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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沟

2021-08-09孙云海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分房暖气房子

那年深秋,山城铁路分局桥隧大修段生产调度綦希望把家从沿线搬进城里。

城市名叫山城,在去往长白山的必经之路上,因被群山环绕而得名。綦希望所在的单位离火车站调车场不足百米,火车的调车声常常让他无法在电话里听清施工现场负责人汇报当日完成的工作量。不过他习惯了,“等火车不鸣笛的时候再说嘛。”

这天傍晚下班后,綦希望急急忙忙赶往火车站,准备乘坐每天一趟的通勤小客车回家,半路碰上了骑自行车的老乡崔志杰。崔志杰和綦希望的父亲同在一个沿线采石场当采石工,两家前趟房后趟房,只是崔志杰大他一岁,高他一届,早他一年招工进城,在山城铁路建筑工程段上班,一年前在头道沟买了房子。

崔志杰是个急性子,从自行车上蹦下来,人还没站稳就大声问:“綦希望,你家搬来没?”

“没搬来,还没有房子呐。”綦希望回答。

崔志杰问:“想买房子吗?我家附近有个平房要卖,才两千块钱,我给你联系一下怎么样?”

綦希望是个不怎么干家务活的人,休班看书写小说,至多和煤扒炉灰,房子什么价格、蔬菜多少钱一斤他根本不知道,要不妻子刘丽红怎么总说他缺乏生活常识呢。他听到崔志杰说两千块钱就能买到一户房子心中大喜,忙说:“好啊好啊,早晚也得搬来,你快给我联系吧。”生怕房子被哄抢似的。

崔志杰说:“要买就得趁早,听说有好几个人去看房子呐,他们都图这房子便宜。”

“那我今晚不回家了,跟你去看房子,别去晚了让别人买走喽。”綦希望说。

崔志杰说:“好啊,咱们现在就走吧。”说着,他左脚踏上脚踏板,右腿甩跨上车。綦希望紧跑几步,一个跳跃把自己射到自行车后座上,两人一溜烟奔头道沟去了。

头道沟是山城边缘众多沟沟岔岔之一,是离火车站和铁路各单位最近的一条山沟,里面住满了人。打工的,跑车的,扳手腕子的,做小买卖的,捡破烂的,贩夫走卒,世俗人家,新进城的沿线铁路青年天然的滩头阵地。那时改革开放已十载,全国经济蓬勃发展,铁路生机勃勃,山城铁路分局相继成立几个新单位,车机工电辆各单位纷纷创办自己的劳服公司,安排大批沿线铁路职工子女进城就业。他们刚进城没有房子,要排公房也得是几年之后,在头道沟租房或者买房,图的是一个便宜。先住上几年,待站稳脚跟,再往别的好地方挪动,或者是分到统配房搬走。

綦希望已经在山城工作两年,却总是在沿线和城市之间来来往往跑通勤。白天上班在调度室接打电话,晚上匆忙坐车回家,没有多少闲工夫走街串巷,头道沟还从未来过。那天他所看到的头道沟像个贫民窟,沟底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砂石小路,两侧布满了密密麻麻低矮的小平房,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像哪位仙人醉酒后随随便便撒的一把小石子,房脊相连,灶爨相闻,一片人间烟火。

綦希望要买的是一座比别人家房子都矮的小平房,墙是黄泥垒的,房顶铺着油毡纸,一块块半截砖头压在上面,山墙有些倾斜,用几根木杆支着,房山头有一块空地,地面长满尺巴高的荒草。房主也是个铁路人,綦希望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就交了二百元定金,房子就算买下了。

就在綦希望买房子的那天晚上,妻子刘丽红在百里之外一个三等小站的家里坐卧不安。仅有的几趟通勤小客车早已开走,铁路住宅区一片沉寂,该有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在门外响起。下班的人该回家而没有回来,丽红心里焦急,一次次向大门口张望,心想,綦希望这个书呆子在城里忙什么呐,怎么没回家?两岁的女儿独自在炕上玩,几次用稚嫩的嗓音喊“爸爸爸爸”,还张开小手,似乎在寻找经常把她放在肩头的那双大手。綦希望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接打电话,他动动手指头,分分秒秒就可以把电话打到车站运转室,让车站给她捎信儿,或者是让她到车站给他回电话都行,怎么就一点动静没有呢?怎能叫她不惦念呀!

第二天傍晚,綦希望身披一身晚霞樂颠颠地回来了,进门就兴奋地说:“丽红,我在城里买房子啦!”

“什么,买房子了?”丽红大吃一惊,随后说,“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回来商量商量呀,买得好不好,能不能住呀?”

经丽红这么一说,綦希望方觉自己做得有些不妥,丽红是家庭主妇,家庭生活她是主角,买房子应该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才对呀。他自觉理亏,低头说:“定钱都交了,毁约就要不回来了。”

“定钱多少?”丽红问。

“二百,还是管崔志杰借的。”

尽管綦希望的声音很小,但在丽红耳朵里就是晴天霹雳,二百元,那可是她在车站装卸队抡大板锹装沙子,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才能挣到的四个月工资啊!就是科室小干部綦希望,也得工作两个月才能拿到。想到此,刘丽红胸中满满的怒气瞬间全泄了。她叹口气说:“买就买了吧,你是一家之主,你有这个权力。”

綦希望像做错事得到家长原谅的孩子,长长舒了口气,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润。第二天清晨,丽红抱起孩子,跟着希望上了通勤小客车,一个小时后到达山城。綦希望去单位请假,随后领她们娘俩去头道沟看房子。看到房子的那一刻,丽红几乎晕倒。

房子挤在一片灰蒙蒙的破旧平房中,低矮破旧,山墙歪斜,还有几条裂缝,最大的裂缝能伸进一个手指头。严重的是房子下窖,外面看比邻居家房子矮一截,进屋得先下三个台阶,他家的窗台跟邻居家院子一般高。

綦希望站在阴暗低矮的屋里冲丽红傻笑,一个劲地问她:“怎么样?怎么样?”她能说什么呢,二百元定钱都交了,毁约定钱就打水漂了。关键时刻丽红还是有大局意识的,知道房子刚刚买下,又不能退掉,还是先住下吧,以后再设法搬离头道沟,把这个下窖房子换掉。她把女儿放炕上,在墙角拿起一把笤帚清扫屋角蛛网。女儿还不谙世事,到了一个新环境格外兴奋,在炕上来来回回地跑,咯咯地笑,破旧的小平房里陡然就有了一丝生活气息。

