的季小龙,竟赶着脚地给她弄了这么一箱哈密瓜干来。
钟慧撕了一点瓜干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嚼着,眼睛却没有离开季小龙亲笔写的纸条。粉红色的纸条是精心裁剪过的,就如同一页小小的书签。钟慧感叹:这真是个既细心又有心的男人。纸签上落字不多,仅短短的两行:钟慧女士,此次因为公干,害你空等数日,实在抱歉。我因被安排赴斐济参加项目,不日将会离开。奉上一点哈密瓜干,希望你能够喜欢。
“这家伙倒是福气不浅,要去斐济了!”钟慧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便不再多想。她取了一些瓜干,用纸包了,就去敲对面的门。
门里窸窸窣窣了一阵,才传出翁丽娜的声音:“稍等,来了!”房门开了,翁丽娜见是钟慧,整个人愣了一愣:“是你,钟慧!”“没吓着你吧?哦,我是说我这个蓬头垢面的样子!”钟慧笑笑,又见翁丽娜一张俏脸上泪迹未干,惊讶道,“你,哭啦?”“哦,没、没有。”翁丽娜强装笑脸地掩饰着。“哭没哭我还看不出来呀!真的,没事吧?”翁莉娜垂眉低眼地摇摇头。“来,尝尝,朋友寄来的哈密瓜干,挺好吃的!”钟慧将哈密瓜干塞到翁丽娜的手上。
“谢谢!”
“远亲不如近邻,客气啥!”
钟慧这个时候倒觉得眼前这个翁丽娜不仅没了那种冷艳、傲气,反而就像一个受了委屈叫人怜惜的小妹妹。
钟慧也给葛秋山夫妇送去了些哈密瓜干。那是下午将近六点的时候。这个时候,老槐树下葛大妈的凉皮摊应该开张了。早上,听葛老伯那么一说,钟慧还真馋了。果不然,当钟慧下楼来到老槐树下的时候,凉皮摊上已经热闹起来,有买了带走的,有买了当即就凑在摊上吃的,连交完班的葛秋山也给忙得不可开交的老伴打起了下手。
“大伯大妈,生意真红火哇!”
钟慧人虽懒却嘴甜,这就是她人缘好的一大优势。她就这么一嗓子,老两口的脸上便乐开了花。葛大妈撂下正切凉皮的菜刀,伸手就把钟慧按到了板凳上,“好闺女,可想死你大妈啦!让大妈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葛大妈唠唠叨叨地说着,连老伴在一旁催着她打点生意也不管。
钟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起身特意把拿着的哈密瓜干交给葛秋山,说:“朋友寄来的,您跟大妈都尝尝。”葛秋山说:“啥吃货?”钟慧说:“好东西,新疆的哈密瓜干。”葛秋山惊奇地“哦”了一声,撕扯下一块就往嘴里填。老伴闪身过去一把抢到自己手上,“老没出息,也不怕粘掉你那满嘴的假牙!”葛秋山一张嘴,假牙还真被粘了下来,一时间凉皮摊上笑声顿起。
“这又闷又热的天还往这儿跑,还是惦记这一口吧?”葛大妈接过钟慧递上的纸巾抹了一把眼泪,冲刘德章老两口道。
“小钟姑娘,咱可有些日子没见面啦,这回去新疆葡萄瓜果没少吃吧?”刘德章没有理会葛大妈,而是拉着老伴一家人似的坐在钟慧旁边的长条板凳上。
“有啥新鲜的,说来听听。”刘德章歪头看着钟慧被红红的油泼辣子辣得赤赤哈哈的样子。“你也真会挑时候,没见孩子辣得嘴都倒不开了吗?”吴晓丽责备丈夫。
“哈哈,真是辣!”钟慧伸着舌头,一只手使劲扇呼着,“不过,那是真香!大妈,你是放了芝麻了吧?”
“闺女,你说呢?”葛大妈两手娴熟地给刘德章老两口调着凉皮。
刘德章却有些不屑,说:“小钟姑娘这是在给你葛大妈做广告宣传吧!”
葛大妈把调好的凉皮往刘德章脸前一推,说:“真的假的吃了再说!”
刘德章操起的筷子还没离开嘴,人就一下子蹦起来了:“乖乖,这个辣!”
凉皮摊上笑声再起!
“大妈,给我来一份!”说话的竟是翁丽娜,她上身一袭短袖白丝衫,下身鹅黄色的灯笼裤,那清丽优雅的样子,让葛大妈都一下子看直了眼。
“闺女,你先找地方坐。大妈给你调上一碗你最满意的!”
“丽娜,才下班哇?来,我好了,坐我这儿。”钟慧起身亲热地拉住了翁丽娜。
“今天好,凑齐了!”刘德章夫妇也亲热地招呼着翁丽娜。
“你们大家都坐。我、我要带回去吃的。”大家的热情,显然让翁丽娜有些感动,也有些拘谨和无措。
“就在这吃吧,这多热闹哇!”钟慧牵着翁丽娜的手不肯放。
“我、我真得回去!”翁丽娜还是挣脱了钟慧,匆匆地离开了。
“这闺女真叫个俊!”
翁丽娜人都走远了,葛大妈还在不住嘴地夸。
“大妈,您要是再这么夸丽娜,我可要吃醋啦!”钟慧用筷子敲着碗,故意跟葛大妈说笑。
葛秋山接话说:“这老太婆就是没眼色,哪有当着叫花子夸要饭的!”