当天,綦希望向段领导申请一辆卡车搬家,段领导痛快答应,说:“你先回家准备,第二天上午九点卡车准时赶到。”当晚綦希望和丽红兵分两路,丽红留在新房里打扫卫生,晚上带着女儿到希望的表妹綦杰家住一宿。綦希望连夜回沿线,归拢物品,捆扎家具,等卡车一到就装车走人。

可是搬家那天不顺利,卡车进了头道沟,却到不了家门口,在距房子二百多米远的地方停下来。通往綦希望家的路狭窄,弯弯曲曲,还上坡,卡车根本进不去。“快点卸了吧,过会儿还等着用车呢。”司机坐在驾驶室里一个劲地催促。东西多,他一个人卸不下来,就是卸下来也运不进家门。他没有经验,搬家竟没提前让丽红在家准备人手,哪怕到站前广场雇几个蹬三轮的也行啊。綦希望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一着急,脑袋竟有些晕眩,还冒出一层细汗。

正在他为难的时候,丽红听到汽车喇叭响便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崔志杰走在丽红身后,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多个人,有的推着车,有的拎着绳子,男女老少皆有。崔志杰指着身后对綦希望说:“都是咱们邻居,来帮忙卸车的。”希望激动得几乎落泪,又作揖又道谢,说:“大家辛苦啦!”

崔志杰一挥手,大声说:“天不早了,大家紧把手,干吧!”他的话音刚落,邻居们一拥而上,卸车的卸车,传递的传递,还有的用独轮车往家里推,只半小时工夫,家具进门摆放到了应该摆放的地方,锅碗瓢盆也运回来妥善安置好,家很快就搬完了。当最后一件东西搬进屋时,丽红拍拍手上的灰尘,笑吟吟地大声吩咐道:“大伙都挺累的,綦希望你领着去小吃部吃饭,多点带肉的,少点毛菜,陪大伙喝点,我在家再归拢归拢,打扫打扫啊。”綦希望爽快答应,出门一看,邻居们都走了,连崔志杰也不见了踪影。

等到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时间已经到了半夜。綦希望和丽红精疲力竭,并肩躺在炕上,女儿在一旁睡得香甜。丽红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幽幽地问:“咱们真的搬进城里了?咱们就这么变成城里人了?”

綦希望扑哧一声乐了,说:“这还有假,咱现在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咱还有了房子!”

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忧,丽红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綦希望摇着她的胳膊问:“丽红,你怎么哭了?高兴的事儿,让你一哭就愁苦起来了。”

刘丽红哽咽着说:“没事,想起房子伤感,眼泪不知咋的就流了下来。唉,綦杰家都住暖气楼了,咱还是土坯房,也不知啥时能有咱自己的暖气楼。”

綦希望侧身搂住丽红,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说:“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丽红爸爸是沿线一个四等车站的运转值班员,两家情况差不多,都是人口众多,居住的房屋也狭窄,晚上睡觉都得侧身,一溜两行脑袋瓜,半夜起来撒尿都得排队。丽红希望过城市生活,做梦都想住暖气楼,在城里有一户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可在沿线是借的房子,进城买的房子又低矮下窖,她对未来的生活竟有些担惊受怕,想想就伤感起来。

搬家第二天,希望去上班,丽红背上女儿找她大哥调动工作。她大哥是山城工务段的材料员,丽红跟大哥一说,大哥满口答应,说:“我妹妹进城上班,找个工作呗,小菜一碟。”这话还真不是吹的,没过一周时间,大哥就把她从车务段劳服公司調进工务段劳服公司创办的日杂商店当售货员。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几场风霜,雪花纷扬,冬天就到了。气压低,锅灶不好烧,炕洞子倒烟,屋子里总是浓烟弥漫,把一家三口呛得直咳嗽,丽红还得了慢性咽炎。綦希望找崔志杰没敢说房子不好,只说想找人修修炕,崔志杰听了呵呵笑:“这还不是小事情,俺单位里有的是能工巧匠,光‘炕神就有一大批,一会儿我就给你找一个。”

当天,崔志杰就找了个会修炕的师傅来。师傅房前屋后转了一圈,进屋拔锅看灶,又在烟筒根掏窟窿摸索一番,脸和双手都上了黑,最后对綦希望说:“房子下窖,炕梢比炕头还低,不可能好烧,修也修不好,除非房子抬高半米,重新垒灶搭炕。”听到这话,綦希望和丽红都傻眼了,房子先天不足,把房子抬高半米哪是说的那样容易,那可是个大工程,只能任其冒烟熏人了。

到了冬腊月,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开裂的墙体就嗖嗖地往屋里灌凉风,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头天晚上洗脸盆里忘记倒掉的水,第二天早上就冻成了冰坨子。丽红晚上睡觉得扎围巾,给女儿盖两层棉被,下面还要插电褥子。每当双手和脸蛋子冻得通红的时候,丽红总要埋怨几句:“綦希望,看你买的什么破房子,像个冰窖,能把人冻死!”

綦希望面有愧色,伸手把丽红的双手拉进怀里说:“咱们结婚时间短,挣的又少,没什么积蓄,当初买房子就图便宜了。老婆,对不起啊,让你和女儿跟我受罪了!眼下是咱家的艰困时期,等以后分到暖气楼就好了,到那时咱就搬离头道沟,就不遭这份罪了。”

丽红鼻子哼了哼,心说:“我就等着跟你住暖气楼享清福了。”

春天到了,阳光变得温暖,樱桃树最先含苞欲放,几天后就开得满树是花,白雪一样。接着是李子树、梨树、杏树、丁香,一朵朵一簇簇,被风一吹,便似四月春风扬雪一般,连空气都饱含一股清香。綦希望的表妹綦杰一家三口,就是带着春天的香味来看他们的。

綦杰是山城车站的货运员,妹夫是山城车辆段的一名工长,瘦高个子,身穿黄呢子大衣,脚蹬一双高腰黑色皮靴,大背头油光锃亮,不像工长,倒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和丁力。妹夫的爸爸是山城车站的副站长,一家三口在站前铁路住宅区过着优渥的生活。他们的儿子大壮四岁,白白胖胖,机灵又聪明,进屋就跳上炕,从兜里掏出本故事集,抑扬顿挫地朗读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女儿仰头静静地听着,眼里羡慕不已。