“大伯!您老可真会打比方!”钟慧鼓起了腮帮子。
大家伙儿又笑了个前仰后合。
打那天开始,钟慧就发现翁丽娜都会在傍晚下班的那个时间,拐到葛大妈的凉皮摊要上一份凉皮,但她绝不像大多数食客那样,即买即吃。可也不会像起初那样拿着打包好的凉皮匆匆离开,而是挨着钟慧坐在那里听任大家嘻嘻哈哈地說笑一阵。
再后来,钟慧便拿翁丽娜当作了朋友,只要心情好,就会在天擦黑的时候拉上翁丽娜去老槐树下跟手拿大蒲扇的那些大伯大妈叔叔婶婶们纳凉聊天。
很快,在那些大伯大妈叔叔婶婶们的眼里,翁丽娜不再是一个冷艳孤傲的女子,她只是比钟慧这样的姑娘更多些沉静、少语,但当天南海北的聊天变成嘻嘻哈哈的欢笑的时候,她也会开心地跟大伙一样笑声连连。
钟慧跟翁丽娜同岁,但翁丽娜还是自谦自让,称钟慧为姐姐。
翁丽娜本人也有很好的健身习惯,每天清晨六点钟都会准时下楼,沿着小区里面的环道跑步或做健身操。对这一点,钟慧是挺羡慕的,或许是几分反省几分嫉妒的原因,一向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钟慧竟也咬了咬牙,认认真真地跟着翁丽娜晨练起来。
三
钟慧做出再度赴疆的决定,是在她的《新疆行》姊妹篇大功告成之后。那天,她兴高采烈地向她约稿的那家杂志社的责任编辑报喜,这位责任编辑向她表示祝贺的同时,很沉痛地告诉她,他们的主编,也是钟慧非常敬重的那位“老编哥”,三天前突患脑溢血不幸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钟慧足足呆愣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位待同事待朋友都一如兄长的“老编哥”,是一位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哪,他才华横溢却谦恭有加,才三十六七岁的年龄,正值邵华英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竟将人的生命考量得如此脆弱!整整一个上午钟慧欲哭无泪心如刀绞,她由对生命的追惜,又进而想到对友谊的追惜。世事如棋,命途多舛,人最不该的是让机会变成遗憾啊!
于是那个远在千里又即将远渡重洋的季小龙便成了她当下的冲动:这个不曾谋面的男人,她必须见上一见!
那天早晨,是翁丽娜开车将钟慧送到机场的。近四十分钟的路程,姐妹俩都缄默不语。钟慧的心境严重影响着她的思绪,滞留心底的哀痛让她显得异常沉静,许多时候,她甚至闭着眼睛,将自己置于昏昏欲睡的状态。翁丽娜从上车的那一刻起,两道好看的秀眉之间便隐着一种淡淡的常人难以觉察到的忧郁。钟慧把翁丽娜的这种情绪归结为受自己感染的缘故,所以也就不去多猜多想。直到车快进港了,钟慧才睡眼惺忪地歪头看看翁丽娜,轻声问了一句:“有没有特想的那一口,看姐姐能不能小满足你一下?”翁丽娜淡然地笑笑,说:“哈密瓜干就不错。”“死家伙,那东西还吃上瘾啦!”钟慧伸手在翁丽娜的胳膊上捏了一把,翁丽娜夸张地喊道:“哎哟,想谋杀呀!”
四
当钟慧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项目部的时候,季小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虽然还没有与这位颇有名气的女作家见过面,但钟慧给他的神秘感却绝不逊于钟慧对季小龙的那番好奇心。现在,这个他心目中的才女居然出人意料地再一次来到了他的营地,一身风尘地站在他的面前!
“季小龙,怎么,看见我是不是像看见鬼了,咋就愣头愣脑地傻啦?”钟慧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男人。嗯,是传说中的模样,就是个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一些,壮实一些。脸模子不是棱角分明的那种,但轮廓线条却很清晰也很柔和。脸膛的黢黑和粗糙,应该是拜大戈壁上炙热的阳光、暴烈的紫外线以及无情的风沙所赐。两只细长的眼睛很有神,很犀利,睿智中透着一种灵动。眸子后面有忧伤,是极力掩饰却依然可以窥见或者特别敏感的人才能真切感悟到的那种。这让钟慧心里一激灵: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尊敬的钟慧小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一双眼睛特别特别……厉害,让人有如芒在背的感觉!”季小龙感觉到对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他身上施加的压力。
写作的人与常人不同,写作的女人更与常人不同!
“那就对了。”钟慧嫣然一笑,“这说明你的感觉还不算迟钝。”
季小龙抓了抓有点杂乱的头发,憋了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一顶绿颜色的军用棉帐篷是季小龙的办公室兼卧室。钟慧随季小龙走进去的时候,她便对这个男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帐篷里的空间不是很大,办公桌椅跟单人床铺依山傍水,高海拔的是一个简易的布衣柜和稍显奢侈的书柜,只是那书柜完全被一支古色古香十分考究的九节长箫抢尽了风头。所有的大小物件放置的都恰到好处,空间与实物组成了既简约和谐又洁净舒适的构图。目光所到之处都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洁净,证明这个帐篷里的男人,在不经意之间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对美的追求展现得淋漓尽致。要知道,这里不是春意浓郁的江南,也不是高楼林立的都市,而是人迹罕至的荒漠戈壁!钟慧又一下联想到上次来到这个“戈壁军营”的感受,整齐划一的军用帐篷,“国”字形依次排开,风沟、路径、球场;食堂、水房、餐厅都井然有序,恰到好处。远眺如一座遮风避沙的城郭,近看则似构图巧妙的营盘。员工们告诉她,这种戈壁营地的设计都是他们经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劳。
谁钟情于自己的生活,谁就会让生活之花开得无比绚丽!
“不要人未落座,玉口先开。这陋室寒舍的,你就是‘炮轰也没用。”季小龙斜睨了一眼有些入神的钟慧。
钟慧是何等聪明,她抿嘴一笑,说:“你不就是想让点个赞吗?好,点一个!”