在屋里待了不足十分钟,妹夫就张罗回去,綦杰说:“再待一会儿,还没唠够呢。”妹夫一脸不耐烦地说:“房子太矮,压气,脑瓜子疼,还是走吧。”綦希望和丽红都一脸窘态。他们钻出低矮的房门,瘦高的妹夫昂起头,脸上落一层金色余晖,双眼眯成一条缝。当瞥见房山头那片空地时,妹夫瞬间睁大双眼,眼光比余晖还明亮。他站在空地边端详一阵,像在思考什么,又迈开双脚左右丈量,高帮黑色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黄呢子大衣下摆轻轻飘荡,整个人春风拂面,意气风发。妹夫笑吟吟地对希望说:“三哥,这是块宝地呀,把你这个小破房扒了,再加上这块空地,能盖六间大瓦房!咱们合伙盖房子吧,我出钱,你出力出场地,盖好后一家三间大瓦房,出租也可自住也行,咱们共同发财!”表妹在一旁随声附和:“这块地闲着白瞎了,应该利用起来。房子是个长久的事情,一本万利,可不能守着聚宝盆,还满街要饭吃。”

綦希望和丽红哪懂这些,听了表妹和妹夫的话,俩人顿开茅塞,心里都像扔进个小太阳,忽然就通体透亮,备受鼓舞,眼前一片锦绣,好像一溜六间大瓦房已经平地而起,落日中熠熠生辉地矗立着,高兴得异口同声地说:“好!”

表妹一家走后,綦希望和丽红还沉浸在幸福之中。吃罢晚饭,他们破例带女儿到站前广场溜达,给女儿买了雪糕,让女儿玩了蹦蹦床,綦希望还花一块钱套了十个圈,却一个也没套中。

再上班的时候,綦希望向段工会纪主席打听今年会不会有分房指标。纪主席冲他笑笑说:“家搬进城就想要房子,你也太着急了点吧?现在没有分房信息下来,小道消息说今年还得盖暖气楼,以后年年盖呢。不过照往年的经验,就是有暖气楼分下来,一个单位也分不了几户。根据你的条件,按照你的分房排序,近几年排上的希望不大,房子还是要自己先想办法。”

纪主席的一番话,似乎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却坚定了他自己盖房子的决心。他想起妹夫黄昏中丈量房山头空地时的情景,心里被一抹阳光照亮,浑身轻飘飘的,有一种要飞翔的感觉。下班路上,他看到头道沟外路边一片平房已扒倒了,可能是要盖暖气楼,砖头瓦块铺了一地,其中还有不少整砖,盖房子都能用得上。当然,他看到的丽红也看到了,因为两人上下班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他们回家合计,盖房子需要砖,而拆迁工地有的是砖头,哪管是半截子砖,盖房子也能用得上,况且还不用花钱。盖房子妹夫肯定是总指挥,拿大主意,当哥当嫂子的,别的干不了,多出力,提前做点准备还是能做到的。当天吃罢晚饭,两个人从崔志杰那里借来一辆独轮车,推着去捡砖头。他们临出门告诉女儿,爸爸妈妈去捡砖头,一会儿就回来,你在炕上玩,千万别下地别出门。女儿是个懂事孩子,性格偏内向,一条手绢能独自玩半天。看他们出门走了,不哭不闹,坐在炕上把手帕翻过来倒过去地叠着玩儿。

两个人借着朦胧夜色在拆扒工地捡拾旧砖头,够一车就推回来,堆码在房山头,回去再捡,装满了再往回推,一晚上能捡好几车,以后天天如此。时间久了,空地堆出好大一堆旧砖头,够砌两间房了。一天夜里,他们推着一车旧砖头往回走,也许是装得太满,上坡时车轮压在一块小石头上,独轮车一颠簸失去了平衡,忽地栽倒一旁。丽红原本在车旁扶车,来不及躲避,独轮车和旧砖头全砸在她的腿上,她“哎呀”一声便倒在地上。

綦希望吓得不轻,松了车把奔过去,掀掉丽红腿上的独轮车和旧砖头,搀着她的胳膊关切地问:“怎么样?砸坏了没有?”

丽红坐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希望,我的腿可能砸坏了,不能走了。”

綦希望吓得要哭,吭哧两声忍住没掉下泪来,蹲下摸丽红的腿,“我送你去医院吧,拍个片子,看看骨头砸坏没有。”

丽红“哎呦”几声,活动活动腿脚,竟然站了起来。綦希望喜出望外,问:“真的没事吗?”话语里既有关心也有惊喜。刘丽红原地转了个圈儿,說:“真的没事,只是肌肉疼,好像砸秃噜皮了,小腿火辣辣的。”

綦希望要撸起她的裤腿查看,被她一把推开:“黑灯瞎火的,回家再看吧。”两人重新装车,推车慢慢走进头道沟。

月光明亮,月辉如水,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此时,住在头道沟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只有星星和月亮在头顶静静地望着他们。到家卸了旧砖头,他们往下望,山城灯火通明,玉皇山上的彩灯构成了一幅龙的图案,给这座城市增添了鎏金般的色彩。山城,越来越成为一座不夜城了。

回到屋里,丽红找出红药水,撸起裤管往腿上涂抹。綦希望又问:“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很疼啊?”

丽红说:“皮外伤,不碍事,离心脏大老远呢。”

女儿还没睡,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妈妈的腿,稚声稚气地问:“妈妈,疼吗?明天我也帮你们捡砖头吧!”

丽红笑笑,突然眼圈就红了,她放下抹药水的棉签,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声说:“女儿真乖!女儿真乖!”

綦希望嗓子发紧,转身擦了下眼角,说:“没事就好,早点睡吧。”

春天过去了,仲夏已经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花草树木葳蕤蓬勃。一天清晨,綦希望挑水回来,看见房山头那堆旧砖头上面爬了不少草秧子,几乎把砖头堆覆盖住。他突然想到,好久没有表妹綦杰一家的消息了,妹夫说要盖房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动工,也不知道手续是否都办妥了。他把水倒进水缸,担着一副空桶,对在厨房做饭的丽红说:“好久没有表妹一家的消息了,咱们去看看吧,打听一下盖房子的事情,也算是人家来看咱们的回访。”

丽红咯咯笑着说:“嘁!串门就是串门,还什么回访。”

第二天吃罢晚饭,他们背着女儿走下头道沟,在机务段门前拐上建设大街,路过车务段、建筑段,穿过站前广场,在铁路住宅区里拐几个弯就到了綦杰家。綦杰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地处铁路住宅区核心地段。綦希望回沿线搬家头一天晚上,丽红带着女儿在綦杰家住过一宿,看到表妹家应有尽有,电视机彩色的,洗衣机全自动的,回去羡慕死了,说:“咱一辈子也撵不上人家!”綦希望笑着说:“各过各的日子,你撵人家干什么?”说是这么说,綦希望的心里也是嫉妒加渴望,只是没表现出来。

进了綦杰家,看到的情景令他们大吃一惊。屋里十分零乱,几乎所有东西都不在原来的位置,大立柜门上还有几条刀劈斧砍的痕迹。妹夫穿着衬衣衬裤,鬓须杂乱,眼光畏葸,蜷缩在卧室一角,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这与春天身穿黄呢子大衣、脚穿高腰黑色皮靴、在夕阳下丈量空地时判若两人。綦杰素面朝天,脸颊清瘦,似乎还有泪痕,一丝愁容在面上徘徊。

他们惊讶又不安,说话便小心翼翼,女儿好似也感受到异样,牵着妈妈的手始终不松开。

丽红小声问綦杰:“大壮呢?”

綦杰低声说:“去他奶奶家了,不愿意回来。”

“妹夫怎么回事?”綦希望低声问。

綦杰把卧室门轻轻关上,蹑手蹑脚走回客厅,声音变得更低了。原来,他们从头道沟回来不久,家里的水管漏水,妹夫打电话给建筑段反映情况,未能及时处理。一天晚上,妹夫喝了酒,拎一把菜刀在铁路住宅区乱蹿,被闻讯赶来的巡警带回巡警中队,回来想不开就成了这个样子。綦杰说:“他作死呀!仗着他爸爸从小到大在铁路横晃……”

回头道沟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心情都有些灰暗,各自想着心思。妹夫这个样子,盖房子的事情已经不可能了,要想拥有自己的暖气楼,只有等待单位分房子,别无他法。半路上,女儿在綦希望肩头手指着天上喊:“爸爸,今晚的月亮真圆!”

綦希望才发现,月亮很圆,圆得像银盘,发出明亮的清辉,脚下的路清晰可辨。綦希望问女儿:“想住暖气楼不?你有小房间,爸爸有书房,妈妈有梳妆台,冬天在家里不用穿棉衣。”

女儿大声说:“想!”

綦希望说:“女儿呀,爸爸努力工作,以后让你住带暖气的楼房,不让你再挨冻!”

女儿大笑起来:“好啊好啊,我要住带暖气的楼房!”

丽红突然有些不高兴。“你们爷俩别闹了行不行,看着点脚下,赶紧回家吧。”两行清泪挂在丽红脸颊上。

进城第三年,綦希望的一篇小说《脚步声》在局报副刊发表。小说里主人公是个年轻人,他通过走廊上不同的脚步声,判断人的性格和工作态度,反映改革开放大潮,小说反映现实,针砭时弊,有较强的批判性。这篇小说发表后,在全局引起轰动,赞扬者居多,也不乏批评的声音,本单位甚至还有人对号入座,闹出了一点波澜。党委书记亲自撰文,写下一篇评论文章《这是一篇小说》,在局报副刊发表后,像在一口沸腾大锅里浇了一瓢凉水,起到了止沸作用。不久,綦希望时来运转,被调到段党委,担任宣传助理。党委书记在党委会上说:“綦希望写作水平蛮高嘛,这样的人才最适合搞宣传。”

綦希望干上宣传助理才知道,除了本职工作,兼职多达十三个,什么综合治理委员会委员、统战工作宣传员、工会宣传委员会主任、计划生育宣传委员,等等。这些兼职中,綦希望最看重的是工会宣传委员会主任,因为这个职务是段分房委员会成员,可以了解一些分房信息,为此还激动了一阵子。

不久,他参加分房委员会讨论修改分房方案专题会议,得知今年分局分配给本段的统配房多达二十户。会议间歇,綦希望问纪主席他今年能不能排上统配房。纪主席瞅了瞅他说:“你呀,压线进,已经差不离了。”綦希望回家把这个好消息说给丽红听,丽红一听,蹦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蛋子上狠狠亲了一口,说:“綦希望,我爱死你啦!”

第二天上班路上,綦希望被企管办统计员高凤祥截住了。高凤祥是个胖子,肉嘟嘟的脸上总是泛着红润,路走多了就气喘吁吁,额头总是汗津津的,那是一种病态。高凤祥对他说:“小綦呀,你是分房委员会成员,我让你到我家看看,我应不应该分到房子,能不能给我说句公道话?”

綦希望突然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似乎还有一股豪情充斥体内,让自己有一种要飞的感觉。高凤祥的家在头道沟沟门,是三年前租住的一户平房,两铺小炕,家具陈旧,墙面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他家有三个孩子,妻子没工作,父亲病瘫在炕,母亲白发苍苍,家里愁云惨雾。

高凤祥指着家里说:“小綦呀,我家情况你也看到了,别的咱不指望,就希望能分到一户暖气楼,让我家看到点希望,让我的父母有生之年能住一住暖气楼。小綦你也知道,我虽然搬来山城晚,中间有几年离职,分房算分有些吃亏。我今年五十岁了,像我这个年龄还住在头道沟的,铁路没有第二个。”

此情此景,綦希望不知说什么好,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他红着脸,几乎是喃喃自语:“老高,别着急,慢慢来,什么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肉会有的,暖气楼也会有的。”他几乎是逃出了高凤祥家。

统配房指标分配下来后,分房委员会很快贴出分房排序表,綦希望赫然在列,排在第二十位,正好压线。分到房子的人兴高采烈,没有分到房子的人难掩失望,期待下一年能够分到。

綦希望分到了房子,按说他应该高兴,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天下了晚班,他独自一人往家走。已是华灯初上,在楼房灯光和路灯的共同作用下,建设大街流光溢彩,两侧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犹如两排巨人武士,透着威严和神秘。綦希望慢慢地走,路过站前广场和山城火车站,走过房产段、车务段,在机务段大门前拐上头道沟。不知咋的,鬼使神差了,他竟然走进了高凤祥家。一家人正在吃饭,看见綦希望走进来都放下筷子,纷纷下地跟他打招呼。此时,綦希望才知道,自己要来安慰一下高凤祥,向他说声“对不起”,没能帮他得到房子。看到一家人失望中蕴含企盼的眼神,綦希望突然觉得此时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说什么都显得空洞和虚伪。綦希望转身往外走,只听身后“扑通”一声,高德祥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跪下了,冲他磕响头,嘴里喃喃说道:“恩人呐,给你磕头了!恩人呐,给你磕头了!”