钟慧起身来到书柜前,她想好好欣赏一下那支让她眼前一亮的九节箫。作为一位知名的女作家,钟慧用她的才气折服了许多读者,但她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她在攫升为文坛新星之前,还是琴箫高手的父亲亲手调教出来的高徒。九节箫可谓箫中珍品,它的选材极为讲究,尤其是对竹子的长相,老结度,竹子的发音、振动和节数都极为挑剔,非掌箫高手或名箫藏家决难掌有此物。钟慧的父亲一生以箫琴为伴,直到暮年,才有故旧友人赠予楠竹九节箫一支。而这支被老爷子视为宝贝的九节箫,连他的宝贝女儿想一试箫音都未曾答应。
“这个季小龙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宝贝!”钟慧惊奇不已,也艳羡不已。可就在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欲伸手去抚摸那神物的时候,她又看到了一个更令她惊诧万分的东西:一张美女的照片,翁丽娜的照片!
照片上的翁丽娜,虽然手抚古琴,但柔美清丽,精致婉约的眉眼里全是一个怀春少女的浓浓情谊,就连那小巧的鼻子和微微含笑的嘴巴,都将一个情字恰到好处地吐露给了自己的意中人!
翁丽娜竟是季小龙曾经的恋人!这,这也太离奇了吧?钟慧真的有点懵了,她那因为饥肠辘辘而有些缺氧的脑瓜里先是混沌一片,进而又电闪雷鸣地跳出她跟翁丽娜第一次在楼下相互交换快件时的情景,那一瞬间的翁丽娜之所以神色突变,并将一种复杂的目光投向她,原来是这个丫头片子在那快件之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季小龙的名字!而以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她跟翁丽娜的故事,她很可能被这个不动声色的丫头当作他曾经的恋人了。
如果这个推断是真的,那这个翁丽娜也太不简单了,即便是她主动斩断的这段情史,那也不可能将一个昔日男友的“新欢”(只能暂时这么说了),在极短的日子里变成自己亲如姐妹的闺蜜好友!
季小龙跟翁丽娜之间肯定隐匿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庆幸自己这次来对了!
“怎么样,我这支九节箫?”
季小龙的话语里注满了自得。这个自得是应该的,放在任何一个懂箫、爱箫、藏箫的人,手上掌有如此一个宝贝,都会得意扬扬一番的。
“什么,这是箫哇?我还当是九节棍呢!”钟慧辗转过身子,笑嘻嘻地说道。
“谢谢,没当成丐帮帮主手上的打狗棍已经不错了!”季小龙嘴上在说笑,但实际上话里话外却又隐含着知音难遇的一种失落。
五
大戈壁里的傍晚比内地凉爽多了。
夕阳落红,暮色漫染。坐在沙丘上的季小龙手中那支九节箫箫音圆润轻柔,幽静绵绵。钟慧对这首古曲《妆台秋思》太熟稔了,它取材于昭君出塞的故事,在如泣如诉中既透着优美委婉,又带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置身这悠长曼妙的箫声之中,令人不醉也醉了。她情不自禁地吟出唐朝诗人张仲素的《王昭君》来:“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
“好诗哇!”一曲终了,季小龙不由地向钟慧伸伸拇指并由衷地赞叹道。
“可堪与季兄的一曲《妆台秋思》相媲美乎?”钟慧款款一笑。
季小龙这才大呼上当,“你、你原来也是懂的!”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借你那‘九節棍一用?”面对神物,钟慧的心早就痒了。
“当然!”能遇知音,季小龙自然兴奋异常。
钟慧双手掌箫,星目低垂,神态安然,柔指轻按,一股低沉的悠扬美妙的箫声从那古朴的箫管里如涓涓细流一般流淌出来。她吹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这首名箫曲既表现了梅花高洁安详的静态美,又表现出梅花不畏严寒迎风摇曳的动态美。
“棒极了!”曲子一完,季小龙便击掌盛赞。
“可惜哇,少了古琴合奏!”钟慧却意犹未尽,掌箫抱憾。这一句竟触动了季小龙的伤心处,他居然神色一黯,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两人久叙不散。
季小龙首先倾诉的,自然是令他至今也难以释怀的那段情缘。
故事还是从一箫一琴说起。季小龙是连跳两级升入市重点中学的,那年他还不满10岁。当时的班主任老师非常钟爱这个小小年纪就异常聪慧的学生。老师不仅教书有方,而且还是一位精通音律、笛箫皆通的高手。很快,天资聪明的季小龙便成了他潜心雕琢的如意弟子。后来,季小龙才慢慢知道,这是一个造诣不凡的琴瑟之家,老师在笛箫上的功力自不必说,身为歌舞剧团古筝演奏家的师母更是才艺双馨。他们有一个比季小龙小三岁的掌上明珠,芳名叫翁丽娜,翁丽娜天生丽质冰雪聪明,季小龙认识她的那年,只有七岁的她已经能手抚古琴与父亲的长箫合奏名曲了。季小龙在老师的言传身教下也进步很快,中学毕业他顺利考入江南大学的时候,他的长笛和紫箫已经在校娱两界名声大震了。而这个时候的季小龙和翁丽娜虽然还年纪尚幼,但耳鬓厮磨中早已成为一对情深意笃的恋人了。再后来,季小龙从华东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研究生毕业,进入铁道建筑行业开始辗转于大干快上的高铁工程,翁丽娜则从音乐学院完成了她的器乐深造,成为一家省级艺术剧团的首席古琴演奏师,进而成就了父母的最大心愿。两个人尽管进入了不同的行业,平日里只能靠鸿雁传情,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情感,反而是日趋炽烈。也就在两个人开始谈婚论嫁,结束这段绵延十几年的恋爱征途,共筑温馨爱巢时,远在新疆戈壁的季小龙突然接到翁丽娜一条断然分手的短信!季小龙做梦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赶紧打电话给他的准新娘,可对方已经关机。他发疯似的奔了回去,却怎么也寻不到翁丽娜的踪迹,翁丽娜所在的那家剧团既惋惜又不解地告诉他:翁丽娜辞职了,没有原因更没有什么令人折服的理由。他去找他的老师,可邻居们说这一家举家南迁了,具体去了哪里就没人说得清楚了。季小龙马不停蹄地跑遍了他能想到的地方,结果还是音信全无。那段时间,季小龙被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折磨得苦不堪言。
讲述到这里,季小龙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钟慧也是泪水涟涟唏嘘不已。她虽然料定在季小龙与翁丽娜之间肯定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情感磨难,但却没有想到是如此的情深意切凄苦悲凉!