綦希望慌忙去搀扶老人,在把老人搀起的一刹那,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竟然脱口而出:“老高,我綦希望保证你今年住上暖气楼!”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心里被豪情填满,疾步走进头道沟。

铁路各单位都在火车站一带,丽红所在的日杂商店紧挨着山城工务段。铁路各单位就像拥挤的住户,挨得近,情况熟,没有什么秘密可保,這家发了一笔钱,那家分块月饼,超不过三天其他单位的人准知道。桥隧大修段分了房子,綦希望压线分到一户,丽红几天后就知道了。丽红原想等綦希望亲口告诉她,不承想綦希望一连多日牙缝不漏,脸上始终云淡风轻,没事儿一样。

第四天,丽红实在憋不住了,便问綦希望:“咱家的房子呢?”

綦希望半天才轻轻回答:“让了!”

轻轻的一句话,两个字,丽红如遭了狼咬,突然怪叫一声,跳了起来,抓起女儿的玩具熊,狠狠砸到綦希望脸上。丽红知道,綦希望这个书呆子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原来,分房排序公布第二天,綦希望就找到纪主席:“主席呀,高凤祥年龄大,生活困难,我想把房子让给他。”

纪主席久久盯视他,似乎在揣度他的用意,一脸的懵懂,搞不懂他要干什么。建段十多年来,还没有哪个人把自己即将到手的房子让给别人的,綦希望是第一个。

綦希望又补充说:“我还年轻,下一年再分房也不迟。而高德祥祖孙三代,至今连个房子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你确定?”纪主席问。

“确定!”綦希望的回答斩钉截铁。

纪主席说:“綦希望,感谢你的高风亮节,按照分房方案,把自己分得的房子出让给特定人,这是允许的,况且高凤祥明年也能排到统配房,出让房屋三年内不能申请住房这项规定不适应你,组织上予以肯定和支持。不过你得给我写一份出让申请,还得在上面签字盖戳。”

“没问题。”綦希望说完转身出去,一会儿就把出让申请递给了纪主席。

丽红跑到大哥那里哭诉,要跟綦希望离婚。大哥劝慰她道:“希望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困难职工,说明他心地善良,有同情心,是个有品德的人。你们还年轻,今年让了明年再排嘛,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丽红哭着说:“头道沟房子连仓房都不如,住一年多遭多少罪呀!再说,让房子这么大的事儿,他自己偷偷就让了,都不跟我商量,他不尊重我,当我是空气。”

大哥呵呵乐,然后说:“他跟你商量你能同意吗?别生气了,日子还得过,好日子在后头呢,回去吧。”

又是一年春来早,一个重大利好消息突然传来:铁路分局将在铁道北兴建五栋住宅楼,每栋六层,共计224户,其中一半福利房,一半集资房。綦希望所在单位分到二十户,十户无偿分配,十户集资房。集资房每户四千元购房款,25年不交房租。

集资房?这可是新鲜事物,震惊了山城所有铁路人,尤其是那些没房子的年轻人。自新中国成立,住房历来都是福利分配,一分钱不要,论年龄论工作年限论加分项,根据分房方案统计分数,然后排出顺位,谁的分数在前谁就无偿分到房子。以前是平房,后来是火炕楼,如今是暖气楼,职工住房条件逐步改善。

綦希望兴高采烈,回家眉飞色舞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丽红。本以为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她会高兴,可是丽红格外平静,好半天没说话,一直在想着什么,脸上似乎绕着一团迷雾。綦希望问她:“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丽红有些愤愤不平:“以前多少年分房不要一分钱,轮到咱们了突然每户要四千元,咱咋这个命啊!去年分到一户,你上下嘴唇一吧嗒,让了。今年好,得拿钱了,我看这个咒你咋念,这个房子你咋得。”

綦希望看丽红生起气来,便不接她的茬,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段领导讲了,集资建房是为了加快建房速度,尽早解决职工无房居住的问题。”

丽红皱着眉头,给綦希望算了一笔账。“綦希望,你现在每个月工资一百来元,四千元是你好几年的收入。咱家现在的积蓄就是结婚前我妈偷偷塞给我的五百块钱,那三千五百块去哪里淘弄?”

听丽红这么说,綦希望兴奋的心情像折翅的小鸟,扑通一声掉在了地面上。他心里清楚,四千元可不是小数目,对这个小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压力太大了。按说两家兄弟姐妹不少,可都跟自己的经济条件差不多,哪有钱借你买暖气楼啊。綦希望还记得,自己上中学时,身上有两毛钱都会乐得一蹦几尺高,中午到镇上向阳饭店吃一碗大米饭、一碗豆腐汤,跟过年一样。参加工作之后每月工资四十元,进科室当干部月工资才涨到一百多元,四千元等于是一笔巨款啊!

那几天,綦希望和丽红一直在探讨报不报集资房的问题。报吧,很快就能住上向往已久的暖气楼,但钱从哪里来?不报吧,失去了一次看得见摸得着的住房机会,又不知今后何时能排上房子。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们,让他们难下决断,真是度日如年。他们反复思量,权衡利弊,昼思夜想,事情不但没有清晰明确,反倒越想越糊涂,越想越难下决断。若报了集资房,而明年就能排上统配房,那四千元不就白花了嘛,冤大头啊!

綦希望再到段部上班,段部像炸了锅,年轻的无房户们个个无心工作,人人激动不已,三五成群,在段部大院、办公桌旁、走廊尽头,热烈地谈论着集资建房,相互打听谁报名交款了、谁在犹豫、谁不打算交款、谁在等待分配统配房。綦希望也无心工作,心绪乱纷纷的,什么材料也写不下去,有意无意地到处打探消息,不断判断集资房的优劣,总是幻想自己能够得到统配房,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住上暖气楼。

有一天,他把工会干事小蔡拉到一边,说:“哥哥求你件事,帮我参谋参谋,看看我明年能不能排上统配房?”

小蔡面露难色,“这是人生大事,责任重大,还是需要自己判断,别人不好拿主意。”

綦希望急了,急赤白脸地对小蔡说:“小蔡,你怎么这样啊,在段部咱俩最好,你生病我背你去医院,你搬家我去给你运煤、抬大立柜,今天哥求你这点事儿都不行,还是好哥们吗!”