“再后来呢——”钟慧知道这个故事到此便终结了,根本没有“后来”,更不可能“柳暗花明”,但她还是心存希望,因为那个突然人间蒸发的翁丽娜就活脱脱地生活在她的眼前,这样一个冰雪聪慧,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将那段青梅竹马刻骨铭心的情感撒手一掷便如同没有发生过呢?她打死都不会承认这就是定局,除非她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令她也始料不及的巨大变故!
“没有后来,没有了……”季小龙痛苦万状地摇着头。是的,季小龙根本无法在人海茫茫中再寻觅到她们一家的影子。
但是,钟慧呢?她就不同了!她还有充足的时间和条件来解开这个扑朔迷离的大谜团!
那天几近一夜的长叙之后,钟慧也有过想把翁丽娜现在的情况告诉季小龙的冲动,可思前想后,她又忍住了,原因很简单:她实在不清楚翁丽娜现在隐于背后的故事。
等到把这个谜团彻底解开以后,再来告慰这个倒霉蛋的季小龙也不迟。钟慧这样想。
六
钟慧一下飞机,整个心情就变得乱糟糟的。一直走出了机场大厅,钟慧依然没有见到翁丽娜的影子。这给钟慧原本就不舒服的心情又添了一份堵。这死丫头怎么到现在还不露面?这次去新疆翁丽娜送机时就自告奋勇地说接机依然是她义不容辞的任务。是这丫头没有看到她发的短信还是另有原因?钟慧已经连续三次给翁丽娜拨去了电话,可每次都是无法接通。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钟慧终于失去耐心了,她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辆出租,一路心神不定地往回赶。
“大伯,还没下班哇?”
钟慧回到铁路新村,尽管天已黑下来了,可她依然没有忘记给门房里还在值班的葛秋山打声招呼。
葛秋山正将白花花的脑袋斜垂在肩膀头上打着低沉的呼噜,被钟慧一嗓子喊得打了一个激灵,老爷子定定神,认出是钟慧的时候,居然没有了往日那喜眉笑眼的样子,而是隔着窗子,一把扯过钟慧,结结巴巴地说:“好闺女哩,你可回来了!咱这可出了大事情啦!”
“大事情?”钟慧觉得葛秋山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很是有些可笑,这小小的百姓社区会出什么大事?
“您老买彩票中了大奖啦?”
“去!你大伯再活七十年也没这个福气!”葛秋山挥起手上的蒲扇为钟慧赶走脸前的一只大黑蚊子,并加重口气道:“来来来,听你大伯细细说!”
葛秋山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最后连自己都糊涂了:“反、反正那闺女得的就是、就是那伤天害理的病,不少人都说了,只要这病一传开,那坑害的可就不是少数人!你、你没看见,你大妈的凉皮摊子也、也没了吗?那闺女她、她这些天也没少在你大妈摊子上买凉皮呀!唉,可怜我那老伴,都吓得起不了床啦!”
钟慧耐着性子终于听明白了,翁丽娜竟是一个艾滋病毒的携带者!这、这怎么可能呢?她不信!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钟慧拔脚往回跑,拼命地跑!她要一分钟不耽搁地见到翁丽娜,让这死丫头亲口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楼下,两腿软得再也提不起来了。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从楼上传来的一阵幽幽的古琴的琴声,正是一曲如泣如诉的《梅花三弄》!
钟慧一步一步地攀著楼梯,那琴声也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她的胸腔,她的心扉!
琴声停了,房门开了,憔悴不堪的翁丽娜泪流满面地望着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喊了一声:“姐——”
钟慧的心一下碎了,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翁丽娜紧紧地搂在了胸前!
翁丽娜趴在钟慧的肩头放声大哭!
七
翁丽娜说,将她推向那万劫不复深渊的只是半年前的一次小小的穿耳!
翁丽娜一直对自己的容貌充满自信,极少在容颜的维护和修饰上花费心思,就是连季小龙专门给她买的那些高档护肤品也都极少使用。因为她觉得上天赐予的自然美,才是最美的。也正因为这种自信,她甚至连穿耳都没做过。直到她跟季小龙谈婚论嫁,妈妈又特意为待嫁的宝贝女儿准备了一对漂亮的钻石耳坠,她才去做了穿耳。让翁丽娜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穿耳,却给她带来了万劫不复的厄运。翁丽娜做完穿耳之后,一只耳朵便开始出现红肿、溃脓的症状,翁丽娜对此并没在意。后来,翁丽娜又出现了体温异常,这依然没有引起她的特别关注,她以为自己是因感冒而引起的发烧。她服药打针进行治疗,但还是低烧不退,头昏恶心不见好转,这样的状况一直拖了20多天。翁丽娜有些害怕了,她带着一种惊恐和焦虑,一个人悄悄去做了检查,经过几天的坐立不安和极度痛苦的等待后,检查结果出来了:HIV阳性!她成了艾滋病毒携带者!
翁丽娜将自己关在宿舍里,除了以泪洗面,就是对着那一瓶安眠药发呆,她想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觉得失去完美、失去健康、失去理解、失去爱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挚爱的工作和事业后,再苟且偷生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翁丽娜真的这样做了。在一个阴霾笼罩的清晨,万念俱灰的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不归路。
但她却未能如愿以偿。
当她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团里的领导、同事。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是那样的坚强乐观豁达,他们告诉自己的女儿,他们的过去、现在以至于将来,都是为他们的宝贝女儿而活而笑而幸福而快乐!他们要她永远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只要女儿快乐地活着!