见綦希望有些生气,小蔡忙说:“好好好,我给你参谋一下啊,不过仅供参考,最后还得你自己定,以后吃亏占便宜的别怨我。”

綦希望面露笑容,“放心吧,好赖不找你算账。”

第二天,小蔡去大院一角的厕所方便,綦希望瞄准了尾随过去。小蔡的眼睛瞅着对面的菱形透气孔说:“我侧面打听了一下,也查看了你在全段的分房排序,你是第九号,如果给十户统配房,你肯定能得到。”小蔡说完,就匆匆走了。

綦希望回味著小蔡的话,反复权衡利弊,对集资购房还是等待统配房做通盘考虑。分房排序第九号,而今年段里的统配房是十户,不出现意外的话明年肯定能排上。段里今年集资房也是十户,一半对一半,如果参与集资建房,明年自己手拿把掐。此时,四千元这个庞大数字在他脑袋里盘旋,让他有些晕眩。真是四千元难倒英雄汉啊!

报名时间临近,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綦希望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是交钱还是不交钱始终难作抉择。下晚班回家,丽红问他:“这事怎么决定的?”

綦希望反问:“你说呐?”

丽红有些生气:“你是一家之主,这么大的事情你决定吧。再说是你们单位分房子,我不了解情况,没法做出判断。”

綦希望感觉自己被所有人丢弃在荒滩上,逼着自己做决定,有了无处躲藏的孤独感。就像自己的文学创作,上不去出不来,走进了死胡同,所有投寄出去的稿件都石沉大海,孤立无助,迷茫困惑,倍感凄凉。第二天清晨,他送女儿去幼儿园,丽红在身后大声问:“綦希望,房子的事情你怎么定的?”

他带着怨气回答:“不报集资房了,等着分统配房!”

到最后时刻,已经清晰明了,无房户的年轻人里,除了少数几个人,绝大多数都交了四千元集资款,分房委员会张榜公布参与集资建房的人员名单,引得段部所有人围观。綦希望属于少数几个没交钱等着分统配房的年轻人。好几个人问他:“綦希望,你不后悔?你明年真的能排上不要钱的房子呀?”他心里也没底,嘴上却很硬气地说:“不后悔,肯定能排上,我不花那冤枉钱!”

转年深秋,集资房子下来了,山城铁路几乎沸腾,参与集资建房的年轻人都拿到了新房钥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聚在一起大声讨论如何装修新房,有的已经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淘弄装修材料,无外乎铁皮、玻璃、油漆、木材、水泥、沙子等当时装修必备的一些材料,有的已经张罗着退租或者卖掉原有住房。几天后,统配房也分了下来,段分房委员会公布分房结果。因几个大龄无房户临时加入统配分房,綦希望排到十名以外,再次与暖气楼失之交臂。他和几个没报集资房的年轻人成为大家的笑柄,说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说他们贪小便宜吃大亏,说他们异想天开,天上掉馅饼——尽想美事儿。

那些日子,綦希望每天都像坐在煎饼鏊子上,看着参与集资建房的年轻人兴高采烈,而自己则忍受着别人的嘲讽和讥笑,陷入深深的懊悔中,后悔当初不应该有侥幸心理,等待不要钱的统配房,痛失住暖气楼的机会,沦为全段人嘲笑的对象。晚上回来跟丽红说,丽红不但没安慰他,还阴阳怪气地说:“你当初说能排上统配房的,现在房子在哪里?是不是又让了?”綦希望有话说不出,心想当初你刘丽红也是倾向于不拿钱的。但他心里清楚,当初最后下决定的人是自己,赖不到别人,这个责任只能自己负担,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咽。

怕他难过消沉,党委书记专门找他谈话。“小綦呀,别难过,就是晚一年住暖气楼呗,吸取教训明年再报。年轻人缺乏社会经验,对新生事物判断失误不磕碜,谁在年轻的时候还不栽几个跟头?要多学习,开阔视野,更新观念……”

綦希望望着党委书记慈祥的面容想哭,嘴角抽搐几下还是忍住了,心中被懊悔充满,很文艺地说:“书记,我觉得我的小农意识太强了,身后拖着一条无形的尾巴,使我在关键的时候做出错误判断。”

党委书记哈哈大笑,揉了揉眼角又说:“也不尽言,去年你把房子让给了高德祥,这就是大局意识,这就是思想觉悟,这就是胸怀。前几天分局党委敖书记来现场办公,听说了你让房的事迹,还夸奖你是个好干部。”

他没有回答,脸颊泛起红晕。

小蔡一连三天没朝面。

晚上,綦希望做了个梦,他梦到借够了四千元,报了集资房,在拿到新房钥匙的那一刻,他和丽红高兴得跳起来,拥抱在一起。高兴过后,丽红又哇哇地哭,他问丽红:“你哭啥,拿到新房钥匙是件高兴的事儿啊。”丽红又笑了,说:“你看我是哭吗,我这是高兴啊!”他们站在自家矮小破旧的小平房前,感觉它是那么的渺小、卑琐。他说这样的破房子要它干啥,上前一脚就踹倒了,丽红在一旁拍手笑,大喊“踹得好、踹得好”。女儿坐在房子废墟上哭,哭得声嘶力竭,他扑向女儿,呼啦一下就醒了。

女儿真是在哭。綦希望起身跨过熟睡的丽红,伸手拽亮灯,看见女儿坐在被窝里嘤嘤哭泣,小脸蛋儿红红的。他问女儿:“怎么了?”女儿不说话,他伸手摸女儿的额头,吓了一跳,女儿在发烧!丽红也醒了。“女儿发烧,咱们赶紧去医院吧。”綦希望说。丽红说“好”。他们急忙穿好衣裳,背起女儿就往医院跑,丽红在后边扶着女儿,边跑边喊:“慢点呀,慢点呀。”

到了铁路医院,急诊室大夫给女儿量体温,听前胸后背,说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普通感冒发烧,吃点速效感冒丸,再配两粒消炎药就会好。他们拿了药,回家给女儿服下,用热水烫毛巾,然后敷在女儿额头,一直看着女儿渐渐入睡,呼吸均匀才睡下。

又一个秋季,新一批房子数额分配下来。綦希望所在单位共分到暖气楼二十户,其中五户是不拿钱的统配房,十五戶是拿钱的集资房,每户集资钱数上涨到四千五百元,比上一年整整多五百。可是,加入分房队伍的人越来越多,綦希望在福利分房系列中的排名越来越靠后,就是拿钱的集资房他也不一定能得到了。

綦希望想明白了,要想一分钱不拿就得到房子,现在看已经不可能了,当务之急是参加集资建房,早日拥有自己的一户暖气楼,尽早搬离头道沟,让一家人少跟自己遭罪受苦。如果再犹豫,明年集资款就不是四千五了,可能是五千五、六千五,甚至是七千五。“唉,暖气楼啊暖气楼,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你呀!”