爸爸妈妈为她做好了她想做的一切:在双双辞去工作后,也帮她辞去了剧团的工作。之后,一家人便悄然离开了那个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选择现在这座全新的城市,开始了一种与所有亲戚、朋友再无往来的平静的生活。这当然也包括跟自己心爱的未婚夫季小龙的断然绝交。
可这个世界还是太小。
翁丽娜在来到这个城市后的两个多月之后,从痛苦中逐渐走出来的翁丽娜很想为自己找一份工作,事也凑巧,这天下午,在阳光明媚中走向街头的她,不经意间被一则招聘钢琴调音师的广告吸引住了,抱着不妨一试的念头,她走进了这家位于市街心花园一侧的琴行。这里环境优雅,闹中取静,很合翁丽娜的心意。琴行的铺面虽然不算很大,但却尽显老店的古朴典雅。翁丽娜在回答了店里一位负责招聘工作的中年女士提出的一些问题之后,先是被引领到一架钢琴前做试琴演示。虽然翁丽娜的超然琴技在古琴,但对钢琴的演奏技术早已在她中学尚未毕业时就已是炉火纯青了。长期受到专业训练的演奏技法和对音律音色敏锐到极点的她,很快就从流淌的琴声中捕捉到那微乎其微的一丝错觉和差异。她又用了极快的速度,娴熟而成功地完成了琴音的调试,使那琴声在她的指间纯净如溪水般流淌、跳跃、回荡,走向一个梦幻般的天地世界。之后,她又演奏了古琴,那古朴激越的琴声,吸引了店里所有的人。人们不约而同地为她鼓掌喝彩,而翁丽娜就是从这热烈有加的掌声中看到了霍东梁。
然后,霍东梁把她带到全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从今天起,她就是这家酒店唯一的古琴演奏师。她的工作,就是在酒店来了身份尊贵的客人或嘉宾时,由她为这些客人和嘉宾弹奏古琴名曲,以助雅兴。翁丽娜很生气,她指责这个男人不该将她硬从琴行生拉硬拽到这里来。可那霍东梁却只是轻轻地告诉她:“一切就这么定了!”
“这个家伙,怎么这样的霸气?”翁丽娜的故事讲到这里,连钟慧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哪儿呀,人家不光是这家大酒店的老总,还原本就是那家琴行的少掌柜!”翁丽娜轻叹一声,“不过,这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哼,算他还懂些识人之术!”钟慧虽然对这个不曾谋面的老板没有多大兴趣,但对他能够在这个时候给翁丽娜一个优雅独特的生活空间还是心存感念的。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翁丽娜,除了寄情于一份多少能够让她聊以自慰的工作,再也没有什么苛求了。
“之后的一切又归于平静。”翁丽娜显出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再度出现的让她猝不及防的打击和身心遭受的折磨,消耗了她太多的气力和精神,如果不是在咬着牙硬挺着等候好友钟慧的到来,也许她已经倒下了。
她想让钟慧尽快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她不想让她误解自己是一个逃避厄运的人,一个容易被不幸击垮的人,围绕她所发生的一切,既有上苍对她的不公,也有上苍对她的怜悯和呵护。
钟慧扶着翁丽娜回坐到沙发上,又为她沏了杯奶茶,坐到她的对面,抚摸着她的另一只手,那手凉冰冰的,让人难免生出些许的疼惜。她没有劝慰翁丽娜,因为她知道翁丽娜对这一刻的期盼远赛过对自己生命的期待了,生命可以消失,可是人格、尊严还有爱情是不能玷污的。这就是她所认识的翁丽娜。
有了一份心仪的工作和薪酬不菲的收入,翁丽娜的心情不再那么灰暗和伤感。特别是随着她不断对HIV的探究,使她在传染渠道、特点及以后的控制、发展等方面有了更全面更透彻更清晰的了解和认识。她开始坦然面对每一天的生活。她为此更加注重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方式来修饰和提升自己。她经常去健身房,每天坚持跑步,甚至刻意到精心选择每一款简约考究的服饰,她要让自己更加光彩灿烂,更加阳光美丽地过好每一天!
如果不是她刻意要离开父母,离家独处,也不会发生这些意外。
父母将她带到这座城市之后,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就再没有离开父母的视线。为了她,父母已经心力交瘁,做女儿的不能这么自私。更何况,她已经想通了,已经有了一份喜欢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已经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新的态度。她说服了爸爸妈妈,选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小区,悄无声息地住了进来。
没有出事的那些天,日子虽然短暂,但翁丽娜过得非常愉快。特别是认识了钟慧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温馨起来,和蔼可亲的葛老伯、勤劳能干的葛大妈、相亲相爱的刘德章夫妇,还有小区里那些任何时候都随和可亲的大叔大婶们,置身于这样一个生活环境里,平和随意和谐相处的氛围,翁丽娜感觉自己不再孤独,不再沉闷,不再郁郁寡欢,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可翁丽娜还是大意了。
送走钟慧的那天,是她按规定必须去市疾控中心领取药物的日子。为了不必要的是非和麻烦,翁丽娜以往都是要适当乔装一下才出现在那个地方。可那天,她却懒了一下,开车从机场返回时直接去了市疾控中心,就在她取完了药,转身匆匆离开时,却迎面遇见了前来办事的刘德章!
是刘德章的惊愕和无心,造成了小区里一片猜疑和恐慌。走进这个小区,迎接翁丽娜的不再是温和的笑脸和亲切的问候,而是一个个闪避的身影和一双双冰冷的目光,更有甚者,是有人竟远远地冲翁丽娜指指点点吐起了口水!
翁丽娜的身心又一次被重创。
钟慧的心再度流泪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安慰眼前这位遍体鳞伤的女子,她只能紧紧地拥抱着她,就像每一次自己有了伤痛有了委屈有了坎坷有了落魄时母亲拥抱自己一样!她每次都是从感觉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中得到安慰得到鼓舞,她希望翁丽娜也能这样。
“不怕,有姐呢!”钟慧对翁丽娜说。
八
门房里,葛秋山和刘德章也在唉声叹气地叙着话。
“我说老东西,老嫂子真吓出病来啦?”
“那还有假?”葛秋山的大蒲扇啪的一下打在了刘德章的脑袋上,气呼呼地说,“就你那几句话,什么动不动就传染了,染上就没命了!我那老婆子还能经得住这样的恐吓?”
“我那不也是一着急就冒了兩句嘛,这些日子小翁那闺女在老嫂子的凉皮摊上可没少来,我真是怕——”刘德章满是苦笑的脸,犹如秋日里的苦瓜。
“你个老东西往后少提俺家那凉皮摊!你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就滚蛋了,俺夫妻俩还要在这小区里活人呢!”
“这事儿真就传得那么邪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又是谁听了连脊梁股都抽筋的那病!”
“也不一定传得那么邪乎。”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当了一阵,刘德章端起葛秋山的大茶缸子还没送到嘴边上,就被葛秋山一把夺了过去,“你不怕传染我还怕呢!”
“就我,传染你?你让那脏病吓傻了吧!”刘德章指着葛秋山笑骂。
“我就是吓尿裤子还有学医的儿子壮胆呢,你个老东西不服这个气也不行!”葛秋山有自己的自豪,小儿子大前年考上的医学院。
“对呀!咱咋就不知道咨询咨询你那医学院上大学的儿子呢?”刘德章拍着大腿喊道。
“咨询啥咨询?你知道那小子学啥科?皮肤科!油光纸擦沟子两不沾!”葛秋山把大茶缸子推给了刘德章。
刘德章却把脑袋凑到了葛秋山的耳朵边上,狠狠地挖苦道:“皮肤科是啥,算了,说了你也难明白。打个电话问问你儿子就知道了!”
“嘿,你个刘德章,欺负人呐!坐着别动,老子现在就打!”
葛秋山瞪着眼睛,掏出手机就给小儿子拨起了电话。
九
天热人就喜欢早起。尤其是这一连数日的隐晦、压抑、暑气腾腾却又滴雨不见的桑拿天里,早些起床,还能多少感受一点点一天里难得的凉爽。
今天是钟慧拉着翁丽娜下楼的。她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旧沿着小区的林阴环道一圈一圈地跑步。其间,她们穿行于那些晨练的人群之中,让钟慧明显感到不同的是许多目光,这些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温和,那样热情,而是充满了惊诧,甚至是冰冷,还透着一种隐隐的敌意!这些目光让钟慧如芒刺背,心里搅腾着一种似乎连自己的胃都在抽搐的那种不舒服。
“姐,要不咱回吧?”翁丽娜小声央求着,她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钟慧紧紧攥住了翁丽娜的手,态度坚决地说:“不!要想勇敢地活着,就要昂起头!”
但是,让她们更加尴尬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她们手牵着手,刚跑完第三圈的时候,竟有七八个人满脸挂霜地拦住了她们的脚步。
钟慧定睛细看之下,这群人中除了有两个社区物业办的人她还算熟悉之外,其他大伯大妈虽然不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这个小区里的老住户。
这个阵势,让翁丽娜一下变得非常紧张,毕竟她才住进来没有几天,对她来说这些人不仅个个都是生面孔,而且那横眉冷对的样子,让她心里阵阵发怵。
“哟,是你两位呀,”钟慧先是迎着两位物业办的管理人员朗声一笑,接着又看看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人,依然笑盈盈地说,“还有这些大伯大妈,你们一大早拦住我俩,是不是有啥事哇?”
“钟女士,是这样,你也算是咱们这个小区的老住户了,对这个小区你也应该有点责任感吧?”物业办的那位姓柳的大个子主任,用一种挺生硬的语气对钟慧说道。
“哦,主任,我、我好像还没做什么乱扔果皮纸屑让咱小区文明蒙羞的事情吧?”钟慧的脸上依然挂着笑。
“那是没有!不过——”柳大个子主任从钟慧的话语里已经感受到了不甚友好且绵里藏针的态度,不由地将语气缓了一缓,“这位姓翁的姑娘是你的朋友吧?”
“是!”钟慧回答得很干脆。
“我们希望你劝劝她,还是请她尽快搬出这个小区吧!”
“理由呢?”
“她——你应该清楚,咱们还是不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这就是你们大伙儿拦住我们的原因?”
“孩子,大伯大妈们也不想为难这姑娘,实在是她,她让我们大伙儿这心里不踏实哇!”一位满头银丝气质相当不错的老阿姨一脸为难地说。
“是哇,这可是大伙儿的心里话!”那些大伯大妈们七嘴八舌地说。
钟慧提高了一下嗓门,语气诚恳地说:“有句话,我想问一下各位大伯大妈,你们都是儿女成群的人,假如自己的儿女得了病,对不起,我这里说的是假如,你们会怎么做呢?是好好地心疼她,照顾她,让她尽快地好起来,还是无情无义地把她赶出家门,自己落个清静呢?”
“这——”刚才还言语苛刻的那些大伯大妈们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作答了。
“钟慧姑娘说得好,说得好!”葛秋山急急火火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说老兄弟老妹子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咱将心比心,说啥也不能难为孩子哇!”
“好!说得好!”随着一声喝彩,一个从宝马车上下来的青年男子拍着手走了过来。
他中等个儿,板寸头,深眼窝,黑皮肤,一身的白色运动服,说不上帅气,但也蛮精神的。
“霍总!”翁丽娜整个人惊得一下呆住了!
“这家伙,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钟慧知道了此人就是霍东梁之后,也是吃惊不小。
“我、我真不知道!”翁丽娜还以为钟慧在抱怨她,又摇头又辩解,人也直往钟慧身后躲。
“请问,您是——”柳大个子主任有些好奇,眼前冒出来的这个年轻人,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气度不凡!