当天回家,綦希望还没开口,丽红便抢先说:“今年统配房没希望,集资房也不准称了吧?”

綦希望很沮丧,点点头,不说话,脸白得像一张纸。

丽红凑到他身边,有些神秘地说:“俺商店的阚经理说,现在没有什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得主动争取。咱们得到领导家走动走动,反映反映情况,要不你啥也得不到。阚经理还说,别看你排名在前几位,若不走动走动,十年也得不到房子,房子离你会越来越远,最后你得花大价钱买房子。”

綦希望一百个不愿意,害怕似的摇摇头说:“送也白扯,俺单位领导不能要。”

丽红火了,声音抬得很高:“不试试怎么知道?什么事情都要动起来,争取一下嘛,努力了没得到也不后悔呀!”

第二天晚上,他们买两瓶好酒两条好烟,用一个布兜拎着去段长家,段长是行政一把手。敲开房门的一瞬间,他们发现屋里有客人,似乎聊得火热。綦希望急中生智,顺手将布兜放到房门外,红头涨脸地跟刘丽红走进屋。

屋里的客人不是别人,是綦希望同一个办公室的团委书记小富。看到他们进屋,小富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还同段长继续热火朝天地聊着。綦希望心想,都是送礼的,前客让后客,小富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呀,怎么就坐着不动呢?打过招呼,段长和小富不瞅他们,继续天南海北地聊着,仿佛他们是空气,不存在一样。綦希望和丽红头一次给领导送礼,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怎么办才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如坐针毡,十分尴尬。

夜深了,小富终于起身走了。段长把头转向他们,笑呵呵地问:“是不是为房子的事情来的?”

他们没想到段长这么直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丽红冲房门努努嘴,示意希望把东西拿进来。段长站起来,挡住了綦希望的去路。段长说:“我都看到了,心意领了,东西一定要拿回去。”

丽红满脸堆笑,站起来说:“段长,我们——”

段长摆摆手,打住丽红的话头。“我知道你们是担心今年集资房也报不上,搁谁谁都会担心的,这很正常。分房涉及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我们要一碗水端平,无论是拿钱的房子还是不拿钱的房子,都得按照分房方案来确定,全段记分排序,从前到后,从高到低,尽量做到公开公正公平,不能有私情和内定的事情。小綦人不错,让过房子,觉悟在那儿呢。”

綦希望想说点什么,段长站起身说:“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也要休息,明天还有不少会议。”

这明显是下逐客令呀,话说到这份儿,他们也不好赖在段长家不走,便一前一后走出门。丽红示意把门后的烟酒递给段长,房门已经紧贴着綦希望的后衣襟关上了。

回头道沟的路上,两人谁也不说话,仿佛还没从刚才送礼的尴尬中回过神来。风在夜的深处刮起,看不见,却吹乱了丽红的长发,掀起了綦希望米色风衣的一角,更吹乱了他们的心绪。送礼的失败让他们沮丧,企望中的房子也在夜风里被吹得无影无踪。丽红感觉从里到外的寒冷,浑身瑟瑟发抖,几乎带着哭腔问綦希望:“难道咱们的房子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綦希望浑身冰冷,颤抖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看没什么希望了。”

丽红第二天上班时,阚经理瞅着她的脸问:“去段长家了没有?”她情绪低落,嗓音喑哑:“去了,礼没送出,人家不要,话也没说透,稀里糊涂让人家给撵出来了。”

阚经理仰天长叹:“完喽,完喽完喽完喽,你们的房子完蛋喽!”

刘丽红当即牙花子痛,大声喊:“阚经理,你说话能不能善良点呀!”

一个月后,集资建房名单公布,綦希望的名字赫然在列。参加集资建房的共有二十人,綦希望排在了第十九位。房子为一室半暖气楼,建筑面积48平方米,使用面积43平方米。看到自己拥有了暖气楼,綦希望心里高兴,当即跑去工务段日杂商店,想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丽红。一路上,他眼里放光,心在飞翔,看什么都亲切,都想用手去摸一摸,建设大街在他眼里是金色的,无数片杨树叶在头顶跟自己打招呼。

日杂商店早已今非昔比,市里已经出现了大型超市,小的杂货店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以前摩肩接踵的日杂商店如今荒凉得一个顾客都没有。售货员小李子趴在柜台上睡觉,綦希望进门的哐啷声把她震醒,她抬起头,抹一把嘴角亮晶晶的涎水,然后双手合掌,撸一撸压上手印的脸颊,大声惊呼:“姐夫,你来啦!”

綦希望笑容满面,“嗯嗯”着点头,问:“你丽红姐呢?”

小李说:“没有顾客来买东西,丽红姐她们去市里逛街了。”

綦希望大声说:“你丽红姐回来告诉她一声,集资房名单公布啦,有我的名字!”

小李的眼睛立即笑成了弯月。“恭喜姐夫!你和丽红姐有暖气楼了,成了有房族,太羡慕你们啦!”

晚上下班回家,綦希望和丽红激动得相拥而泣,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綦希望眼圈发红地说:“俺段长是个正直的人,他儿子在下边施工队当桥梁工,到现在还没房子呢。”

丽红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个还真不知道,你应该去谢谢人家。”

“我下午去了,段长室有人,正在谈工作。我在门口冲段长扬了扬手,段长在屋里给我打了个OK手势。”

丽红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咱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

綦希望感叹:“咱们终于要搬离头道沟了!”

高兴了一整夜,翌日清晨吃早饭的时候,綦希望还是把他们都刻意回避的那个最沉重的问题提了出来。

“麗红,集资房的钱怎么办?”

丽红想必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轻轻说:“卖房,把这个小平房提前卖喽,再借点就差不多了。”

“那咱们去哪里住?”綦希望又问。

这个丽红也早想好了,“女儿送乡下奶奶家,咱俩住宿舍,对付一年吧。”

这应该是个好主意,也只能这么办了。綦希望点点头。

从那天起,丽红张罗卖房子,售货员小李子第一个找上她。“丽红姐,我哥半身不遂,嫂子要跟我哥离婚,为了拴住嫂子,我爸我妈答应给他们买户房子,大小都行,是个房子就可。听说你家头道沟的房子才卖三千元,给我哥哥嫂子住正合适,回家我跟爸妈说,他们肯定能买的。”

丽红想起当年綦希望买房子的情景,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便对小李子说:“有好几个人要买我的房子呢,你如果真心诚意买,就先交三百元定钱吧,我保证房子卖给你。”

小李子没犹豫,满口答应,回趟父母家,再回来就把三百元定钱交到丽红手里。丽红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似乎把什么都勾平了。

房子下来是一年后,綦希望和丽红欢天喜地地领了房门钥匙后,就直接奔新房子而去。新房在铁路医院旁边,离市场离学校离火车站都近,买菜上学看病出门都方便,俩人特别满意。虽然小了点,但是暖气楼,打开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尽管水泥、砂浆味道浓烈,却也让他们如沐春风,陶醉在无尽幸福之中。

扭开水龙头,干净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像流出一段美妙动听的音符;在窗口一站,眼前几百米尽收眼底,一片铁路住宅错落有致,连火车站大钟指针都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看完大屋看小屋,看完小屋看厨房看厕所,再看看三米长的走廊,像漫长的铺满鲜花的长廊,新房里到处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他们第一次像主人那样,倒背着手,在新房里指指点点,计划在大屋屋顶打一圈壁柜,在小屋安一个小书橱,在走廊装一面镜子当客厅,在门口立一个鞋柜,还要在卫生间前边挂半截珠帘,阻隔房门直扑进来的戾气。装修材料无外乎沙子、水泥、木板、瓷砖、油漆、镜片。

丽红有些自豪地说:“我大哥说了,装修材料他全包!”

拿到新房鑰匙还不到十天,他们就开始装修了。装修相对简单,做墙裙,镶瓷砖,铺地板,刮大白,吊棚,安装吸顶灯,能干的自己干,自己干不了的雇人干。那段时间,綦希望和丽红从早忙到晚,身上总是一层灰,却快乐得像中了奖,脸上始终堆满笑容。装修完了,他们又连续干了几个通宵,把新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天晚上,綦希望头枕着一块木方,就睡在新房光亮平展的地板上,睡得十分香甜。

此时,月色朦胧,头道沟一片寂静。

綦希望是全楼搬家最早的一个,装修完只晾了十天就搬家了。搬家那天,綦希望在新房楼下放了一挂鞭炮。望着一地鲜红的碎纸屑,闻着空气中刺鼻的硝烟气味,綦希望恍如隔世,有一种不真实感。已经上小学的女儿推开小屋窗户向下探望,大喊:“爸爸上来吧,我妈让你挂窗帘。”

十一

五年后,綦希望成为局报社驻山城记者站的记者,新来的分局党委书记邵明对他很重视,想给他换户大房子,以奖励他对分局的鼓与呼。他以前曾跟邵书记半开玩笑地说:“自己爱上了文学创作,业余时间写小说。但房子太小,没有单独书房,晚饭后只能在床上支个小木桌,盘腿坐着写,写一会儿腿就会麻,膝盖以下没有知觉,半天站不起来。”邵书记哈哈大笑,说:“不能让我们未来的巴尔扎克盘腿搞创作啊!起码也得有个书房!”

搬离头道沟后的第三年,綦希望回过一次头道沟,去看望崔志杰,想请他在小酒馆喝点,聊点闲嗑。想想和崔志杰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心里总忘不了他对自己的好。在崔志杰家,他被惊骇得浑身颤抖。大门两侧各挂一串烧纸,一口薄棺材停放在院子一侧,几个腰扎孝带的年轻人在漫不经心地陪同前来吊唁的人磕头。崔志杰的媳妇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建筑工程段不景气,崔志杰这几年没怎么上班,昨天他去浑江给人挖沙子,掉进一个深水坑里,淹死了。綦希望泪流满面,把兜里的所有钱都上了记账簿,一路哭着走出头道沟。他记得念高中时崔志杰不胖不瘦很英俊,喜欢踢足球,对人总是那么热情。他毕业后在家待了一年,后被招为山城铁路建筑工程段的建筑工人,成为最早一批进城的沿线铁路子弟。当时綦希望很羡慕,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崔志杰那样进城工作。翌年,綦希望刚刚高中毕业,就赶上山城铁路分局招工,他也被招入城,在山城桥隧大修段当桥梁工,后又进科室当干部。

綦希望退休前衰老得很快。谢顶了,脸上皱纹多了,鬓发黑白参半,走路有些迟缓。经常有人问他:“綦希望你的头发怎么这么稀少,都快秃了?”他总是嘿嘿笑着自嘲:“写一篇稿子掉十根头发,几年就成秃瓢了嘛。”

丽红五十岁退休,不久便查出卵巢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在省医大三次手术十八次化疗,却也没能挽回生命。女儿早已出国留学,嫁了个老外,一次都没回来。

綦希望最后一次买的房子是在头道沟弘康园小区,全市最好的小区之一。此时的头道沟已经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青砖红瓦的别墅群掩映在绿树鲜花中,整个山城尽收眼底。当时全市有许多个在建小区可供选择,他最终选择了头道沟里的弘康园。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执拗地回到头道沟,也许是他总也忘不掉刚进城时的情景吧。

他原本想买一个大房子,落地窗,纱帘如瀑布般泻下,卫浴、卫生间分开,有专门的书房。可是他去买房子的时候,有一个想法突然从心底里翻腾出来,压过了所有念头。自己一个人生活,大房子空旷,幽灵般飘来荡去,像个鬼魂一样,多可怕啊!他买了一个小户型的,六十平方米。他想,一个人,够住就行呗。

一日,他闲极无事,出门向后山走。走过一栋栋高楼,后边是一片绿草地,再往上是长满柞树的山坡。那柞树一般高,郁郁葱葱,风一吹一片喧哗。在柞树与草地相衔接的地方,立一个巨大的牌匾,上而写着一行大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路边的一只彩色小鸟在雀跃鸣叫,叫声婉转动听。他俯身去抓,小鸟扑啦向前飞去,在不远处落入草丛。他再抓,小鸟再飞,总是离他不远不近,却始终无法抓到。他忽然有所悟,轻松下山,心里一朵乌云散了。

作者简介:孙云海,男,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局集团公司作家协会副主席。198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150多篇。作品散见于《飞天》《鸭绿江》《海燕》《满族文学》《天池》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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