“各位大伯大妈,你们早上好!霍东梁在这里给你们鞠躬了!”霍东梁笑容可掬地打着哈哈,当真是鞠了一躬。
“你是霍东梁,帝都大酒店的总经理?”柳大个子这回真是吃惊了!霍东梁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
“这个病就那么可怕吗?只要是染上这个病的人就一下变成魔鬼了?不是,绝对不是!太多的道理咱们可能没有时间扯。大伯大妈们,不好意思,东梁今天确实打扰了。我今天是特意来接丽娜回酒店上班的,她可是有两天没去了,我急呀!这么说吧,酒店可以没有我这个笨蛋、吃货,但是绝对不能没她!”
霍东梁满脸的真诚和客气,说的句句在理有情有义。
钟慧心想:好一个霍东梁,还真是有胆识,有魄力!
十
坐在霍东梁那间宽大舒适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悠悠地喝着咖啡,還当真是一种享受。只是钟慧和翁丽娜心中有着太多的困惑,她们不得不耐着性子,将这些疑团一个个都搞清楚。
细想一下,霍东梁的讲述,还真是有根有据无懈可击。
霍东梁很早就是翁丽娜的“铁杆粉丝”。时间可以追溯到上大学期间。那时候,翁丽娜就读于音乐学院,霍东梁上的是商贸学院。大二的“五四”青年节,几所同城的高等学府搞了一场小有规模的联合演出,翁丽娜的一曲《梅花三弄》,不光是获得了满场雷声般的掌声,也一下牵走了很多男生的魂,而霍东梁就是其中最惨的一个。他着迷于翁丽娜的清丽,翁丽娜的高雅,翁丽娜的一颦一笑以及翁丽娜指尖流淌出的宛如高山流水般的琴声……
翁丽娜一家迁到这座城市的消息是霍东梁在一次义捐活动中偶然得知的。那家接受善款的盲人艺校的女校长十分得意地悄然告诉他,学校最近是喜事连连,几天前,他们还意外聘请到了著名古筝演奏家蒋清华女士担任学校的琴艺老师兼艺术总监!
直觉告诉霍东梁翁家肯定有大事发生!因为他知道,蒋清华就是翁丽娜的妈妈!
他开始着手搜寻与翁家相关的一切事情,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佐证了他的判断,翁家真的出了大事,将要成为新娘的翁丽娜在一次穿耳中感染了艾滋病毒!万般无奈的翁家只得远走他乡,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隐居下来。
后来发生的一切,也都是他精心策划的。只是翁丽娜离开父母,搬到铁路新村居住和这短短的数日里发生的事情,对霍东梁来说都还属于意外,这也正是这两天他苦寻翁丽娜几乎铁鞋磨破的原因。
“这丫头,她可真会藏,我可被她害苦了!”
趁着翁丽娜跑到卫生间为那滔滔不绝的眼泪找寻宣泄的机会,霍东梁这才敢向钟慧发出一阵感叹和苦笑。
“眼下有这样一件顺风顺水的事,不知霍总大经理是否肯助一臂之力?”
“你说。”
“我跟翁丽娜商议好了,还初步联络了我的一些文友,也得到了一些医疗界爱心人士的支持,打算成立一个叫‘温馨家园的民间爱心组织,专门为艾滋病毒携带者做一些公益活动。”
“那好哇,这种事情我当然是义不容辞!”
“今天的咖啡真是沒有白喝!”
钟慧很是兴奋地向霍东梁伸出了信任的手。
十一
成立“温馨家园”的日子选在一个周末的傍晚。真是天赐机缘,这天下午的五点左右,憋闷了长达二十多日的天突然下起雨来。这是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这场雨开始并不大,以致引得许多市民竟在这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欢呼跳跃嬉戏打闹,这种开心的场面让搂在一起观雨的钟慧、翁丽娜的眼睛湿润起来。人们盼这场秋雨盼得实在太辛苦了。那雨哗哗哗地下着,直下得漫天的雾气,让人心里好不舒坦!
霍东梁包揽了成立仪式所需的一切。酒店大厅被他装点得既简约又喜庆,还很有一种家园的温馨韵味。一个大大的红丝带被无数个彩色气球拱卫着,两侧则是一只只鲜花争艳的花篮,散发着阵阵诱人的花香。二十张圆桌散于大厅当中,圆桌上有鲜花有饮料有果品。
最先冒雨赶来的竟是葛秋山、刘德章夫妇带领的铁路新村的几十位代表,这些大伯大妈中的多数人还是头一次来到这么豪华的大酒店,他们一入大厅就被眼前的恢宏气势和鲜花簇拥的景象迷住了。
“我说闺女,你们是有意让你大伯这双老眼犯迷瞪哇,这灯晃的,这花艳的,嘿嘿,怕是那龙宫也就这样吧?”葛秋山抓着钟慧、翁丽娜的手,嘴上唠唠叨叨地边说边笑,脚底下却颤颤巍巍地连步都不敢迈了。
刘德章笑他,说:“喂,你个老东西,刚刚在雨水里还吧唧吧唧地往前跑呢,这会到了明晃晃的地板上咋就两腿硬得打不过弯来了?”
葛秋山回敬他说:“你知道个屁,我要不这样,俩闺女能一边一个搀着扶着?你老家伙就没这福气!”
“大伯大妈,晚上好!”霍东梁也跑过来向葛秋山等人致礼问候。
“好好!姓霍的小子,从那天大伯见你头一面就知道你小子是个男子汉,好样的!”葛秋山拍拍霍东梁,又伸伸大拇指。
“谢谢大伯夸奖,您跟这位伯伯才是真正好样的!”霍东梁拉拉刘德章的手,满怀敬意地说。
“哎,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眼光有气度!”
“大伯,霍总,你们这一老一少就别再互相恭维了,听着让人肉麻!”钟慧笑着说,“哎,两位老伯,咱们那位小功臣没来哇?”
钟慧说的是葛老伯的那个在医学院学医的小儿子。那天,葛秋山跟刘德章赌气甩给儿子一个电话,没想到这个电话真是起了大作用,不光是让葛秋山、刘德章的脑袋开了窍,这个热心的小伙子还组织同校的十几个志愿者,在铁路新村一连做了四个下午的义务咨询和宣传,使得弥漫在小区里的那种“恐艾”阴霾一下消散了许多。就连那位柳大个子主任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转变,再也不提让翁丽娜搬离铁路新村的事了。钟慧成立“温馨家园”的想法,就是受到这些热心的青年志愿者的启发。而今天这个仪式,钟慧还特意邀请了以葛秋山小儿子为首的那帮年轻的大学生。
“你就别操他们的心啦,今儿个这种大事儿,还能少了他们?一会儿,准到!”葛秋山的话还没落地,大厅门前一阵喧闹,一群青年学生便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
“咋样,这帮小兔崽子一到,这里就该翻天了!”葛秋山呵呵地笑。
“大伯,你们先坐,我跟丽娜去招呼他们一下。”钟慧拉着翁丽娜的手一起向那群大学生迎去。
“娜娜——”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对中年夫妇向翁丽娜走来。
“妈妈!”翁丽娜牵着钟慧的手欢快地迎了上去。
“这就是你那位钟慧姐姐吧?”未等翁丽娜介绍,她那位神态儒雅的父亲便看着钟慧,笑着对女儿说。
“叔叔阿姨好!”钟慧含笑致礼。
“好好!”蒋清华上前拉住钟慧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神情感慨地说,“娜娜总给我们说她那位钟慧姐姐多好多好,今天一见,果然是个可亲可爱气度不凡的姑娘。娜娜有你这个姐姐,真是她的好福气!”
“阿姨,你们有丽娜这样的乖女儿,那才是福气呢!丽娜,多棒哇!”钟慧把翁丽娜轻轻地推到身前,由衷地夸道。
“姐,妈妈夸你呢,你干吗转移目标哇?”翁丽娜忸怩了一下,然后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妈、爸,想不想认识一下我们的老板?”
“这——合适吗,会不会唐突了点?”蒋清华迟疑间,霍东梁已经立在眼前了。
“叔叔阿姨好,晚辈霍东梁,也就是翁丽娜向你们控诉的那个恶老板,坏小子!”霍东梁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
“什么恶老板坏小子,我可没这么说过!”翁丽娜急忙申辩。
“反正不会说我的好话就是了。是不是叔叔阿姨?”霍东梁做了一个鬼脸。
“你们这些孩子哇——”蒋清华和丈夫都笑了。
时间不长,整个大厅已是宾朋满座了,钟慧亲自主持了这个仪式。
她的话语热情洋溢,充满了激情:“今天前来参加‘温馨家园成立仪式的诸位来宾、朋友中或许还有一些人,对我身后这个红丝带不够了解或了解不多。我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有必要简单地向各位宾朋做个介绍。红丝带就是关注艾滋病防治问题的一个国际符号。它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在一次世界艾滋病的大会上,众多的艾滋病毒感染者和病患呼吁社会应该关注他们,理解他们,于是,一条长长的红丝带被人们激动地抛向会场的上空。支持者们将红丝带剪成小段,用别针将折叠好的红丝带别在胸前,用来表示他们对HIV感染者和患者的关心和支持。
不错,艾滋病的出现,的確带来不小的恐惧,‘谈艾色变似乎也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那些不幸感染艾滋病毒的人们被歧视被冷遇甚至被周围的人们无情地抛弃而自生自灭!这是不公平的!现代医学的研究证明,艾滋病的传染渠道是有限的,当然也是可以预防的。艾滋病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今天成立这个‘温馨家园,就是要唤起更多的社会人士抛开原来的旧观念,给那些感染者和患者以理解、认同和人道上的关爱,这是一种现代文明的社会道义,是所有健康的人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让我们携起手来,用我们的爱心和行动共筑社会文明,共谱道义新篇!”
大厅里掌声如潮。
“我提议,让我们大家为了‘温馨家园的成立,也为了所有病患们的康复和快乐,干杯!”
“干杯!”
“干杯!”
……
翁丽娜上场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清丽,端庄,高雅。她款款走向那架古琴,然后轻轻地拨动了琴弦——
《梅花三弄》轻柔优美的音律宛若清涧溪水,令人痴醉,叫人销魂……
“真想跟她来一个琴箫合奏!”钟慧感慨万千地说。
霍东梁看看腕上的表,诡谲地笑笑,说:“今晚是轮不着你了,比你更有资格的人就要登场了!”
钟慧诧然:“你——”
霍东梁眨眨眼,做着怪样:“是你说过的,霍东梁是法力无边手眼通天的。再说了,成人之美的事还是要做的,‘温馨家园嘛!”
果然,一阵轻柔圆润的箫声从大厅的入口处扬起,竟与那古琴的音律配合得那样的默契、完美。
光听箫声,钟慧便脱口喊出:“季小龙!”
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季小龙,竟是一身雨水,一身戈壁的风尘,他双手持箫,满目含泪,在那如泣如诉的音律声中轻轻地,缓缓地向他那魂牵梦绕的爱人走去!
翁丽娜哭了,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在激越的琴弦上……
蒋清华与丈夫相拥而泣,钟慧也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感人的一幕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纷纷起立,用雷鸣般的掌声为两个历经苦难,劫后重逢的恋人祈祷祝福……
大厅外面,依然是雷鸣雨欢。这场雨下得酣畅淋漓,透天透地!
作者简介:李杰,男,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1972年1月参加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建设,曾任中国中铁一局西(安)平(凉)铁路工程指挥部副指挥长、党工委副书记。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有中篇小说《山色》《扶贫猫儿台》《雅媚》《大戈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